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瀑布邊(一)
另一個中午。</br> 另一處碼頭。</br> 對折,向內(nèi)翻折,再向內(nèi)翻折。</br> 折出脖子和頭部。</br> 將兩邊的小角翻下,形成耳朵。</br> 另一端同樣向上翻折,形成尾巴。</br> 要做一只狗的折紙比較復雜,或者說,有四肢的動物,折起來都比較復雜。因為一張紙只有四個角,但是四肢加上頭尾有六個突出的部分。手工者得想辦法制造角,如果要那樣做的話,就需要通過折疊的方式實現(xiàn)。</br> 但是折疊產(chǎn)生的角太短,無論作為四肢還是頭頸都很不協(xié)調(diào)。一只矮腳的狗,或者一只短脖子短尾巴的狗,怎么都不好看。</br> 更何況還要折耳朵這樣的細節(jié)。</br> 當然也有簡單的折法,比如不折腳,只做一個身體的底座。那樣就很容易了,折出來的樣子也很可愛。</br> 適合兒童學習。</br> 但他想做得更好。</br> 人來人往的飯館總是很嘈雜。瀧川俊秀一個人坐在角落,午飯剛剛吃了一碗面,空空的碗擺在面前上面架著筷子,碗中淺淺的剩余油湯。</br> 碗的邊上是一沓書寫紙,用線訂起的小冊子。便攜墨盒和毛筆也放在旁側(cè),這本小冊上記了很多東西,已經(jīng)做的事,需要做的事,需要注意的事,需要計算的事,不能對別人告知的事,都記下來了。</br> 一杯茶壓在記事簿上,茶水還剩一半。</br> 他坐在長凳上,身穿黑色的旅行布衣,低著頭,擺弄著手中一張布滿折痕的白紙。腰間一長一短兩柄佩刀并未取下,那太刀也背在背后。這么個裝束,一進飯館伙計就看出他是位出行的武士大人,所以殷勤招待。但他并沒多少需求,點了碗面,續(xù)了兩杯茶,僅此而已。吃飽喝足也未有離開的意思,就坐在那,低頭做著他自己的事。</br> 手中的折紙,是昨日的那只狗,被遺忘丟棄的那只。瀧川俊秀此時將成品重新拆開,沿著折痕重新做起,打發(fā)時間的無聊動作。</br> 他會做一些有趣的手工,那是小時候,兄長教他的。</br>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br> 折狗,或者其他有四肢的動物并不容易,原因上文已說明。折紙鶴就很簡單,因為只用折出兩只翅膀,頭頸和腳即可,那兩只腳也是并在一起的。</br> 現(xiàn)在,手中的紙已經(jīng)折出了頭和尾巴,又一次。接下來要處理四肢。</br> 但其實早已處理好了,現(xiàn)在只不過是重復動作而已,又一次。</br> 瀧川俊秀望著狗的身體下端位置,兩邊各自從中間切開一道線,將原本連在一起的分開,形成了四個角。這切線并不整齊,因為當時是用手撕的,沒必要為折紙動用腰間的刀,用在這么精細的活計上,殺人的武器也不順手。</br> 沿著折痕,將四個角分別前后翻折,形成四肢。</br> 一只狗折好了,又一次。</br> “作弊。”</br> 他低著頭,喃喃自語,面無表情地望著手中的造物,“在折紙的過程中使用其他工具,破壞紙張的完整性,這是作弊行為。”</br> 但總歸是折好了。</br> “應(yīng)該有更巧妙的辦法。”</br> 瀧川俊秀抬起手將折紙狗放在桌上,看這紙做的小動物四條腿分開,穩(wěn)穩(wěn)立著,抬著脖子昂著頭,耳朵機敏地豎在頭頂。他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又微微笑著,“可您當時就是這樣示范的,兄長。并且太復雜了我也學不會,畢竟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孩童。”</br> 現(xiàn)在呢?</br> “現(xiàn)在我也只能繼續(xù)使用作弊的手段。”</br> 他說著,將紙狗拈起,小心地放入口袋中。這雖然是沒有被接受的禮物,但他也不想輕視,歸根結(jié)底也是自己的勞動成果。白紙折成,就好像擁有了生命一般,不該被隨意丟棄,“但我真的想做得更好,的確如此。”</br> 低著頭,手撐著額。</br> 閉上雙眼,黑暗一片。黑暗之中,許多思緒。</br> 回想往事。</br> 思考現(xiàn)在。</br> 計劃未來。</br> 許多事,寫在記事簿中,寫在腦海中。密密麻麻的墨水字,看多了令人眼花。</br> 嘆息著,他舉起茶杯,將記事簿拿在手中。</br> 飲下最后半盞茶水,已經(jīng)微微變涼,微微苦澀。</br> “……就這樣吧。”</br> 低聲的自言自語,不知是在對何事何人,如此評價,“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br> 飯館門外,響起人聲,似是騷動。</br> 瀧川俊秀抬起頭,睜開眼,看見店里伙計跑出去又回來。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br> 伙計回答說從海邊駛來一艘船,南蠻船,高高大大,張滿了帆。這場景本地人不常見,所以擁過去看熱鬧。</br>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該到時間了。</br> 也就這樣了。</br> 他付了飯錢,走出飯館。</br> 掀起門簾,屋外的陽光令他覺得刺眼。他看見門外的碼頭邊,熙熙攘攘的當?shù)厝耍瑵O民和商販們,圍擁在一起,望向遠處的海面,指指點點,議論紛紛。</br> 那艘西方制式的船只,渾身色澤黯淡,舷邊涂黑,停在不遠處的海面上,并未再接近,因為這樣一艘大船,停泊入港,再調(diào)頭啟航會很麻煩,有更巧妙的方法。舷邊放下了小艇,幾名船上的水手坐在艇中,高舉船槳,是西方的水手。</br> 然后一個人通過舷梯,從甲板下到艇中。</br> 距離不遠,所以那隨風飄揚的白衣很惹眼。</br> “她來了。”</br> 瀧川俊秀望著身著白衣的人,輕輕微笑,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枺皽蕰r呀,正午。”</br> 來了,過了這么久,終于來了。</br> 他低頭,最后翻了翻手中的記事簿。</br> 手指點著,最后的復習鞏固。</br> 腦海里將流程再過了一遍,將自己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再想了一遍。</br> 然后將記事簿收好。</br> 瀧川俊秀抬頭,看向頭頂?shù)奶枺{天,今天天氣很不錯,初秋的晴天,不冷不熱。他看向自己背后的城鎮(zhèn),更遠處的群山。從山間蜿蜒出一道河流,經(jīng)過城市,漸漸變寬變廣,匯入眼前的海中。很美麗的景色。他特意挑選的地點。</br> 此時小艇已經(jīng)靠岸。</br> 身著白衣的人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br> 那人登上碼頭,朝著他的方向站立。</br> 一言不發(fā)。</br> 他也同樣如此。望著她背后的海洋,看著小艇送完乘客,水手們劃著槳返回船上。</br> 四周圍觀的人也很快散去。</br> 他當然不會走,對面,白衣女人也沒有走。</br> 微笑著,瀧川俊秀打量著她。白色的長袍衣衫,熟悉的。織了白紗布的斗笠遮擋面孔,陌生的,讓他看不見對方的臉,看不見對方的神情。</br> 那人的周身,纏繞著奇怪的氣,淡淡的,隱隱約約的流動的氣,那又是什么呢?以往在此人身邊從未見過的。聞起來微微有些刺鼻,像是酒味?</br> 她喝酒嗎?不知道。來這之前喝過酒嗎?也不知道。</br> 此人是誰呢?</br> 是熟悉的朋友夏玉雪女士,還是陌生的——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吧。</br> 這樣想著,瀧川俊秀邁步上前。</br> 開口,用漢語詢問。</br> “夏玉雪女士?”</br> “是我。”斗笠下傳來他已經(jīng)聽過的聲音,“讓您久等了,瀧川先生。”</br> “沒等太久,我也只早來一天而已。”</br> 他回答,保持微笑,“您叫我出云介就可以,不必總是那么禮貌。旅途如何?”</br> “很好。”</br> 對面人回答,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紗隨風飄動,但總是遮住其下的面龐。她伸手,指向背后的船,“剛才臨走之時,威斯克斯船長讓我簽了一份契書,是生死狀?她說是您的主意。”</br> “對,是我的。”</br> 其實是商人要求的,他覺得實在無必要。</br> “那么,船長托我將您的那一份交給您,瀧川先生。”白衣女人堅持如此稱呼,從懷里取出兩張紙,遞給他一張。