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br>　　一張親切的面孔，男人的面孔，至親的面孔。帶著親和的微笑，站在海邊，任海風(fēng)吹拂額前的散發(fā)。面孔很模糊，相貌已很難再被記起。久遠(yuǎn)的回憶。</br>　　男人的腰間佩著一柄太刀，和一柄脅差。</br>　　男人手指著遠(yuǎn)方的大海，開口，對他說了什么。他看著那張嘴在動(dòng)，卻聽不見聲音。耳中唯有海波之聲，連綿不絕地響著。</br>　　他似乎也說了什么，但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在呼喊男人的名字。</br>　　名字是什么？</br>　　有什么要說的，離別時(shí)的話語？</br>　　男人將去往何方？手指之處，是什么方向？</br>　　下次再見是什么時(shí)候？</br>　　下次還會(huì)再見嗎？</br>　　回憶，漸漸淡忘。</br>　　漸漸，隱入黑暗。</br>　　瀧川出云介醒來時(shí)，睜開眼睛便感覺到強(qiáng)烈的光芒灼目。空中的太陽依舊當(dāng)頭懸掛，只是稍稍偏斜。</br>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沒有蒙紗，當(dāng)然了，否則也不會(huì)能看見太陽。臉上也沒有血，只是額角悶悶地發(fā)疼。</br>　　耳邊依舊是瀑布轟鳴聲。</br>　　他手撐著河灘邊的鵝卵石堆，從地上坐起，看到身邊的潭水依然在流逝。</br>　　水邊站著，身著白衣的人。背對著他，他只能看見那腦后烏黑的長發(fā)隨風(fēng)輕輕飄拂。那人一手握著斗笠，一手執(zhí)劍，臨水而站。</br>　　出云介看到，太刀依然在自己手邊靜靜躺著，老舊的，遍體鱗傷的太刀。</br>　　他手握著太刀，作為支撐，站起。</br>　　對面的人注意到背后響動(dòng)，轉(zhuǎn)身。</br>　　出云介看見她的臉。</br>　　還是曾經(jīng)見過的那副面容，平靜的表情，略帶空洞的雙眼。和過去一樣。</br>　　和自己想象中的過去不一樣。</br>　　女人走近。</br>　　“您好嗎，瀧川先生？”開口，平靜的語調(diào)，尋常的問候。</br>　　“還沒死。”</br>　　出云介勉強(qiáng)地微笑，搖了搖腦袋，“所以，說不上很好吧。我昏了多久？”</br>　　“不久，也就一刻鐘。”</br>　　“感覺像很久，我做了一個(gè)夢。”他說，望著身邊的水流，“您知道一個(gè)很有趣的現(xiàn)象，人在做夢的時(shí)候總會(huì)覺得時(shí)間過去了很久。”</br>　　“您夢見了什么？”</br>　　她問。</br>　　“忘了。”</br>　　他回答，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額角，他看不見，不過那里應(yīng)當(dāng)是有一道淤青的，“這算是怎么回事呢？”</br>　　對面的白衣之人抬起握劍的手，手指轉(zhuǎn)動(dòng)，將劍反握，劍柄末端朝上，對他揮了揮。</br>　　“為什么？”</br>　　他問。</br>　　“我不想取您性命。”她回答，平靜的面容下不知是什么心緒，“我真的很不喜歡殺人，我再也不想殺哪怕更多一人了。”</br>　　“是的，我知道。”</br>　　出云介面對她，低頭看著手中太刀，“您已經(jīng)展示給我看過了，您深埋心中的念想。血的作用，心靈感應(yīng)？”</br>　　“抱歉，為了干擾您才那樣做的。”女人笑了笑，笑容并不高興，“小伎倆而已，和話術(shù)差不多。我總是喜歡用這種小伎倆。”</br>　　“用起來也挺有效果。”</br>　　出云介如此評價(jià)，“那么，我昏過去一刻鐘，是吧？那您為什么還在這呢？