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巧遇
“你往哪里去?”</br>
就在半柱香前,便是這一聲招呼,讓李珣驚喜非常,而此,他聽了這句話,卻是有一縷寒意,從尾椎直上腦門,攪得全身肌肉,盡數僵直,腳下一滑,一頭撞上山去。</br>
枝葉斷折聲不絕于耳,也不知身上被劃了多少印子,他一頭撞在樹根上,滿眼星星亂冒,而同時,他身邊的空氣灼熱起來。</br>
“不要殺我!”他尖叫起來,額頭上粘粘的液體滑下,當是被硬物撞破了頭,他卻顧不上疼痛,掙扎著翻起身來,悶著頭在密林中狂奔。</br>
斑駁的樹影化成了一條條密密的絲線,抽打在他身上,仿佛是一張絕望的斗蓬,當頭罩下。</br>
周圍空氣的溫度在不停地上升,時時刻刻提醒著李珣,致命的威脅仍然存在。</br>
這個時候,任是“玉辟邪”如何神異,也挽不回一顆瀕臨瘋狂的人心。</br>
“嘭!”</br>
慌不擇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實體的差別,一個恍惚,撞在了樹干上,新傷舊傷加在一處,讓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時便軟了。</br>
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后一點兒掙扎的勇氣。</br>
血水擦著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與血液同色的衣裙在朦朧中顯現出來,細紗織就的裙角正隨著山風微微擺動。</br>
“饒了我!”</br>
他呻吟了一聲,勉力地翻了半個身子,想伸手去夠那片裙袂,這是一次絕望的乞討,他希望能夠討回自己已被攫走的小命!</br>
那片裙袂向后飄了一步,沒有讓她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覺到,這位把握著他生死榮辱的“大人”,正用一種僥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br>
或許,她在考慮是否做個人情,又或許,她在考慮究竟從哪兒下刀!</br>
恐懼從心中最深處滋生出來,剎那間就布滿了他的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有那么一絲奇異酥麻感從身體深處流淌出來,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全身。</br>
是什么?讓他的全身都是酸酸的,軟軟的?</br>
他側躺的身子搖擺兩下,最終還是翻了過來,臉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br>
他應該是在嘶叫吧!可是,那聲音卻仿佛是在遙遠的地底傳來,又像是一只蒼蠅,“嗡嗡”地低鳴。</br>
他終于還是跪地求饒了,他做到了之前就想做,但沒臉做的事。</br>
他心中唯一還可聊做安慰的是——就算他不跪,在恐懼的重壓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人形,倒是跪下來后,在四肢、頭顱盡數貼地的時候,他還能感覺到那么一絲半毫的安全感。</br>
傷口接觸污濁的土地,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感,而這,比之心中的屈辱,則差得遠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寶貴的性命,又算是什么呢?</br>
這個時候,周圍沒有了旁人,自然也就沒有了面子的問題,當所有制約他求生欲望的約束盡數斬斷,他也就再沒理由保持那一點兒矜持。</br>
“聒噪!”</br>
妖鳳淡淡地道了一聲,便讓他近乎嚎啕的嘶叫聲,被一刀斬斷。他用額頭緊貼著地面,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而這緊繃的狀態(tài)在數息之后,就變成了瑟瑟的顫抖。</br>
他越是緊張克制,這顫抖便越是明顯,直至他再也壓抑不住,整個身子牽動周圍的枝葉,簌簌做響。這聲音雖不大,但思及妖鳳那一聲“聒噪”,卻比驚雷還要可怕!</br>
他努力地扭動著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余光觀察妖鳳的神情,但他拼盡全力之后,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紅的裙袂,還有一點時隱時現的精致鞋面。</br>
這血紅的顏色,便是一團幽幽的妖火,一點一滴地吞噬著他的希望,再分泌出丑陋的濁液,注入他已經近于干癟的心房。</br>
“你……想活?”</br>
妖鳳的聲音聽不出什么傾向來,但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刺激性。李珣猛地一顫,軟綿綿的身子在地面上蠕動兩下,盡力地縮短與妖鳳的距離,勉力地抬起臉來,這張臉上,被泥土、眼淚、鼻涕涂了一層,遮去了最后一點兒俊秀,余下的,只有狼狽和卑瑣。</br>
他口中連迭地叫著:“想活,想活!元君您慈悲,您慈悲!”</br>
妖鳳對他這副面孔頗感興趣,竟還低下頭來,仔細地觀看,口中道:“你這情狀,若被那狂生看到,必是氣悶非常!”</br>
