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冠
    大周朝自建國以來,直至今世隆慶帝,已有十七世,從開國皇帝李滄遠(yuǎn)定都嵩京以來,已有四百余年,四百多年間的不斷經(jīng)營,使嵩京之繁華,已穩(wěn)居帝國諸城之首。</br>
    嵩京城中,常駐人口二百余萬,絕大多數(shù)都擠在南城與西城之中,這兩個城區(qū)也是京都最繁華的地方。</br>
    然而,從南城人聲最嘈雜的囫圇街走出來,邁入東城的那一剎那起,屬于平民百姓的熱鬧與嘈雜便很快地遠(yuǎn)去了。</br>
    東城,多是達(dá)官貴人、王公貴族的居所,平日里,這些深宅大院將偌大的城區(qū)割成了無數(shù)小塊,每一個小塊兒之內(nèi),都是一個莫測深淺的小天地。</br>
    而城區(qū)最繁忙的時段,當(dāng)是每日清晨早朝之際,在天光未亮之時,便可見到這城區(qū)之內(nèi),車如織轎如流的盛況。</br>
    侍郎讓路給尚書,尚書讓路給宰相,宰相讓路給王爺——在紛繁的車流下,總有一些這樣的潛規(guī)則在運(yùn)作,讓這繁忙的城區(qū),在紛亂中又顯得井然有序。</br>
    李珣縮在墻角的陰影中,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他距最近的車輪不過五尺之遙,然而,車子兩邊的精銳武士,卻根本沒向這里看過一眼,便是看了,也只會見到一團(tuán)再正常不過的高墻的陰影。</br>
    “明心劍宗”的禁紋之術(shù),用在這些凡人身上,也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br>
    這波車流小半個時辰才散了個干凈,李珣這才站起身來,窺準(zhǔn)方向,貼著墻角走了過去。高墻大院的陰影就是他最好的掩護(hù)。</br>
    他無聲無息地走過幾條街道,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一直在圍繞著他,童年的似是而非的記憶給他造成了一些困擾,但是,一柱香的時間后,他終于來到了目的地。</br>
    福王府!</br>
    這是當(dāng)今皇帝賞賜福王的京城宅邸,在整個東城,亦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華,單只是大門前昂立的家奴,便能讓膽氣不足的人矮上半截。</br>
    “回來了!”</br>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福王府的大門,李珣心中百感交集。但所有的感覺,都只是翻起了一點(diǎn)兒浪花,便又沉淀回心底。</br>
    在生死交迸的時刻,想這些東西總顯得無稽!</br>
    驀地,他皺著眉頭停了下來,他并不是為那看門的家奴煩心,而是體內(nèi)忽地生出的不適感,讓他心中凜然。</br>
    血魘動了!</br>
    距每日血魘噬心的時間還有兩個多時辰,它便有些躁動!而且,這還是在“玉辟邪”的壓制之下!</br>
    李珣甚至有種感覺,血魘“活”了過來!</br>
    它似乎是與外界的某樣?xùn)|西發(fā)生了共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br>
    這一突然的變化,讓李珣的頭皮為之發(fā)炸,他想也不想,回身就向外逃去,一直跑出了七八條街,才停了下來。</br>
    血魘又恢復(fù)了正常。</br>
    李珣撫著胸口,說不出話來。</br>
    其實(shí),他的舉動簡直可笑!他此次回來,不正是為了找血散人,赴十年之約,以解去血魘之苦嗎?臨到頭來,為何還要抱頭鼠竄?</br>
    這是因?yàn)?,一方面,他從來也沒有對血散人的承諾,抱持過任何信心。另一方面,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br>
    完全脫離了理智的推演,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即將到來的結(jié)局的懼意。</br>
    他再望向福王府的方向,也不知是否是錯覺,他感覺到,在漸露的晨光中,王府上空,被一層血色的薄霧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里面,似乎有無數(shù)的冤魂在撕扯嚎叫。</br>
    他打了一個寒顫,再看時,卻只見到了初生朝陽送來的淡淡紅光。</br>
    即使是這樣,他也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積聚出來的些許勇氣,在那一刻,化為烏有。</br>
    他像逃難一般,沖向了遠(yuǎn)方。</br>