我知道您不想殺人，但是一刻鐘的時(shí)間，逃離現(xiàn)場足夠了。再說您也不知道我什么時(shí)候會(huì)醒，對吧？也許不止一刻鐘，您不知道吧？”</br>　　“我想我們之間的事情最好還是別再拖延了。”</br>　　她說，“還是就在今天解決。”</br>　　“……”</br>　　出云介看著她，從她的表情判斷，她這話是認(rèn)真說的。</br>　　“那么現(xiàn)在，您看您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繼續(xù)？”她握著軟劍，圍繞著他移動(dòng)，做出預(yù)備的動(dòng)作，“來，瀧川先生？”</br>　　“還來呀？”</br>　　出云介苦笑著搖搖頭，看向一旁，沒有在意面前的對手，“再來結(jié)果又會(huì)有什么不同呢？”</br>　　“別這樣想。您的攻擊雖然看起來不見成效，但確實(shí)在令我的血消耗。當(dāng)我將血用盡的時(shí)候，結(jié)果就有所不同了。”</br>　　“……”</br>　　他沒答話。腦中許多猜想，許多思緒，進(jìn)行整理。</br>　　“我可以稱呼您夏女士嗎？”</br>　　開口問。</br>　　“哦，當(dāng)然可以了。”她回答，笑了一下，帶著些許溫度的微笑，“您不是一直如此稱呼的嗎？”</br>　　“所以還是夏女士。”出云介以苦澀的微笑回應(yīng)，依然沒有看她，沒有看那張臉，“一直都是夏玉雪女士。我本以為今天可以見到琴師的。”</br>　　“您見到了呀。”</br>　　她說，“我不是一直都在使用琴師的招數(shù)和您對戰(zhàn)嗎？我既是夏玉雪，也是琴師，始終都是同一個(gè)人。就像我沒法避開過去的仇人那樣，我也沒法擺脫過去的自己。”</br>　　“不同的。”</br>　　“相同的，瀧川先生，我向您保證。”</br>　　對面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很不正常，帶著病態(tài)一般的急切，自賣自夸，“您是不是覺得還沒看夠？是不是還想看更多？沒問題，琴師還有許多招數(shù)，許多伎倆，許多手段，戰(zhàn)斗之中的，戰(zhàn)斗之外的。我都懂得都了解，都可以展示給您看，都可以讓您見識(shí)到，我不會(huì)令您失望的。”</br>　　他終于看向那張臉。</br>　　看見一張富含情緒的面龐。看見，那哀愁雙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上彎嘴角透露的悲傷。</br>　　看見，那許多復(fù)雜的心思，寫在臉上。</br>　　為人所知所感。</br>　　“我已經(jīng)失望了。”</br>　　出云介嘆了口氣。</br>　　沒有動(dòng)作。</br>　　太刀握在手中，不曾舉起。</br>　　對面，那眼中的光芒，略顯黯淡，上彎的嘴角，微微平復(fù)。</br>　　“再給最后一次機(jī)會(huì)，瀧川先生。”</br>　　她請求。</br>　　他看著她，沉默片刻。</br>　　“再問您最后一個(gè)問題吧。”</br>　　他說。</br>　　“什么？”</br>　　“您今天來此，是做好決一死戰(zhàn)的準(zhǔn)備嗎？”</br>　　“當(dāng)然了，我一定拼盡全——”</br>　　對面的人不假思索便回答，答到一半，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便反應(yīng)過來，話語中斷。</br>　　低下頭去。</br>　　“這個(gè)問題只是想不想活下去的另一種表述方式。”出云介說，“我之前問過的，您還記得嗎？當(dāng)時(shí)您沒有給我答案，現(xiàn)在給了。”</br>　　女人默默聽著他的教訓(xùn)。