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諸事妥當(dāng),直至夜半,月明星稀,清冽的泉水剛剛冒出泉眼,便被取走,置于大甕之中。運水的人絲毫不耽擱,泉水取足,便立即起運。月色如霜,在喃喃佛經(jīng)聲中,他們一路下山而去。
此番莫姬雖不要旁人插手,但東里長等人也并非無情之人,計劃一路跟到天鏡山莊外的小鎮(zhèn),在鎮(zhèn)上等她七日,若莫姬安然折返,則皆大歡喜。若時限已過,莫姬還未出現(xiàn),也只得認(rèn)命。
這個時限是莫姬所定,夏侯風(fēng)雖不情愿,但心中暗想:倒時候就算我進(jìn)不了天鏡山莊,我也可以一直在鎮(zhèn)上等你,七日、七十日、七月、七年,反正你管不著我。遂他也點頭同意。
運水的人一走,夏侯風(fēng)便按耐不住,東里長攔不住他,眼看他顯出原身,騰挪飛躍進(jìn)林間,化為一陣風(fēng)呼嘯而去。
身為大尾巴羊的白曦,看見夏侯風(fēng)的真身,還是禁不住抖了一下,連吸幾口氣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他偷眼去瞥墨瓏,暗自揣度墨瓏真身為何物?能讓窮奇這等兇獸服服帖帖,莫非是更彪悍的猛獸?
“他們大車腳程慢,咱們等再過兩時辰,天亮了再走也綽綽有余。”墨瓏打了個呵欠,回屋睡覺。
白曦湊近東里長,悄悄問道:“瓏哥和小風(fēng)一樣么?還是比小風(fēng)更厲害?”
“你,好奇啊?”
白曦連忙點頭。
“你猜。”
說罷,東里長不緊不慢地踱回屋子去,院中僅留下一頭霧水的白曦。
大車載著裝滿泉水的大甕,分外沉重,車轍清晰可見。天亮后才啟程的墨瓏等人輕而易舉地就能跟上他們,果然不出所料,車轍一路往西,正是朝著伊水而去。
在伊水河邊,夏侯風(fēng)急得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好不容易等來了墨瓏一行人,忙迎上前道:“他們上船走了,我們怎么辦?”
順著伊水一路北上,若風(fēng)雨神給面兒,船借風(fēng)勢,兩日一宿便可到達(dá)天鏡山莊。玄颶是個講究的主兒,如此這般,才能保證最清冽的泉水。
“船走了多久?”墨瓏問道。
“小半個時辰。”夏侯風(fēng)又急道,“那艘船是早就在這里候著他們的,這里又沒別的船,怎么辦?”
“順著河往前走,肯定有渡口,雇一條船就是,慌什么。”墨瓏有點好笑地看著夏侯風(fēng),“莫姬現(xiàn)下就是一個車輪子,沒人會和她過不去,你犯不上急成這樣。”
“那我們趕緊去渡口雇船!”只聽著前半截話,夏侯風(fēng)俯身就背起東里長,“老爺子你太慢了,我背你。還有你!蹄子動起來,動起來!聽見沒有!”他沖著白曦嚷嚷,緊接著人就竄出去了。
看夏侯風(fēng)一口白亮尖牙,白曦頗感憋屈,低聲嘀咕了一句:“色迷心竅!”隨即撒開腿追上前。
獨剩下墨瓏一人。帶著水腥味的風(fēng)從河面吹來,吹得葦草低伏下來,沙沙作響,他轉(zhuǎn)頭看去,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片刻之后,他并未上前細(xì)究,轉(zhuǎn)身快步趕路。
他們很快找到了渡口,雇了一條據(jù)說當(dāng)?shù)刈羁斓拇4鞣驄D四人,皆是土生土長的水蛇精。主婦粗腰肥臀,說起話來擲地有聲,一看便知是當(dāng)家做主之人。三位相公雖然精瘦了些,氣力卻是不小,一人掌舵,兩人搖櫓,分配得當(dāng),船兒行得飛快。
