第53章 歲歲糖(2)
,饕餮娘子(全集) !
歡香館內(nèi)客人們一下午呷茶嗑著瓜子,說起姜家近來發(fā)生的事時,個個好像都是親眼所見一般,口手劃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著迎來送往,添果加水,聽著這些話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時就這么巧的,這時忽然有個小廝模樣的人進來歡香館找桃三娘,我認(rèn)得他是平時常來的富家主顧綢緞莊趙家的下人。那人傳話說,他們家主晚上要請幾位客人來這兒吃晚飯,讓老板娘將臨窗的大桌收拾干凈,多燒一個炭盆,并準(zhǔn)備幾樣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順帶問他另外幾位都是何人,那小廝說了幾個名字,其中就有姜廩生姜秀才。這話一出,四下鄰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覷一眼,都不做聲言語了。
那人走后,旁邊就有訕笑的說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來喝酒吃飯?旁人搭腔說,他是出來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準(zhǔn)備些什么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幾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膩味了么?還有什么好菜?”說完就進后院去忙活了。
據(jù)桃三娘說,綢緞莊的趙家大爺,早年曾在極南之地的嶺南一帶行商,因此有吃山檳榔的嗜好,山檳榔也叫“洗瘴丹”,傳說南方潮濕山多瘴癘,人們吃它以疏通脾胃時氣。恰好前些日子有個常往來湘楚地方販竹席的客人送給桃三娘一包制干的檳榔,她自己又不愛吃,今天趙大爺來,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邊說著,還倒出一小把山檳榔來給我看,并把它拿到石磨里反復(fù)壓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鍋,把白糖和檳榔粉以及一些專配做糖用的白細(xì)粉一起煮化調(diào)和,最后做出顏色偏深褐的糖塊,說這是檳榔糖,讓我嘗嘗,我卻覺得那甜之中帶著一種古怪的味道,一點都不喜歡。
桃三娘準(zhǔn)備的涼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塊連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黃酒調(diào)稀的香糟里,拿壇子貯存約兩三晝夜,這時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顏色紅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醬風(fēng)雞,也是先上的臘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時就制好晾干的肥雞,蒸前以甜醬少許均勻涂抹,再在雞腹內(nèi)裝花椒、蔥把蒸熟即可。
正經(jīng)的熱菜套鴨,是有點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鴨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鴨身原形,再另宰一只肥家鴨,鴨身的脊骨去掉,腹內(nèi)洗凈去盡內(nèi)臟,最后把整只板鴨塞入家鴨肚內(nèi),并填以蔥頭、姜片、少許桂皮、紅棗,用棉線將鴨肚重新縫好后入鍋整蒸,時間掌控要得宜,肉爛湯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燴鰱魚頭,必須是選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鰱魚,魚頭去鱗腮后,砍為兩爿,入大鍋內(nèi),水淹魚頭約一半左右,余下再倒入黃酒蓋過魚頭之上,一把蔥結(jié)和兩塊拇指大的拍爛姜塊,大火燒開,再換小火燜約一小會兒,用漏勺把魚頭撈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輕輕把魚面朝下托起,把魚骨小心拆去,拆完后放竹墊上備用;再燒一口炒鍋,化脂油至五成熱,下蔥、姜和筍尖煸香,再將魚頭放入,以黃酒與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湯燒滾,加鹽、醬油、少量糖后移換小火再燴至湯汁收濃,撒一點椒末與青蒜葉便可出鍋。我在一旁看著,只覺這道菜的拆魚骨法,是最難得的,且要使魚面不碎,灶膛里火勢更要小心,過旺則滾爛了魚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還用豆腐與蛋白做了假蟹羹,時鮮的冬筍燒火腿,茴香大料與黃豆烹的削碎肉豆,刨絲蘿卜扎成的圓子拖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燜的砂鍋菜等,等客人來到,幾色菜肴或剛下鍋或出鍋,正好熱氣騰騰地上桌。
一桌客人里,趙大爺坐中間首位,他旁邊那著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見他年紀(jì)不過三十上下,個頭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里眉頭緊鎖,滿心煩郁的樣子。同行幾個人都說些寒暄客氣的話,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趙大爺似與他特別熟絡(luò),不時向他提起話頭,又叫貼身小廝拿出一把琴,讓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個人彈琴,大家行酒令取樂。
滿桌人吃喝玩了一陣,那姜秀才仍是興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說辭時,他還是只悶頭喝酒,別人追問他了,他便自稱想不出辭令,強行奪過別人手里的酒壺連續(xù)滿斟滿飲,趙大爺看不過眼,桃三娘正好端盤上菜來,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聲問:“老板娘,你這道菜又是什么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絲蘿卜的砂鍋菜,她笑著放下鍋子掀開鍋蓋,拿湯勺舀起里頭的蘿卜絲團說:“你們都是讀書人,我這粗使活計的人又哪能像你們那樣舌綻蓮花?說得出什么登名大雅之堂的話?這不過是扎絲的蒲草?!庇忠ㄆ疬B湯的黑木耳和肉糜,“這就是偶爾遮日的黑云,我們這種小家人,春時忙割粟子,夏時趕種秋苗,擰一把草苫就蓋一蓬簇蠶……可說不出道理?!彼贿厯u頭笑,一邊為眾人碗里都加一勺湯菜。
趙大爺看了看身邊的姜秀才,笑道:“這歡香館的老板娘就是伶牙俐齒,不過做菜的手藝也是一等,姜兄可嘗嘗?”