</br> 瀧川俊秀接過,略略讀了一遍,又一次。</br> 這上面的話他都已經(jīng)讀過了,用漢語、日語和英語各寫了一遍的責任書,明確決斗雙方也就是自己和對面的人,出于自愿行事,威斯克斯則為見證人。此書一式三份,每份上都有三個人的簽名。</br> 他手中的是他的,對面人手中是對面人的,第三份的則在商人那里。</br> 毫無必要的文書工作。</br> “我注意到威斯克斯船長在其中的職責。很奇怪她為何會愿意為您的事務(wù)承擔責任,簽字留痕?坦率地說那似乎不太符合她的……人設(shè)。”對面人指向船,開口詢問,又一次,“那么既然她現(xiàn)在身為見證者,是不是應(yīng)該陪同我們,全程參與?”</br> 話語聲平平,音調(diào)沒有一點起伏,讓他聽不出話中存在的任何情緒,察覺不到話中喻示的任何動機。</br> “我覺得沒有必要。”</br> 瀧川俊秀回答,將紙折好,和記事簿放在一起,臉上始終保持輕松的微笑,對她。對方的話語中包含了兩個問題,但他只回答了后一個,“前日我已對您說過,我希望我們之間的事就在我們兩人之間解決。威斯克斯船長不參與過程,只負責后續(xù)工作的收尾,以及為未來有可能存在的爭議提供佐證解釋。”</br> “我簽字時問過她,她也是這么說的。”</br> 對面人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在看他。</br> “若您堅持希望見證人在場,夏女士。我們也可以現(xiàn)在去船上再商議。”</br> “不必了。”</br> 白衣女人擺擺手,“只是,我希望在場的另有其人。”</br> 他沒聽懂這句話什么意思。</br> 也不想多了解。</br> “那就這樣吧。”</br> 瀧川俊秀說著,轉(zhuǎn)身,微笑著抬起手臂,做出邀請的手勢,“的確不必再麻煩了。請跟我來,夏女士。”</br> “去哪里?”</br> 背后的聲音問,“不在這嗎,瀧川先生?”</br> “不,不在這。城里白天行人太多,街道上動手也會麻煩當?shù)毓俑!彼氖种赶蜻h處,越過城鎮(zhèn),指向那一片青山,“我們沿著河,朝山的方向走,大約十里路。在山腳下有一道瀑布,很偏僻,風景也很好。在那,您覺得呢?”</br> “悉聽尊便。”</br> 簡短回答。</br> “那,一起走吧。就當是熱身。飯后散步有助消化。”,他微笑,“我們消耗同樣多的體力,那樣也公平。”</br> “悉聽尊便。”</br> 依然語氣平靜的回答,依然一動不動。</br> “……”</br> 瀧川俊秀看著她。</br> 斗笠遮掩,看不清,猜不透面孔和情緒。這讓他有些不舒服,眼前,身著白衣的,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讓他感覺不舒服。</br> 這感覺意味著什么?</br> 是自己期望的,還是不期望的?</br> 疑問。</br> 不過,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br> “請跟我來,夏女士。”</br> 最終,他開口,邀請,又一次。</br> 轉(zhuǎn)身,邁步,沿著入海的河邊道路,朝山的方向走去。</br> 聽見后面輕輕的,若有若無的腳步聲跟隨。</br> 兩人走在河邊。</br> 可見河面上漂過幾艘漁船,岸邊有垂釣的或者閑坐的漁夫,人并不多,現(xiàn)在是午后,正是休息的時間。河邊長著水草,河流寬闊,對岸也同樣有城鎮(zhèn),有房屋。頭頂?shù)年柟庹丈洌用嫔喜ü怍贼浴3跚锏奶鞖馕觯舆叴祦黻囮囄L,清清爽爽,令人感覺十分愜意。</br> “您認為這的風景如何?”</br> “很不錯。”</br> “您不好奇自己現(xiàn)在身處何處嗎?”</br> “實際上,不。”</br> “我們現(xiàn)在是在紀伊國的新宮市。您身邊這條河叫做熊野川,河從群山流出,經(jīng)過城市流入海洋。此處是和歌山一帶,在難波的東南面。”</br> “嗯。”</br> “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城市。從很久以前,這里就有人居住。您應(yīng)當知道,貴國古代秦時有一位方士徐福,受秦皇詔命出海尋仙。傳說他的船最后到達我國,就是在此處登陸。至今城中還有徐福廟,不過可惜我們這次就沒機會看了。”</br> “也許下次吧。”</br> “哈哈,也許。”</br> “瀛洲嗎……”</br> “您說什么,瀛洲?哦,對,貴國傳說中的仙山,徐福不正是要尋找這樣的地方嗎?不過可惜,他到達的終究只是凡界。我們這里沒有神仙,沒有永葆青春的靈丹,沒有人能長生不老,永遠不死。”</br> “嗯。”</br> “……您認為這的風景如何,夏女士?”</br> “很不錯。”</br> “您好像有心事?”</br> “瀧川先生,我只是覺得我們沒必要走那么遠的路,我不想耽誤您太多時間。雖說這是個城鎮(zhèn),但我想我們總能就近找到一個偏僻的——”</br> “不不不,我一點也沒有覺得被耽誤。我喜歡散步,尤其喜歡和您這樣一位朋友一起散步閑聊。您不必如此顧慮,暫且放松心態(tài)和我一起吧,就當是旅游,嗯?”</br> “日本是個值得游玩的地方?”</br> “對,一點不錯。”</br> “可我其實不是來旅游的,瀧川先生。您也不必如此盡地主之誼,我們之間的事,也不值得您如此費心。”</br> “哎,夏女士,地點可是由我定的。您就滿足我一下吧,我想追求一些儀式感。”</br> “好吧。”</br> “您到底在擔心什么呢?”</br> “只是不喜歡拖延,瀧川先生。事情拖得越久,時間拖得越長,意料之外的不好的事就越可能發(fā)生。還是希望這一切能盡快結(jié)束。和您在水邊同行……我不知道,這讓我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過去的事情。”</br> “哦,什么事情?”</br> “……是我自己的私事。”</br> “哦哦,那我也不多問了。”</br> 沉默。</br> 兩人走在河邊。</br> 走著走著,身旁的房屋聚落開始變得稀散,平平的土地上,可見田野,初秋的稻麥是金黃色的,金燦燦很漂亮。他們離城市越來越遠了。雖然遠處的山好像還是那么遠,還是那么大,但是河道確實變窄,他們確實在朝著山中繼續(xù)前進。</br> “話說回來,您離開前,要做的事都處理好了?”</br> “好了。”</br> “您那位同伴……曲秋茗小姐。她知道您要來此,和我見面嗎?”</br> “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不知道您的身份。”</br> “您為何不告訴她呢?”</br> “我覺得沒有必要讓她知道您的存在,瀧川先生,恐怕會給您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br> “謝謝您如此周全考慮……您說的那位希望在場的人,以及您說的那位希望見證的人,是曲小姐吧?”</br> “是。”</br> “抱歉,夏女士,我確實不能讓她來此觀戰(zhàn),那樣對我來說風險太大了。”</br> “可以理解。”</br> “您需要我回去之后向她轉(zhuǎn)達什么嗎?我是說,如果我能夠回去?”</br> “不必了,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過了。”</br> “這樣。說起來,那位阿庫瑪怎樣了?我當時拜托一位城中的相識出面,那位前輩也同意幫忙。但我還不知結(jié)果如何呢?”</br> “她已經(jīng)被釋放了。謝謝您用心良苦,瀧川先生。”</br> “交易而已。不過確實,要說服那位前輩的確耗費了我許多功夫。您知道,這種事沒多少人愿意摻和,給自己找麻煩。”</br> “麻煩了。”</br> “應(yīng)該的,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我也感覺很好。她以后會怎樣?”</br> “阿庫瑪不能留在平戶,官府讓她三天之內(nèi)離開。以后要去哪,我的同伴曲秋茗和岡田片折小姐正在想辦法。”</br> “是啊是啊,畢竟是行兇傷人的外來者。嗯……很遺憾,為她,我不能幫您更多了。”</br> “您已經(jīng)幫了許多了。”</br> “那孩子呢?”</br> “諾瑪?我想她會和她姐姐一起離開。我不知道,這也不是我能再關(guān)心之事。”</br> “這樣啊……”</br> “她以后應(yīng)該會平安長大吧。”</br> “放心,夏女士。這孩子是一只飛鳥。未來的天空廣闊,充滿光明,我相信她可以自由地展翅飛行。”