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頓烤肉吃的饑不饑飽不飽的,好在最后補了一次稠粥。此時,夜色已暗下來了,風也涼,炭火的那點兒余熱尚不足以暖和人,還好粥是熱的,吃上一碗也能驅(qū)些寒氣。
所幸諸人興致好,就算是有些冷也不舍得散了,反擠著坐在一塊兒說笑起來。
華姐兒處事周全,打發(fā)伺候姑娘們的人回去找披風和燈籠,大家圍著坐了一會兒,等衣裳燈籠都來了,才散了。
秦潤跟著徐表姑娘住去了,秦姝跟秦妤住去了,秦嬌本想去七老太太那里住,卻被秦婉挽著去了。
秦婉是六太太的嫡女,如今她要做什么都一副典范的樣子,不是因為六太太強硬逼著她這樣,而是因為六老爺著實不成體統(tǒng),秦婉沒別的法子,只能讓自已樣樣出挑。
秦家是書香門第,不代表秦家子弟個個都成器,總有那不成器的,比如六老師,比如十四老爺……六老爺就是個混賬人,愛喝酒撒潑,一時醉了,那便是天王老子都不懼的,若有人說了一兩句不中聽的話,不管說的是對是錯,他都要去打人家,且是死活不論的。還斗蟋蟀,養(yǎng)戲子伶人,斗蟋蟀頂多輸些錢去,養(yǎng)戲子伶人,他也與別人家不同,不拘男女,凡看上了就買回來,得他意的就安置在后院,不得他的意,那是轉(zhuǎn)臉無情,玩上幾天就又給別人賣了,好賴地方也不管。順著他的人,就是好人,若逆了他,恨不得叫人去死一死。
六太太原來也沒這樣剛強,只是六老爺做出的事實在不叫人事,為了壓制六老爺,不得不變的剛強。
秦婉也是個要強的性子,七八歲時聽得別人笑話她們一房,說“主失其道,婦失其德,兒女也必不賢不淑”,同齡的玩伴姐妹們也都有小兒女性子,一時好了一時惱了,若好了還好,若惱了就會拿六老爺六太太來刺她。許是別人也是一時的心直口快,但秦婉卻記住了這種屈辱,父母如何她已不能改變,唯一能改變的就是她自己。她得讓人從她身上找不出不好的話來。
這樣的人,最忌別人拿六老爺六太太做的混賬事戳她,僻如“婉姑娘色色都好,只可惜有六老爺六太太那樣的爹媽”諸般言語,常人只就事論事,她聽了便是在戳心。
今日秦嬌沒來由的說了好一通閑話,她先時聽了生氣,待后來就品過來了,這話必是有人在秦嬌跟前搬弄是非,秦嬌又來跟她說了。
什么“那幾個伯娘嬸子”,又是哪里的“伯娘嬸子”?能說出那么些閑言碎語的,恐怕不是家里正經(jīng)的伯娘嬸子們。
回了秦婉的住處,洗了臉丶手,叫人再抱一床被子來,秦婉就拉秦嬌上了床,簾子一拉,就開始“審問”起秦嬌:“你且說說,你下晌那會兒說的閑言碎語是從哪里聽來的?”
秦嬌對了對兩根胖指頭,慢吞吞說:“沒在哪里,就在我家,西北角那個伯娘嬸子來探望我祖父的病情,喝茶時說的閑話。來一個,說這樣的話,來兩個,還說這樣的話,我今兒給各家送餅子,與她們家的姐妹玩了會兒,大家都問我,那位袁姑娘可是真的像仙女兒?又問,果然比東府的姑娘們還好么?我又沒見過袁姑娘,怎么答?問她們從哪里聽來的這種話,她們說都是聽府里做事的伯娘嬸子們說的,各家都知道的,就是在秦街住的那些親戚家,也是都知道了的。大家都知道,我當你們也是知道這些話的,所以才在下晌說來逗趣的。”
秦婉聽后,安靜了一下,然后拉下秦嬌的手,給按進被子里,一口吹了燈,才輕聲說:“我們又沒長了長耳朵,哪會聽到這樣的話,也是你憨直,才沒風沒影兒的都說將出來。這倒罷了,都是閑話,可別到處跟人說才好。”
秦嬌似累的不想說話,含糊著說:“……可犯不上跟人說去,又不是什么好話,我也姓秦,難道還能自個兒扯了臉面讓人踩上去不成?唉呀,不說了,沒意思,我可困了……”
頭往被子里一埋,就睡著了。
秦婉卻是半宿沒睡。
天才五更,各院就都起了,秦婉推了秦嬌一把,也緊著起身洗漱換衣裳,今日是中秋佳節(jié),得去長輩院里問安。
秦婉的衣裳是新制的,明艷艷的繡百花纏枝繞蝶的藍綠色湖錦,并橘色緞子披風,一應(yīng)首飾皆全乎,妝點過后,明艷又雍容。
秦嬌的衣裳也是新的,但款式裁質(zhì)自比不過秦婉,連首飾也是像樣性的戴了一串紅珊瑚頸珠,頭上插了兩支小珠花,腕上掛了兩個極重的寬銀箍。
秦婉是十分看不上眼秦嬌的那些首飾的,從自己的首飾匣子里取了一串紅瑪瑙給她套進手腕上,又取了兩個珠花釵給她插頭上,裙擺那處吊了個瑪瑙墜子。
還是不滿意,卻是再沒辦法了,這一只已經(jīng)裹的胖粽子似的了,再添飾物,也不過是掛了些飾品的胖粽子,只見嬌憨喜慶,不見嬌柔玲瓏。
秦婉看著這樣的秦嬌,輕笑了一聲,秦嬌這樣就挺好。
去了三老太太那里,果然一屋子的明媚鮮妍,三老太太心情好,笑的極開懷,說這個好,那個也好,大家都好。
遂留下吃早茶。
