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有盛明嘉不時插科打諢,撒嬌賣乖,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爸爸和文泓哥哥都沒有主動提起婚事,叫提心吊膽了一路的盛明嘉松一口氣。
臨走時,聶峻臣出于禮貌,問了一句:“裴先生可需要我送你?”裴文泓住的地方離山西路不算近,周圍也沒有太多黃包車。
裴文泓微笑謝過他的好意,道:“不必麻煩聶副官了,讓小江送我就好。”
隨口便能叫出盛家傭人的名字,顯然他對盛家極為熟悉。聶峻臣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正準(zhǔn)備開車離開,盛明嘉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靠著車窗,小聲同他道:“聶副官!”
“怎的了?”他搖下車窗,有些頭疼這小丫頭的神出鬼沒。
“聶副官,同我說話的時候,把墨鏡摘下來嘛。”盛明嘉見他鼻梁上架著墨鏡,看不清他的神色,微抿的薄唇中透著一絲冷淡,黑色的鏡片中只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她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仿佛他們隔著很長距離一般。
“抱歉。”聶峻臣只顧著看她,才一時忘了取下墨鏡,他聞言立馬摘掉眼鏡,正色道:“大小姐有何事?”
她滿意了,唇邊浮現(xiàn)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盛明嘉雖然說的是過會兒,聶峻臣卻是第二日才知她為何將自己攔下。
第二日的清晨,聶副官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拿起一張純白燙金請柬——盛司令愛女盛明嘉的十六歲生日晚宴,邀請他前去赴宴。
……
雖沒能如愿擺脫掉文泓哥哥,但盛明嘉在金陵中學(xué)的日子還是稱得上無憂無慮。
她漸漸長大了,能穿更精美繁復(fù)的衣衫,英文說得更加流利,跳舞時偷看她的人越來越多。
她的書桌上偶爾會放著一兩束鮮花和幾首酸溜溜的新詩,偶爾也會有男同學(xué)在放學(xué)后將她攔下,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被她寶石般的眼睛瞪著,卻又什么都沒說出就落荒而逃了。
她自然知道學(xué)校里男孩子們的目光,卻毫不在意,只因她有自己的小小心事。
近來北邊有戰(zhàn)事,爸爸的軍營雖沒有直接參戰(zhàn),但仍是日日都忙得腳不沾地。聶副官能開車送她的機(jī)會也越來越少,有時候好幾日都見不上一面。
盛明嘉總是期待著他能像開學(xué)第一天那樣,不打一聲招呼地默默等在學(xué)校外接她,可這種場景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每日散學(xué)后,她都尋覓一番那輛軍車。
不見軍車的影子,才失落地踢踢腳下的小石子,登上家里的汽車——近來爸爸太忙,她不好意思再叫爸爸為她分心,只好重新讓小江給她開車。
終于到她生日宴這日。
這是個溫暖的周日,清早,一向愛睡懶覺的大小姐難得早早起身,一頭扎進(jìn)洗浴間中,哼著唱詩班的歌兒快樂地洗漱。
今天是她十六歲的生日,爸爸說,今天她會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女孩子。
剛用頭巾包好一頭濕漉漉的長發(fā),就聽到門外的王媽喊道:“大小姐,夫人來電話了!”
她連忙從浴室中出來,蹦蹦跳跳地前去接電話。
電話線被拉得老長,大小姐倚著歐式門框,翹著腳等著腳上的指甲油晾干,頭一歪,把聽筒夾在肩頭和側(cè)臉之間,笑嘻嘻道:“喂,媽媽!”
電話那頭的美婦人今日也不再計較女兒沒有小淑女的儀態(tài),聲音中盡顯溫柔:“嘉嘉起床了是嗎?媽媽給你聯(lián)系了凱瑟琳小姐,待會兒上門來給你做造型。要聽凱瑟琳小姐的話,她讓你穿的衣服不會出錯的。”
小姑娘自然對一切美麗的東西充滿熱情,她夸張地對著聽筒親了好幾下,才道:“謝謝媽媽,但是媽媽,你真的不來給我過生日嗎?”
