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喝花酒,玉人生煙
晏濯香嘴角上揚,眸光流轉,看著我道:“顧侍郎方出天牢,又入昭儀宮,不知是該說侍郎膽量過人,還是該說一切盡在侍郎預料?”
我調整了坐姿,神態(tài)愀然道:“晏編修是說我不知死活,敢入希宜宮,非禮昭儀?”對面的人神態(tài)不置可否,我咽了口口水,嘆道:“圣上命我送晉王回宮,直接讓送去昭儀宮里,我一介掛個虛銜的朝廷蠹蟲,敢違圣令?”
“有圣上手諭?”晏濯香問道。
“沒有。”我摸了摸下巴。
“圣上命侍郎入希宜宮?”晏濯香繼續(xù)問道。
我正要答是,忽然咬住舌根,心思一轉,豁然明了,猛地拍案而起,“敢情是本官會錯了意?”老狐貍讓我護送晉王回昭儀宮里,可沒讓我入希宜宮,送與入原來有這么個微妙又能殺人于無形的區(qū)別。
晏濯香笑得清淡,我又猛地坐下,自言自語道:“本官純善,不防有他,美人蛇誘我入宮,是要陷本官于不仁不義更不忠的境地呀!歹毒,著實歹毒!”
“或許,只是試探。”晏濯香一邊磨墨,一邊笑道。
“試探?”我打著扇子思考,“試探本官是不是斷袖?”
晏濯香手中的墨石未停,頗具意味地問了一句:“是或不是,與她而言,有什么關系么?”
我再思索,斷然道:“沒有。本官斷不斷袖,與她半兩銀子關系沒有!”我看著神算子磨墨,心癢問道:“那究竟試探何事?”
晏濯香放下手中墨石,抬頭看我,“試探,圣上對侍郎的眷顧已到何種程度。”啪的一聲,我手里的扇子落到了案上,我忙撿起來。晏濯香深意地看我,“不妙的是,今夜試探,再次在昭儀娘娘心中證實了顧侍郎地位不同尋常,無法輕易扳倒的事實。”
我笑得勉強,“她做她的后妃,我做我的蠹蟲,她扳倒我做什么?”
“這就要看,沈昭儀是誰,顧侍郎又是誰了。”晏濯香深邃的眼睛朝我看來,古潭幽深,湮沒一切塵埃的阻擋,我忙往岸邊走,指著左側方,興奮道:“看,好大的月亮!”
晏濯香朝“月亮”看去,我亦望過去。
正跨過門檻的“月亮”見室內有人朝他看去,不由停了步,也回望了過來。我收回了抽搐的手指,晏濯香從席上起身,笑道:“稀客,謝大人請!”
我拾掇了扇子,忙跟著從席上起身。謝沉硯瞧我一眼,疑道:“顧侍郎說的什么月亮?”