“放心吧,明日日頭落山之前,保管就到了雙影鎮(zhèn)。”頭上簪了朵山茶花的小相公邊掌舵邊朝他們笑道,他口中的雙影鎮(zhèn)便是天鏡山莊外的小鎮(zhèn),“你們也是趕巧了,我們原是不想走遠(yuǎn)道的。只是天氣就要轉(zhuǎn)涼,走完這趟,我們就該歇了,等明年開春再來。這不,想著到雙影鎮(zhèn)買些好酒來存著過冬,可巧你們就要去雙影鎮(zhèn)。”
“莫非雙影鎮(zhèn)的酒特別好,與別處不同?”白曦最喜攀談,與他閑聊道。
“那是自然,雙影鎮(zhèn)靠著天鏡山莊,可謂是得天獨厚,兩大冰川交匯在一處,鑿下冰塊來釀酒。你是沒喝過,三十年的陳釀,一口就能讓人醉生夢死。”說到此處,他情不自禁地吧唧嘴,似已迫不及待。另外兩名相公亦搖頭晃腦,顯然深有同感。
主婦叉著腰走過來,張口就罵:“就你們幾條懶骨頭,還敢惦記著三十年陳釀,有五年陳喝就不錯了。”
聽得娘子開口,三位相公立時噤聲,埋頭干活。
“家教真好,夫人真是持家有道。”白曦忙陪笑道。
對這話頗受用,主婦昂昂頭,扭著肥腰到后艙做飯去。
還是頭回見這般情景,夏侯風(fēng)直咂嘴,壓低了嗓門問他們:“這樣的兇婆娘,你們也能忍?”
看上去年紀(jì)最大的那位相公誠懇地小聲回答道:“習(xí)慣了就好。”其他兩人附和著點頭。
“打是疼罵是愛。”白曦替他們找補。
“對對對。”三人忙贊同道。
夏侯風(fēng)不可思議地轉(zhuǎn)頭去看墨瓏:“瓏哥,你見過這樣么?”
閑閑靠著艙門,愜意地吹著風(fēng),墨瓏慢悠悠地“嗯”了一聲,然后才道:“天天看你和莫姬,比這個精彩。”
白曦想笑,又怕被夏侯風(fēng)呲牙,忍得身子直打抖。
夏侯風(fēng)不服氣:“胡說,莫姬溫柔多了。”
“你歡喜就好。”墨瓏笑道,“不用解釋,我們眼能視,耳能聽。”
正在這時,簪花的小相公“咦”了一聲,手指向河中:“大哥、二哥,你們快看,那是什么物件?”波光粼粼之中,一道碧青的影子快捷無比地從船的右側(cè)掠過,稍縱即逝,讓他疑心是不是眼花。
待其他人探頭去看時,水底之物已全然無影無蹤。
“不像魚,游得好快!”小相公不確定道,身子一展,驟然抽長,腳還在站在船板上,腦袋卻探入河水中。
見狀,白曦倒抽一口涼氣,立時本能地用雙手護(hù)住脖頸。他也不會水,倘若這些蛇精突然發(fā)難,怕是躲也來不及。其余兩名相公看出他心中所想,連忙安慰他:“客官不必害怕,我們自做了渡人的營生,就不沾葷腥。”
說話間,小相公已經(jīng)從水中出來,甩甩頭,仍是一臉疑惑:“不知曉是什么?反正以前肯定沒見過。”
墨瓏望著水面,唇邊掠過一絲無奈笑意。
船家果然只用了兩日一夜便將他們送到了雙影鎮(zhèn),與運泉水的船前后腳靠岸。黃昏時分下了船,夏侯風(fēng)看見了莫姬所變化的車輪安然無恙,頓時安心了許多,片刻之后又心疼起來——大車載著沉沉的大甕,車輪從鵝卵石鋪成的路碾壓過去,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天鏡山莊位于一個河谷之中,兩大冰川,狼爪川與羊舌川在河谷交匯。狼爪川因形似狼爪而得名,羊舌川卻是因一位上古匠人羊舌篙而得名。羊舌篙擅長打鐵,技藝精湛,為制作出上等鐵器,常年居于冰川之中,忍受酷寒,引冰川水淬鐵。凡他打造的鐵器,無論犁頭還是鋤頭,剪子還是菜刀,皆鋒利無比,經(jīng)久耐用,名聲遠(yuǎn)播。故而將他當(dāng)年居住的冰川也以羊舌為名。