她長到十六歲,雖然爸爸一直在外工作,聚少離多,但這還是她第一次離開媽媽,何況還是十六歲的生日。
前幾天打電話時,林希音確定了她不會前來南京,盛明嘉掛掉電話后,還難過得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了許久。
上海盛公館中的林希音聽出小女兒聲音中的失落,略有愣怔,她靠在柔軟的歐式沙發(fā)中,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整理了一番情緒后,才道:“媽媽工作忙,來南京一趟要耽擱不少時間,就不能陪嘉嘉了。”
“要不是嘉嘉鬧著要在南京念書,媽媽怎么會見不到嘉嘉呢?”
提起這事林希音就來氣。她當(dāng)然是最了解自己女兒性子的,以嘉嘉平時的貪玩馬虎,在一個漫長的暑假之后,根本不可能在入學(xué)測試中拿到甲下的成績。
她本篤定了嘉嘉至多考完試就會回上海,不過是耽誤幾天功夫罷了,誰知還真就不回來了!
那日聽到嘉嘉給她打電話,小姑娘欣喜地向她宣布好成績,林希音一時倒不知應(yīng)當(dāng)是高興還是失落了。
嘉嘉成績好當(dāng)然是好事,但要讓嘉嘉長久地留在南京,留在盛軒輊身邊……
林希音絕不會容忍女兒長久地遠(yuǎn)離自己。她允許嘉嘉在南京上學(xué),只是不愿女兒失望,心中打算著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等小姑娘新鮮勁過了之后,就把人拎回上海。
媽媽手下經(jīng)營著商場和飯店,去年還新成立了電影公司。盛明嘉知道媽媽很忙,有時候甚至比爸爸還要忙碌。
知道媽媽肯定不能脫身前來后,她略顯失望地“噢”了一聲,指尖絞著電話線,有些不滿地哼哼唧唧著。
“好了,嘉嘉不是想要那個法國的包包嗎?寒假回來之后,媽媽送給你做補(bǔ)償好不好?還有高跟鞋,都送給嘉嘉。”
她微微低落的情緒立馬就高漲起來,兩眼亮晶晶的,捧著聽筒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媽媽對我最好了!”
母女倆正要道別,樓下響起門鈴聲,一聽那動靜,似乎是媽媽說的凱瑟琳小姐來了,盛明嘉急匆匆地掛掉了電話,一頭扎進(jìn)了快樂的海洋中。
林希音是上海灘風(fēng)華絕代的名媛,品位極為挑剔,她交待為自己女兒準(zhǔn)備生日宴的凱瑟琳,自然也有其獨到之處。
下午雞尾酒會穿的珍珠色喬其紗洋裝、晚宴舞會上穿的蓬蓬紗淡粉色洋裙、深夜時防寒保暖的淡月白半圓襟高開叉旗袍和開司米披風(fēng)……
凱瑟琳不過在她臉上輕描淡寫數(shù)下,替她盤好頭發(fā),再睜眼時,鏡中人已是容光滟滟,巧笑嫣然。
花園中早已布置好,此時逐漸有客上門,隱隱傳來喧鬧之聲。
房間門被敲響,盛軒輊在百忙之中抽空出來,調(diào)侃一心打扮不肯出來的女兒道:“嘉嘉,打扮好了嗎?客人們都等著呢。”
“爸爸!”盛明嘉打開門,拉著裙擺悠悠轉(zhuǎn)了一圈,眼里仿佛揉進(jìn)了碎鉆,亮晶晶水盈盈。
盛司令面上帶笑,滿是溫情。隨著年歲漸長,嘉嘉出落得越發(fā)像她媽媽。小姑娘被養(yǎng)得一派天真,是他和希音的女兒。
希音啊……
盛明嘉滿心沉浸在歡喜之中,沒有察覺爸爸若有似無的失落。
幾個最近熟悉起來的女同學(xué)已經(jīng)涌進(jìn)房中尋她,她挽起小姐妹的臂彎,一群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地下樓去了。
花園中,方紹文終于瞧見今晚的主角,他不由放下手里的紅酒杯,叫道:“嘉嘉!”