“天上的月亮啊,今夜又大又圓。”我咧嘴一笑,作詩人抬首狀,往屋外望去,同時詩興大發(fā),“我本將心向明月……”
我的詩興在我們三人一同抬頭遠望時被扼殺在了半萌芽狀態(tài)。
謝沉硯道:“今日初一,沒有月亮。”
晏濯香道:“子時起風,烏云遮天。”
我干笑一聲,“……奈何明月照溝渠。”
翰林院此刻除了我們三人,連侍衛(wèi)都睡著了,喚不來仆從,晏濯香自己去旁屋尋了方席,給謝沉硯坐了。
“謝御史為何也半夜不睡覺?”我無比好奇,按說謝沉硯這樣的御史臺官員,公正不阿,應是早睡早起,報效朝廷才對。
“聽說……”謝沉硯看著前頭的一盞琉璃燈,容顏甚是端正,“晉王今夜被送回宮……”
“嗯。”我瞧著他,心道面前這二人都是消息靈通的人士,宮里一點點雞鳴犬吠都能在第一時間知曉。不過,話說回來,晉王被送回宮,與謝沉硯半夜不睡覺有什么關聯(lián)么?我不得解,繼續(xù)瞧著他,等待下文。
晏濯香親自給我們看了茶,我喝了口茶,還盯著謝沉硯看。謝沉硯也喝了口茶,似乎沒打算有下文。
“晉王是顧侍郎親自護送回希宜宮,謝大人消息倒靈通。”晏濯香也喝了口茶。
謝沉硯模凌兩可地應了一聲,繼續(xù)喝茶。我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感覺這啞謎好深奧。三人又喝了一陣茶,謝沉硯忽然抬頭看我,“顧侍郎在希宜宮……”
我手一抖,茶水灑出。謝沉硯眼神一轉,低聲道:“下官不是要寫奏本,侍郎不必驚慌。”
“哦,這樣啊。”我長吁口氣。
“侍郎怎會跑去后宮的?”謝沉硯又將眼睛轉過來,凝視于我。
“此事,說來話長說來話長……不說也罷……”我痛苦地將頭扭向一邊,在晏濯香跟前丟人倒也罷了,再在謝沉硯跟前丟人,我一張老臉就挽不回來了。
“哦。”謝沉硯見我為難,便也不再深究,思忖了一會兒道,“上回杏園案子尚未完結,三司會審也審了個莫名其妙,雖然圣上不讓再查下去,但留待隱患開枝散葉,日后只怕禍患無窮。”
我忙瞧他,琢磨著措辭,“據(jù)說……謝御史被降了職,可是……因為……三司會審的事情?”
謝沉硯低頭瞧著茶杯里的綠葉子,淡淡道:“宦海沉浮,再尋常不過。”
我頓時覺得此人身后放射著萬丈光芒,人家被降職后多么淡定,我被削了俸祿就哀嘆連連,相比較起來,我是多么庸俗,多么不堪,多么無恥。我正在懺悔時,謝沉硯忽然雙目輝輝地望著我,“御史臺人事多變,顧侍郎不必自責。”
“自責?”我從鞭笞自己靈魂的情境中醒過來,不解地瞧向他。
這時,取了筆繼續(xù)在紙上書寫什么的晏濯香也不抬頭,閑閑道:“顧侍郎想必是在對比與謝御史的境界高下,或許大概并沒有因可能也許有的牽連而產生某種些許特定的自責吧。”
我埋頭喝水,顧左右而言他,“這鐵觀音果然是名茶啊名茶,提神得很!”
謝沉硯瞧著我,欲言又止。
“謝御史有話直說。”我誠懇道。
謝沉硯瞧了瞧我,再瞧了瞧我手里的茶杯,“這個,似乎,大概,是碧螺春吧?”
我低頭看著水杯里泡著的葉片,色澤碧綠,條索纖細,卷曲成螺,滿披茸毛,果然是碧螺春不假。“謝御史對茶頗有研究啊,啊哈哈……哈。”我干笑了幾聲,拿扇子虛扇了幾下,一眼瞥見晏濯香在寫字,忙伸長了脖子,“晏編修在寫公文?”
“子夜時分,三人對飲,寫公文豈不煞風景。”晏濯香取了一張紙攤開在我跟前,看著我笑道,“天牢內,侍郎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不待我回答,他提筆在白紙上飛舞了一個字,正是那日天牢內我拿樹枝在地上草書的一個字,居然模擬地纖毫畢致,若不是看著他在我面前當場寫下,我只怕要懷疑這是我什么時候夢游寫的字。我想起那日對他允諾的,什么時候認出這是什么字,什么時候本官就不吝賜教。
我合上扇子指著白紙黑字道:“晏編修可辨認出來了?”
謝沉硯凝視著這個草書,蹙眉,“這也能辨認出來不成?草書成這個模樣,莫非是顧侍郎的字?”
我謙虛地應了一聲。
晏濯香又取了一張紙,墊在方才的紙上,再提筆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字,運筆有力,開闔大氣,字跡端妍,呈在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沒說話。謝沉硯也看了一眼,念道:“香。”
的的確確是個“香”字。
謝沉硯拿起先前那張紙比對,詫異不已,“這如何能看出來,是個香字?”
