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入夜之后,風(fēng)驟然大起來,帶著細(xì)細(xì)碎碎的冰碴子,打在臉上,涼涼的,些許有點(diǎn)疼。墨瓏出了雙影鎮(zhèn),繼續(xù)往北走,他走路輕而快,無聲無息,不多時,便到了鏡湖邊。頭頂?shù)纳n穹幾乎是透明的,黛藍(lán)而深邃,銀河橫空而過,星光璀璨。兩大冰川在夜色下泛著幽幽的藍(lán)光,輪廓清晰可見,它們直延伸入鏡湖。
鏡湖形如其名,湖面平整如鏡,倒映著爍爍星光。鏡湖的另一邊,便是天鏡山莊的入口,被濃重的霧氣所遮擋,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是怎生模樣。
與熱鬧喧囂的雙影鎮(zhèn)相比,愈發(fā)顯得此間滲著絲絲寒意的寂靜。而就在墨瓏前頭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人影,也顯得愈發(fā)孤單清冷。
墨瓏看著那個熟悉的人影,輕輕嘆了口氣,不出他所料,以她一根筋的德行,果然被困在這里了。
聽見嘆氣聲,靈犀身子一僵,轉(zhuǎn)頭望過來,看見有人在湖邊,偏生又看不清模樣,只得喊回去:“誰?誰在哪里?”
墨瓏掏出火折子,迎風(fēng)晃了晃。
火光亮起的那瞬,靈犀就呆住了,緊接著又看見墨瓏面上戲謔的神情,不由又窘又惱,沒好氣問道:“你怎得會在這兒?”
“這話好像該我問你吧?”墨瓏反問她,“你不是回東海么?”
靈犀語塞,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墨瓏沒聽清:“嗯?”
靈犀沒奈何,只得朗聲道:“我改主意了行不行?”
“哦。”
墨瓏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了解,遂轉(zhuǎn)過身去,竟是就要離開。
靈犀一看便急了,嚷道:“喂!你別走!能不能幫我個忙?”
墨瓏慢條斯理地轉(zhuǎn)過身:“嗯?”
“我的腳被凍住了,一點(diǎn)兒也動不了,你有沒有法子?”靈犀向他求助。她的雙足被牢牢凍在鏡湖的冰面上,半分挪動不得,在這地方站了小半個時辰,更糟的是,徹骨的寒意還在往上蔓延,估摸再過一會兒,冰面就能覆蓋到膝蓋以上。與她正相反是小肉球,它在冰面上玩得正歡,哧溜滑過來,哧溜滑過去,一點(diǎn)也沒事兒。
看靈犀可憐兮兮地在冰面上挨凍,墨瓏倒是一點(diǎn)也不著急:“你事先就沒打聽打聽,雙影鎮(zhèn)的人都知曉,這鏡湖輕易不能踏入。”
靈犀悶悶道:“我自然是打聽了。”
“那你還……”墨瓏頓了一瞬就明白了,“你不信邪,非得自己來試試。”
靈犀低頭不吭聲,算是默認(rèn)。
此刻,墨瓏無比理解她的姐姐:“我若是你姐姐,我也關(guān)著你,出門還得五花大綁。”
靈犀怒瞪他:“不幫忙就算了,何必說風(fēng)涼話。”
墨瓏也很干脆,掉頭就走了。
“……”沒想到他真走了,靈犀楞住,想張口喊他,卻又抹不開面子,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走出視野,消失無蹤。
風(fēng)愈發(fā)狠厲起來,她甚是煩惱地看著雙足,身為龍族,她倒不擔(dān)心被凍死在這里,只是這般模樣挨到天明,讓一大堆閑雜人等指指點(diǎn)點(diǎn),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著實丟人。無憂無慮的小肉球時而奔過來仰頭看看她,可惜一點(diǎn)也幫不上忙。