</br> “我也相信——嗯,瀧川先生?”</br> “什么?”</br> “我們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穿過城鎮(zhèn)了。”</br> “是的,到鄉(xiāng)間了。您看,初秋的稻田,水稻已經(jīng)結(jié)穗了,很漂亮吧?”</br> “對,嗯。我想,不如我們就在這——”</br> “——還沒走到瀑布呢。”</br> “可這看起來挺合適的,四周很空曠,也沒什么人。就在這吧,不必繼續(xù)走了。”</br> “嗯……不,請允許我堅持按原計劃進行,我們到瀑布那里。”</br> “好,悉聽尊便。”</br> “看來您還是比較著急呢,夏女士。放松,我們再多聊幾句。哦,我注意到您的手臂好像已經(jīng)痊愈了。上次見面到現(xiàn)在才多久?”</br> “兩天,也是中午。”</br> “兩天,這么快就可恢復如初?”</br> “您應(yīng)該還記得,這是我們當時做的交易之一。我說過會以健全姿態(tài)和您再次見面。”</br> “的確,不過,究竟是如何做到的?”</br> “秘密,瀧川先生。琴師的秘密,您也略知一二,我不想多提。”</br> “也對,不必多提。說更多讓我知道更多可不好。”</br> “我不是那個意思。”</br> “無妨,交易嘛。不過,就算只是閑聊吧。您能不能對我說點和您過去有關(guān)的事?您過去是做什么工作的?”</br> “這我想您應(yīng)當清楚。”</br> “也略知一二。”</br> “……”</br> “也不方便說?”</br> “不,沒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的經(jīng)歷也是老生常談,不知已對多少人說過了,說多了挺沒意思的。相似的經(jīng)歷您或許也不知已聽多少人說過了,聽多了也挺沒意思的。我過去曾經(jīng)是殺手,以殺人為職業(yè)。不過實際上那也只是表面工作而已,其實我是受指派,前去那個殺手組織中潛伏,獲求情報的密探。”</br> “這樣,這我倒也確實知道。這么說來,您所做的事,也算情有可原了。”</br> “原不到哪里去。”</br> “……您是為了正義的事情,不得不行此舉動的嘛。”</br> “或許吧,瀧川先生。可殺人就是殺人,無論為何,沒什么區(qū)別。”</br> “……但您不喜歡做那種事吧?”</br> “喜歡不喜歡,做的也都做了。”</br> “您又沒有選擇。”</br> “一直都有選擇。只是一直都沒做選擇。服從別人的命令做事,無論是誰的命令。制造殺戮與死亡,無論付出什么代價。說沒有選擇,就像是找借口欺騙。可是騙不過受害的旁人,也騙不過自己。”</br> “……如果您這樣想的話。那么,既然您一直都對自己所行之事持反感態(tài)度,為何不嘗試換一份工作?”</br> “瀧川先生,我可從很早開始就被培養(yǎng)殺人了。不做這份工作的話,又能做什么呢?”</br> “也許可以做一名琴藝先生?”</br> “琴藝先生?”</br> “您不是一直都想如此嗎?您不是也嘗試過了嗎?”</br> “現(xiàn)在再提有些晚了。”</br> 她說。</br> “也許不晚……也許什么時候都不算晚,只要有心去改變。”</br> “也許。”</br> “……嗯。”</br> “可話說回來,瀧川先生,您又何必對我說這些寬慰的話?您希望看到我改變?考慮到您即將要做的事情,那恐怕會令您思想動搖吧?我可得提醒您注意這一點。”</br> “……只是我的一些直觀感受而已,夏女士。我即將要做的事情,我依然會去做,按本心行事,請您放心吧。”</br> “好。”</br> 沉默。</br> 兩人走在河邊。</br> 不知不覺,路旁已無房屋存在,田野也為荒草叢代替,樹木也變得繁茂。遠處的山一點點近了。河水在前方的山腳下轉(zhuǎn)了一個彎,此時已可以聽見嘩嘩水聲,清澈的水中可見游魚,順流游動,潛伏在岸邊水草叢中。空中掠過翠鳥,偶爾發(fā)出幾聲啼鳴。在前方的水面上,有一架木橋橫跨。</br> “瀧川先生,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嗎?”</br> “不遠了。”</br> “您累嗎?”</br> “還行,您呢?”</br> “我也還行。”</br> “夏女士,雖說現(xiàn)在是初秋,但您穿得這里三層外三層的,還真不會悶呀。”</br> “我一向這樣穿,四季如此,已經(jīng)習慣了。”</br> “好吧好吧。”</br> “您看起來似乎體力確實有所消耗,不如我們就別進山了。我看前面那架橋就很合適,這荒郊野外自然更不會有人打擾。不如我們都在橋那里休息片刻,然后——”</br> “不不不,繼續(xù)。我真的很希望帶您去看瀑布。”</br> “悉聽尊便。”</br> “您走路比我快,您先走前面吧。”</br> “好的。”</br> “五里路比我想象的要遠呢。這段路我以前也走過,小時候的事情了,當時可還不會覺得累,看來我年紀大了呢。”</br> “說笑,瀧川先生。”</br> “……以前兄長帶我來這玩過。”</br> “……”</br> “很久以前的事了。”</br> “……說起來,瀧川先生。我有些問題,不知可方便問您?”</br> “問吧,夏女士。”</br> “您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告訴了您我過去的事。那么相應(yīng)的,您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您過往的經(jīng)歷呢?”</br> “我嗎?我沒多少可說的,夏女士,您對我的身份很了解。我們家以前住在平戶,后來搬到了京都。我和兄長都是足利將軍屬下的武士,就這樣。”</br> “我記得……上個月吧。您當時和一位小姐一起出現(xiàn)在碼頭,對嗎?”</br> “是,怎么了?”</br> “哦,沒話找話而已。那位小姐是您的未婚妻?”</br> “是的。”</br> “那么您二位的良辰吉日選定了嗎?”</br> “還沒有呢。我想,等我在這和您之間的事情結(jié)束,就回去與她商議。”</br> “那么,我提前向您道賀。我聽威斯克斯船長提到過,那位小姐是一位海商?”</br> “是的。”</br> “這樣啊,海商……我聽您說過她的名字,她是明國人?”</br> “她是五峰船長的女兒。”</br> “哦,汪老板。”</br> “誒,夏女士,您也知道海商這個職業(yè)在貴國的法律地位嘛。”</br> “我不多評判,無論如何,祝二位百年好合。”</br> “謝謝。她現(xiàn)在在京都等我回去。”</br> “哦。”</br> “我們那位共同的朋友也在那,我托付她代我照顧。”</br> 沉默。</br> 兩人走在河邊。</br> 行過了橋,再向前走,此時已入山林。腳下是林間砍柴人開辟的狹窄野路,四周都是密密的樹林,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下,星星點點。耳邊已可聽見,從不遠處的前方傳來陣陣轟鳴的水聲。</br> “……近了吧?”</br> “近了。”</br> “她呀……我很久沒見到她了。本想著相隔那么近,知道她在這,能和她再見一面,看看她現(xiàn)在過得如何,那樣也好。”</br> “她過得挺好的,您可以放心。”</br> “我還是希望能親眼再看到她一次,和她再次見面,我們曾經(jīng)約定過。”</br> “抱歉,夏女士。那樣對我來說風險太大了,我不得不如此行事。”</br> “可以理解,無妨吧。”</br> “也許您還有機會?我是說,今天的結(jié)局如何可不一定,對吧?”</br> “也許,可是如果那樣的話,只怕我和她的見面會很不愉快。”</br> “……是啊。”</br> “要么不再相見,要么苦澀重逢,這真是兩難處境,瀧川先生。”</br> “您該怎么辦呢?”</br> “沒想好——看,瀧川先生。前方,我看見瀑布了。”</br> 沉默。</br> 兩人走在河邊。</br> 現(xiàn)在,前方,在樹木枝葉的掩映下,可見遠處一道高聳的陡崖。從陡崖頂端,落下一道瀑布,白花花的,在灰色巖壁上很是顯眼。瀑布下方是被沖刷而出的一汪水潭,水潭兩邊是河灘,河灘上的鵝卵石經(jīng)過長年河水的沖刷,被打磨盡了棱角,堆積在一起。</br> “這就是您所說的瀑布吧。”</br> “對,正是這里。我們到了。”</br> “就是這里啊……”</br> “如我所言,很不錯的風景,對吧?”</br> “是的。”