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修)
家住東宮的少年,除了太子和小太監(jiān),就只有與太子一母同胞的三皇子了。
白稚川張口結(jié)舌:“九郎他……怎么會是……”
“若我猜得沒錯,他應當就是三皇子。”
按照先帝定下的規(guī)矩,皇子年幼時隨著妃嬪住在后宮,十來歲時就要離開皇宮,搬進永福坊和興寧坊的九王宅,一來是為了促進手足和睦,二來也是把皇子們放在眼皮底下集中管理的意思。
三皇子比較特殊,皇后去世后,皇帝一開始把他交給貴妃撫養(yǎng),但是三皇子和貴妃大約是八字犯沖,沒幾天就鬧得闔宮雞飛狗跳,別的妃嬪不敢得罪盛寵的貴妃,都不敢接手這燙手山芋,他年齒尚幼,住進九王宅又不太合適。
太子憐愛幼弟,便主動提出讓他隨自己住在東宮,皇帝正愁沒有地方安置這惹是生非的小東西,便應允了。
三皇子五歲住進東宮,就一直住到現(xiàn)在,太子這個長兄承擔起了管教弟弟的責任,幾乎像半個父親。
白稚川過了許久仍覺難以置信,一個皇子在他這小破院子里窩了一個多月,三不五時地和他一起飲酒聯(lián)詩,他竟然一無所覺!
他張了張嘴:“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七郎并非有意瞞著世叔,”藺知柔道,“他也不曾同我說過,我先前只是懷疑,今日天子親試方才確定了。”
她便將殿試時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白稚川說了一遍,聽得他連連咋舌:“早聽聞三皇子甚是狂狷不羈,果真不同凡響。”堂堂皇子偷偷溜出宮就已經(jīng)夠離奇的了,竟然還冒名參加神童舉,在殿試上大放厥詞,真是連傳奇都不敢這么寫。
藺知柔有些無奈:“他一向是這么膽大包天的。”
白稚川感嘆了一會兒,方才從震驚中緩過來,對藺知柔道:“給家人和你師父去封信罷。”
藺知柔點頭答應:“可惜辱沒了師父的聲名。”
白稚川搖頭:“非戰(zhàn)之罪,你已經(jīng)盡力了,只能說天不遂人愿,你師父絕不會因此責怪于你。”
藺知柔雖然明白世事沒有必成之理,但是付出了巨大努力之后一敗涂地,終究不是什么快事。
白稚川又問:“眼下塵埃落定,你有何打算?”
藺知柔端著酒碗忖了忖:“過幾日便啟程回江南。”
白稚川道:“不等元日大朝會了么?不如過了上元節(jié)再走,屆時城中熱鬧非凡,有許多好吃好頑的。”
藺知柔笑了笑,拒絕了他的好意:“家中母親和姊妹等我歸去,還是及早上路為好。”
白稚川聽她如此說,便道:“也好,往后有的是機會,留待七郎高中進士后再看不遲。”
藺知柔莞爾一笑,端起酒碗道:“借世叔吉言。”
白稚川想了想又道:“不過你一個人上路不安全,不如稍待幾日,我有江南的友人返鄉(xiāng),你與他結(jié)伴同行,我也放心些。”
藺知柔道:“多謝世叔代為周全,七郎無以為報,只有敬一杯酒,恭祝世叔前程似錦。”
白稚川飲盡杯中酒:“與我客套什么,賺得你叫我一聲世叔,這都是該當?shù)摹!?br />
藺知柔略微用了些酒菜,便即回屋收拾行囊。
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東西真不少。雖然只是暫住,但她自己帶來的加上柳云卿托人捎來的,統(tǒng)共有十幾個箱籠之多。
她把一些明年肯定穿不下的舊衣、已經(jīng)熟讀的今人詩卷和文卷理出來,打算當二手賣了。
師弟宋十郎給她寄的那些江南土特產(chǎn),她轉(zhuǎn)贈了一大半給白稚川,白先生交游廣闊,正好可以當土儀送贈友人。
剩下的東西歸攏起來,至少還有五六個箱籠,好在到時候有人同行,一起雇車雇船都方便。
藺知柔收拾東西時習慣倒個底朝天,然后再一樣樣歸置,她打開一只藤箱,把里面的東西往外一倒,一封信函掉了出來。
藺知柔看著上面熟悉的字跡怔了怔,旋即想起來那是柳云卿寫給蘭陵長公主的薦信。
這是師父替她準備的退路。
當時她聽白稚川說了關于師父和長公主的傳言,便把信壓在箱底,從沒想過讓它重見天日。
但是此刻,這封薦信仿佛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根浮木,是她唯一的希望。
以她一貫的處世態(tài)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抓住這個機會。
藺知柔目光動了動,伸手拿起書信,薄薄一張信箋,卻不知為何有些沉手。
