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哐當(dāng)——”有什么東西砸到了門上,發(fā)出一聲重重的悶響,然后“啪”的一聲,那東西又掉到了地上,似乎是碎開了。</br> “媽!媽媽!”8歲的楊煊攥著拳頭,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一下地捶著自己房間的門,“媽媽,你開門!”</br> 然而沒人來給他開門,回答他的只是一聲巨大的花瓶落地的脆響。</br> “楊成川你把離婚通知書藏哪兒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在搞什么把戲——”楊煊聽到門外傳來他媽媽歇斯底里的哭喊聲,他急得扒到門縫去看,生怕他媽媽做出什么傷害自己的事情,可是門縫太窄了,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焦躁地舉著胳膊砸門,砸了不知道多久,胳膊的一側(cè)都腫了起來,他才無力地坐到地上,沉默地聽著外面狂風(fēng)驟雨般砸東西的聲響。</br> 一旦那個魔鬼侵占了他媽媽的身體,他就會被鎖在自己的房間里,只能聽著外面的聲音,什么也做不了。</br> “小煊,小煊啊。”</br> 過了不知多久,楊煊聽到他媽媽的聲音,隔著一扇實(shí)木門,聽上去柔軟而溫和。</br> 一番狂躁的發(fā)泄結(jié)束后,那個魔鬼離開了他媽媽的身體,她又回到了平日里溫柔得體的模樣。</br> 楊煊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干凈臉上的眼淚,然后用手撐著地面站起來,抬起胳膊轉(zhuǎn)動門把手,把門拉開來。</br> “媽媽。”他竭力裝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的樣子,可是一開門,他就愣住了。</br> 他媽媽坐在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中,胳膊上劃滿了傷痕,后背靠著沙發(fā),眼神空洞地看著門的方向。</br> “媽——”楊煊撲過去,急急地查看他媽媽胳膊上交錯的傷口,它們正朝外滲著血,鮮紅得刺目。他驚慌失措地去抽桌上的紙巾,蹲著給他媽媽擦胳膊上的血珠,可是她卻感受不到疼似的,一聲也不吭地沉默著。</br> 楊煊抬起頭,試探著晃了晃他媽媽的肩膀:“媽媽,疼不疼?”</br> 那雙眼睛仍舊空洞地睜著,一絲活人的氣息都沒有,楊煊的心臟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整個人被巨大的恐慌吞沒了,他伸出手,指尖無法抑制地顫抖著,想要靠近他媽媽的鼻端,靠得越近,他的指尖就抖得越厲害,還沒完全靠近,他就驚惶地縮回了手,絕望地哭出了聲:“媽媽——”</br> 楊煊猛地在黑暗中睜開眼,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氣。</br> 又夢到了這個場景。他皺著眉坐起來,抬手摁開墻上的開關(guān),把頂燈打開。他下床走到陽臺上拿了打火機(jī),坐到床邊靜默地抽起煙來,一支煙快燃盡了,夢里那種郁結(jié)在心中的驚慌和絕望才逐漸消散開來。</br> 事實(shí)上,夢里的那個場景從沒發(fā)生過,他媽媽總是在神志恢復(fù)正常以后,就會把自己整理好,然后將他從房間里放出來。可是楊煊從7歲起就不停地夢到這個場景,拉開門,然后看到他媽媽已經(jīng)自殺了——那是他最害怕發(fā)生的事情。</br> 楊煊不喜歡過生日,尤其是在他媽媽走了以后。</br> 以前他的每個生日都是他媽媽給他過的,雖然7歲那年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她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反復(fù)無常,時好時壞,但每到一年中他生日的這天,她都會調(diào)整到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br> 以前的每個生日,他媽媽都會給他寫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有時深奧有時淺顯。那時的楊煊常常說自己看不太懂,但她卻從來都沒給他解釋過。</br> “你長大自然就懂了?!彼偸沁@樣說。</br> 楊煊把煙按熄了,站起來走到那架展示柜前,抬手從最上面一層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拿在手里,又坐回到床上。他從里面抽出一沓信紙,低頭看著上面熟悉而遙遠(yuǎn)的字跡。</br> “小煊,14周歲生日快樂。祝賀你又長大了一歲,離自由和遠(yuǎn)方更近了一步,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lt;/br> “不過,想到四年之后的你就要離媽媽遠(yuǎn)去,自己外出闖蕩,還是有些不舍和難過(當(dāng)然其中也夾雜著一點(diǎn)幸福)。真想跳到幾年后看看你長大的樣子啊,我想你一定會長成一個成熟而不世故,善良而不軟弱的男孩子,媽媽無比期待這一天的到來?!?lt;/br> “小煊,你要永遠(yuǎn)記得,尊重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但不要被它們所束縛,做一個自由而善良的人。記住,善良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品質(zhì),無論發(fā)生什么,請務(wù)必不要讓它從你身上消失?!?lt;/br> ……</br> 這是他媽媽留給他最后一封信,落款還是那句十幾年如一日的“媽媽愛你”。</br> 楊煊把信紙塞回信封里,躺到床上,把信封蓋到眼睛上,擋住天花板上刺目的燈光。