</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初秋了,進入了枯水的季節(jié),所以瀑布水流不那么盛。如果我們早一個月來,就能看到更美麗的景色了。”</br> “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br> “的確。”</br> “瀑布呀……也難怪您鐘意此處。從風水的角度來說,這環(huán)境對您有利。貴國的語言中‘瀧’即為瀑布的意思。”</br> “別這么想,夏女士。那的確是我的考量之一。不過,如我所言,我希望接下來的整個過程盡量公平,所以選擇場地也自然會傾向于對雙方都有利。您不知道這瀑布的名字,對吧?它叫做飛雪瀑布。”</br> “勞您費心。”</br> “多謝夸獎。”</br> “這里……的確是一個很合適的地方,雖然有些遠。結(jié)束之后可怎么辦呢?如果就這么放在這不管,血會污染河水。”</br> “不必擔心,結(jié)束之后您沿原路返回去找威斯克斯船長,她會處理的。”</br> “我是說——”</br> “——如果是另外一種情況的話,那您更不必擔心了。”</br> “也對。那么,我們可以開始了嗎?”</br> 女人站在淺灘上,身著白衣,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紗遮掩面容。她一邊說著,一邊移動腳步,圍繞著他逡巡觀察,手摸向裙邊,將軟劍抽出。</br>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br> 男人站在淺灘上,打好袖帶,將雙臂衣袖籠起方便活動。他身背著太刀,側(cè)身面對她站在原地,手握住腰間長刀的刀柄,將打刀抽出。</br> “問吧。”</br> “您為何要奪去我兄長的性命?”</br> “任務(wù)。”</br> “那么,為何會有這樣的任務(wù)呢?”</br> “一個問題,瀧川先生。”</br> “抱歉,但還是請您回答。”</br> “您知道,當時瀧川齋院司吉明,是跟隨足利將軍的使團前往明國的。使團前來,是為了和我方商討倭亂之事。不過,我國的朝廷中,有些人并不希望看到此事解決,所以決定派遣其掌控的殺手組織,在使者回程的路上設(shè)伏,阻礙交流溝通,令雙方往來斷絕。”</br> “原來如此。不過,為何會不希望看到此事解決呢?”</br> “因為有些人想依靠戰(zhàn)爭發(fā)財。戰(zhàn)亂越多,死人越多,糾紛動蕩越頻繁,有些人就越有機會從中積攢財富,擴充家業(yè)。瀧川先生,您能理解這一點吧?”</br> “……”</br> 沉默。</br> “還有更多問題嗎?”</br> “是的。”</br> “唉,那請繼續(xù)吧,但也請別再耽擱。”</br> “不會,最后一個。”</br> “請說。”</br> “上次我們見面之時,我對您說過,希望下次也就是這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能夠帶著活下去的念頭,以琴師的身份面對我。您現(xiàn)在有這樣的欲望嗎?您現(xiàn)在是過去那個殺手嗎?”</br> “……”</br> 沉默。</br> “唉,無論如何。不必再說更多,再問更多。來吧,拖了這么久也該做個了結(jié)了。”</br> “來。”</br> 再無更多言語。</br> 兩人于河邊的淺灘上對立。</br> 瀑布轟鳴下落,潭中水花撲濺,河水一路順流而下去向遠方。現(xiàn)在——</br> 她移動,腳踏于遍布鵝卵石的河灘,風帶動起衣角飄揚。手擎三尺軟劍,長長的衣袖掩映之下,寒光閃爍。兩人先前相隔數(shù)丈距離,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出云介便看見那白色的身影陡然靠近。</br> 迅捷的,輕巧的,靜悄悄的,飄了過來。</br> 如雪花一般。</br> 耳邊響起簌簌風聲,眼前出云介及時反應(yīng),后退一步,舉起手中尚未握牢的打刀,幾乎不假思索地本能防守,打上迎面而至的一道弧線。</br> 鐺——</br> 金屬聲如此真實。</br> 手臂上傳來的震顫感覺也是真實的。</br> 他感覺一陣冰涼寒意涌上心頭。</br> 一擊。</br> 對面,寬袖舞動,那被隔開的兵器在身邊劃了一圈,再次揮來。</br> 他再次后退,再次舉刀格擋。</br> 又一擊。</br> 第二下?lián)踹^了,但對面的攻勢似乎仍未停止,他后退,對面便前進,緊緊跟著他,握劍的手向后一收,再一引,流暢地使出第三擊。</br> 劍尖刺向他的面龐。</br> 出云介連忙低頭躲閃,彎下腰,感覺到頭頂劃過的銳利鋒芒。</br> 抬頭,眼前是白衣的人,白色的斗笠紗布掩映下,他微微看見一點點臉龐,僅僅是下巴而已,依然不見容貌。</br> 他彎曲手臂,自下而上撩起手中的打刀,回以一記反擊。對面的人腳尖向地上一點,往后退開,打刀掠過白衣,未能擊中。他亦知擊不中,只是想借此拉開距離。</br> 出云介趁著對方攻勢中斷之時,連向后再退開數(shù)步,一只腳踏入水中,濺起水花。</br> 他保持著守備的姿勢,打刀置于體側(cè),雙腿弓步,盯著對面的動向。</br> 對面,白衣的人暫時沒有繼續(xù)攻擊。</br> 遠方瀑布依舊轟鳴,他踏入水中的那條腿,感覺到湍急河水從腳邊流過。是因為瀑布水聲掩蓋了腳步聲,所以他剛剛才會一時無措嗎?</br> 或許,但,對面人的動作確實很快。</br> 快且輕。</br> 如雪花一般,隨風輕盈而至。亦如雪花一般,令人感覺寒冷。</br> 那正是面前對手的姿態(tài)。</br> 他關(guān)注著對手的動向,看著白衣人逡巡移動,衣衫隨腳步而擺動,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紗飄揚著,始終遮擋面容。</br> 出云介略作思考,向后退去,雙腳踏入潭水,再向后退去,直到水漫過了腳脖子,讓兩人之間相隔一段水路。</br> 對面似有隱隱約約的輕笑。</br> 他握緊手中的打刀。</br> 然后對面的人再次來了,依然是如方才一樣輕飄飄的邁步,如方才一樣安靜,快速地移動靠近。</br> 靠近,踏入潭中,點出漣漪,細小的水花騰起,發(fā)出并不十分響亮的動靜。聲音雖輕,但足以為他所察覺。</br> 那柄軟劍再次襲來。</br> 這次,出云介已做好防備,這次已不像最初那樣張皇。他腳踏著水底的石子在水中移動,步法穩(wěn)健,足夠快也足夠穩(wěn)重。在水中行動時,注意腳不要抬高出水面,否則一起一落,動作容易受阻,節(jié)奏也會因此混亂。</br> 他精準地躲過這一下攻擊,同時揮起手中的刀予以回應(yīng)。</br> 對面人也閃開了,依靠上半身的挪移躲過,軟劍撥動,挑起水打在他的臉上。</br> 干擾動作,出云介已預料到這一點,所以并未舉刀擋水,而是及時轉(zhuǎn)頭,避免眼睛被水打中,眼角余光清楚地看見在水波掩映下襲來的劍鋒。</br> 移動打刀,將攻勢挑開。</br> 他反擊。</br> 對方也以軟劍格擋。看起來輕飄飄的,不住晃動的單薄劍鋒,竟輕易將他的攻勢阻斷。</br> 匪夷所思,是不是?在眼前這個人身上,還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br> 雙方在水中來回移動,不停地變換位置。白衣的對手,即便腳踏河水,動作也依然輕快,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受阻跡象。而他則做不到。</br> 他盡量避免雙腿移動,依靠上半身扭轉(zhuǎn)來應(yīng)對從不同方向襲來的攻擊。</br> 他感覺吃力。</br> 水濺濕他的面龐,他的頭發(fā),也濺濕他的衣裳。</br> 但對面人依舊如故。</br> 飄著,如雪花一般,在水面上飄揚,落下,融化,又與水融為一體,成為水的一部分。</br> 耳邊不停地響起水花聲,那是對方腳步移動引起的。他現(xiàn)在也唯有依靠這聲音來判斷對方攻勢動向,做出應(yīng)對舉動。</br> 格擋。</br> 回擊。</br> 躲閃。</br> 對面的人躲開他的一記揮劈,邁開腳步,移動到他的側(cè)面,一個刁鉆的位置,預備在他轉(zhuǎn)身之前刺入一劍。</br> 水花聲適時提醒。</br> 出云介扭動腰肢,甩手,用打刀將對方的劍格開。</br> 然后后退半步,趁著對方軟劍未及收回之時,揮刀掃向?qū)γ嫱饶_。人在水中,行動是有所不便的,這一點對自己適用,對對面的人也應(yīng)當適用。</br> 必須適用。</br> 他看見對面人雙腿用力,向后躍起,引動水花。自己的刀尖從對方腿前掠過,也從那一片水花中掠過。</br> 白衣之人向后一躍,跳上河灘。