</br>　　“您始終還是不想活著，始終還是想死，想讓我這位復(fù)仇之人得償所愿。”他語氣平靜，目光冰冷，無情地審視著眼前人，“始終，您還是夏玉雪，是一個(gè)生無可戀之人。”</br>　　“我……我有希望的。”</br>　　爭辯，“我有求生的念頭，出云介先生。我……我還想著能夠回去，回難波，回碼頭。曲秋茗買了一架琴，七弦琴。我自己的，舊的那架已經(jīng)失去了，這新的琴我還連碰都不曾碰過一次呢。我還希望回去之后，用這一架琴，為諾瑪那孩子彈一首琴曲呢。”</br>　　出云介看著她。</br>　　“……就這？”</br>　　她無言。</br>　　男人長長地，失望地重重嘆息一聲。</br>　　轉(zhuǎn)身。</br>　　朝著潭水走去，現(xiàn)在輪到他站在水邊了。</br>　　瀑布轟鳴，他丟下站在瀑布前沉默的人，不予更多理會(huì)。</br>　　只是，看著水流。</br>　　向遠(yuǎn)方。</br>　　流過荒郊。</br>　　流過村落。</br>　　流過城市。</br>　　最終流入大海。</br>　　就這樣逝去了。</br>　　“臨秋水流連，嘆逝者如斯變遷，已往不得諫。”他喃喃自語，口占一詩，“唉，我該拿您怎么辦呢，夏玉雪？”</br>　　背后沒有應(yīng)答。</br>　　現(xiàn)在，這樣尷尬的處境，這尷尬的仇人，自己該怎么辦呢？</br>　　他望著流水。</br>　　水會(huì)去何處？</br>　　回憶。向西方，在難波的碼頭，和商人的夜間交易。在難波的城中，和家老的討論爭辯。</br>　　回憶。再向西方，平戶，安滿岳的山坡上，對老人的告知，對墳?zāi)沟氖难浴?lt;/br>　　回憶。再向西方，明國南方，與彼處反動(dòng)者的合作。</br>　　回憶……</br>　　京城里的那個(gè)夜晚，他，面對那位故人朋友，畫了一張地圖。</br>　　酒后的囈語不曾忘。</br>　　京城里的那個(gè)正午，他，面對那位知遇家主，談了一番局勢。</br>　　茶余的苦味也不曾忘。</br>　　一直以來壓抑著心中的矛盾，心中的思緒，心中的秘密，一直不曾忘。</br>　　回憶……</br>　　選擇。</br>　　決定。</br>　　“聞道可死敢問死，時(shí)不我與唯怨天。”俊秀補(bǔ)上詩的后兩句。</br>　　背后，依舊沉默。</br>　　“嗯，說到飛鳥。”他面對水流，看著水中的倒影，很模糊，很扭曲的形象，輕輕微笑，“您應(yīng)當(dāng)還記得，她的姐姐是我從中斡旋才得釋放的。我為她找了一位不該去找的人。”</br>　　無話。</br>　　“為什么那位大人是不該去找的呢？”</br>　　他繼續(xù)說，自言自語一般，“因?yàn)檫@事很麻煩，當(dāng)然了。這事涉及到三好家的貴人，讓那位大人出面，會(huì)令三好家心生疑惑的。而那位大人不希望如此，他希望保持低調(diào)。”</br>　　依然無話。</br>　　“為什么希望保持低調(diào)呢？”</br>　　他繼續(xù)說，即便身后人沉默，他也要說，“因?yàn)槟俏淮笕撕臀遥覀冋谟?jì)劃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我來難波也是為此。當(dāng)然啦，也是為您。但您也應(yīng)當(dāng)能夠理解，這世上不是一切都和您有關(guān)。我來這是有正經(jīng)事要做的。”</br>　　仍舊無話。</br>　　“什么正經(jīng)事呢？您先前曾問過我，我和威斯克斯船長的關(guān)系。我們是貿(mào)易的合作伙伴，是買家和賣家。我受那位大人指派，向西方商人購買火器槍炮。我來難波，正是為了洽談這一樁生意。”</br>　　“買那些殺人武器做什么用？在平戶，我的家鄉(xiāng)那里，有一位我的下屬，我對他做了吩咐，他此時(shí)正在替我招募海員。