他的后人雖挨不住酷寒的折磨,不再居于冰川,但先人的這門手藝總算還是傳承了下來。雙影鎮(zhèn)上便有羊舌家的鐵鋪,前頭門廳擺設(shè)著各種鐵器和利刃刀兵,伙計掌柜忙著迎來送往各色人等;后頭大院內(nèi),二十幾眼爐灶紅紅火火,精赤上身的漢子們揮著鐵錘,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背脊往下淌,打鐵聲此起彼伏,街面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羊舌家的鐵器到了長留城能賣出翻倍價來。”白曦很是眼饞,站在店門口直勾腦袋往里頭看,只惋惜身上錢袋干癟。
東里長瞥了眼墨瓏,有點惋惜道:“當(dāng)初那柄銀鎩便是在這里定制的,可惜……”他沒再說下去。
墨瓏好笑地攬住東里長的肩:“我知曉,為了那柄銀鎩,你花了大半積蓄,我領(lǐng)情得很,領(lǐng)情得很。要不我在這兒替你定制一根拐杖,如何?挑最貴的,不貴的咱還不要。”
“不要不要,就知曉哄我。”東里長不甚滿意地哼唧了一聲。
夏侯風(fēng)全副心思都在運水的車隊上,以為他們必定趕著往天鏡山莊去,沒料到的是,他們居然趕著車進(jìn)了一間客棧的后院。
“這是怎么回事?”他覺得有點詫異。
東里長替他解惑:“通往天鏡山莊的橋每隔七日出現(xiàn)一次,午時一個時辰。我方才問過,明日恰好就是第七日,他們現(xiàn)下進(jìn)不去,只能等明日日中。”
“這么麻煩……”白曦直搖頭。
墨瓏展目四顧:“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先找家客棧歇腳吧。”
夏侯風(fēng)直愣愣就要往莫姬所在的那家客棧去,被墨瓏一把拉住:“不能住這家,保不齊會讓人疑心,豈不是給莫姬添麻煩。”夏侯風(fēng)見他說得有理,雖然心中惦記,但也知曉要以大局為重。
除了羊舌家的鐵鋪和用冰川水釀成的好酒,兩大冰川的交匯也是一道絢麗風(fēng)景,來雙影鎮(zhèn)品酒者多,觀景者也多,加上與天鏡山莊往來的客商,雙影鎮(zhèn)最不缺的就是客棧,整個鎮(zhèn)子的房屋,客棧占了有一多半。
東里長念舊,仍選擇去多年前曾經(jīng)住過的客棧,可惜店主早已易人,他也未見著熟面孔,心中難免生出些許遺憾。墨瓏安慰了他幾句,他也聽不進(jìn),悶悶倒頭睡去。
白曦是頭一遭來雙影鎮(zhèn),心癢難忍,按耐不住想出去逛逛。正好夏侯風(fēng)替莫姬憂心,坐立不安,墨瓏也想分分他的神,遂讓他倆一塊兒出去走走,還往白曦手中放了好幾塊銀貝。
看見銀貝,白曦眼睛驟然閃亮,忙又要作謙遜推脫狀:“這……多不好意思……”
墨瓏打斷他:“你好好帶小風(fēng)散心,酒別多喝,免得他生事。你自己再買件棉袍,這里比長留城要冷得多。”
這話儼然是將他當(dāng)自家人看待,讓他照顧好小風(fēng),白曦心中感動,連連點頭:“放心吧,我肯定看好他。”
看著他倆出門去逛,東里長悶頭睡覺,墨瓏一人獨自叫了碗白湯小餛飩,慢條斯理地吃。待他吃完,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他這才信步出了客棧,往天鏡山莊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