</br> 他沒看見白衣上有血跡。</br> 他看見岸上的人,甫一站定,腿腳又倏忽一動,隨即一個小小的物體朝他飛來。他立刻低頭,躲過這不明物體的襲擊,聽到耳邊簌簌風聲,聽到背后傳來最后的一下水聲。</br> 他明白,這是對方踢起的石子,目標是擊打他的眼睛。幸而躲過了。</br> 第二合。</br> 岸上的人站在那里,最后的陰招之后,似乎沒有重新繼續(xù)進攻的意思。</br> 出云介站在水中,握著手中的刀。趁著這短暫的不知會持續(xù)多久的休息時間,調(diào)整呼吸,長舒一口氣。</br> 比預想困難。</br> 他看著面前的人,心中如此評價。對手也比預想要厲害。行動迅速,輕快,進攻連綿不絕,躲閃恰到好處,并且即便在水中,腳步動作變換也依然輕松自如,完全看不出存在有任何阻滯。即便有腳步水聲提醒,依然需要他全神貫注及時反應(yīng),才可保全自身。</br> 始終,如雪花一般。</br> 隨風而動。</br> 帶著冰冷的氣息。</br> 這就是面前人的實力嗎?不,面前人的實力還遠不止如此。</br> 他看著,面前人揮手,撣了一下裙角。衣衫下擺依然飄揚自如,完全不像是剛剛還浸在水中的模樣。</br> 依然輕飄飄的,讓人碰不著,觸不到,如雪花一般。</br> 斗笠的白紗,依然將那面孔遮掩。</br> 冷冷的。</br> 這就是您當時需要面對的敵人嗎,兄長?</br> 出云介站在水中,心想,感受著水從腳邊流過,湍急而下,去向遠方。水會一直流動,流過城鎮(zhèn),流入大海。</br> 我現(xiàn)在面對的,就是您曾經(jīng)面對的敵人嗎?</br> 如此可怖的白衣之人。</br> 她現(xiàn)在,就是您曾經(jīng)面對且不敵的那個殺手嗎?</br> 出云介想著。</br> “想什么呢,瀧川先生?”</br> 岸上的人,手握軟劍對著他,平直冰冷的話語聲令他回過神來,“我們繼續(xù)嗎?您是希望我再入水,還是您上岸?”</br> “我上來。”</br> 出云介回答著,做出動作,圍繞著她,小心地邁步,離開潭水,走上河灘,感覺自己的褲腳濕漉漉地黏在腿上,草鞋間依然有積水。他維持著臉上的微笑,頰邊黏著些許濕發(fā),“沒必要繼續(xù)在水中進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習慣了您的節(jié)奏。”</br> “是嗎?”</br> 白衣人手中軟劍轉(zhuǎn)動到身前,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地,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在劍刃上滑動,“我得說,您是個比我預想要厲害的對手。”</br> “彼此。”</br> 他微笑著回答。</br> “我記得……”</br> 她話說了一半又停住,那斗笠低下,搖了搖,“……不,沒什么。抱歉,舊習難改。”</br> “什么?”他并不很感興趣,但依然順著對方的話問,“如果是舊習的話,我還是希望您能繼續(xù)說下去。”</br> “不,不,不,沒必要。”斗笠又搖了搖。</br> 出云介看著她。</br> 臉上的微笑漸漸變得陰沉。</br> “猜您想說,您記得和我兄長的戰(zhàn)斗。”他說,“您記得當時可比現(xiàn)在簡單許多。當時是幾個回合?”</br> “一個。”</br> “幾招?”</br> “一擊斃命。”對面的回答,斗笠偏向一邊,“這是很卑劣的小伎倆,亂人心神的話術(shù)。我本不想對您使用。”</br> “何必顧慮?我很有興趣了解更多和至親有關(guān)的過往。”</br> 微笑著,他也伸手撫起打刀,“我也很有興趣見識您的更多招數(shù)。您不是答應(yīng)過我,要以曾經(jīng)的身份與我戰(zhàn)斗嗎?要踐行承諾呀。”</br> “對,不錯。”</br> 對面,軟劍慢慢地抬起,伸出,劍尖指向他,不動不搖,“那么繼續(xù)吧。”</br> “繼續(xù)吧。”</br> 出云介舉起打刀,擺出端正的架勢,“第三合。”</br> 目光,堅定地盯住對面的人。</br> 白衣之人。</br> 瀑布依然轟鳴,水依然流淌。</br> 流水。</br> 他曾在水邊,送別親人。</br> 在水邊顧盼親人。</br> 在水邊,放出一盞河燈,懷念親人。</br> 讓燈火順水漂流,流入大海,流向異國的彼岸,為遠方的親人魂靈指引去路。</br> 再見,永別。</br> 現(xiàn)在——</br> 想什么呢?</br> 瀧川出云介調(diào)整自己的思緒,握緊手中的打刀,端正架勢,看著對面的白衣之人。現(xiàn)在可不是回憶的好時機。戰(zhàn)斗還在進行中,怎么就開始回憶了?</br> 端正心態(tài)。</br> 回憶。</br> 這些年來的練習,學習,劍術(shù)的招式。</br> 現(xiàn)在,繼續(xù)戰(zhàn)斗。</br> “喝——”</br> 他吶喊一聲,高舉起打刀,迎著面前的人,沖上去。</br> 揮砍,打在對方的劍上,迸發(fā)出火花。</br> 再看,施加以更重的壓力,將那柄劍壓得更彎。</br> 對面的人舉著劍,低下腰,在彈開他的第二次攻擊之后,揮手甩出反擊。</br> 出云介向后一閃,躲過。</br> 對面靠近,預備再施一擊。</br> 身姿依然輕巧,腳步依然靜謐無聲。但是經(jīng)過了方才兩個回合的較量,出云介此時已習慣了這迅速靈敏的動作,在下一次攻擊之前,搶先揮動手臂攔腰一刀,逼迫對方后退防守。</br> 繼續(xù)攻擊。</br> 他使足力氣,揮刀,從不同的角度發(fā)起攻擊,用快速的進攻嘗試掌控節(jié)奏。刀術(shù)很難稱得上精妙,亦很難在進攻的同時顧及自身的破綻。但出云介用速度對此進行彌補,以接連不斷的攻勢來封鎖行動。</br> 他能堅持多久?</br> 這是拼命的打法。如若在將對手防御擊潰之前,他就以氣力不支,動作變慢的話,那么形勢便會瞬間變化,他相信只要給對方一個反擊的機會,那柄軟劍便會刺入自己的破綻之處,令自己受傷,失敗,令自己死亡。</br> 金屬撞擊的聲響,應(yīng)和著瀑布轟鳴。一下借著一下。</br> 河灘之上,不斷前進的人,和不斷后退的人。</br> 他還能堅持多久呢?</br> 她呢?</br> 回憶……終究,依然有回憶。過去的逝者面容,浮現(xiàn)腦海之中。這些年來,經(jīng)歷的那些悲傷和痛苦,涌上心間。</br> 現(xiàn)在,面對的,是身著白衣的對手。是誰?</br> 是仇人。</br> “剎——”</br> 他大喊一聲,為自己鼓勁。揮刀的動作更快,攻勢更猛。</br> 對面的白衣之人,節(jié)節(jié)后退,劃動手中軟劍,穿梭一般舞動,抵擋著刀勢。只有抵擋,沒有回擊。</br> 是無法回擊嗎?抑或者——</br> ——那后退的身姿依然敏捷靈巧,格擋的動作依然有條不紊。那斗笠的白紗,依然遮掩著面容。依然地,他如同面對一片飄于空中的雪花,無論如何費勁去砍去劈,都只是挾起風,讓雪向更遠處飄去而已。</br> 他還剩多少力氣呢?</br> 還可以,如何呢?</br> “剎啊!”</br> 出云介緊盯面前之人,逼近一步,弓起腰背,右手握刀,打刀撩向?qū)γ妗?lt;/br> 腳下傳來水花聲。不知不覺,他再次踏入潭水。</br> 對面的人也早已立足水中。</br> 然而為何對面沒有像之前一樣響起水聲,沒有像之前一樣提醒到自己呢?</br> 立足觸感變化,令揮刀之勢凝滯些許。</br> 面對這一擊,對面的人沒有格擋。而是選擇向旁側(cè)躲閃開來。打刀劃過那白色的衣衫,他的眼角余光瞥見刀尖沒入衣衫。</br> 然而預期的擊中觸感卻并未從掌中傳來。</br> 布帛撕裂之聲也未響起。</br> 白色的衣物,依然是潔白的,如雪花。雪白,未有血色。</br> 為何呢?</br> 他已來不及思考。</br> 對面的白衣人趁此機會,擎起手中劍,劍尖指向他肩膀破綻之處,對方反擊的時候終究到了。</br> 他已來不及防御。</br> 眼看著,那閃爍寒光的銳利鋒芒刺來。</br> 這一擊若擊中肩膀,并不致命,但足以令他行動受阻,令他很難再戰(zhàn)。</br> 令他無法得償所愿。</br> 無法實現(xiàn),復仇的愿望。</br> 回憶,一閃而過。</br> 在不久之前,在異國的海島上,他遇見了一位并不熟悉的卻頗有淵源的人。尋回了那很久之前便不曾再見到的物品。屬于至親,兄長的物品。</br> 那柄太刀。</br> 此刻正背在背后,刀柄在左手位置。</br> 瀧川出云介舉起左手,握住背后太刀的刀柄,借著彎腰的動作,抽刀出鞘。</br> 安靜地砍下去。</br> 對面的人立刻中止進攻,軟劍未刺到他便遠離了。