李珣隱隱感覺到,所謂的“狂生”,應該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與他面目雷同之人,如此的卑下齷齪,大概會立時將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丟他臉面。</br>
只聽妖鳳又道:“可惜林郎終不是你,否則,此時想必又換了一個局面!”</br>
李珣也明白這句話里的深意。這便是說,如果林閣真能像他現在這般,拋去一切的尊嚴,“裝”到這種地步,妖鳳未必能夠分辨出來——只可惜,林閣心中畢竟有那么一分傲氣在!</br>
李珣聞言,心中郁塞更重,卻不能開口,只能繼續(xù)叩頭求饒。</br>
妖鳳不再與他糾纏,又離開了些距離,避免被他臟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劍過來!”</br>
李珣身上一軟,明白自己又撿了一條命回來。</br>
“青玉”就落在數十步外,他連滾帶爬地沖過去,拿了劍,卻已不敢再動什么心思,乖乖地走回來,又跪在地上。</br>
妖鳳伸手將“青玉”攝了過來,略一打量,搖了搖頭:“可惜了這一把好劍!”</br>
她并沒有半點兒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實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而正是這樣實實在在的一句評論,卻是最傷人心的。</br>
李珣心里卻早已麻木,也不管她,只是小心打量她的神色,比京城里貴婦人養(yǎng)的小狗還要乖順。</br>
“去看你師傅最后一面吧!”極微妙的,妖鳳語氣中竟有一絲悲憫。</br>
當然,李珣再明白不過,這憐憫的情緒絕不是因他而生。</br>
花了一些時間,李珣又回到了剛剛的山道上。這里的面貌已經是大變樣了,狹長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憑空斬成了兩半,周圍的山壁也已是千瘡百孔,危石時時從殘破的山體上滑下,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要馬上崩塌一般。</br>
林閣就躺在一處亂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強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頭更不知斷了多少,癱在那里,一動不動。</br>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兩下,卻不敢有絲毫動作,他望向妖鳳,想從她那里得到些信息。</br>
妖鳳卻沒有半點兒表示,李珣僵在那里,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如針扎的一般,不自在到了極點。</br>
這沉默的氣氛持續(xù)了很久,他才勉強鼓起勇氣,向林閣那邊走去,碎石在他腳下“咯嘞嘞”地響著,發(fā)出臨進崩潰的哀鳴。</br>
距林閣還有數步遠的時候,李珣感覺到,林閣感應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似乎想轉過頭來,但是,他已喪失了這方面的能力。</br>
看到他這副模樣,李珣心中一酸,差點兒就要沖上去,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生命的眷戀程度,顯然更勝一籌。</br>
后方風聲颯然,妖鳳也來到他身邊,微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說話:“瞧,他在那兒!你若想活,小命便在他身上!”</br>
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更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直接貫入李珣腦際。</br>
她略略地吩咐了兩句,看著李珣臉上先是迷茫繼而驚訝的表情,又是淺淺一笑,向后退了開去。</br>
李珣呆在那里,手上一涼,卻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上。</br>
妖鳳在背后輕推了他一把,這是一次無聲的催促,也是死神敲響的鼓點。</br>
李珣顫了一下,向前邁步,離林閣越來越近了,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閣正微微抽摔的肌肉。</br>
然后,師徒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林閣的眼睛已布滿了血絲,目光渙散,而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卻猛地一亮,可隨即又黯淡下去。</br>
不知是否是錯覺,李珣竟在林閣眼中,看到了那么一絲絲的乞求之意。</br>
“只求速死!”</br>
只要李珣一劍下去,捅入要害,便可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該如何?</br>