她出了會兒神,轉(zhuǎn)身將信紙投入火盆中。
火舌舔.舐著雪白的凝霜紙,紙角卷起,不一會兒,她留在長安的最后希望燃成了灰燼。
藺知柔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三皇子韓渡被他太子阿兄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一頓,據(jù)說是被打斷了一條腿——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皇帝身邊的中官來東宮傳旨宣三皇子覲見的時候,他鼻青臉腫,腿上了夾板,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晾著皮開肉綻的尊臀。
看見這副慘絕人寰的模樣,連見慣了風浪的老宦官都有些于心不忍,先皇后在世時待他們中官宮女寬厚,雖說人走茶涼,但人心也念舊,不覺就動了惻隱之心,搖頭嘆息道:“殿下好生將養(yǎng),奴家先回宮復命。”
他停頓了一下,湊近了低聲道:“大家這時候正在氣頭上,殿下服個軟,認個錯,一家人沒有過不去的。”
韓渡哼唧了一聲,氣若游絲地道:“有勞吳中使。”
老宦官回到皇帝跟前,把三皇子的慘狀添油加醋地一說,說得皇帝頭皮一陣麻,覺著太子下手也太狠了些,一時間倒忘了追究三兒子闖下的大禍,韓渡由此逃過了一劫。
不過比起皮肉之苦,他更擔心的是藺七郎,他此番落第,與自己脫不了干系,那小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那天面上雖然淡淡的,心里還不知怎么難過。
他打小在宮中長大,身邊能交心的朋友不多,好不容易在外頭結(jié)交了一個,現(xiàn)在又害得人家丟了前程——雖說這前程在他看來有些寒酸,但藺七郎在乎,他便也不得不在乎。
不就是個皇子侍讀么?雖說崇文館只有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弟可以進,但是崇文館就在東宮,只要他阿兄點頭,誰能說個不字?
可惜他阿兄打了他一頓還沒消氣,從頭到尾只問了他韋恪的下落,得知那倒霉蛋被押在六合縣當人質(zhì),氣得又揍了他一頓。
太子揍完就跑,接著三天不見人影,顯然是不想理他。
韓渡想到此節(jié),又掙扎著要下床,守在帳外的小宦官聞聽動靜,趕緊跑過來:“殿下仔細著傷,要什么同奴說一聲!”
“我要見阿兄。”
小宦官為難地搓搓衣擺:“太子殿下正在前朝忙著……”
韓渡哼了一聲:“你們少哄騙我,反正我要見阿兄,若是你們不去請他來,我自己爬去前朝找他。”
他說到做到,一邊說著,一邊撐著往床邊挪,把個小宦官急得滿頭大汗,嘴里咕咕噥噥:“殿下……殿下您這是要奴的命吶……”
兩人正在糾纏著,就聽屏風外面?zhèn)鱽硎煜さ哪_步聲。
韓渡眼睛一亮,趕緊趴回床上,“哎喲哎喲”地呻.吟著,暗暗往自己傷口上戳了一下,兩行生理性的眼淚沿著臉頰淌下來。
太子繞過屏風,看見臉色慘白還掛著眼淚的弟弟,終是開口道:“你還見我做什么?你不是連家都不要了么?”
韓渡離宮出走半年多,長了點察言觀色的本事,知道這話聽著像是責怪,其實他阿兄態(tài)度已經(jīng)松動了。
他忙再接再厲:“阿兄,阿嬰知道錯了,離了家,在外頭餐風飲露,方知這世上只有阿兄疼我,替我遮風擋雨……”
太子仍然一臉慍色,但眼底不自覺地帶了笑意:“在外頭學的這些市井無賴習氣!”
韓渡一見有桿子,還不趕緊順著往上爬:“阿嬰不敢誆騙阿兄,句句發(fā)自肺腑,真的,前些時日我還病了一場……”
他說著伸出手腕:“阿兄您看,我手上都瘦得沒肉了,自小到大沒這么難受過,好在有個朋友慷慨仗義,替我延醫(yī)請藥,還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月余,阿嬰這才能回來見阿兄。”
太子快被他氣笑了:“病成這樣你都不知道往家里送個信?”說著冷哼一聲,就要拂袖走人。
韓渡心里一涼,恨不得把方才的話吃回去,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顧地往床外一撲,拽住了太子的下裾:“阿兄……”這一下動作太大,牽動了腿和屁股上的傷,疼得他齜牙咧嘴,額頭上登時冒出冷汗,本來就憔悴的臉色變成了煞白,連嘴唇都脫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