白衣人再次雙腳一點,向遠處,水的更深處跳躍。</br> 一道黯淡的弧光劃過。</br> 太刀劈開水面,濺起水花。</br> 對面的人站在齊膝深的水里。他駐足原地,維持著先前的動作,右手打刀指向空中,左手太刀沉入潭水。</br> 沉默不語的兩人,一動不動。</br> 瀑布在轟鳴。</br> 出云介看著對面,白衣之人,低著頭,握劍的手垂下。</br> 白色的斗笠,遮掩——</br> 噼啪——</br> 細微清脆的一聲響。</br> 那斗笠上迸開一道縫,白紗也破開了。點點血跡,從斗笠頂端蔓延開來,染紅了紗布。</br> 出云介暗暗調(diào)整呼吸,借此機會恢復體力,觀察對手。</br> 難得的,終于見到了,一點點的紅色。</br> 雖然只有一點點。</br> 但依然,是血色。打破了那一片白。</br> 對面的人靜立彼處,然后抬起未握劍的左手,按住斗笠。</br> 摘下。</br> 難得的,終于見到了,對方的面容。</br> 冷漠的刻薄表情。</br> 抿起的薄唇。</br> 空洞的雙眼。</br> 面前的這個女人,臉上流著血。紅紅的血,細細的一道,從額頂發(fā)間向下,流過眉角,流過面頰,然后自下巴滴落,在領(lǐng)口衣衫上,也染出了幾點殷紅漬跡。</br> 女人低著頭,思考了片刻。</br> 然后抬起頭,看向他。</br> 輕聲說了兩個字。</br> “作弊。”</br> 男人面無表情,看著她。</br> 然后微笑。</br> 回應(yīng)。</br> “作弊?可這柄太刀我是一直背著的。”</br> 出云介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那柄太刀,刀刃上布滿了闕口,中間一截還留著一道難看的烙接疤痕。實在不能算是一件像樣的武器,但卻是令對方受傷的武器,“既然隨身攜帶,那么用作戰(zhàn)斗也是理所應(yīng)當,這不能算作弊吧?”</br> “您知道我在說什么,瀧川先生。”</br> 女人的目光依然緊緊盯著他手中的太刀,語氣依然冰冷。</br> “不,我不知道。請您明言。”</br> 他并不很用心地抵賴。</br> “我之前向您提過一個人,守宮。您當時說不認識。”女人伸手,指向太刀,“可現(xiàn)在看來,您早已認識她了。您從她那里獲得了許多情報,并且還獲得了不應(yīng)為您所有的東西。”</br> “話請說得再明白點。”</br> 他微笑。</br> “守宮給過您血,您將血涂在了刀上。否則我不會被這兵器傷到。”她說,看著太刀,看著握刀的人,“她一定也告訴了您血的功效和作用,告訴了您,我對血的利用。”</br> 男人依然微笑。</br> 瀑布轟鳴。</br> 他開口。</br> “對,您說的一點都對。”</br> 調(diào)侃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就說了出來。出云介漫不經(jīng)心地揮著手中的太刀,站在水里,“我的確早已見過那位女青年。她對我說了很多關(guān)于您的事情,您的過往,您的能力。我也的確向她要了一些血,讓我在今天的戰(zhàn)斗中獲取一些優(yōu)勢。很抱歉當時對您撒謊了,不過您要理解,今天我們在此進行的是卑鄙的陰謀詭計的游戲。當然了,不然呢?”</br> 這話有誰說過嗎?</br> “聽到過聲音嗎?”</br> 奇怪的問題。</br> “什么聲音?”</br> 他反問。</br> “那就是沒聽到。”對面的人看著他,語氣冰冷,“您也沒喝過血吧?”</br> 又一個奇怪的問題。</br> “說更多讓您知道更多,不好吧?”</br> 他再次反問。</br> “瀧川先生,我要在此提醒您一句,請別信任來歷不明的饋贈。”</br> 女人似乎很認真的樣子,盯著他,對他警示,“這饋贈不是您可以控制的了的,不是什么可以被隨意使用的道具。”</br> “這饋贈您不是也有?您不是也在使用?”</br> 諷刺的微笑,“指責我作弊,您不是從戰(zhàn)斗開始一直在作弊?于陸地迅捷移動,水中暢行無阻,無視刀劍的攻擊,這不是您擁有的血帶給您的能力?我先前的攻擊始終無效,方才的攻擊也僅僅令您受輕傷,這不是血一直在發(fā)揮作用?”</br> “……”</br> 對面的人沉默,表情略有變化,目光別轉(zhuǎn),令出云介察覺到一絲無奈,一絲傷感。她沉默之后開口說出的話語,也略帶著憂愁色彩,“瀧川先生,您手中握著的是您兄長的太刀,故人遺物,您應(yīng)當好好保管。”</br> “我有一場戰(zhàn)斗需要取得勝利。”</br> 出云介手執(zhí)太刀,對她回答,低頭瞥了一眼其上累累傷痕,刀身隱隱散發(fā)黑煙,故人的遺物已被玷污,他的選擇,“有一場復仇需要完成,無論付出什么代價。”</br> “……那就這樣吧。”</br> 女人說著,站在齊膝深的水中,白色的衣衫下擺在水里漂動。她右手倒提軟劍,將斗笠從另一只手接過,左手在額前,抹了點血跡,于破處撫動。</br> 指尖血掠過之處,破開的竹枝重新密合,紗布也重新連起。</br> 血的能力。</br> 出云介心想,看著她再次將完好無損的斗笠戴上,白紗放下,遮住面龐。無論此時那張臉上是否還有任何情感表露,都已不能再為他所察。</br> 如最初一般。</br> 唯有紗布上和領(lǐng)口的點點血漬,能證明剛才發(fā)生過的事情。</br> 血漬好像也在變淡。</br> “我們還回岸上,繼續(xù)?”</br> 她問。</br> “好的。”</br> 他回答。</br> “您用雙刀?”</br> 她邊走邊問。</br> “不了,我可不像岡田片折小姐那樣精通此術(shù)。”他邊走邊將自己的打刀收回腰間鞘中,手上只握著那柄破損的太刀,“我還是就用這一柄武器。”</br> “悉聽尊便。”</br> 瀑布轟鳴,激流涌動,他們離開潭水,又回到河灘邊。</br> 各自手執(zhí)著武器。</br> 對立。</br> 繼續(xù)戰(zhàn)斗。</br> 回憶。</br> 血能做什么?你來告訴我。</br> 對于不同的人,它可以有不同的用處。做什么,怎么做,更多的取決于個人的意志,個人的性格特點和戰(zhàn)斗風格,個人的想象力。它可以用于提速,可以用于增力,可以快速療傷,可以化身變形,可以翻譯語言,可以洞察人心,可以傳音交流,可以憑空造物,可以長生不老,你想讓它做什么,它就可以做什么。血就像是一種控制的手段,你可以用它來控制自己,也可以用它來控制外物,讓世間的一切受你指揮,為你所用。</br> 不過,當然了,在使用血的同時,你也在受血指揮,為血所用。一些微妙的供求關(guān)系。</br> 回憶結(jié)束。</br> 白衣的女人,手執(zhí)軟劍再度攻來。動作如先前一樣輕快,敏捷,安靜。她在用血控制速度,控制四肢發(fā)力,控制身體重量。所以一切都顯得如此不協(xié)調(diào),不自然,令人捉摸不透。即便瀧川出云介先前已與此人交手兩個回合,熟悉了對方的節(jié)奏和套路,此刻再次面對,也依然感覺難以防備。</br> 劍的走向不該倏忽彎折。</br> 身體重心不該陡然變化。</br> 四肢運動不該雜亂無章。</br> 這些都是因為血,面前之人體內(nèi)流淌的血。白衣的女人在使用血操縱身體,身體同時也在受血的操縱,在血的引導下向他進攻。</br> 出云介回憶著先前從守宮那里獲得的那些關(guān)于血的情報,揮動手中的太刀,憑借自身神智,與對面的人相抗。</br> 他手中的太刀,浸過了血,染上了黑煙。他也在利用血,也在和血抗爭。</br> 出云介面對對面錯綜復雜的攻勢,步步謹慎,手中刀舞動著防御,進行格擋的同時,眼睛緊緊盯著對面的人,尋找著破綻。</br> 破綻有很多,但是每一處都有可能是陷阱,是誘敵的招數(shù)。在血的操縱下,對手的身體運動已不能再以常理推算,所以他必須仔細觀察,小心思考。</br> 他躲閃開從身旁刺過的一劍,發(fā)覺可乘之機,但是對面的人手腕運動,那伸到體側(cè)的軟劍勢路瞬間變化,由戳刺變?yōu)榱脫埽破人D(zhuǎn)攻為守向后退去。</br> 對面的人此時受血的控制。</br> 但他沒有。他依然在僅憑自身反應(yīng)和體格,與怪異的敵人抗爭。</br> 手中的太刀浸過了血,但是刀若砍不中人也無濟于事。</br> 回憶。</br> 該如何與擁有血的敵人戰(zhàn)斗?你來告訴我。</br> 雖然血可以令其所有者突破一些屏障,做到一些平常不可做到的事情。但血的能力依然是有其限度的。畢竟歸根結(jié)底,它只是外在工具,如何使用,效果如何,還要看人。不是說擁有了血,一個人便可百戰(zhàn)百勝。若你武藝精湛,經(jīng)驗豐富,那么本該屬于你的勝利,依然會屬于你。但,如果你自問沒到那個境界,那還是請現(xiàn)實一點。