李珣唇角抽搐了兩下,自他對妖鳳下跪求饒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為林閣的乞求所動心,否則,他的已失去的人格、尊嚴,還能換來什么?</br>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尊,對不住了!”</br>
言罷,他手腕一抖,劍光閃過,幾個碎布條散射四方,林閣下肢的衣物被劍氣掃凈,露出赤條條的下身。。</br>
林閣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胳碎了七八成,便連脖子也被重創(chuàng),當真是出氣也難,而此時,竟能發(fā)出如此清晰的大叫聲,顯然是心中已激動到了極處。</br>
李珣閉上眼睛,向后退去,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鳳擋著。</br>
“睜開眼睛!”妖鳳的聲音具備著李珣無法抗拒的強勢,他只能睜開眼睛。林閣又是一聲嘶叫,只是這一次,卻要低啞得太多了。</br>
李珣只一掃,便知道了事情的癥結所在,他臉上紅白交錯,半晌之后,才懂得移開眼睛。林閣更是不堪,身體掙動兩下,竟是昏了過去。</br>
“林郎醒來!”妖鳳的嗓音溫柔如水,袖子在林閣臉上一拂,便將他催醒過來,林閣“嗬嗬”叫了兩聲,李珣在旁邊聽著,似乎是“殺了我吧”幾個字,這個內心高傲的男人,終于也忍不住恥辱,向身邊的仇人乞饒。</br>
他只是想死而已!</br>
只是,妖鳳剝奪了他求死的權利。</br>
妖鳳輕柔地坐了下來,仿佛是坐在溫軟的繡榻上,她伸出一只手,攬起了林閣的上身,讓他躺在自己懷里,這一連串的動作,便如同一位深情的少婦侍候自己的情郎!</br>
李珣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心臟都凍結了。</br>
他看著妖鳳纖長手指,從林閣的臉面劃下,撫過胸口,小腹,最終停在他的下身。這情形本是香艷綺靡到了極點,可是看在李珣眼里,卻積郁得令他無法呼吸。</br>
原因只在于,在林閣的下體,象征著男性的身份和尊嚴的陽/根,此時,已近乎于無!像一點發(fā)育不良的蠶豆,萎縮著,甚至還在瑟瑟發(fā)抖。</br>
毫無疑問,這絕不是自然的成長變化!</br>
尖銳的嘶叫聲,像一根尖針,拋上了半空,細細的,如游絲一般。李珣聽在耳中,卻覺得整個身子都被它扎得透了!</br>
妖鳳低低地笑了起來,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地撥動了幾下,這動作,就像是擺弄一個她喜愛的玩具,林閣的尖叫聲斷續(xù)得不成樣子,最終還是嘶啞著破滅了。</br>
李珣盡力地偏移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jié)裢噶?,耳朵也在嗡嗡做響,他只是在恍惚間聽到妖鳳這么講:“果然,你……不如他!”</br>
她的聲音溫軟柔和,卻處處透著冷靜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會精修苦練,著力鉆研,務必使修為凌駕于仇人之上,再將失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來;而你不同,你好沒耐性!為了仇怨,你連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陽,只求真息變異,使修為狂進猛取,卻把自己變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還配做男人?”</br>
“毒婦!”</br>
這恐怕是林閣最后一次清晰的發(fā)音了,這是用血肉擠出來的嘶喊,蘊含于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聽來,也覺得肌體抽搐,遍體生寒。</br>
然而,妖鳳聽了,僅僅是微笑而已。</br>
至此,這一對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后一點溫情的面紗,將各自心中,最陰暗的一面,擺在對方眼前。</br>
驀然間,李珣已不懂得呼吸了。</br>
林閣最終還是被拋在了亂石堆上,或許是妖鳳再沒有表示“溫情脈脈”的興趣了吧,她站起身來,用一塊潔凈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將其化為灰燼。</br>
林閣胸口最后一點起伏也沒有了,但修道人的過份堅強的生命力,仍在他的體內盤踞不去,將最后一點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個角落。</br>
“你過來!”</br>
妖鳳向著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來的深冬的寒風,直吹入李珣心底。</br>
李珣遲疑了一下,終還是走了上去,在距妖鳳一步前停了下來。妖鳳的個頭比他還高一些,又因為他的畏縮,使這差距更加明顯。</br>
妖鳳微微低頭,直視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擋,忙低下頭去,做謙卑狀。然而下一刻,妖鳳纖長如玉的手掌,便輕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將他銼骨揚灰的熱力。</br>