早茶就是熬的茶湯,并幾種面點,比如油馃子、月餅、糖糕、果仁糕等,今日是節(jié)日,面點擺的多,足有八樣兒。
姑娘們?yōu)橹w態(tài),都不肯多吃,最多撿兩塊糕點,細細的嚼,慢慢的咽,還要對付著不讓點心染了口脂,也不能沾在牙齒上,吃時可斯文講究。
秦嬌也不能餓虎似的不顧體面,便裝模作樣的和眾人一樣,只是她做不來小口小口吃的模樣,只能用帕子半掩了唇,兩三口一塊糕點,待眾人吃完,她也將這八樣兒都嘗遍了。
秦潤眼見著秦嬌夾了一塊又一塊,那頭秦沅秦敏幾個已經(jīng)暗笑開了,想著秦沅幾個動不動的就說西府都是“打秋風的”,今兒這趟,又給了她們說嘴的理由,當下就悄悄戳了戳秦嬌——
“早上的茶,不宜多飲。”
秦嬌很識趣的放了筷子,斯文拭嘴擦手,端的一副正經(jīng)。
今天的事多,三老太太就讓她們自去玩,別擾了太太們的正事,也別亂跑,今日來的客人多,男客女客都有,省的沖撞了。
又說:“姐妹間好好玩耍,不許爭吵。”
這一句話,秦家的姑娘們聽了無數(shù)遍,也應(yīng)了無數(shù)遍,天天這樣的囑咐,多一句少一句又有什么差別呢。
便應(yīng)的有口無心。
應(yīng)過后,呼啦啦的散了,三個一伙,五個一群,往自家院里回去了。
秦嬌秦潤三個沒跟她們?nèi)ィ隽嗽鹤泳驼伊藗€地方,等自家祖父祖母來。一大早,這邊就遣人去接了,估摸著那邊也要吃過早茶才能來。也可以不必等的,但她們?nèi)齻€思量著出去后,少不得又要和秦沅秦敏幾人起爭執(zhí),索性先躲一躲,忍到晚上就能回家了。
西府各院也有許多煩心事,但跟東府比起來,又清凈不少,能不摻和還是不摻和的好。有時候,姐妹們爭吵反是小事。
小三房分產(chǎn)時尚有爭議處,何況東府幾房如今也不清不楚的,每位太太都是管事,每人做事的方法手段不一樣,或嚴格了或?qū)捤闪耍际钦f嘴。
逢年過節(jié)的,東府總要勞動一番,將近支的都請來府里團聚,太太們都是做了祖母的年紀,還要勞心費神的做事。為著秦氏的體面和東府的榮耀,不得不強扯著精神打理上下。
每每這樣的勞累,過后肯定會有怨言,或是在屋里嘀咕,或是與人抱怨過,不小心讓孩子聽著了,所以才有了西府是“打秋風的”這樣的話。
如今距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已經(jīng)五六年了,如今還在說,可見,東府諸人已在心底里怨言頗多,且認定了西府一眾就是打秋風的,只是耐不過長輩的吩咐,這才不得不強打了精神請西府一眾來府里過節(jié)。
不來是拿喬,來了就成打秋風的。
寧愿被人詆傷兩句,也不能不來。
……
小三府諸人來的不晚,還與往常一樣,太爺太太夫人們分做了兩群,一群在院里閑坐說家常,一群去了另一個院子,打棋喝茶,講經(jīng)論道。男人們?nèi)チ饲霸旱难鐣觯抢镉袘虬嘧樱慌藗冊诨▓@,就著一園子半衰的草木,聽女先兒說書。
飯時就吃飯,午時就歇息,多少年了,流程幾乎沒變動過。
夜里該一起賞月拜月的,只是老太爺老太太們挨不到月上中天就要歇了,他們一走,做兒子的也要跟著回去伺候著,便推了挽留,全回家來。
都累的很,大老太太就跟兩個妯娌說:“嫁來秦家大半輩子了,每逢個年節(jié)的總身不由己,歇都歇不得。”
三老太太說:“原來是為著家公在呢,他們要憐幼,還要尊老,日后說不得還要憐貧,由著她們吧,要說累,也輪不到咱們說,要不就越發(fā)的不知好歹了。”
二老太太不想說話,倚在車壁上養(yǎng)神。
一路回了西府。
……
又幾日,就聽說西北角上那幾個在東府上做活的太太奶奶被攆回來了,一路上哭著罵著,許多人都看見了。
此時的秦嬌正坐在院里,聽丁姆姆講古,小甲從外頭聽了消息回來跟眾人說,丁姆姆聽的糊涂,分不清那些個太太奶奶誰是誰,就全不在意,只管講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舊事。
六太太聽的納罕,問道:“可知道是因著什么事?”
小甲說:“還不清楚。”
又說:“可是稀奇呢,前陣子來咱家,那作派,比那邊的太太奶奶也不差什么,今日卻哭嚎狼狽的,一點兒尊貴相都看不見了。”
六太太斥她:“又說混話,再怎么著,這話也不該你來說。”
小甲就不說了,湊到秦嬌面前笑著說:“姑娘別笑話我小心眼子,我今兒瞅著她們狼狽,心里可高興呢,該叫她們遭這一回,才教她們曉得,做人可不能太狂了。”
秦嬌也笑了,對小甲說:“許你高興一回,今兒咱們吃餃子,讓大家伙兒都高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