兩方憑本身實力進行戰(zhàn)斗是公平,兩方都用血,也是一種公平。</br> 回憶結(jié)束。</br> 在從守宮那里取得了血之后,出云介并未將其服下。對這不知底細的贈予,他終究不能貿(mào)然行事。并且,他始終不喜歡這種外來的力量,始終這是一種作弊。或許只有對面前之人,才愿意破例一次,就這一次。</br> 于是守宮便指示他將血涂在刀刃上。那樣,只要涂血的刀還在身邊,那么他也可以使用血的能力。像是試用,那女青年當時如此說到。</br> 出云介手握著涂血的太刀,回憶著,觀察著。對方的攻勢連續(xù)不斷,但此時也慢了下來,路勢此時也開始變得清明。他不能久守,久守必失。</br> 所以,在看準了對方一記出劍之后,他果斷地向著對面腰間顯現(xiàn)的一處無防備之處,發(fā)起反擊。</br> 手中太刀橫掃過去,淡淡的黑煙追隨。他看見刀刃劃過那白衣,又一次。</br> 擊中了卻體會不到任何觸感,又一次。</br> 但是刀刃離開白衣時,帶上了一抹血紅。</br> 面前人似乎感受到了這一擊,后退,白衣劃破一道口,血滲出。</br> 隨即,消失。</br> 衣衫也再次完好無損。</br> 血的作用,療傷和修復的作用。就像以往一樣,快速地起效,令他產(chǎn)生毫無效果的錯覺。</br> 但是這一次有效果,這一次看見了紅色的血,這一次,這一擊造成的傷口,對面療愈的速度不如以往那般快速。</br> 是太刀上的血的作用,在阻礙對面血的作用。</br> 瀧川出云介趁著對方一時的后退,略定一定心神,看著白衣之人動作的片刻停滯,自己的內(nèi)心片刻滿足。</br> 回憶。</br> 若她曾經(jīng)擁有血,那么為何如今又失去了?你來告訴我。</br> 血是會消耗的。雖然通過日常的修煉和練習可以增加儲備,彌補所失,但若一次使用過多,將積存之量全部用盡,那么也就因此無從再生,也就因此不再擁有血,不再擁有血帶來的能力。要想再度擁有,必須依靠外界給予。給予的不需要很多,因為只要有一點基礎(chǔ)便可增添擴充,但基礎(chǔ)越少,這擴充所需的時間也就越久。若昨日方得些許,今日新增也只是微乎其微,不斷地消耗,最終還是會用盡。</br> 回憶結(jié)束。</br> 也就是說,即便自己用普通的打刀攻擊,對方要躲閃,要療傷修復,也會消耗血。戰(zhàn)斗的時間長了,血也最終還是會用盡。</br> 那么,自己現(xiàn)在用同樣帶血的太刀攻擊,造成傷害,阻礙恢復,會更加加速血的消耗。讓血盡之時更早到來。</br> 那也是戰(zhàn)斗結(jié)束之時。</br> 出云介心中思考,覺得自己的想法邏輯通順,便依此行事。趁著對方還未再度進攻之前,他搶上去,揮起太刀反攻。</br> 白衣之人,使用軟劍格擋。</br> 他看著斗笠的白紗飄搖,遮擋面孔,猜想斗笠下的那張臉上已無血跡。</br> 利用手中的太刀,他已造成了兩次足以致命的傷害。對方要修復這些傷會耗去多少血?</br> 現(xiàn)在還剩下多少血?</br> 不知道,那么,走一步看一步吧。</br> 刀劍在空中不停地相互撞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br> 兩人不斷地前進后退,相互攻守變換。</br> 那白衣的身姿,依然那么輕靈。</br> 他呢?他還能堅持多久?這樣的戰(zhàn)斗還要持續(xù)多久?他能夠耗到結(jié)束之時嗎?</br> 出云介揮刀,看準了對面劍路的空隙,一擊刺過對面人的肩膀。</br> 空如無物。</br> 但有血飛濺。</br> 但對面的人不受阻礙地繼續(xù)前進,穿過太刀靠近他,向他揮劍。</br> 他及時將太刀抽出,這動作原本不可能完成,因為刀還刺在對方骨骼縫隙間。但既然現(xiàn)在對方行動不受太刀影響,那么太刀也就不受對方行動影響,相互作用。</br> 出云介變換身姿,手中太刀帶著黑煙,帶著血,奮勁揮動,將襲來的軟劍打開。</br> 可是對面人左手抬起,朝他迎面一拳。衣袖鼓風,他看見那手臂上縱橫交錯著留下數(shù)道舊時疤痕,那或許是在沒有血的時候留下的。</br> 他雙手扶刀,格擋。</br> 太刀穿過了拳頭,只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紅線,新鮮的血跡,新添的傷。</br> 出云介轉(zhuǎn)動脖子,一陣風掠過腦側(cè),耳朵火辣辣地發(fā)熱,那一拳將將掠過他的額角。</br> 原來還能這樣利用,學到了。</br> 出云介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斗笠面紗,隱約見到其下模糊的面龐,心想。畢竟眼前的人,本身就是一個很難纏的對手。</br> 不作弊真的很難勝利。</br> 就這一次。</br> 他想著,扭轉(zhuǎn)太刀,對眼前人又施以一擊。刀斜劃過女人的身體,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他感覺到血濺在臉上。</br> 出云介一擊得手便向后退開,伸手抹臉,發(fā)覺那血又沒了,掌中濕漉漉的只是先前被潑中的清水。</br> 瀑布在他的身后轟鳴。</br> 白衣之人向后退去,身上斜著的一道血線慢慢消失,消失得更慢了。</br> 繼續(xù)。</br> 但是自己得更小心一點了,剛才險些中拳。別忘了,面前之人本身可還是一個武藝高超,經(jīng)驗豐富的殺手,血的加持是錦上添花。</br> 回憶。琴師是一個怎樣的對手?你來告訴我。</br> 她從很久以前就擁有了血。從很久以前,她就開始學習武術(shù),學習血的利用技巧。也同樣是從很久以前,她就成為了一名殺手。</br> 在做殺手的時候,她面對過很多敵人,進行過很多場戰(zhàn)斗。有強敵,也有弱者,有光明正大的正面對決,也有隱秘下作的偷襲暗殺。有用血的時候,也有不用血的時候。但這些戰(zhàn)斗,這些任務(wù)的結(jié)果都是相同的,無一例外的取得勝利,無一例外的圓滿完成。無一例外地,將對手目標的性命奪取。</br> 戰(zhàn)斗的時候,她會穿著白色的寬袖袍,戴著白紗斗笠,血經(jīng)常會濺在白布上,別人的,自己的,她總是會在事后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清洗。她的武器是一柄軟劍,平時藏在裙邊也不會影響行動,握在手里,可以依據(jù)運勁變化,時而堅牢難摧,時而柔韌曲折,這樣特殊的劍總是能令對手防不勝防。</br> 除了劍術(shù),她的拳腳功夫也相當出色,最好小心提防。</br> 回憶結(jié)束。</br> 還沒休息一會,對面的人又攻上前來。出云介已經(jīng)感覺自己略有疲勞,但依然不得不架起太刀防御。對面的軟劍舞動,一下比一下快,逼迫著他跟上節(jié)奏。叮當?shù)淖矒袈暯舆B作響,幾乎可以壓過瀑布的轟鳴。她不會累嗎?出云介心想,或許不會,血的作用。</br> 軟劍斜劈過來,他雙手舉起太刀,格擋,然后手腕運動,帶動對方的武器轉(zhuǎn)了一圈,而后雙手向前一送,刀尖刺穿對面人的脖子。</br> 一擊得手,他也不敢就此停下,因為知道自己的攻擊雖然可以造成傷害,可以消耗血,但是卻不會阻滯白衣人的動作。出云介看著那柄軟劍又戳向自己脅下,立刻抽刀回擋。太刀在那白色的衣衫中運動,劃過軀干,徑直擋開這一擊。</br> 太刀上帶著血。</br> 白衣依然如故。</br> 白衣的女人向前踏進,追上他的步伐,左手一撐把他推開,趁著他重心未穩(wěn)之時,右手舉劍又要再刺。</br> 出云介連忙彎曲右腿,下沉身體及時躲開攻擊,左手松開刀柄試圖去抓對方的右手,想著能以此牽制住對方動作來為自己贏得片刻喘息的時機。結(jié)果手同樣穿過衣袖,抓空。</br> 掌中只沾了一灘血。</br> 這已經(jīng)不是用迅速愈合能解釋的了,分明就是穿墻遁甲的仙術(shù)。這世上真有神仙吶,真有人把自己當成神仙了。</br> 女人已近到他的身前,肩膀撞擊,將他掀翻在地。</br> 他在地上翻滾一圈,躲過接連而至的一刺。</br> 軟劍埋入亂石堆中。</br> 他注意到對方手腕的動作,向著旁側(cè)猛地躍開,躲過接連而至的揮掃。</br> 然后左臂橫在臉前,硬生生擋下補上的一腳。</br> 有完沒完?</br> 他揮手,太刀砍向白色的褲腿,砍出了血,終于起了一點效果,令白衣人跳開。</br> 出云介從地上爬起來,喘息著。</br>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凌亂,黏在出汗的額頭上。一身黑衣沾了塵土,微微發(fā)灰。他的呼吸已急促,雙臂已發(fā)酸,手中的太刀已開始變重。