他駭然抬頭,慘叫道:“不要殺我!”</br>
妖鳳回之以笑容:“誰要殺你?”</br>
話音方落,一股沛然難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涌出,在李珣胸上一撞,李珣只覺得胸口一悶,身體便不自主地倒飛出去,當真是如騰云駕霧一般。而在他飛起的一剎那,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在了他臉上:</br>
“你日后若敢進我十里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br>
李珣嗆出一口鮮血,捂著臉翻翻滾滾地飛下了天都峰,這一記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臉上的皮肉,將他整個腦袋都打得大了一圈兒!</br>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剛剛妖鳳的側臉與其相接之處。</br>
然后,他便真的昏迷了過去。</br>
便是摔個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br>
秋雨綿綿,漸成簾幕,人間十月,谷實掛枝之際,也是細雨如織,無休無止的時候。</br>
已是立秋后第七場雨了!</br>
漸近的寒意從雨汽中透出來,澆在路上,散出絲絲的輕煙。在煙雨中浸淫些時候,便覺得寒意透骨而入,恍惚間已有了初冬的冰澈。</br>
這幾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車馬漸稀,往日追馬逐塵的游娛之景,再難得見。</br>
不過,便在這一路段上,此時正有一行車馬,在雨幕中行進。</br>
一行約有近百人,數十匹馬,兩三輛車,雖在雨中,行進間卻秩序井然。數十名身著錦衣的大漢跨刀騎馬,將車子護在當中,一個個精悍非常,環(huán)目四顧間,目光凌厲,如鷹如隼。</br>
中間的車子,乃是極華美的碧游車,駟馬并行,極是尊貴。周圍有十余人步行相隨,車輪在雨中“轆轆”做響,濺起的泥水,潑在周圍的護衛(wèi)身上,卻沒有一人回避,當真是眉頭都不眨一下。</br>
中央的車子里,不時傳出低弱的咳嗽聲,中氣虛弱,嗓音沙啞,顯然是中老年人,氣虛不調的癥狀。</br>
“轆轆”聲中,這咳嗽的人開口說話,卻是一位老媼:“雨天前來,想不到這路卻是如此難行……”</br>
有一個年輕的女音接過道:“這里是土路,過不遠便是青石鋪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時候……”</br>
頓了頓,這聲音又道:“這幾日秋雨惱人,天象又亂,太妃您身子骨不好,這敬神乞愿的事情,便交給我們這些人去辦,何必親自前來,若病了起來,極是難治……”</br>
老媼冷冷一笑:“我只道你們都不盡心,我那孩子說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來,有幾個會上勁兒的?”</br>
這話一出,車子里便安靜下來,老媼怒氣出來,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見那個糊涂老兒,并求閻君,讓我那可憐的孫兒永錄仙籍,不要再受這世間苦楚……”</br>
正說著,她便忍不住哽咽起來,車內人都勸,卻又被她罵回,一個個不敢吭聲。外面的護衛(wèi)們聽了,又一個個擠眉弄眼,面容是說不出的怪異。</br>
后面馬蹄得得,一個人縱馬從后方趕上,經過車子邊時,一個眼神落下,便讓那些隨車護衛(wèi)噤若寒蟬,不敢再有輕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驅一行最前方,向著前面一人叫道:“鞏大人!”</br>
被叫的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頗為粗豪的大臉,只是眼中精芒閃動,顯出幾分精明的神氣,他看來人,乃是副手張濟,也露出笑臉,道:“老弟喚我何事?”</br>
張濟面皮焦黃,有幾分病容,但眼眸開闔間,電芒流動,使人不可逼視,修為比鞏大人還要強上幾分,他放緩馬速,先行了一禮才道:“大人,看這雨,今夜是停不下來了,我們攀山敬神極費時日,雨夜又路途濕滑,今日絕無法回城,如此,我們或應做些準備……”</br>
鞏大人摸了摸胡子,點頭道:“老弟所言不差,當請那觀中道士,準備齋飯,還有夜間護衛(wèi)之事,也不能有失,不如,老弟你快行一步,先去安排如何?”</br>
張濟應了一聲,正想著夾馬提速,眼中卻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聲,略慢他半拍,鞏大人也發(fā)現異狀,同樣是輕“咦”一聲,隨即,他一打眼色,張濟會意,座下駿馬速度急增,向前奔去。</br>
才跑出數丈,張濟舉起馬鞭,在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鞭花,一聲響,殷殷如雷鳴,隨即腰刀出鞘半截,馬速再增。</br>
鞏大人緊盯著他的舉動,已將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邊護衛(wèi),都刀出鞘,箭上弦,一有異動,便可發(fā)力。</br>