    隆慶十四年的雪,來得特別晚,直到冬至日的前幾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降下來,細(xì)細(xì)的雪花仿佛隨時都能消融在風(fēng)里,然而,就是這樣的雪,連續(xù)不斷地下了三天。</br>
    整個嵩京,都被埋在了雪里。素白的顏色,成為了天地的主體。</br>
    氣溫飛降,京都南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凍斃了多少乞丐。若在平日,也就罷了,找?guī)讉€差官,收拾一下,就近扔到城外即可。</br>
    只是今日,卻絕不能如此輕率。</br>
    天還未亮,京兆尹便親自率隊(duì),配合金吾衛(wèi),便如同撒網(wǎng)捕魚般,將整個南城從頭到尾掃了三遍還多。</br>
    遇到凍斃的死尸,立時拖到城外,細(xì)細(xì)掩埋。見到一些江湖人士,桀驁之輩,二話不說,下手拿人,不過兩三個時辰,偌大的南城便被清理得如皇城一般,戒備森嚴(yán)。</br>
    但凡在街上游蕩的閑雜人等,全被衙役們帶回大牢收押,至于平頭百姓,也被金吾衛(wèi)堵在家中,不能隨意出行。</br>
    這是……皇帝出游嗎?</br>
    李珣站在陰影中,做了個猜測。記憶里,似乎也見過這種場面,估計一下日子,明天便是冬至了,想來應(yīng)該是皇帝前往南郊祭天吧!</br>
    看到這種架勢,李珣暗自搖頭。</br>
    人間界祭天之儀,是何等莊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早早入住南郊行宮,焚香淋浴,戒絕聲色,素齋淡飯數(shù)日,以示誠心。隆慶帝倒好,冬至前一日才匆匆前去,在那繁華禁宮之中,什么聲色齋戒,想必也是不必想的,</br>
    人間帝王的荒唐,已到了這種地步了嗎?</br>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也只是一閃而過,他本人的麻煩還沒解決,哪有閑情去管這皇家事務(wù)?</br>
    現(xiàn)在讓他煩心的是,由于皇帝出行,全城戒嚴(yán),像他這樣,沒有路引,身份不明的人,碰到官家,那是有理也說不清的!他的活動狀態(tài),受到了很大影響。</br>
    無奈之下,他只好和滿城的軍士開始捉迷藏,盡量避開那些護(hù)衛(wèi)嚴(yán)密的街道,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留連。</br>
    自天都峰上劫難之后,已經(jīng)一月有余了,在三十余日的時間里,李珣一直在嵩京之中打轉(zhuǎn),除了第一天,還想著去福王府試試運(yùn)氣之外,其余的時間,便都龜縮在南城之內(nèi),苦苦思慮著萬全之策。</br>
    然而,這世上哪又有那么多的萬全之策?</br>
    一切策略的根基,都是在雙方實(shí)力的對比之上。如果雙方實(shí)力差距不大,或可憑謀略彌補(bǔ)其中的差距。然而,若是實(shí)力有天壤之別,有若蜉游撼大樹,縱有千般計謀,又有何用?</br>
    李珣和血散人的情況,正是蜉游與大樹的差別,無論他怎樣的計量,只要血散人愿意,一只手指便能捻死他!這樣的差距,已不是計略所能彌補(bǔ)的。</br>
    李珣并不是不知道這一現(xiàn)實(shí),可是,他現(xiàn)在的心態(tài),便純粹是一個賭徒,在輸?shù)弥皇O伦詈笠粋€籌碼時,押上最不可能的一格,妄圖把以前輸?shù)舻?,全部贏回來。</br>
    而支撐他這種信念的,除了已無退路的絕望之外,還有他所盡力爭取的,一年的充裕時光。</br>
    距血散人的十年之約,還有“很長”時間。</br>
    讓過了一隊(duì)巡邏的兵士,李珣從街角的陰影中走出來,看著兵士們的背影,臉上漠無表情。</br>
    此時,他身上的裝扮早已不是那種破爛模樣,這一個多月里,他也算是生財有道,憑借著高來高去的本事,很是發(fā)了一筆橫財。</br>
    人的心理就是這么奇怪,李珣雖然夠不上“君子”的資格,但畢竟也是豪門出身,偷盜之事,也是向來被他看不起的,然而,做了初一,便有十五,人們內(nèi)心的底限,往往只是一次突破,便再也沒法控制。</br>
    李珣便是如此,第一次偷盜,還說得上是無奈之舉,只是想找些散碎銀子,和一件好衣服遮體,然而,當(dāng)他從偷盜中得來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好處后,再想把持,卻已是晚了。</br>
    不過一月的時間,他便在京城內(nèi)四處作案,雖然銀錢拿得不多,但往往是一個心血來潮,便直入他人內(nèi)宅,缺什么拿什么,比在自家后院還要自在。</br>
    現(xiàn)在的李珣,上下打扮,完全是一個豪門貴公子的模樣,蜀繡錦袍,明珠玉帶,如此打扮,在他童年時,已是如呼吸般自然的事,便是放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局促之感。</br>
    “青玉”劍被他藏在了一個隱秘/處,當(dāng)不至于會引發(fā)兵士的戒心。</br>
