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以退為進
月笙抬頭打量著扶她起身的少女,容姿絕麗。
早在殿里聽德子念叨侯府小姐朱雀是如何的人美心善,她也曾拿朱雀給的小金錁托人置買炭火。不然僅憑那日內務府被皇上訓斥后送來的炭火,他們這個冬天定是撐不過去的。
月笙想著這位侯府小姐是同三皇子有些交情在的,不然不會得罪二皇子把藥草包搶下來。
但她一個做奴才的,自然不敢多問,行禮謝過朱雀便引著她來到祁桓的宮殿。
朱雀跟在她身后,見她清瘦的身子走路一瘸一拐,便知她跪了很久,膝蓋傷了。
她嘆了口氣。
都說皇宮里是錦衣玉食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地方。可為何那個只喜歡讀書,不屑勾心斗角的絕美少年會被人欺負地這樣慘。除去皇子的身份,他的日子過得連京城普通百姓都不如。
果真是弱肉強食嗎?
他不爹受寵,沒娘疼,果真就該被人咬著脖子喝血嗎?
她不知道。
祁桓的殿里,只零零星星地點了幾處宮燈,加上今夜無月,整座殿昏暗地讓人懷疑這是下人的居所。
此時,德子正拿從御膳房好不容易討來的白米熬粥,祁桓病得厲害,吃不下飯,只得吃些流食養(yǎng)著。
運遠地他見月笙捧著藥包回來身后還有一人。待來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朱雀,他大喜,扔下手中煽火的團扇:“小姐您怎么來了?”
朱雀顧不上回答德子的問題,只吩咐他把藥熬了,便跟著月笙來到祁桓的寢殿。
寢殿里,只燃了一只宮燈,大概是燈油快不夠了,光很微弱。但朱雀還是看到昏黃光線里祁桓的兩頰燒得很紅。
祁桓燒了一天,此時已睡過去了。
他靜靜地睡著,朱雀靜靜地看著。
突然她鼻頭一酸,眼淚就掉下來。
為什么宮里太后娘娘病了,祁桓也病了,為什么生病的都是對她好的人。
她還記得初入宮迷路時,祁桓給她糕點吃,送她回太后殿。第二次為了她打了二皇子祁晟,差點被轟出宮。他對她那樣好,她卻不能為他做什么。
宮里所有人都欺負他,她也只能動動嘴皮子,不能狠狠踹那些人解恨。
沒用!她有些惱地捶了捶自己的手,哭得更兇了。
她哭的極小聲,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滴,但啜泣聲中祁桓還是睜開了眼睛。
他緩緩抬起手,輕輕擦去朱雀的淚,微微笑道:“不哭。”
他不許她哭,最起碼不許她因為他哭。
“你怎么來了?”他有些吃力地坐起,桃花眼看著哭紅雙眼的朱雀。
“太后娘娘病重,宣外祖母進宮我便跟著來了。但沒成想遇到祁晟刁難你宮里的月笙。她說你病了,我就跟著過來瞧瞧。”
是說關心他嗎?
跳躍的燭光里,他仿佛看見少女眼中的悲傷與心疼。他少有地燦然一笑:“我挺好。放心就=便是。你來我殿中不合規(guī)矩,回太后殿吧!”
朱雀坐在塌邊,看著祁桓燒紅的兩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巧月笙端著藥過來,她起身站著一臉認真道:“那等你喝完藥我再走。”
祁桓笑笑,點了點點頭。
站在一旁的月笙早被朱雀口中的‘你’字驚了一驚,祁桓再怎么不受寵也是皇子身份,那些狗奴才當面見了也得稱‘爺’稱‘您’的,她一個寄養(yǎng)在侯府的小姐怎么有膽子稱‘你’。
但,當她瞥見祁桓罕見的微笑時,便明白了。
甚至她都能聯(lián)想到那件補得歪歪扭扭的衣服,那幅魅惑人心的墨蓮,夏日里祁桓淋的雨,這些可能都與眼前的侯府小姐脫不了干系。
月笙舀了一勺藥,仔細吹了吹,剛要送到祁桓嘴里,便聽角樓傳來撞鐘聲。
鐘聲厚重低沉,劃過冬日清冷的夜空,響徹宮中每個角落。
一聲,兩聲,三聲,祁桓數(shù)著,臉色黯淡下來。
最后一聲鐘聲還是敲響了。
不多不少,剛好四聲。
寒夜里,寂靜的宮中突然響起哭聲:“太后娘娘歿了。”很快墻外宮道上太監(jiān)宮女都朝太后殿哭著奔去。
那哭聲朱雀聽得清楚,祁桓也聽得清楚。
朱雀看著著手腕上的珊瑚手串,大哭起來,顧不上祁桓,便向著太后殿的方向奔了出去。
祁桓抬頭見窗外漆黑一片,沒有月亮,嘆了口氣:“月笙,把殿外的宮燈都點了吧,能用的燈油都用了。”
燃了宮燈,也算給太后照亮夜空的路。
他在這深宮里什么苦沒吃過,什么辱沒受過。