在明國，您的故土那里，有一伙客家人的反官府勢力，做的有聲有色，我與他們進(jìn)行私下合作，向他們要了一些海船，那些船正向這里駛來，停泊于四國島北岸。”</br>　　“這樣做的目的為何，您來問我？”</br>　　他低著頭，輕輕微笑，對著水中的倒影，笑容刻板勉強(qiáng)，“我和那位大人，我們計(jì)劃武裝那些船只，給他們配備人員，組成一支海盜船隊(duì)去明國劫掠，以此來獲得財(cái)富。”</br>　　“這樣做的目的又為何，您來——”</br>　　——啪！</br>　　一聲水花響，打斷了他的話。</br>　　身旁的潭水突然如被炸開一般，水珠四濺，打亂了他的倒影。</br>　　瀧川俊秀迅速轉(zhuǎn)身。</br>　　背后，一直沉默的人，依然站在原地。</br>　　右手握著軟劍，依然垂落。</br>　　左手抬起。</br>　　五指，無名指和拇指彎曲，食指和中指并起，小指直起，指向他身旁，方才水花起出。</br>　　剛才是丟了塊石頭過來嗎？</br>　　那張臉上，冷冷的面孔，沒有表情，一雙冷得讓人心寒的眼睛，盯住他。</br>　　周身，微微地有黑煙彌漫。</br>　　左手微微移動(dòng)，劍指指向愣在那里的出云介。</br>　　“再說一次。”</br>　　夏玉雪開口，冷冷的語調(diào)，沒有情感在其中，“認(rèn)真地說，實(shí)話實(shí)說。我相信您是一個(gè)誠實(shí)的人，對自己說話要負(fù)什么責(zé)任應(yīng)當(dāng)很清楚。”</br>　　“我的確是實(shí)話實(shí)說，不是欺騙，也不是假裝，更不是誘導(dǎo)。”</br>　　他說，不顧一切地將壓抑心中埋藏許久的秘密對此人和盤托出，“我說的每一個(gè)字都是真的，只是將相關(guān)人名隱去，因?yàn)椴幌Ｍ孤陡嘈畔ⅰＨ绱思?xì)節(jié)豐富，考慮周到，還能夠有假嗎？我確實(shí)要派倭寇去明國——”</br>　　——</br>　　俊秀看到那指尖一動(dòng)，立刻中斷話語，本能地察覺危險(xiǎn)扭頭躲避。耳邊無風(fēng)聲，眼前亦看不見任何飛來之物，但的確有什么，如箭一般，倏忽擦過他的臉頰，引發(fā)陡然而生的火辣辣的疼痛。</br>　　他在扭頭之時(shí)，身體也在向旁側(cè)躲閃。</br>　　邁步——</br>　　——</br>　　對面指尖又一動(dòng)，這次他聽到了響聲，落腳位置前的亂石灘一聲沉悶響動(dòng)，一陣塵煙夾雜著碎石屑猛然四散。</br>　　他警覺地看向眼前人。</br>　　那指尖又動(dòng)了。</br>　　再次，直直地指向他的面龐——</br>　　——</br>　　鐺——</br>　　他立刻舉起手中的太刀，雖然也不知要擋什么，能擋什么。但刀身移動(dòng)要眼前位置時(shí)便突然震動(dòng)起來，火星迸發(fā)，伴隨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br>　　那震動(dòng)如此猛烈，讓他手臂感到發(fā)麻。他朝后退去，一只腳踏入水中。</br>　　發(fā)生什么事了？</br>　　瀧川俊秀震驚地站在水岸交際之地。手握著太刀，心有余悸，內(nèi)心本能因感應(yīng)危險(xiǎn)而生的恐懼，讓他呆呆地站在原地。</br>　　他伸手，朝臉頰痛處一摸，感覺濕漉漉的，看見滿手鮮血。</br>　　對面的人，她在施展什么樣的攻擊？</br>　　那是——血的作用？</br>　　“一點(diǎn)都對，血的作用。”</br>　　對面，夏玉雪用那雙陰沉的眼睛盯著他，用那劍指手勢點(diǎn)向他，開口，話語中透露極力壓抑著的憤怒，“最后再說一遍，出云介，你要做什么？”</br>　　“……”</br>　　俊秀被嚇得不敢回答。</br>　　“沒說等于說了。”