    在南城轉(zhuǎn)了一圈,他仍沒有找到一個較好的落腳點(diǎn)。所有的客棧酒樓等公共地點(diǎn),都被衙役和兵士察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沒有路引或是有效的證明,一律送官究辦。</br>
    這就迫得李珣如游魂般在城區(qū)內(nèi)游走不停,眼看著天色都要黑了下來,他已開始考慮,是否要去盤查相對松馳的西城或北城找個地方歇上一宿!</br>
    正計量間,整個南城忽顯得嘈雜起來,這亂象集中在少數(shù)幾個街區(qū),正好李珣被包在了里面。他見機(jī)極快,身形一閃,便隱入了暗影之中。</br>
    也不過就是數(shù)十息的時間,這幾條街道上的人流驀地密集起來,大批的平頭百姓向這邊匯集,擠在街道兩邊,前面則是全副武裝的金吾衛(wèi)形成的人墻。</br>
    一開始李珣還看不明白,但見了百姓臉上那無可奈何又或湊熱鬧的表情后,便恍然大悟。</br>
    這便是官樣文章了!</br>
    想來這些百姓,都是拿來做“三呼萬歲”之類勾當(dāng)?shù)陌桑?lt;/br>
    被這人流一擠,李珣也藏不住身形,干脆就現(xiàn)身出來,融入人流之中,暫時也沒引起金吾衛(wèi)的注意。</br>
    他耳目靈便,已聽到遠(yuǎn)處的聲息,當(dāng)是皇帝儀仗漸近,再過了一會兒,便是普通百姓,也都聽到,遠(yuǎn)方那隆隆的“萬歲”之音。</br>
    也不知是誰打的頭,兩邊的百姓一窩地跪下,李珣也皺著眉頭跟著,心中卻總有些不是滋味兒。</br>
    儀仗愈近,“萬歲”之聲亦是連迭響起,影響到這里,使人群有些騷動,有人還想直起身子,看個清楚明白。前方的金吾衛(wèi)一點(diǎn)兒也不客氣,長槍大戟頓地有聲,極有效地將這亂象壓了下去。但“嗡嗡”的聲息,卻是止不住了。</br>
    李珣身邊有不少人在交談,談的都是皇帝是怎生模樣,身邊有何等祥瑞等等。都是些愚昧之言,引人發(fā)笑。</br>
    但還有些人,說的卻是關(guān)于皇帝的種種軼事,其中有后宮的傳聞、朝堂的趣事、還有一些皇帝的喜好等,街頭巷里,口口相傳,未免有些荒唐變形,但聽著卻也有趣。</br>
    比如這皇帝崇信丹道之事,便很讓李珣上心。</br>
    通玄界亦有煉丹一說,正派里回玄宗、鎮(zhèn)魂宗;邪派中毒隱宗,極樂宗,都是丹道大派,便是李珣懷中所修的《幽冥錄》上,也有幾個了不得的丹方。</br>
    各宗所煉丹藥,也有種種靈異之事,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也有那么幾種,令他這類低輩弟子,心向往之。</br>
    而這皇帝煉丹,便要荒唐得多了,什么童子尿、貞女紅之類的邪門玩意兒,便是如毒隱宗這樣專煉毒藥的宗門,也不會去用!</br>
    那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br>
    李珣在嵩京留連的一個多月里,也并不只是每日里苦思冥想,閑暇時,也到酒樓之類的地方去散散心的。</br>
    他早就聽說,皇帝崇信丹道,這幾年大封各路道士,對那些號稱可煉“仙丹”的高人,更是待之優(yōu)厚無比。</br>
    而今日聽到某個人大嘴說出來的消息,說這主因,乃是因?yàn)閮赡昵?,封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國師,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無所不能!更稱其能煉長生不死之藥,有萬邪不侵之妙法——這類形象,簡直就是那些昏聵之君身邊必備的妖道模樣!</br>
    “大周朝完了!”</br>
    想到幼時所見的那些所謂皇子皇孫,再看現(xiàn)在皇帝的種種行徑,李珣心中只是冷笑。</br>
    不過,真正令他感到好奇的是,傳說那國師,并不是個道士,而是個年輕女冠,且生得花容月貌,冠蓋京城。這便讓“皇帝煉丹”的故事,多了幾分香艷輕??!</br>
    女國師?李珣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勾起來了。</br>
    “萬歲!”</br>
    參差不齊的稱頌聲響了起來,然后很快就匯成了一股洪流,一時間,滿街都是“萬歲”之聲,儀仗前頭已經(jīng)過這一段街道,后方華蓋高擎,明黃顏色十分顯眼。</br>
    李珣眼尖,一眼看去,便知在那象征皇權(quán)的華蓋之側(cè),還有一個淡青色的流蘇寶蓋,其華美絕不遜色。</br>
    按照大周慣例,天子出巡,除皇后可乘鳳輦相隨外,大臣一律徒步隨行。單看那寶蓋顏色,便知那不是皇后了,可又有誰能和皇帝平起平坐?</br>
    “國師的大羅清妙傘……”</br>
    “國師也來了么?”</br>
    人群又有些涌動,卻是對傳聞中的女國師有種微妙的期待。</br>