姜秀才面上勉強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夾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邊,突然外面遠(yuǎn)處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一陣“汪汪”的狗叫聲,他頓時驚得全身一顫,手里的筷子也“嘩啦”一下脫手掉到地上,碗一傾側(cè),湯都灑到他衣服上,桃三娘連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過去:“哎,客官當(dāng)心!”
趙大爺也站起身,指著身邊小廝:“還愣著干什么?去倒些暖水來給姜相公洗手??!”
那小廝找不到水盆,還是李二到后院去拿來盛了水送去給姜秀才,桃三娘則走到窗邊推開往外張望了一下:“哪兒來的野狗?”
姜秀才的臉色卻一陣白一陣青的,趙大爺擔(dān)憂地問他:“姜兄是否身上不適?”
大冷天的,姜秀才卻一額頭冷津津的細(xì)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昨夜家中那狗瘋吠了一夜,我……”
趙大爺拍拍他肩頭寬慰道:“姜兄昨夜受驚了,驚魂不定在所難免,今日請你出來就是讓你喝點定魂酒的。”他說著又給姜秀才的杯里倒上:“來!愚兄敬你一杯!”
姜秀才苦笑了笑,仰脖喝干了。
外面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隔著厚厚的棉套布簾,也能聽見外面“呼呼”的北風(fēng)。我一直坐在柜臺邊角上的炭爐邊看著燒水壺,磨著糯米粉,明天廿三,就是家家戶戶擺供送灶君的日子,所以歡香館的紅年糕賣得特別快。
打更的聲音傳來,是戌時二刻。時不時各處的幾聲狗叫,像是遠(yuǎn)近每家養(yǎng)的狗都蹲在家門檐內(nèi)恪守著庭戶。我微微打了個呵欠,盆里原本泡得滿滿的米總算見底了,我揉揉發(fā)酸的胳膊,桃三娘拿給我一包剛烙好熱氣騰騰的火腿蔥餅:“月兒累了吧?天這么晚你先回家吧,別耽擱了?!?br/>
我向桃三娘道了謝,走出歡香館時,一股冷氣吹得我鼻子里一刺,不禁打了個噴嚏。竹枝兒巷口處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墻內(nèi)依稀看到屋里透出的光。我懷里抱著暖呼呼的餅朝那個光走,將到竹枝兒巷口當(dāng)兒,突然,右近一處暗里有熒綠的光略一閃動,我猛地一驚,然后卻聽到像是狗喉嚨里發(fā)出的“嚶嚶哼哼”聲,大人們都說狗這么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腳步往那暗里看,熒綠的兩個光又亮了,我有點害怕,那狗不會撲過來吧?我下意識后退幾步,正要避回家門里,那狗就蹭著腳底“沙沙”地走過來了,喉嚨里不時仍發(fā)出可憐巴巴的哭聲。我借著微弱的光,看清這是一只個頭不小的大黃狗,尾巴一邊搖腦袋一邊半耷拉著,倒絲毫沒有要撲我的意思,我才松了口氣。黃狗到我腳邊繞,又抬起爪子在我褲子上輕輕撓幾下,我還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來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在那兒擺尾吐舌頭。
懷里的熱餅猶在散出香氣,我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餓了?”