</br> 對面的人卻只是站在那等待著,白衣依舊如故。潔凈,潔白,沒有沾上一絲血跡。</br> 她的血到底什么時候才會耗盡?</br> 出云介心想,自己能撐到耗盡之時嗎?</br> 回憶。</br> 若她曾經(jīng)身為殺手,那么為何如今又不再殺人了?你來告訴我。</br> 她一直都不喜歡那份工作,殺人的工作。但問題是,她也是一個不懂得拒絕別人的人,別人讓她繼續(xù)工作,她便繼續(xù)工作。她很少會想到考慮自己的事情。</br> 若說興趣愛好的話,唯一的便是彈琴了。所以她才會被叫做琴師。</br> 她曾經(jīng)有一架琴,她曾經(jīng)會在不工作的時候去彈琴。琴總是會被她背在身后的,普普通通的烏木七弦琴,并沒有潛藏什么機關(guān),也并沒有隱匿什么暗器。那只是琴而已,那和殺人的工作沒有關(guān)系,她不愿讓兩者產(chǎn)生關(guān)系。</br> 不工作的時候,或者工作還沒到要殺人的時候,她就會彈琴。她懂得許多琴曲,學過許多琴譜,彈過許多曲調(diào)。彈給自己聽,彈給別人聽。她會假裝成一位琴女,去茶館或者教坊之類的地方彈奏,有觀眾挺好,通過音樂和人交流對她來說是更好的途徑。有一次,她還去了一家學塾,在那里做了半天的琴藝先生,給小孩子們彈了半天的琴。</br>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那一次算是啟蒙,只是她還沒意識到。</br> 還有一次,她在一家茶館,認識了一位知音。</br> 那一次算是轉(zhuǎn)變的機遇,只是她依舊沒意識到。</br> 回憶結(jié)束。</br> 這都是些什么廢話?出云介搖了搖頭,鎮(zhèn)定心神,望著對面的對手,白衣之人似乎也在回望他,在等待他重整旗鼓。</br> 他現(xiàn)在不需要知道這些回憶。</br> 這些回憶毫無用處,毫無價值,對他追求的目標沒有任何幫助作用。</br>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令眼前的人放棄殺戮,那都和自己無關(guān)。</br> 有關(guān)的是她曾經(jīng)殺過的人。現(xiàn)在如何改變,也無法影響過去的定局。</br> 那么自己為何還要為雜念分神?</br> 回憶。</br> 她為何不再殺人了?您來問我。</br> 是因為教學的啟蒙嗎?還是因為知音的機遇?</br> 很遺憾,都不是。</br> 您瞧,她雖然不喜歡殺人的工作。但她也同樣從來沒想過放棄殺人的工作,從沒有信心做選擇,做決定。得過且過地在繼續(xù)行惡。</br> 她不知這惡的意味。</br> 不知殺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知死亡是會令人難過的。對她來說,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她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身份,他們的過往,他們死亡的原因,但也僅此而已。記錄也不過是冷冰冰的腦海記憶,沒有感情。</br> 她不知何為感情。</br> 她不懂得共情的重要性。</br> 啟蒙和機遇,她視而不見。當時她也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殺手,無法給自己提供任何真正需要的幫助。</br> 然后終于,該來的事情,終于來了。</br> 一次失控,計劃外的殺戮,讓她意識問題。</br> 一場重逢,和故人的相遇,讓她思考選擇。</br> 一位少女,最后的受害者,讓她定下決心。</br> 她還記得她們呢。</br> 那身著青衣的人。</br> 腰間的武器看起來是那么眼熟。</br> 那身著紅衫的人。</br> 臨死的面龐看起來是那么鮮活——</br> “——這都是些什么廢話!”</br> 出云介狠狠甩了甩頭,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一張熟悉的臉揮去。他低下腰,拄著太刀抵著地面支撐疲勞的身軀,伸手用勁按了按額頭。陌生人的臉為何看起來如此——</br> ——切勿分神。</br> 敵人還在眼前。</br> 他望向,對面,靜立的女人。靜立,為何?是和自己一樣疲勞需要休息嗎?是借此想恢復蓄養(yǎng)體內(nèi)之血嗎?</br> “……不。”他對著白衣之人,自言自語,“那可不成。”</br> 白衣之人沒有回答。</br> 安靜。</br> 背后的瀑布轟鳴。</br> 瀧川出云介重新站起,雙手持握太刀。咬緊牙關(guān),奮勁讓自己保持清醒,此時不可松懈,不可頹喪,更不可為雜念困惑。</br> 眼前的戰(zhàn)斗還未結(jié)束。</br> 眼前的對手還未倒下。</br> “我不知……你還有多少,剩余的血。”他對著女人,喃喃自語,“很多嗎?或許……也沒有很多了……或許,這一切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你認為呢?你來告訴我?”</br> 白衣的女人沒有回答,微微抬起手中軟劍。m.</br> 示意他繼續(xù)戰(zhàn)斗。</br> 他接受示意。</br> “對呀,那么,就這樣吧。”</br> 瀧川出云介腰背弓起,太刀置于體側(cè),做出預備的架勢,雙眼盯著對手,渙散的眼神,在努力凝聚最后的意志,保持最后的專注,“來,做個了結(jié),已經(jīng)拖了夠久了。”</br> 對面人腳步移動,偏轉(zhuǎn)身體,舉起軟劍預備。</br> “喝啊——”</br> 出云介吶喊一聲,沖上前去。</br> 刀劍相撞。</br> 又是一陣激烈的攻防。</br> 火星迸發(fā),寒光閃爍。</br> 他拼著最后的力氣,面對眼前的對手。</br> 對面人依舊如故。</br> 依舊如故嗎?你來告訴我。</br> 他注意到對面的躲閃變得勉強,不再像先前那樣無所顧忌。這或許是因為血的消耗過多,令其不得不仔細考慮。</br> 注意到,軟劍的攻速開始變慢。</br> 腳步的挪移開始費勁。</br> 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br> 變得清晰。</br> 瀧川出云介及時抓住對方的一記劈空,揮起手中的太刀,對眼前的人砍了下去。</br> 刀,劃過斗笠,劃過軀干,又一次。</br> 引出血,又一次。</br> 傷口和痕跡再次消失,又一次。</br> 回憶。</br> 腦海中電光火石的一下閃動,一次思考。</br> 方才的那些回憶從何而來?</br> 一些問題,關(guān)于血的那些問題,他是詢問過守宮,并且得到過回答的。</br> 可是,關(guān)于眼前人的呢?他并未問過,即便問了相信也得不到答案。工作履歷可以查找,個人資料可以獲取。但是那些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那些隱秘的念頭和情感,豈足為外人道?</br> 那么,腦海里的那些回憶,那些聲音從何而來?</br> 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從何而來?</br> 太刀劈過白衣之人的身軀,但出云介依然感覺不到任何應(yīng)有的變化。這一擊又是無效,又劈空了。</br> 帶走了一些血,僅此而已。</br> 對面的軟劍襲來,他及時回神,連忙躲過。</br> 然后女人左手一掌拍上他的肩頭,令他后退數(shù)步。</br> 那一掌的力道有些怪異。</br> 他想著,調(diào)整姿態(tài),邁步,舉刀,上前回攻。</br> 正欲如此,卻看見面前突然白茫茫一片,有什么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慌亂。</br> 是斗笠。</br> 白衣之人摘下斗笠,擲了過來,白紗籠住了他的面龐。</br> 朦朦朧朧地,出云介看見對面舉起的軟劍。</br> 想躲。</br> 想伸手摘下臉上的遮蓋物。</br> 但是已來不及。</br> 對面的手臂高高舉起,手中劍閃爍寒光——</br> 弧光劃過。</br> 他感覺額角一陣劇痛。</br> 腦中空白,什么思緒也都沒有了。</br>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br> 倒下。</br> 砸在河灘邊的石子地上。</br> 耳邊瀑布轟鳴,震得他迷亂。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