    小小的騷亂中,皇帝龍輦已然經(jīng)過,不出預(yù)料,為了保持天子的威嚴(yán)和神秘,又或是出自安全考慮,在密密的紗簾之后,人們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去,也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br>
    而落后龍輦數(shù)步的大羅寶蓋下,那一個人影,比之皇帝老兒,其魅力卻是要強(qiáng)上太多!以至于整條街道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那里。</br>
    李珣極好奇地看了過去。</br>
    入目的,仍是一層紗簾,只不過,這純白近乎透明的簾幕,實(shí)在不能有效地阻擋人們的目光,李珣更是視其如無物,灼灼的目光當(dāng)先盯在了這位女國師的臉上。</br>
    他眼前蕩起了一層水霧,正如清晨湖面上,那淡淡的一縷水煙,似有若無,卻迷茫不定。透過這層煙霧,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近于虛幻的!</br>
    李珣呆了一呆,他的腦子里有些迷糊,這奇特的感覺來得好生奇怪!</br>
    而在下一刻,他驀然發(fā)覺,他還未看到女國師的臉!</br>
    怎么回事?</br>
    正在他整理有些混亂的思緒之時,青幢寶蓋已至近前,他皺起眉頭,又向那里看了一眼,這時,他心頭卻猛地一悸!</br>
    也在此刻,“玉辟邪”忽生感應(yīng),清涼之氣在心窩里一轉(zhuǎn),猛地蔓延全身,其勢之速,之前從未有過!</br>
    李珣只覺得全身發(fā)涼,這或許有“玉辟邪”的功效,但更重要的是,那從心底深處迸發(fā)出來的寒流,以“玉辟邪”也無法抵擋的強(qiáng)勢,直散入四肢百骸。</br>
    他耳邊響起了一聲輕“咦”,聲音之清晰,便仿佛是在一處深入地下的洞窟里,鐘乳石上滴下的一點(diǎn)冰冷的水滴,悠悠水響,清涼得使人全身的毛孔都敞開了。偏在又一次閉合時,攝入的盡是森森寒氣。</br>
    就這么一下子,李珣便覺得自己全身的血脈都要被凝住了!</br>
    他瞪大眼睛,看著那正好到他正前方的大羅清妙傘下,薄紗之后,一雙明眸正向這邊看來。這一雙眸子里,有些許的好奇,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視眼前眾生如芻狗,操其生死于掌指之間的無謂和平淡。</br>
    不自主地迎上這樣的眼神,李珣險些被嚇得尖叫起來。</br>
    在那么一剎那,他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那天妖鳳凰!</br>
    目光斂去,李珣軟倒在地上,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虛弱得連指尖兒也動彈不得了!</br>
    隨著皇帝的儀仗遠(yuǎn)去,百姓都爬起身來,在金吾衛(wèi)的控制下離開了,李珣行尸走肉般隨著人流前行,腦子里只留下一個念頭:</br>
    “京城里怎么還有這么可怕的人?她是誰?”</br>
    “此地不可久留!”腦子漸恢復(fù)正常之后,李珣的理智便發(fā)出了警告。</br>
    那女國師絕不是人間界中人,即使是在通玄界,她恐怕也是妖鳳那一級數(shù)!若對他不屑一顧也就罷了,但萬一生出興趣,那后果必定糟糕!</br>
    潛意識里,李珣覺得,放著升仙修道的正事不干,跑到人間界做國師,且又有著那樣一種眼神的家伙,必定不是正路!</br>
    “不如先去外地避避風(fēng)頭?”李珣心中盤算,在京城實(shí)在是呆不下去了,每日里潛形匿跡,像狗一樣活著,便是怕被血散人察覺,現(xiàn)在又好死不死地招惹了這個深不可測的女國師。</br>
    若還硬著頭皮留下,怕是小命不保!</br>
    而且,在他內(nèi)心深處,還有另外一層心思——萬一碰到熟人,又該怎生是好?</br>
    林閣的死訊,想必已被祈碧帶回了山上,宗門之內(nèi),也應(yīng)有極大震動。必會派來前去天都峰,察探詳情。天都峰距嵩京不過數(shù)十里路,御劍飛行,瞬息可至,若他在街上游蕩之時,被哪個師長、師兄碰到,他又該做何說辭?</br>
    師長、師兄們,又會以什么樣的眼光來看待他?</br>
    這都是李珣不敢也無法面對的。</br>
    這幾日,他夜里總是看著天空,生怕有一道本門劍光曳空而至,那種心虛、羞愧、恐懼交迸的心思,已讓他難堪重負(fù),此時離去,或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br>
    至于血魘一事,時間還早,便是留連此地,想來也不會有什么進(jìn)展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br>
    心中打定主意,他當(dāng)即打點(diǎn)行裝,繞向西城——東城之中有血散人、北城之外是天都峰,而南城郊祭天處則那那位神秘的女國師,思來想去,恐怕也只有西城才最安全了!</br>