他受得了別人對自己百般欺凌,但卻受不了別人待他好,哪怕一點點。
哪怕,是在風雨中的一把傘。
一把傘的恩,他也記得清楚。
月笙點頭應下,吹了吹勺中藥:“爺,這藥喝了,燒便能退了。”
祁桓推開藥碗,眼神深邃:“藥可以不用喝了。”
“那怎么成?您都病成什么樣了?”月笙著急道。
祁桓看向明滅的宮燈,冷冷一笑:“越是病重,越對我有利。”
這幾個月來,內務府克扣吃食衣物他看在眼里,自鐘粹宮將他視為眼中釘后,他越發(fā)覺得宮中已不能多待一刻,多待一刻,他怕會死在那對母子手上。
但他還不到出宮立府的年紀,貿然去求皇帝他也不會答應,況且皇帝也不會見他。
太后西去乃是國喪,宗室子弟少不了去陵前守孝三年。但那些紈绔子弟怎么能受得了三年干巴巴去守一個陵墓。沒有酒肉歌舞比要了他們的命還難受。
所以陵前守孝這件事沒有人會在皇帝面前,自告奮勇。
別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對他來說是好機會。他可以逃離皇宮這塊暗流涌動的旋渦,養(yǎng)精蓄銳。
三日的服喪期,祁桓水米不進,加上本來就病著,整個人憔悴至極,最后一日到了行立跪地都需宮人攙扶的地步。
太后棺槨下墓九瞿山后,各宗室子弟被傳召一室,他們心里清楚,皇帝這是要選人去守孝了。所以,每個人自入殿后,頭埋地極低生怕被點名去吃三年的苦。
祁桓此時已經(jīng)連跪都跪不穩(wěn),身后須有人扶著才勉強不倒地。
大皇子祁征這幾日該吃吃該喝喝,顧紅光滿面,他跪在地上回頭見祁桓只剩一口氣的樣子,疑惑地問身邊的祁晟:“老三怎么傷心成那樣了?老太婆對他很好嗎?”
祁晟嗤鼻:“皇宮里有誰會待見老三?我看他是哭自己可憐。”
祁征一聽樂了,剛要開口便聽太監(jiān)高喊:皇上駕到。
皇帝落座,殿下宗室子弟把頭埋地更低了,恨不得能鉆進地下。
“你們將頭埋得那樣低,生怕我叫你們去守墓不成?”雙鬢斑白的老皇帝氣得把桌上的硯臺砸在地上。
祁征被嚇得一激靈,差點叫出聲來。
“你們倆,”皇帝指了指祁征和祁晟:“太后生前最疼愛你倆,好吃的好穿的都想著往你們宮里送,你們誰愿去?”
祁晟一聽趕緊在地上扣頭,假惺惺地哭起來:“皇祖母生前待晟兒那樣好,晟兒本該去為她老人家守孝。但母妃體弱多病,之前都是兒臣侍奉湯藥。為了給皇祖母盡孝而放棄給母妃盡孝,兒臣實在不忍。”
祁征跪在旁邊,聽祁晟不知什么時候編好的說辭,心里罵了他一句。
貴妃整日與皇后斗好著呢,體弱個鬼!
但祁晟既然推脫了,他自然也是要推掉的,他在地上磕了個頭做出一臉痛不欲生的模樣:“父皇,九瞿山路途遙遠,兒臣也不忍撇下母后。”
身后的宗室子弟見他倆都不愿意去,干脆把臉貼在了地上,唯獨祁桓抬起頭,用極其微弱的聲音道:“兒臣愿去九瞿山為太后守孝。”
皇帝應聲看去,只見祁桓臉色蒼白,雙眼布滿血絲,人瘦得不像樣子。上次見他還是在去年除夕家宴上,當時他眼光掃了他一眼,見他越長越像蘇氏,便對他更生厭了。
他征服了天下,卻沒征服得了一個女人。
祁桓的存在就像是上天時刻嘲笑他的失敗。
若是祁桓像平時一般靜靜站在他面前不爭不搶閑然自若那就算宗室子弟中無一人請愿他也不會應他的要求。
他那副閑然自若,將一切都淡然處之的清高姿態(tài)像極了蘇氏,不由引得他怒火重燃。
但,他跪在地下,連氣息都變得微弱,那一刻皇帝的心里生出一絲憐憫。
太后生前對他并無多大關照,但太后走了之后,最悲慟的竟是祁桓。
祁桓知道自己不待見他,也從未向自己求過什么,他畢竟身上有他的血。
現(xiàn)在他坐在高處看祁桓那樣清瘦孱弱,回想起這些年對他的冷漠有些于心不忍。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既然現(xiàn)在他請愿去九瞿山,那就放他出去吧。他直了直微駝的脊背:“既然你有這片孝心,那就隨了你愿。”
此話一出,眾宗室子弟暗暗松了一口氣。
祁桓沖皇帝磕頭謝恩,在宮人攙扶下緩步出了殿門。
正值晌午,是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北面背陰的琉璃瓦上還有未化的白霜。
他抬頭看著重疊朱墻外清冷的碧空,深深吸了口氣。
十四年了,他終于要走出這座煉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