</br> 成熟而不世故,善良而不軟弱……那是什么樣子的?尊重社會規(guī)則又不被其束縛,那他又該怎么做?</br> 楊煊覺得他有很多問題要問他媽媽,可是她已經(jīng)無法回答他了。不過,就算她還在,她應(yīng)該也不會回答自己的。楊煊幾乎可以預(yù)料到,他媽媽一定會笑著說,“你長大自然就會懂了”。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怎么還沒懂呢?</br> 相比他媽媽,他爸楊成川對他的要求就容易理解多了,不過是“成為這個社會公認(rèn)的精英階層”——就和他自己一樣。這一點(diǎn),從他送的生日禮物上就能看出來。名貴的西裝和手表,代表了他對自己的全部期望。</br> 楊煊可以想象到自己穿戴上它們的樣子——一定會跟楊成川像極了??墒撬幌胱兂赡菢?,就算變成最平庸的那類人,他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成為另一個楊成川。</br> 誠然,穿戴著那樣昂貴的西裝和手表的楊成川,一路收獲了無數(shù)歆羨的目光和常人難以企及的尊重,可是那有什么意義呢?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起自己的,可悲的成年人罷了。</br> 那……如果他媽媽還在的話,她又會希望自己怎么對待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呢?楊煊想起湯君赫看著自己的眼神,那像是比那些搖曳的燭火還要更加灼灼發(fā)亮,即便不想被點(diǎn)亮,他也無法說服自己去討厭那個散發(fā)著光芒的光源——畢竟,誰會討厭無盡黑暗中亮起來的那一束星芒呢?</br> 他閉著眼睛舉起胳膊,摸索著墻上的開關(guān),把頂燈關(guān)上,在黑暗中嘆了口氣。</br> ***</br> 第二天早上,湯君赫早早下了樓,等在樓道口。因?yàn)閹滋烨暗哪谴吾四_,他又有了一個讓楊煊騎自行車載他的新借口。</br> “哥。”見楊煊從電梯走下來,湯君赫出聲叫他,清脆的聲音在晨間的樓道中響起來。</br> 楊煊“嗯”了一聲,走到自行車旁,開了鎖,把車趕出樓道,一只長腿跨過車座撐著地面。</br> “哥,你先騎,我從后面跳上去?!睖樟嘀鴷驹谒膫?cè)后方說。</br> 楊煊側(cè)過頭問:“不是腳崴了么?”</br> 湯君赫撓頭道:“可是我想試試……”</br> “以后試吧?!睏铎宇D了頓,發(fā)話了。</br> 他這樣說,湯君赫只好抱著書包直接坐上去——這種上車的方式實(shí)在太沒士氣了,他想。但低落只持續(xù)了幾秒鐘,他就又開心起來了,畢竟他又能跟他哥哥一起上學(xué)了,而且,看起來他哥哥也并沒有很討厭他。</br> 湯君赫抓著楊煊的校服,忍不住小聲地哼起歌來。他一邊哼,一邊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才能想辦法晚上去他哥哥的房間里待一會兒。</br> ——晚上的時間那么長,如果能跟楊煊待在一起就好了,他想。</br> 快到學(xué)校的時候,他突然計上心來。</br> “哥,蛋糕你吃完了嗎?”他坐在后座問。</br> “沒?!睏铎舆@樣說著,下意識等著他接下來的問題。但湯君赫卻并沒有繼續(xù)問什么,這讓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br> 等到晚上,楊煊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他早上會問那個問題。</br> 十點(diǎn)十五,楊煊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幾聲極其輕微的敲門聲,他從床上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門口,拉開門看著湯君赫。</br> “哥,我有點(diǎn)餓……”湯君赫微微抬著下巴看他,眼神里盛滿了試探和期待,“我想吃蛋糕……”</br> “我給你拿吧?!睏铎铀砷_門把手,轉(zhuǎn)身走到冰柜前,彎腰把蛋糕拿了出來,遞給湯君赫說,“你拿回去吧,我不太吃這個?!辈恢獮槭裁?,雖然知道湯君赫一定會堅持在自己房間里吃蛋糕,但楊煊還是故意這樣跟他說,而下一秒當(dāng)他看到湯君赫的眼神中又出現(xiàn)那種著急的眼神時,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大腦中一閃而逝的,那種可以稱得上“得逞”的情緒。</br> “可是我房間沒有冰箱,很容易壞的,客廳的冰箱又沒有地方放得下,”湯君赫忙不迭地解釋一通,又試探著提出要求,“哥,我在你房間吃吧,我吃一點(diǎn)點(diǎn)就夠了……”</br> “那在這吃吧?!睏铎涌瓷先ゲ⒉辉谝猓f完這話之后,他又倚到自己的床上繼續(xù)看書。</br> 湯君赫把蛋糕盒鋪到地上,將蛋糕放上去,然后直接坐到地上,側(cè)過身面對著楊煊,切了一小塊蛋糕開始吃起來。</br> 他一邊低頭吃著,一邊偷偷地觀察楊煊。楊煊在看一本叫《刀鋒》的書,時不時朝后翻一頁,對坐在地上吃蛋糕的湯君赫視而不見。</br> 湯君赫心滿意足地吃著蛋糕,心里盤算著,一天吃一小塊,應(yīng)該可以吃一個周吧?那就是說,這一個周里,他每天晚上都能到楊煊的房間里……想到這里,他覺得那個翹課買蛋糕的決定做得實(shí)在太對了。</br> 吃完一小塊蛋糕,湯君赫把蛋糕裝回盒子里,蹲起來放回冰柜,然后站起身說:“哥,我吃飽了。”</br> “嗯,”楊煊把手上的書放下,抬眼看他,“回屋睡吧”</br> “哥,你晚上都幾點(diǎn)睡啊?”</br> “十一點(diǎn)左右吧?!睏铎诱f。</br> 早知道剛剛吃慢一點(diǎn)了,湯君赫有些后悔,這樣想著,他心里已經(jīng)打算好了,明天要多吃一會兒。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