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
韓愈和張署經(jīng)郴州桂嶺,抵臨武。
韓愈在臨武縣城住了十來天,他和張署兩個人一道游山玩水,吟詩唱和,苦中作樂。
韓愈寫有《答張十一功曹》:
“山凈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
筼筜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艷艷花。
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詩罷看雙鬢,斗覺霜毛一半加。”
十天后,韓愈要繼續(xù)往南走了,張署實在舍不得朋友分別,便一步步相送,一直送到三十五里外九澤水驛站的湘粵界上才分手。
韓愈離開臨武,出南天門,到達連州,再由連州乘船到陽山。
經(jīng)過同冠峽時,他作了一首《次同冠峽》詩:
“今日是何朝,天晴物色饒。
落英千尺墮,游絲百丈飄。
泄乳交巖脈,懸流揭浪標。
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
貞元二十年(804年)二月,韓愈經(jīng)過六十多天的跋涉,來到距離長安三千八百多里的陽山。
在唐朝,貶官屬于負罪之人。因此,在朝廷的文書中,往往將貶官與被流放的“流人”相提并論。因此,在韓愈貶謫陽山之時,與“流人”的地位是同等的。韓愈名義上是“陽山令”,實際上不得過問地方政事。
如果大唐有個貧富排名,當時的陽山絕對是倒數(shù)。唐代的陽山,是個既偏僻又貧窮的小縣。韓愈在《送區(qū)冊序》中說:“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縣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
正當韓愈極度苦悶之時,南海文士區(qū)冊聞訊遠道而來,向他請教。兩人一起“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
韓愈還經(jīng)常到附近的農(nóng)舍,和農(nóng)民一起飲酒喝茶,正如《遠覽》一詩所寫:
“所樂非吾獨,人人共此情。
往來三伏里,試酌一泓清。”
韓愈在朝廷屢受打擊,來到嶺南之后,從當?shù)匕傩罩懈惺芤环N從未有過的真情,也從當?shù)厣鐣h(huán)境中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這一切,都表現(xiàn)于他的詩作中,如《縣齋讀書》:
“出宰山水縣,讀書松桂林。
蕭條捐末事,邂逅得初心。
哀狖醒俗耳,清泉潔塵襟。
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
青竹時默釣,白云日幽尋。”
真是一幅世外桃源式的生活圖景!
在陽山期間,韓愈的心日漸沉靜,開始反思自己半生坎坷的原因,尋求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在陽山大約一年之后,韓愈寫下《縣齋有懷》,在詩中他回顧了自己半生的經(jīng)歷,“少小尚奇?zhèn)ァ保в休o佐君王的雄心壯志,立志超越前賢,領導改革,然而仕途并不順遂。
“人情忌殊異,世路多權詐。蹉跎顏遂低,折氣愈下……朝食不盈腸,冬衣才掩髂。”當好不容易得以任官,又被貶謫,“惟思滌瑕垢,長去事桑柘”,經(jīng)世致用的韓愈甚至想到了歸隱來開解自我。
但韓愈明白,這種消極的情緒是不可取的,于是他開始沉潛自己,重拾學問。
這種內(nèi)省和反思,對韓愈回京后的人生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積極影響。
他在陽山期間創(chuàng)作的《五箴》,對自己的游、言、行、好惡、喜知名五方面提出了規(guī)戒,既是一種反省,也是一種自嘲,體現(xiàn)了陽山時期的批判性思考。這樣的變化,與韓愈的忠心為民和心系國家之心密不可分。
韓愈在陽山創(chuàng)作的詩文里既有涵蓋萬古之情的作品,也有對現(xiàn)實之感的呈現(xiàn),體現(xiàn)出歷史的滄桑感。
與其在朝為官的作品相比,陽山期間,韓愈的經(jīng)世致用之心日漸消磨,他不再像在京師時一般高談理想,而是將眼光放在腳下和眼前,寫陽山環(huán)境的苦惡,身世的凄愴,都是對當下境遇的關注。
韓愈在《新竹》中說:
“筍添南階竹,日日成清閟。縹節(jié)已儲霜,黃苞猶掩翠。
出欄抽五七,當戶羅三四。高標陵秋嚴,貞色奪春媚。
稀生巧補林,并出疑爭地。縱橫乍依行,爛熳忽無次。
風枝未飄吹,露粉先涵淚。何人可攜玩,清景空瞪視。”
與此詩“何人可攜玩”的無奈發(fā)問一樣,他在《晚菊》中更感慨“此時無與語”:
“少年飲酒時,踴躍見菊花。
今來不復飲,每見恒咨嗟。
佇立摘滿手,行行把歸家。
此時無與語,棄置奈悲何。”
類似這樣的辛酸道白,都是韓愈對陽山寂寞潦倒生活的回憶。
“南方二月半,春物亦已少。維舟山水間,晨坐聽百鳥。
宿云尚含姿,朝日忽升曉。羈旅感和鳴,囚拘念輕矯。
潺湲淚久迸,詰曲思增繞。行矣且無然,蓋棺事乃了。”
在《同冠峽》一詩中,韓愈描寫陽山的蠻荒。
才二月,美好的春景就在漸漸消失了,為了排遣心中的孤寂,韓愈漫無目的地在荒山野水間游蕩。
早上,他獨自坐在深林之中,耳邊是百鳥和鳴之聲。晚上,他躺臥在草地上,看到天上的云自由自在地飄來飄去。
百鳥和白云尚且能夠擁有自由,而自己卻被迫在一個自己不想呆的地方,毫無人身自由,所以,韓愈對百鳥和白云生發(fā)羨慕之情,也不由得生發(fā)出對于身世的感慨和悲苦境況的酸楚心緒。
這種情感也延續(xù)到《杏花》一詩之中:
“居鄰北郭古寺空,杏花兩株能白紅。曲江滿園不可到,看此寧避雨與風。
二年流竄出嶺外,所見草木多異同。冬寒不嚴地恒泄,陽氣發(fā)亂無全功。
浮花浪蕊鎮(zhèn)長有,才開還落瘴霧中。山榴躑躅少意思,照耀黃紫徒為叢。
鷓鴣鉤輈猿叫歇,杳杳深谷攢青楓。豈如此樹一來玩,若在京國情何窮。
今旦胡為忽惆悵,萬片飄泊隨西東。明年更發(fā)應更好,道人莫忘鄰家翁。”
韓愈將陽山與京師作對比,表現(xiàn)出兩地巨大的反差,凸顯出詩人被迫離京的無奈和愁苦,也傳達出對于所處境地的感傷和惆悵。
孤獨凄愴是陽山時期韓愈的主導心緒,關注當下現(xiàn)實是韓愈這個時期詩文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nèi)容,他將在陽山艱難的生活和壓抑的精神投射于詩文的創(chuàng)作中,把眼光放在現(xiàn)時和當下,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