隊伍停了下來。</br>
這個時候,張濟控馬,速度降了下來,手上馬鞭揮動,這邊鞏大人低罵了一聲,收了弓,但仍讓周圍的人保持戒備。</br>
張濟勒馬回頭,迎了過來:“鞏大人,是個道人,倒在路邊,不知死活!”</br>
鞏大人啐了一聲,叫了聲晦氣,揮了揮手道:“扔得遠些,莫驚了太妃!”</br>
這事卻不是張濟干的活了,自有一個護衛(wèi)驅馬過去,不過,才跑了兩步,中間碧游車上,便有一個丫鬟探出頭來,遙遙呼道:“鞏大人,太妃垂詢,前面可有事端?”</br>
鞏大人回頭看了一眼,漫不輕心地道:“好讓太妃寬心,只是個昏倒的道人,擋在路上!”</br>
丫鬟縮回頭去,可馬上又探了出來,高聲叫道:“鞏大人,太妃喚你,有話吩咐!”</br>
鞏大人微微一愕,卻也不多言,當即甩蹬下馬,走到車前,應了一聲:“太妃有何事相召?”</br>
車內老媼咳了一聲,開口說話,話聲里中氣虛弱,若不是鞏大人耳目靈便,便還聽不真切:“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愿,當多行善事,那個道人便收容起來,送到靈臺觀去,由松風觀主安排便是了……”</br>
鞏大人略一遲疑,應了聲是,隨即就傳下令去,讓護衛(wèi)將道人提上馬來,卻不回轉隊伍,而讓他陪張濟一起去靈臺觀,免得有什么意外。</br>
這節(jié)旁枝過后,一行人又逶迤前行。</br>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從昏昏沉沉的境況中醒來,他眨眨眼睛,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這來,只是覺得身上蓋了一層被褥,可是貼身衣服卻還是濕的,被體溫一暖,極是難受。</br>
更要命的是,這感覺,又是何等的熟悉!</br>
崩潰的山道,燃燒的楓林,化灰的師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噴發(fā)的火山熔巖,剎那間漲滿了他的腦殼。</br>
灼熱的感覺“轟”地一聲貫穿全身,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br>
屈辱的感覺仍在體內奔走,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紅?;秀遍g,有人在喝罵,然后,便是兩記拳頭打在他臉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卻低弱得可憐。</br>
即使他現在仍很虛弱,但真息自發(fā)反震,仍讓這輕率出手的家伙,吃夠了苦頭。</br>
“嘩”的一聲響,似乎有人撞破了門板,這聲響,也讓李珣從激動的情緒中回復過來。</br>
他的視界漸漸恢復了正常。</br>
入目的,是一個丫鬟清秀而略顯恐懼的臉。在她身側,洞開的門戶外,有一人正想掙扎著爬起來。</br>
“這是哪里?”李珣盯著眼前的小丫鬟,腦中卻在迅速整理思緒,揣測這是個什么地方。那丫鬟已被嚇出淚來,向后縮了一下,依在墻上,卻說不出話。李珣心中不耐,又輕喝一聲:“說話!”</br>
“靈……靈臺觀!”丫鬟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勉強出聲。李珣聞言,卻是眉頭一皺,這當是人間界的某處道觀了,否則哪會有這么窩囊的人物?</br>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會在這里?”</br>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暈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這兒……”</br>
她話中有些稱呼似乎有意地模糊了,李珣心中了然,想必是什么身份尊貴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br>
他也不在意,低頭檢查了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飾,“鳳翎針”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劍”不在身邊,房內也沒有,他想問這丫鬟,但想想還是算了,直接邁出門去,看門外那人還是掙扎難起,便用腳尖捅了他一下,渡過一道真息。</br>
“我的劍呢?”</br>
那人勁裝打扮,應該是護衛(wèi)一流,聞言也不答話,只是拿眼惡狠狠地看他。</br>
李珣懶得和他計較,也并不擔心“青玉”的下落。這劍與他心意相通,在人間界,絕沒有人能將這劍偷去!</br>
看這護衛(wèi)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說話,我自己拿來便是!”</br>
言罷,他心念一動,真息透出體外,只覺得數十丈外,劍吟聲聲,正是寶劍通靈,指引方向。</br>
他也不舉步,只是劍訣一引,那處光華一閃,青朦朦的劍氣沖天飛起,眨眼間就落在他手上。</br>
那護衛(wèi)的眼珠幾乎要瞪了出來。</br>
看著他的可笑模樣,李珣抽動嘴角,笑了一笑,沉郁的心情竟也好轉了一些。這時他又覺得剛剛舉止略顯粗暴,畢竟也是人家將他從路上拾過來,如此做派,有遷怒之嫌。</br>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貴主人相助的情份,日后必會報答!請了!”</br>