方才她試著用銀鎩用力敲擊冰面,憑她的氣力,倒是刺出了幾個小洞,但隨即從這幾個洞冒出尖銳的冰棱,貼著身側(cè),還有一根從靈犀臉旁堪堪劃過,面頰生疼,想是劃破皮了。
這個破地方!靈犀惱怒得很,試著挪挪腳,無奈任憑她怎么拼勁全力,就像無形中有密密匝匝的繩索捆住她的腳面,將她牢牢綁定在冰面上。折騰了半晌,她氣力耗盡,不得不放棄掙扎,認(rèn)命地想來日姐姐若知曉她在外頭這般丟面子,想必一定氣得很,不知要怎么罰自己。
正當(dāng)她低垂著頭一徑胡思亂想,聽見有人喚她:“喂!醒醒,現(xiàn)下還不是睡覺的時候。”
她抬頭看去,墨瓏不知何時又回來了,左肩上還摞著一疊厚厚長長的毛氈,風(fēng)過,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火油!”她聞出來了。
墨瓏左臂一舒,喝道:“接著!”厚厚的毛氈向她拋過來,帶著難聞的火油味。
饒得靈犀氣力甚大,才沒被這摞厚毛氈直接砸到地上去,費(fèi)勁地接住,觸手處又濕又滑,才知曉毛氈上全都被澆了火油。
“把毛氈都鋪在你周圍。”墨瓏朝她道。
靈犀心喜,依言將毛氈繞著自己鋪成一個圈。
“我教你避火咒,你記好了。”
面上喜色在聽到“避火咒”三字后便消退,她沮喪地抬眼看他道:“你教我也沒用,我沒有靈力,根本用不了。”
差點(diǎn)把這層忘了,墨瓏望著她搖頭:“你還真是個麻煩。”
靈犀剛想還嘴,便見他輕飄飄地躍起,足尖在冰面輕點(diǎn),一個起落間便到了她跟前。
“你……”
她話未說出口,墨瓏已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另一手晃亮火折子,往毛氈上一丟……幾乎是在頃刻間,烈焰騰得躥起,熊熊火光環(huán)繞在他們周遭,墨瓏掐訣念咒,護(hù)靈犀避開吞吐的火舌。
冰面甚厚,好在墨瓏特地用牦牛毛所制成的厚毛氈,在火油幫助下,沒有被冰面寒意所擊退,頑強(qiáng)地燃燒著。
靈犀被墨瓏?yán)卫巫o(hù)在臂膀內(nèi),聽見毛氈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聽見腳下冰面裂開的噼里聲,還聽見了墨瓏的心跳聲——“砰、砰、砰……”他的心跳比她稍快些,穩(wěn)健而有力,即使此時身處險境,她卻莫名很安心。
“原來心跳這么好聽。”她自顧自想,“陸上的都比海里頭要跳得快么?這倒是奇怪。”
墨瓏一面念避火咒,一面留意著靈犀腳下的冰面,看準(zhǔn)時機(jī)道:“走!”
靈犀本能地抬腳,感覺到已有些許松開,心中大喜,使勁用力一掙,雙腳果然脫困。墨瓏挾著她,飛掠而出,回到湖邊,這才松開她。
“原來這么容易就能出來!”靈犀喜滋滋地回頭去看冰面上還未燃盡的毛氈。
“容易?!”墨瓏很想吐血,為了幫她弄得一身火油味,估摸鼻子得失效一兩日,“要不你回去再試一次?”
“那倒不用。這次真是多謝你了,否則在冰面困到明早,被瞧見就太丟人了。”靈犀笑道,“這次真是巧,正好你到湖邊來。”
“不巧。”墨瓏慢吞吞道。
靈犀沒聽懂:“嗯?”
墨瓏探手入袖,指尖拈出一物,遞給她:“這是你落下的。”
靈犀接過一看,是一枚小小的珍珠,自己往日綴在發(fā)間的小珍珠:“你在何處撿到的?”