    李珣不敢御劍,從隱秘/處取了劍后,便一路疾行,要在晚間城門關(guān)閉之前出城,然后有多遠(yuǎn)就跑多么遠(yuǎn),等到風(fēng)聲過了再回來。</br>
    隨著皇帝鑾駕過去,南城總算恢復(fù)了幾分人氣,路上也能見到些行人。李珣這“富家公子”埋頭走路的樣子,總算也不礙眼。</br>
    他修為已有小成,此時在腳下暗施步法,表面上不過是尋尋常常走路,可腳下卻實(shí)在不慢,只花了小半個時辰,便來到西城大門處,而此時天色漸晚,他不敢耽擱,吸了一口氣,便要走出城門。</br>
    出了這里,找個沒人的僻靜處,他便可御劍飛行,那時,誰也奈何不了他了!</br>
    此時嵩京城門管制,外松內(nèi)緊,對進(jìn)城之人,多是排查甚嚴(yán),但對出城的,則不太在意,李珣得以順利出城,忍不住長吁了一氣,腳下加力,轉(zhuǎn)眼間就把城門甩得遠(yuǎn)了。</br>
    眼見行人漸稀,天色昏暗,李珣扶上劍柄,眼中開始尋找僻靜處,準(zhǔn)備御劍離開。</br>
    “這便要走了嗎?”似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在他耳邊,乍一聽去,李珣竟聽不出其中性別的分野,只覺得這陰柔悅耳的聲音,如同地下暗河般冷寂深邃,令人探不清底細(xì),摸不著邊際。</br>
    他身上一僵,干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偏轉(zhuǎn)脖子,循著聲音望去。</br>
    離他十步遠(yuǎn)處,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著,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時,如虛似幻,看不真切。她頭上束髻,插一支紫鳳簪,臂彎里持著一把綿絲拂塵,內(nèi)著素織綿衫,外披玄葛道袍,寬大的袍袖隨著冬日的寒風(fēng)輕輕擺動,直如乘風(fēng)歸去一般。</br>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br>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個笑容,想將氣氛弄得和善一些,但笑容浮在臉上,卻是僵硬無比。在女冠莫測高深的笑容里,他只覺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挖掘出來,便如光著身子在冰天雪地里一樣難受!</br>
    他從不是口拙之輩,可在這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女冠的眼神下,什么花言巧語,都沒了意義。</br>
    女冠將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說不出是什么味道,李珣只聽到她再度開口道:“你是明心劍宗的弟子?”</br>
    李珣毫不奇怪她能夠瞧出自己的來歷,只是僵硬地點(diǎn)頭,本來他還借機(jī)反問此人的來歷,可是勇氣不足,只能放棄。</br>
    女冠向前走了幾步,拉近了與他的距離,又問道:“你這個不入流的小孩子,沒有師長陪著,到這里來做什么?”</br>
    “我……”李珣張了張嘴,忽又心中一動,心念電轉(zhuǎn)。他的反應(yīng)也算是快的了,話語臨到嘴邊,又改了口:“我不知道……”</br>
    這話前言不搭后語,本來是最糟糕不過,但他臉上,卻顯出“心中苦衷”的樣子來,愈顯得言辭真切,并無偽飾。</br>
    那女冠略顯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問道:“小小年紀(jì),有什么心事?不如說給我聽聽?”</br>
    李珣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更添上幾分羞慚,卻是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女冠看他的模樣,心中所疑又減了數(shù)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沒有不能對人說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當(dāng)真有什么難處,我或可替你做主!”</br>
    她的語氣倒是懇切,只是滿口的都是不確定的變化,李珣聽得心中暗罵,卻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愿再修道了!”</br>
    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時修道之人”生發(fā)開來,然而,這句話才出口,他忽覺得積郁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懼再也無法壓制,這酸楚的情緒猛地噴發(fā)出來,一時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來。</br>