他再一點頭,想御劍飛起,又思及不可驚世駭俗,便腳下施力,躍上墻頭,準備徒步離去。</br>
便在此時,耳邊“嗡”的一聲震鳴,卻是弓弦聲響,卻無箭矢破空之聲。</br>
李珣皺起眉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焦黃面皮的中年人舉著一張弓,向這邊冷冷看來。剛剛便是他撥動空弦,發(fā)出警告。</br>
這也就罷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會直接沖天而去,眼神都懶得回一下??墒?,在那弓弦響后,這屋宇四周,竟冒出數十名持強弓利箭的大漢,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如臨大敵。</br>
李珣毫不懷疑,若那個黃臉漢子一聲令下,這數十枝利箭,便將由自己消受!</br>
說實話,李珣此時,雖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對數十強弓的經驗,卻還從未有過,也不知自己真息,能否將這兇器擋下,心中不由有些緊張。</br>
他也奇怪,在人間界,弓弩乃是官府最嚴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過救他的乃是一個官宦之家,有官兵衛(wèi)護,再正常不過,但戒備如此森嚴,似乎有些過了!</br>
緊張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如何應對,則是最重要的事。</br>
他調勻氣息,冷冷盯著數十步外的那個漢子,手掌握住劍柄,只要這人敢發(fā)令,他便第一時間砍了他的狗頭下來!</br>
數十步的距離,對他而言,還不在話下!</br>
在他冷眼盯視之下,那漢子眉目一動,顯然也有感應,隨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這邊揚聲道:“這你道士,好生無禮,我家主子救你于難中,你卻傷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辭而別,卻是何道理?”</br>
道士?</br>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云袍,正是道裝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份,被人誤會也屬正常。</br>
他也不想冒險動手,看對方似不是要直接殺人的樣子,心中也緩了一下,不想多事,便順著這人的語氣回道:“貧道身有要事,不能耽擱。失禮之處,也向你家護衛(wèi)說過,自問尚無天大的過錯!卻只見你們用兇器威逼,這又是什么道理?”</br>
那漢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見緩和,卻不讓手下收弓,正想再說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來,便轉過臉去,叫了一聲“鞏大人”。</br>
李珣也轉過目光,看到一個大胡子上了房頂,眉頭不由一皺,這個人看起來,怎么如此面善?</br>
正思忖間,兩人已打了個對眼,那個大胡子眼光凌厲,乍一看去,兇惡得很,這模樣,李珣更覺得熟悉,正疑惑間,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細細的疤痕,擦著鬢角,通向耳后。</br>
這疤痕便似是一道強光,剎那間將他的心臟照得透亮,他只覺得心口一堵,差點兒就摔了下去。</br>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鞏維!”</br>
大胡子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點精光:“你認得我?”</br>
回答他的,是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嘯。</br>
李珣心中再無懷疑,一個轉身,直躍起空中十余丈高,“青玉”出鞘,青光一閃,已駕著劍光遠去了,只留下下方那些護衛(wèi)張口結舌,如在夢中。</br>
也不知飛了多遠,李珣心中,無數情緒一發(fā)地涌了上來,上沖腦際,便是兩塊“玉辟邪”也擋不住了,自小到大無數場景走馬燈似的在腦中閃現,最后又歸于那一條淺淺的疤痕。</br>
鞏維,他怎會忘了這個人?尤其他眉角上的疤痕,他更是記得清清楚楚。</br>
他還記得那日午后,父親領這人進來,言其有萬夫不擋之勇,雙臂有千均之力,他好奇不過,便讓這大胡子拉開掛在墻上的一把強弓。</br>
當時,那一把比他還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輕松拉成了滿月,接著再一用勁,便輕松扯斷,崩折的弓弦抽在他臉上,便留下了這道疤痕。</br>
曾幾何時,此人臉面流血,依然不動聲色的狠勁,成了他小小心靈暗自崇拜的對象,對那條因自己而起的疤痕,他更是記憶深刻。</br>
隨著年齡漸長,閱歷增加,他小時的心情再不復見,可是,這一道疤,這一個人,尤其是這一人身后,扯出來的一連串已漸漸模糊的身影,就這么突如其來,將他打暈了頭。</br>
