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回到前廳,才發(fā)現(xiàn)西洋樂隊已經(jīng)開始試弦調(diào)音,舞會就要開始了。她拋掉方才那點不愉快,匆匆上樓去換跳舞的晚禮服。
待她下樓時,自然又是一番眾人的驚嘆。
客廳中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卻唯獨不見聶峻臣的影子。盛明嘉站在樓上向下望著,不由輕咬唇瓣,難道他不愿意來給自己過生日?還是軍營出了什么急事,他分不開身?
正當她在陰影里胡思亂想時,身后響起盛軒輊溫厚的聲音,“嘉嘉躲在這里干什么?誰讓嘉嘉不高興了嗎?”
盛軒輊今日推掉工作,特意陪女兒過生日。但即使是小女兒家的生日宴,也有些官場軍方的應(yīng)酬是推不掉的。為了讓女兒和年輕人們玩得高興,盛軒輊索性把奔著他來的客人都招攬到樓上書房,把花園和客廳都留給年輕人們玩樂。
盛明嘉回過頭去,攬住盛軒輊的胳膊,輕聲道:“爸爸,今天軍營里是不是很忙呀?”
“北邊的戰(zhàn)事還有些收尾的工作,但也不算太忙,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爸爸的工作了?”
“哎呀?!毙闹械念檻]被打消,她反而更沉重了,那聶峻臣就是存心不來她的生日宴咯?她最近都沒有招惹聶峻臣呀,他憑什么對她生氣?
客廳中,西洋樂隊正在奏樂,所有人都在以目光搜尋著今晚的小主人。身后的仆人上前來,輕聲道:“先生,許先生找您呢?!笔④庉e應(yīng)了一聲,又低聲來哄她:“嘉嘉不是最喜歡跳舞了嗎?去和朋友們跳舞吧,爸爸去去就來?!?br />
小姑娘又望了門口一眼,始終不見人來,終于嘆了一口氣,拎著裙子失落地下樓去了。
不料她剛走下樓梯,就有一人上前來,大張旗鼓地向她伸出手,邀請道:“不知我是否有幸,邀請到明嘉同學(xué)跳第一支舞呢?”
來人正是孫儀祖。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好奇地盯著這對男女。
孫儀祖堅持不懈地伸出手作邀請的態(tài)勢。他就知道,小姑娘天性害羞,自己當眾邀請她,這般聲勢浩大給足了面子,她一定會被感動到的。
盛明嘉冷著臉沒有表態(tài),若不是她答應(yīng)了媽媽今日要做個小淑女,要不是爸爸承諾她今天會是世界上最開心的女孩子,她一定會給這個恬不知恥的人一巴掌!
她本就是嬌蠻不講道理的性子,孫儀祖敢當眾叫她難堪,她就要叫孫儀祖好看!
正當盛明嘉思索著是叫他“滾出去”,還是把手里酒杯中的酒液倒在他腦袋上時,一雙溫厚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陣溫柔的男聲道:“抱歉了孫同學(xué),老師想同盛小姐跳第一支舞,不知道盛小姐可否賞臉?”
她猝然回頭,撞進裴文泓一雙茶褐色的溫柔眼睛中。
裴文泓對她報以微笑,將她微涼的小手包裹進掌心,低聲道:“嘉嘉,不要叫伯父為難。”孫儀祖好歹是孫家的兒子,盛明嘉雖不至于怕他,但當眾讓他太過難堪,也對自身無益。
被人截胡,孫儀祖本萬分惱怒,但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人,驚得嘴巴里能塞下一個拳頭,結(jié)結(jié)巴巴道:“裴、裴、裴老師?”
“抱歉,我今晚是以嘉嘉的表哥出席宴會?!迸嵛你鼘χ鴮O儀祖,也是春風(fēng)拂面般的微笑。
孫儀祖一聽他姓“裴”,又是盛明嘉的表哥,心中頓時明白了大半,也不計較被落了面子,當即灰溜溜地起身跑遠了。
恰好音樂悠悠揚揚地響起,裴文泓低頭看了看小女孩,道:“嘉嘉要跳舞嗎?”