</br>　　她說，目光兇狠，咬著牙，手指顫抖，“為了復(fù)仇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連這樣的機(jī)密都愿意對我這位仇人分享。我清楚你什么心思，我不想殺人，你要逼我動(dòng)殺心，逼我認(rèn)真地和你戰(zhàn)斗。”</br>　　這的確是他的目的。但現(xiàn)在的情況卻是他意料之外的。</br>　　失控了。</br>　　“失控，當(dāng)然了，不然呢？”</br>　　夏玉雪的劍指，指著站在對面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人。她的渾身，從那白衣之中，散發(fā)出黑煙，愈來愈濃，愈來愈旺盛，濃濃的煙，將她包裹，她的聲音響亮且堅(jiān)決，“出云介，你想讓我如此稱呼？你想找琴師？想和琴師戰(zhàn)斗？想看到琴師的全部本領(lǐng)，全部招數(shù)？想看到她全力以赴的模樣？我現(xiàn)在如你所愿！”</br>　　怒吼著喊出最后一句話。</br>　　蓋過了瀑布的轟鳴。</br>　　他無法應(yīng)答，無法移動(dòng)自己的身體，無法移動(dòng)手中的太刀，無法掙脫恐懼的束縛。</br>　　只能，看著。</br>　　“你就看著吧。好好看著，這是，無形劍！”</br>　　——</br>　　看到對面指尖一點(diǎn)，瀧川俊秀立刻回過神來，揮起手中的太刀，只聽見又是清脆的“鐺”一聲，重?fù)魪牡渡蟼鱽恚钏笸恕?lt;/br>　　什么？</br>　　無形劍？</br>　　對面，夏玉雪瞪著他，左手一甩。</br>　　另一發(fā)接連而至。</br>　　哦，這就是無形劍。</br>　　他確實(shí)曾經(jīng)聽守宮說過，是將體內(nèi)血的力量凝聚于指尖，隨意而發(fā)的攻擊。看不見，聽不到，但力可以越空向前而去，擊中目標(biāo)，如離弦之箭。</br>　　那應(yīng)該叫“無形箭”才更合適？</br>　　想什么呢？</br>　　瀧川俊秀看著她手指之處。手中刀立刻轉(zhuǎn)變方向，護(hù)住自己的左腿，刀身又發(fā)出響，又一下重?fù)簟?lt;/br>　　無形劍，總之聽起來挺扯的，但是如果和這女人相關(guān)，和血相關(guān)，那也不是非常扯。他先前持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不過現(xiàn)在，真正見到了。</br>　　有多真實(shí)，有多恐怖，見到了。</br>　　自己手中，這沾了特殊的血的刀，似乎可以擋下無形劍的進(jìn)攻，前提是得能判斷正確。</br>　　如果換了普通的刀會(huì)怎樣？打中身體會(huì)怎樣？</br>　　他不想知道答案。</br>　　緊張的情緒，讓他的手微微發(fā)抖。</br>　　判斷正確，這一次。可如果錯(cuò)誤會(huì)怎樣？</br>　　額頭，似有汗珠。臉頰邊的血還在流淌，沿著脖子淌下，沾濕了衣領(lǐng)。</br>　　此時(shí)，俊秀已經(jīng)處于被動(dòng)處境。對面的攻擊只能依靠手的動(dòng)作判斷方位，他必須謹(jǐn)慎，小心，及時(shí)判斷，選擇，決定。不能有錯(cuò)。</br>　　如果錯(cuò)了會(huì)——</br>　　第三下又來了。</br>　　判斷。</br>　　選擇。</br>　　決定。</br>　　手中刀難以及時(shí)防御，瀧川俊秀雙腿彎曲，低身，感覺頭頂掠過一陣風(fēng)。</br>　　第四下。</br>　　他向旁邊跳開，在地上滾了一圈。方才所站的位置處，炸起一陣塵灰。</br>　　第五下。</br>　　舉刀，擋。</br>　　第六。</br>　　再舉刀，再擋。</br>　　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該帶面盾牌來了該把血灑在盾牌上才對現(xiàn)在卻只用于太刀——</br>　　“——早知如此你就不該自找麻煩！”