“鞏維是王府的侍衛(wèi)統(tǒng)領,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誰?”</br>
他再也飛不下去,按下劍光,停在一處荒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將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地清理一遍,最終停出了結論:</br>
“當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來……卻不知是府中的哪位?”</br>
已近九年不曾一見的親人身影紛至沓來,一個個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能清楚記得祖父癲狂迷亂的模樣,還有父親那嚴厲冷肅的臉孔,其余人的,包括他的母親、祖母,還有幾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著一點兒不真實的虛影,便如同一個個泡沫,風一吹,便消散了。</br>
“回去!”</br>
他清醒過來后,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想到數十里外,便是這世間與他最親近的血脈,他全身都滾燙起來,與親人相認的沖動,瞬間成燎原之勢。</br>
“是母親,還是老太妃?”他仿佛是被鬼附了身,腳下不停地向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溫熱的血液,在他胸腔內來回流動。</br>
他開始考慮見面之后的說辭,是啊,他該說些什么。</br>
一別九年,他該用什么理由,讓親人們相信,他還活在世間?他該用什么說辭,表達出他此時的心情?</br>
見了母親,他該怎么說?見了老太妃,他該怎么說?若是其他的姨娘,他又該怎么說?</br>
他又想,見了他,母親會說什么?老太妃會說什么?其他的姨娘,又會說什么?</br>
還有,他的父親會怎么說他?祖父,又是怎樣的一副面孔。</br>
對這一個失蹤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里林林總總的侍衛(wèi)、下人,又是怎樣?</br>
即便他的智力遠超同儕,面對這樣一個即將接觸的龐大的可能,心里面也有些心虛。手掌更不知不覺地出了汗,濕膩膩的,好不難受!</br>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br>
沙石土礫粗糙的觸感,劃痛了他的手心。</br>
他一震止步。</br>
他低頭看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蠶絲織就的道袍,稱不得寒磣,只是在剛剛的那一場大變后,說它千瘡百孔都有些保守,還有被泥水濺上的污漬、殘留的血跡,尤其是,從腰身以下,傳來的隱隱的騷氣……</br>
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去嗎?</br>
在遲疑中,他的眼神漸漸恍惚迷離。</br>
火紅的顏色在他眼前一閃,便如雷霆在他耳邊炸響。</br>
他大叫一聲,轉過身子,向后狂奔,才跑了兩步,就一跤跌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雨水的濕跡毫不客氣地又抹了他一身。</br>
在眼前,一片火紅的楓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隨著微風扭動了兩下,葉柄轉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的蒼白的臉。</br>
李珣呆呆地看著這片葉子,良久,才將臉重重地埋下,貼著粗礪的地面,緩緩廝磨,吐出了胸口最后一點兒氣息。</br>
淚水肆無忌憚地灑出來,在幾度抽噎之后,他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br>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br>
他是什么?</br>
福王府的小世子嗎?</br>
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道士,哪有半點兒世子的樣子?</br>
明心劍宗的嫡系弟子嗎?</br>
他剛剛同殺師仇人一起,讓他的恩師死不瞑目!</br>
他是誰?</br>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一個賣師求生的叛徒,一個異想天開,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瘋子!</br>
他怎么回去?</br>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踉蹌了兩步,終于站定。暫停的秋雨又下了起來,他仰天吐出濁氣,嘿然一笑,緩步走入了雨幕之中。</br>
再不回頭。</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