盛明嘉雖然不想暴露裴文泓是她表哥,但也知道這些彎彎繞繞的親戚關(guān)系,根本守不住。何況她從小就喜歡崇拜文泓哥哥,自然不會排斥同他跳舞,輕輕點頭道:“好?!?br />
兩人蹁躚進入舞池中央。伴隨著行云流水般的音樂聲,兩人起舞,配合得無比默契。舞池中,裴文泓見小妹妹嘴噘得老高,幾乎能掛起一個油壺,不禁輕笑出聲:“誰惹我們嘉嘉妹妹不高興了?說出來表哥給你出氣。”
盛明嘉卻是不肯說話,只重重地“哼”了一聲。
經(jīng)過方才孫儀祖鬧這一場笑話,此時黏在兩人身上的目光只會多不會少。一些小女生羨慕主角今夜的妝容同衣著,有些男同學(xué)暗地里嘲笑一向飛揚跋扈的孫儀祖碰了個軟釘子,一些女客則好奇地詢問身邊人,那替盛大小姐解圍的文雅男人是誰。
當盛明嘉苦等的聶副官終于氣喘吁吁地進入客廳中時,瞧見的正是這幅郎才女貌、表哥表妹親密無間的場景。
他身上還穿著筆挺的軍裝,同這滿室的華服美食略顯格格不入。他望著舞池中的那對人,隨手端了杯酒,獨自走進陰影處,倚著墻壁,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聶峻臣自以為藏得天衣無縫,實際在進門的一瞬間,盛明嘉就仿佛心靈感應(yīng)地看見了姍姍來遲的人。先前的滿心期待早已煙消云散,此時說是滿腔怒火還差不多。
這人竟然還知道來,真是太給她面子了!
裴文泓察覺到小姑娘咬牙切齒地盯著某個方向,以為她還在為孫儀祖生氣,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卻見到了一個不算熟人的熟人。
事情好像變得有趣起來,裴文泓搖搖頭,臉上泛起笑意。
一曲舞畢,兩人走出舞池,盛明嘉卻還抓著裴文泓的手不放,任憑旁人來邀請她跳舞,都躲在他身后不肯應(yīng)付別人。
裴文泓百忙之中抽身回來看她,卻見小妹妹都快氣得爆炸了,往那邊一望,原來是個女人正在邀請聶峻臣跳舞。
盛明嘉一雙大眼睛緊緊盯著那邊。那女人一身玫瑰色軟緞緊身旗袍,邊角滾著黑色的水鉆辮,旗袍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腳下一雙細跟高跟鞋襯得小腿柔弱無骨。
她認出來了,那是班上同學(xué)家的表姐周莉娜,也是南京有名的交際花。見周莉娜同聶峻臣說了幾句話,水蛇腰嬌嬌俏俏,仿佛下一秒就要軟到聶峻臣懷里去。盛明嘉氣得手上一用力,卻是狠狠掐了裴文泓一把。
被殃及池魚的裴文泓不禁失笑,拍拍她的腦袋道:“嘉嘉,去跳舞吧?!?br />
“我才不要!我就要和文泓哥哥在一塊兒!”
“再不去,你的小男朋友就要被別人搶走了噢。”
盛明嘉一聽這話,耳朵立馬唰地變得通紅,她捂著耳垂連同脖頸,正要反駁她才沒有什么男朋友,卻被裴文泓輕輕帶一把,人已經(jīng)到了兩人面前。
終于送走了小妹妹,裴文泓看著他又被捏又被掐的手背,苦笑。
正在輕言細語說話的周莉娜察覺身邊有人,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盛明嘉,她只挑挑一彎鑷得極細的眉,勾起烈焰一般的紅唇,嫵媚笑道:“盛小姐好巧,我正在邀請聶副官跳舞呢。”
盛明嘉才不搭理她,只一雙眼睛恨恨地盯著聶峻臣。聶峻臣被她看得竟無端生出些緊張之感來,剛要開口解釋,就被小姑娘一聲冷哼堵了回去。
周莉娜是個人精,一見兩人又像是生氣鬧別扭,又像是打情罵俏的模樣,心中頓時明白了大半。她絲毫不擔(dān)心自己得罪了盛家大小姐,她又沒做什么,不過想邀請聶副官跳一支舞罷了,這不是還沒跳成嗎?
她見盛明嘉那小姑娘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心中卻又不明不白地有點羨慕她有這般能撒嬌的底氣,終是按下這點情緒,淡笑一聲,走了。
不過,臨走時她還是故意慢悠悠地丟下一句話:“聶副官,咱們有緣再會?!?br />
這句話無異于火上澆油,盛明嘉快要炸毛,她不講道理地在聶峻臣腳上狠狠踩了一腳,也扭頭就走。
細高跟鋒利得如同兇器,聶峻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踩一腳,疼得輕嘶一聲。但他很清楚今晚是自己失禮了,連忙上前兩步抓住她的胳膊,焦急道:“大小姐!”
她半側(cè)過身子,冷淡道:“聶副官還有什么事?”
他被問得一時啞口無言,見小姑娘又要掙開他的手,一著急就把人拉到了懷中。
胸口被小姑娘的鼻尖撞了一下,被她一雙美目含著怒火望著,聶峻臣穩(wěn)定心神,道:“我可否邀請大小姐跳舞?”