</br>　　對面人的嘶吼，打斷他一閃而過的念頭，對面，夏玉雪似洞察他的內(nèi)心，“早知如此你就不該行惡！該死的倭寇！”</br>　　瀧川俊秀看著對面遠(yuǎn)處，那人站在原地，一手抬起，一手拄劍而立，周身黑煙籠罩。他看著那張臉，臉上雙眼圓瞪，嘴角上揚(yáng)，咧著嘴咬著牙，一個(gè)可怖的……笑容。那個(gè)人在笑，得意的，興奮的笑，琴師殺人時(shí)會(huì)這樣笑嗎？</br>　　那笑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br>　　“不然為什么要戴斗笠面紗，你以為呢？”</br>　　抬手，甩動(dòng)。</br>　　第七。</br>　　他不敢再多想其他，判斷目標(biāo)方位，向旁側(cè)躍動(dòng)，躲閃。</br>　　腳步不敢停，繼續(xù)跑，圍繞著對面夏玉雪橫向移動(dòng)，看著那只胳膊緊隨在自己身后。不能停，只要停下就要受第八次攻擊，移動(dòng)起來令對方不易瞄準(zhǔn)。</br>　　第八。</br>　　身后傳來水花聲，他不能回頭去看，繼續(xù)跑，只需知道這一下打偏了。對面人左臂高舉，預(yù)備做出——</br>　　腳邊一聲悶響，瀧川俊秀突然感覺自己無法維持平衡，似是被地上石塊絆了一下，倒向地面，摔在地上，翻滾了兩圈。腳踝處的疼痛感隨后才傳來。</br>　　他目光朝右腳瞥了一眼，只見腳踝位置一個(gè)血肉模糊的洞，鮮血從洞中涌出。</br>　　可是對面的左手還——不是左手，是右手。</br>　　此刻繞到對方側(cè)面，他才注意到，夏玉雪不知何時(shí)已將軟劍插在地上，騰出的右手背在背后指向他，手勢一樣的，無名指彎曲用拇指按住，其余三指并起。</br>　　現(xiàn)在兩只手都是無形劍。</br>　　俊秀半跪著。</br>　　對面，微笑。</br>　　左手甩動(dòng)。</br>　　十。</br>　　用刀擋。</br>　　十一。</br>　　再擋。</br>　　十二、十三。</br>　　十四、十五、十六——</br>　　完全沒有停息時(shí)間了。打完一擊，另一擊就跟著過來，雙手輪番而出。出云介跪在地上，手中太刀不停地舞動(dòng)著，忍受腳踝傳來的劇痛，清楚現(xiàn)在廢了一只腳已很難再躲閃，唯有看著對面的動(dòng)作，用刀格擋。</br>　　然而對面兩只手不停地動(dòng)，無形劍一下又一下，打在刀身上。這樣他堅(jiān)持不了多久。</br>　　對面依然是微笑。</br>　　這樣下去不行，必須想個(gè)辦法——現(xiàn)在躲都沒辦法躲了，哪還有空想這個(gè)？</br>　　不，必須得想。不能亂了方寸，不能一敗涂地。</br>　　正這樣想著，對面雙手同時(shí)向前指出，朝向不同方位攻擊。他擋不住了，手扶太刀只能攔下第一擊，第二擊則打中腰間，強(qiáng)大的沖擊力讓瀧川俊秀倒地。</br>　　他看到自己的血朝外噴涌。</br>　　血啊。</br>　　又一處傷，這一處更為致命。</br>　　腹部一陣溫?zé)幔魂嚦睗瘢蟊骋餐瑯尤绱耍@一擊將他對穿。他的血灑落四周，不住向外噴涌。</br>　　他咬緊牙關(guān)忍受。</br>　　“你今天死定了！”</br>　　對面評價(jià)，抬手，預(yù)備最后一擊。</br>　　他從地上爬起，試圖移動(dòng)，躲避，但是兩處受傷，令他根本什么勁也使不上。他只能伸出左手，滿手是血，按住腳踝，拼盡喘了幾口氣，感覺腰間更疼了。</br>　　抬起頭，對面無形劍的指尖又點(diǎn)向他。</br>　　手指動(dòng)——</br>　　石灘又炸起塵煙。</br>　　他跳躍著躲開。</br>　　躲過。</br>　　俊秀勉強(qiáng)地站起身，雙腳支撐身體，右腳滿是血跡。