    便在哭聲中,他將天都峰上發(fā)生的事情“簡要”講了出來,在李珣嘴里,他成了一個嚇破膽的修士,因?yàn)檠P的淫威而落荒而逃,無顏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間流浪。</br>
    這些話里,絕大部分都是真實(shí)發(fā)生的事情,只是中間砍去了諸如犯師、求饒、血魘等幾個環(huán)節(jié),諒這女冠也聽不出來。</br>
    他深知這里距天都峰不過數(shù)十里路,那日天妖鳳凰駕臨之時,百劫千重火獄席卷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個真切,還有后來那一場激戰(zhàn),打垮了半個天都峰,更是瞞也瞞不過去,不如直接說出來,消減女冠的疑心。</br>
    再者,他此時幾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絕不是正派宗門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溫和恬淡,那詭異的行事作風(fēng),以及言語間的狡獪,都不是正道人的做派。</br>
    也正因?yàn)槿绱?,他才將自己定義為一個“無膽小輩”,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授之以柄,以退為進(jìn),將對方的疑心減到最低限度。</br>
    他這一哭,便有一柱香的功夫,中間講述,也故意弄得前言不搭后語,但因?yàn)樗v述的東西,九分真,一分虛,也經(jīng)得起細(xì)細(xì)推敲。</br>
    待他哭罷,那女冠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原來如此”,語氣雖淡然,李珣卻感覺到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消掉了不少,顯然,對方也是信了。</br>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后事情的發(fā)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圍之內(nèi)了,經(jīng)過這么多生死交煎的時刻,他也知道,這個時候,他惟有認(rèn)命而已。</br>
    此時,他早跪在了地上,豎起耳朵,聽著對方的宣判。</br>
    “你這小孩兒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種一肚子降妖除魔念頭的呆瓜……這樣的人,我也是好久沒見了!”女冠的語氣還是那么不可捉摸,但說出來的話,卻都是向著有利于李珣的方向發(fā)展。</br>
    不過,她最后的決定,卻讓李珣頗感吃驚:“修道不過等閑之事,若不修,也就罷了。他日什么時候想再修起來,也未嘗不可……倒是我這里正缺一個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愿隨我一段時日?”</br>
    說得客氣,實(shí)際上卻根本沒給李珣半點(diǎn)兒選擇的余地。幸好李珣早就想到類似的情況,知道她絕不會輕易放自己離去,聞言也沒有失態(tài),只是做足了猶疑的功夫后,這才謙卑地道:</br>
    “弟子正無路可去,蒙仙師收留,自是感激不盡!”說完這句,他抬起頭來,略有些遲疑地問道:“敢問仙師名諱?”</br>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里,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漸漸清晰,李珣定晴看去,腦中卻為之一震。</br>
    所謂五官端秀、眉目如畫之形容,不過是泛泛之論,李珣眼前此女,卻是在這泛泛的美貌里,透出了一片沉靜深邃的氣度來。</br>
    或許是她那一雙異采流動,變幻莫測的眼眸的緣故,在這堂皇高華的氣度里,又摻雜著一片灰暗無邊的陰霾煞氣,便如千里暮云,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將整個天地都裹了進(jìn)去。</br>
    看她那雙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鋪天蓋地的陰云、悲嘯嘶鳴的寒風(fēng)、冰封千里的荒原!</br>
    恍恍惚惚間,只聽這女冠應(yīng)道:“想來你在師門也是聽說過的,通玄三十三宗門,百萬修士,都喚我做……”</br>
    “陰散人!”</br>
    李珣的臉色,剎那間變成一片死白。</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