黃狗喉嚨里“哼哼”幾聲,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在包里撕下一塊餅扔到它面前:“吃吧?!?br/>
黃狗向我點幾下頭,但低下去嗅了嗅餅,又很快抬起頭來繼續(xù)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塊餅:“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蔽肄D(zhuǎn)身要走,那狗卻連忙緊跟幾步,用頭用力在我腿上朝一個方向蹭。我有點不耐煩了,靠邊繞開它,它還不依不饒,用牙咬我的褲子,要把我往一邊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強行掙開它時,對面歡香館里就有人掀簾子魚貫走出來,是趙大爺和幾個人送姜秀才出來,還聽得趙大爺說:“姜賢弟為何急著要走?這飯菜才吃一半……”
大黃狗這時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樣,立刻松開我就朝歡香館飛也奔過去,我看它氣勢洶洶的樣子,不禁大叫:“哎呀!當(dāng)心……”
那邊廂幾個人還未明白過來,大黃狗“汪汪”狂吠著,眼看就往姜秀才身上撲去——
就在這當(dāng)兒,何大突然大踏步從店里閃身出來,徒手一把抓住已躍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齊就勢滾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趙大爺都一時驚得呆立在那兒,還是趙家的一個小廝不知從旁邊哪里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錯打到何大,站在一邊看怎么伺機幫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緊追幾步又站住,何大生得個頭魁偉、腕子力氣特別大,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兩只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張著口露出尖牙,滿口唾沫,仍在奮力掙扎。
忽然姜秀才驚呼道:“這不是我家那條狗么?”
趙大爺奇道:“就是昨晚你家里那條瘋狗?沒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讓下人攆著趕出去了,報我說跳墻逃了……如何會知我在此?”
黃狗全身開始抽搐,眼看就要斷氣的樣子,何大翻身將它按在地上,卻松開了它的脖子。黃狗不掙扎了,只是發(fā)出哭似的“嚶嚶”聲,眼眶里也是濕亮濕亮的。何大臉色陰沉地盯著它,看它老實了,才慢慢放開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覺就往趙大爺身后躲,桃三娘這時手拿著一方食盒匆匆從店里出來,好像對適才一幕并不知情:“哎?這是怎么一回事?我還說叫姜相公慢點走,這有一盒相公愛吃的糖……”說著就看見一行人都站在那兒,那個拿著木棒的小廝還一副嚴(yán)陣以待的樣子,何大則滿身土,地上又躺著那狗,她便更加詫異道:“哎?大冷天的,你們這是做什么?……何大你杵這兒愣著干什么?既然送客就去幫忙張羅馬車來才是?!?br/>
趙大爺似乎怕桃三娘要責(zé)怪何大,連忙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著要走,那狗突然沖出來作怪,倒多虧你家何大機靈手快?!彼洲D(zhuǎn)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風(fēng)吹的還是狗嚇怕的,臉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淚汪汪的樣子不由得出神,連趙大爺跟他說話也沒聽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這時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厲害。姜秀才盯著狗好一會兒,看它沒有再爬起來撲人的勢頭,才大了膽子挪過去,口里喃喃地說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余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亂時發(fā)癲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癡么?”
那狗不知是不是聽懂了他的話,望著他更加一味拖長著聲“嗷嗷”地哭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并且哽著喉嚨干嘔起來,嘔著嘔著,嘴里就“咳咳”地吐出一些東西。趙大爺覺得異樣,就招手叫旁邊提燈籠照路的小廝過來,待燈籠仔細(xì)照看一下,趙大爺奇道:“這狗吐的都是雞毛,它還偷吃你家的雞了?”
“雞毛?”姜秀才湊過去看,臉色凝重起來,若有所思地端詳那只狗,那狗用一雙爪子在地上刨著,有點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里沒再亂吠亂動。
一陣呼嘯的北風(fēng)陡然吹過,趙大爺打了個噴嚏,終于有點不耐煩,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賢弟,外間太冷……若不急著回去,不如讓老板娘先熬碗姜糖水祛祛寒氣?有什么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夠嗆,但他看著地上的狗,猶在遲疑。趙大爺拿眼去示意站著沒做聲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識趣地與趙大爺一起將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里。我望著桃三娘轉(zhuǎn)身進去,再看看狗,那狗見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來,掉頭朝我這邊,我整個人本已經(jīng)凍得發(fā)木,見它朝我沖來,腳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動,來不及大叫,那狗就一下子把我撲倒在地上——
狗鼻子噴出“呼哧呼哧”的熱氣掃在我的臉上,它大張著口在我眼前齜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識地把手里抱著的東西擋在我和它之間,但它的爪子已經(jīng)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咝啦”的聲音,恐怕里面的棉絮都要露出來了,我想我這趟肯定要被黃狗咬斷脖子了……老早以前就聽大人說過,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里睡覺時,被家養(yǎng)的大狗咬掉臉上的肉!這個念頭一在腦子里閃過,我心里就“咯噔”一下開始想哭,就在這時,耳邊猛地響起我爹熟悉的聲音:“月兒!”
就聽一陣“啪”的鈍響,撲在我身上的黃狗就斜刺里地彈飛了出去,我頭腦里立時就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