庭院中或站或坐的賓客們因他這咋咋呼呼的一聲,紛紛抬眼往門口望去——
只見一群姹紫嫣紅的女孩子們款款而來,各有千姿百態(tài)。最中間的女孩子身著修身洋裙,一頭長發(fā)盤在腦后,只兩縷微卷鬢發(fā)垂在耳旁,同珍珠耳環(huán)相映。
這么多人望過來,身邊的女同學(xué)們略微有些害羞,但盛明嘉向來是個不會害羞的性子,她只會把頭仰得更高,好叫旁人都看見她今日的精心打扮。
她美目流轉(zhuǎn),往花園中的人一掃,沒瞧見期待的那個身影,有些失望。
“嘉嘉,你瞧什么呢!”一身白西裝的方紹文跑了過來,他額上微微出了些汗,一邊用手帕擦著額上的汗,一邊笑著問她道。
“沒什么。”她收回飄忽的目光,隨手端起方紹文手中的一杯酒,由他拉著往人群中去了。
方紹文身邊都是學(xué)校里的男同學(xué),盛明嘉或多或少打過照面。只是其中有一個叫孫儀祖的男生,眼睛老是不安分地往她身上溜,她瞧見了心中就不痛快。
偏生方紹文跟個二愣子似的,絲毫沒察覺她的不快,還一個勁地跟她絮絮叨叨孫儀祖家父兄如何、他本人如何如何。
盛明嘉哪里耐煩聽這些,不過礙于方紹文的面子才肯敷衍兩句。趁他們不注意時,就自個兒溜到后花園的葡萄架下。
然而孫儀祖仿佛陰魂不散一般,端了杯洋酒過來,裝作風(fēng)雅地向她舉杯笑道:“盛小姐怎的一個人在這兒?你是今晚的大明星,可不能被冷落了。”
他頭上打了仿佛有三斤頭油,而下身卻穿一條背帶褲,更顯得頭重腳輕。
盛明嘉喜歡西裝,但不喜歡這背帶褲輕浮滑稽的樣子,見他一副裝模作樣的做派,心中笑他說話拿腔捏調(diào)不倫不類。
她半倚著洋白秋千的花架子,乜他一眼,也不說話。
孫儀祖被她瞧一眼,覺得今晚喝的酒都沖上頭來。
盛家權(quán)勢潑天,盛明嘉在學(xué)校里仿佛不可高攀的女神,他在就心生向往,才下力氣使了法子,讓方紹文給他弄了張今晚的請柬來。
此刻喜歡的姑娘就在眼前,他更是覺得心潮澎湃,上前去折了花架上一朵裝飾用的薔薇,放低聲音道:“嘉嘉,上次我給你寫的信,你可有收到?”
“誰允許你叫我嘉嘉的!”
盛明嘉惡心得全身汗毛倒豎,驚得一下子從秋千旁跳開,兩手叉腰怒道。
只有爸爸媽媽能這樣叫她,這個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人,以為他爹做著商務(wù)部的部長是多大的官兒,竟敢來戲弄她!
美人一張芙蓉面,宜喜宜嗔,此刻更是生動活潑。孫儀祖只當(dāng)是小女孩的作勢拿喬,站在原地,兩手插兜,故作瀟灑道:
“那好那好,我叫你‘明嘉同學(xué)’可好?這夠平等自由了吧?明嘉同學(xué)收了我的信,怎么不回呢?難道是太害羞了?”
上個星期的英文課,盛明嘉被點起來讀課文,她正手忙腳亂地從一堆小說中找出課本,誰知一封信箋從中掉了出來。
淡粉色的信紙,班上同學(xué)一望便知是什么,偏生當(dāng)老師的裴文泓不明白小孩子們的把戲,還從地上替她撿起來,親自遞還給她。
班上同學(xué)不敢明目張膽地笑她,卻也一個個憋紅了臉。盛明嘉羞愧萬分,怎么可能看那封信,下課后就扔到了垃圾桶中。
原來是這個孫儀祖送的!
盛明嘉想起那日面對文泓哥哥時的尷尬,微惱,連一點面上的功夫都不肯敷衍,冷哼一聲,轉(zhuǎn)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