兩人離得這樣近,他低沉的嗓音如同音質(zhì)上好的大提琴般拂過耳邊,她仰頭,能見他眉眼低垂地看她,眼睫柔柔地歇在眼上,溫柔憐惜的神氣,叫她一下子就心軟了。
蚊子哼哼般地“嗯”一聲,她就被聶峻臣帶入了舞池中。
半分鐘后,盛明嘉在聶峻臣耳邊兇巴巴地吼道:“聶副官,我不是你手下的兵,你輕一點!”為了維持淑女的儀態(tài),她還特意壓低聲音,生怕舞池中的眾人聽見她的窘迫。
這人哪里是跳舞,分明是練兵,要不是她手抓得緊,幾乎都把她給甩出去了!聶峻臣心底微有羞赧,但面上不顯,只一本正經(jīng)道:“得令?!?br />
他放輕動作,盛明嘉終于勉強能跟得上。小姑娘專心跳舞之際,他那只因跳舞而不得不放在她腰間的手,就有些難受了。她的纖腰盈盈一握,在洋裝的修飾下更顯纖細,瞧著好似比他的手掌還要小些。
他不愿唐突了小姑娘,只好默默把手往一旁移動,誰料耳邊突然傳來一句:“聶副官,動腳,不要動手!”
這“動手動腳”的話在此時聽起來太有歧義,他一時反應(yīng)不過,腳下就被盛明嘉的鞋尖輕輕踩了一下,“哎呀,我不是都叫你動腳了嗎?”
幸而他穿著軍靴,不怕踩,只道:“無妨,是我分心了?!?br />
望著眼前這賞心悅目的俊臉,他薄唇微抿,往上是筆挺的鼻梁……盛明嘉心底的氣慢慢消散,又恢復(fù)了平時的懷性子,故意道:“聶副官,我再摸一下你的鼻子,你還會流血嗎?”
聶峻臣:……
他留心著腳下動作,只能道:“不要這樣調(diào)皮?!?br />
“聶副官,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呀?”
只有像她這樣,從小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孩子才會把“喜歡”這樣略顯肉麻的字眼掛在嘴邊,反正聶峻臣二十來年的人生里,沒跟誰說過“喜歡”二字。他只道:“沒有不喜歡?!?br />
說完這話,才反應(yīng)過來仿佛是在承認自己喜歡她一般,連忙又道:“我也不是喜歡……”但被她氣鼓鼓地看著,他沒說完的話又吞回腹中。算了,那就讓他喜歡大小姐吧。喜歡大小姐的人這么多,多他一個也不算什么。
“那你為什么今天要遲到呀?”
雖然她此時笑吟吟的,但相處這一兩月的功夫,聶峻臣很清楚什么叫做“笑里藏刀”,若是他不能給出個能說服這小祖宗的答案,接下來就不要想有安寧日子過。
“我處理完公務(wù)后就正往軍營趕,在路上遇到了一對母子……”
去城中辦事回來的聶峻臣念著傍晚大小姐的晚宴,正往軍營趕,路過一戶人家時,聽到其中哭天搶地,夾雜著中年婦人和小孩子的哭喊聲,這才停下來去查看。
“他們家的男人給東家簽了二十年的賣身契,但是沒出十年就死在了東家,那東家不但不賠錢,還以沒有做滿二十年為由,要搶那婦人的幼子去做童工?!?br />
“婦人不愿意,那東家派來的人就要拆家,還要動手打人。”
盛明嘉聽得愣怔,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他。什么長工、虐待、賣身之類的東西,是她十六歲的人生中從沒接觸過的陌生字眼,但它們確實存在著。
其實聶峻臣已經(jīng)很盡力不讓事實顯得那樣殘酷了。那幾個東家找來的流氓地痞,見那中年婦人有幾分姿色,竟想當著孩子的面奸污母親。所幸聶峻臣察覺事情遠非普通的經(jīng)濟糾紛,上前查看,才免于慘劇發(fā)生。
這些,他自然不會講給嬌滴滴的小姑娘聽。方才他在角落里喝酒,聽到幾個男學(xué)生喝完酒后犯渾,說什么“上海女人是粉蒸肉、廣東女人是糖醋排骨”的胡話。那時他一邊品酒一邊望著舞池中身穿蓬蓬紗裙的小姑娘,只覺她值得擁有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
她哪里是什么“粉蒸肉”,分明是蓬蓬軟的棉花糖,吃不得一點苦頭。就算跌到了,也是跌在軟綿綿蓬松松的云朵里,帶起一陣羽毛飄落,落在她發(fā)間、頸上。永遠有人給她頭上撐起一片天,腳下還得鋪上地毯。她或許就是西方神話里說的安琪兒,永遠無憂無慮,帶著點小鹿的神情望著世間,做出隨時可以逃入山林中避世的警惕模樣,狡黠又無辜。
比如,她方才狠狠踩了自己一腳;比如,她在話里話外挖出無數(shù)小坑,就等著他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