“寺廟后山,通往泉眼的樹叢里。”墨瓏偏頭看她,見她面露尷尬之色,遂繼續(xù)道,“你其實一直跟著送水的車隊,直到他們上了船,你不知道該怎么辦,就躲在岸邊蘆葦叢里等著。后來看我們雇了船,你就在水底一路跟著船到了雙影鎮(zhèn)。”
靈犀瞠目結(jié)舌,訕訕說不出話來。
墨瓏接著道:“今夜我到此地并非巧合,而是我知道,你一定想趁夜偷偷摸摸穿過鏡湖進(jìn)入天鏡山莊。”
靈犀無言以對。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墨瓏頓了下,瞅她的眼神頗為無奈,“你事先已打聽過鏡湖的危險,居然什么防備措施都沒有就敢往里頭闖。我說你是腦袋被門夾了呀?還是被驢踢了?”
“你才被驢踢了!”靈犀惱怒道,“我打聽過,聽說有靴子是用深海魚油浸泡過,不易被凍上,可惜我身上沒錢,買不起。”
昔日出手那般闊綽,如今瞧她這般模樣,墨瓏嘆了口氣:“你住哪里?”
似乎覺得他問了個蠢問題,靈犀干瞪著他,**道:“我哪有錢住店。”
墨瓏怔了怔:“飯也沒吃?”
靈犀垂著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若是你姐,我真的……”墨瓏話說到一半,正對上她沒好氣的眼神,終是沒忍心說下去,“走吧,我?guī)愠燥埲ァ!?br/>
“我沒錢。”
“……我有錢”墨瓏瞥她,“就算我扶危救困,仗義疏財吧,哼……八百年都沒干過這種事兒了。”
靈犀愣住:“要不,算我賒賬?”
湖邊風(fēng)大,墨瓏不耐煩和她啰嗦,喚了小肉球回來,拉了她就走。
“這個,這個,還有那個……”
墨瓏盯著墻上的粉漆水牌,手指輕點(diǎn),店小二在旁殷勤而認(rèn)真地聽著。
“這幾個菜不要,”墨瓏道,“其他菜各來一份,讓廚子麻利點(diǎn),快些上菜。”
店小二先是一愣,轉(zhuǎn)而才明白過來,連連點(diǎn)頭。很快,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肴流水般端上來,已兩、三日沒吃過正經(jīng)東西的靈犀先用魚湯泡了幾塊餅端給小肉球。她也是餓極了,運(yùn)箸如風(fēng),半晌便吃了大半,這才稍稍緩下來。
墨瓏在旁支著肘看她吃,忍了忍,沒忍住,還是想罵她:“你也是笨,沒了錢兩,連頓飯都吃不上。”
“……沒錢怎么吃飯?”靈犀莫名其妙,伸手給自己盛了一碗牛肉羹。
“不花錢,照樣能辦許多事兒。”墨瓏看她,想了想道,“你不是想買那雙靴子么?待會我就教教你,怎樣不花一個子兒,就能買到。”
靈犀自然不信,不服道:“不就是生搶么?要讓我姐知曉我在外頭干這事兒,肯定得打折我的腿。”
“誰說要搶……笨死你算了。”墨瓏斜睇她,“快吃,吃完我?guī)汩L長見識。”
靈犀雖然不甚相信,但依言風(fēng)卷殘云般將桌上飯菜掃清一空。望著一桌子空盤,墨瓏直搖頭:“你這兩日不會什么都沒吃吧?”
“在河里頭吃了條生魚。”靈犀回想那條魚的味道,眉頭擰起,苦大仇深道,“一股河腥味,難吃不說,刺還多,比我們海里頭差遠(yuǎn)了。”
“行了行了,誰不知曉海鮮好吃,得瑟什么。”
吃飽后,身子也暖和起來,極為舒適,靈犀舒展身子,朝他笑道:“以后你到東海來,我也請你吃飯。我們東海好吃的多著呢,一頓吃不完,一天也吃不完,你連住三月才好。”
墨瓏挑了挑眉,笑道:“連住三月,到時候就算你不趕我,你姐也得趕我吧。”
“怎么會,你是我在陸上結(jié)識的好友,自然是東海的上賓。”靈犀越說越歡喜,“我找一枚避水珠給你,你想來就能來,就算姐姐關(guān)著我,我出不去,你也能來找我玩。”
“我才沒那閑工夫。”墨瓏佯作不屑地應(yīng)道。
他喚過店小二,付了賬,抬腳往外走,背對著靈犀時,唇邊禁不住泛起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