“是啊,這如何能看出來?”我附和道。
晏濯香擱筆,并不回答我們的疑問,面上一笑,將話題扯了回去,“顧侍郎該兌現(xiàn)自己的話了吧?”
“那是應該的。不過,今晚難得大家興致這么好,不如,我們去喝酒吧?”我將手里的茶放到案上,嘿嘿一笑,“喝茶終究寡淡了些。”
“這么晚了……”謝沉硯遲疑著。
“不晚不晚,子夜正好!”我從坐席上爬起來,扇子塞進后衣領里,揉了揉膝蓋。
“喝什么酒?”晏濯香顯然對我的提議抱有懷疑。
“全京城最好的酒!”
在我連騙帶哄之下,謝沉硯與晏濯香隨我踏上長安街頭,最后站在了醉仙樓招牌下。
“這……”謝沉硯定在了原地,神態(tài)有些糾結。
晏濯香但笑不語。
我忙解釋道:“謝御史,我們只喝酒,不留宿!”
“可……”謝沉硯還在糾結。
“喝酒不喝醉仙樓,便作至尊也枉然。”我隨口謅了一句,拉著謝沉硯袖子,搖著扇子,詭笑著邁步入了青樓大門口。
“姑娘們,顧大人來了,小晏探花也來了!”老鴇秀娘眼尖,一眼瞅著了我們,興奮地大喊,“哎喲,小蘭,你個死蹄子,不知輕重,快別理那個韓肉包,接待顧大人和小晏要緊!”
我們一行三人方邁入大門,花紅柳綠鶯鶯燕燕瞬間便將我們圍了個舉步維艱。
“顧大人,好久沒來了!”
“小晏,這么久不來,可是把我們玉姑娘給忘了?”
“誒,這位公子可面生的很吶!”
拉拉扯扯中,我被拽到了一個溫香軟玉的懷抱中,晏濯香被拉到椅子上坐了,謝沉硯臉色泛紅站在原地一步也撼不動。
我被灌了兩杯酒,塞了半根香蕉,啃了一串葡萄后,瞧見謝沉硯還站在原地與姑娘們對峙,他一眼朝我望來,眼波動蕩,我小心肝一顫,忙推開面前的姑娘,擠入人潮中,把謝沉硯給撈了回來。
“顧大人,此處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謝沉硯坐在我對面,神態(tài)說不出的糾結為難,一句話沒說完,被旁邊的姑娘給灌了一杯酒。
我瞧得心頭一顫一顫,謝沉硯被嗆得咳嗽,旁邊的姑娘忙給他捶背,嬌嗔道:“哎喲,這位公子不會喝酒?”
我也頗感詫異,擔憂問他道:“謝大人酒量如何?”
謝沉硯咳嗽完后,答我道:“一般。”
我琢磨不透這個一般究竟是幾斤幾兩,不過應該還成吧。我拉著給他灌酒的姑娘們囑咐道:“這位可是名門望族謝家的公子,你們可得服侍周全了,灌酒慢些,別嗆著他。”
“哎喲,顧大人可真是,這般叮囑,莫非是不舍得?”一個俏姑娘往我臉上摸了一把。
“顧大人斷袖斷得厲害,都斷到謝家頭上了,妹妹們日后只怕盼不著顧大人了!”又一個俏丫頭在我心口摸了一把。
謝沉硯見我被摸來摸去,不由臉色尷尬,神態(tài)僵硬,“顧、顧大人……”
我在被灌酒的空當對他擺擺手,“謝公子吃好喝好,權當宵夜了。”
我再抽空從美人們的腦袋上望過去,就見晏濯香微笑地坐在姑娘們中間品酒,一看就是老江湖。
我鼻子尖,忽然聞見一陣熟悉的香氣從樓上蔓下來。就聽某個嫖客興奮地喊了一句,“花魁玉生煙,終于肯下樓了!”
再聽某個姑娘揶揄道:“小晏探花,你的玉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