</br>　　又來了一下。</br>　　他再次跳躍，身邊石堆炸開。</br>　　“還能動(dòng)？”</br>　　夏玉雪貌似疑惑地歪了一下頭，看著他受傷的腳踝，目光敏銳，看明白了便輕輕笑起，“哦，你在用血給自己療傷。”</br>　　她看穿了。</br>　　剛才按刀之時(shí)，瀧川俊秀左手完全握住刀刃，讓掌心被劃出一道口子。如此用掌上的血按在腳踝傷處，療愈傷口。他按著腰，神情痛苦，咬牙忍受。</br>　　也在用同樣的方法治療腰上的洞穿。</br>　　“怎么想到的？很聰明嘛。但，血的滋味并不好受吧？”</br>　　他沒回答這個(gè)問題，無暇回答。俊秀喘息著，感覺體內(nèi)血液涌動(dòng)，微微的。第一次讓血進(jìn)入身體，雖然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但那強(qiáng)烈的不適感還是令他痛苦。一點(diǎn)點(diǎn)外來的血造成的疼痛更甚受傷千倍。</br>　　然而至少令傷勢緩和。</br>　　“能緩和多久？那一點(diǎn)血也就能治療些小傷了。”</br>　　他也沒回答這個(gè)問題。</br>　　“真把你劈成兩半，你可無能為力。”</br>　　說著，手又動(dòng)了，甩動(dòng)。</br>　　憑借初愈的身軀，他向旁側(cè)跳開。</br>　　看到身邊地上又掀起一陣塵煙，但這次煙并不只出自一點(diǎn)，而是一道直線。</br>　　揮砍的痕跡？</br>　　“所以才叫無形劍而不是無形箭。”</br>　　夏玉雪笑著舉起手，做著手勢，“箭只能用來射，但劍可以砍，可以挑，可以——哦，兩字同音，不過你應(yīng)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對吧？”</br>　　廢話真多。</br>　　她本來不是個(gè)話多的人吧？她本來是個(gè)怎樣的人？</br>　　瀧川俊秀維持著握刀姿勢。新傷初愈，他再度恢復(fù)行動(dòng)能力，但是眼下處境比先前更加兇險(xiǎn)，更加需要他小心應(yīng)對。</br>　　不能這樣一直守著，久守必失。</br>　　一定要找到辦法——</br>　　“把想法放心里想，出云介！和剛才一樣。”黑煙中，她又出手了，“別忘了，你腦子里的東西我聽得一清二楚。”</br>　　瀧川俊秀立刻跳動(dòng)，敏捷地躲開。這一次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慌張地朝側(cè)邊跑，要朝側(cè)前方，要向?qū)κ挚拷?lt;/br>　　無形劍可以從遠(yuǎn)處攻擊，要為自己取得一點(diǎn)哪怕只有一點(diǎn)優(yōu)勢，正確的做法是靠近對方。近距離不容易瞄準(zhǔn)。</br>　　但近了，也不知對方還有多少手段？畢竟，劍不同于箭，劍可以有多種攻路。</br>　　戰(zhàn)況越來越復(fù)雜。</br>　　對自己越來越不利。</br>　　“放心里想。”</br>　　這莫名其妙的話語如同挑釁。什么叫放心里想？放心里和放腦子里有什么不同？這人是在玩弄對手嗎？她本來不是個(gè)會(huì)玩弄對手的人吧？</br>　　俊秀看著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和先前完全不同，完全兩樣。無論是姿態(tài)，還是神情，還是話語，都大相庭徑。</br>　　揮手不再優(yōu)雅，行動(dòng)不再飄逸，招式不再靈活，取而代之的是一昧蠻橫的破壞異能。</br>　　無情的冰冷變成詭異的笑。</br>　　白衣被黑煙環(huán)繞。</br>　　她是誰？</br>　　是琴師嗎？</br>　　夏玉雪？</br>　　還是其他什么人？</br>　　“是夏玉雪，你這日本鬼子！今天殺你的人就是夏玉雪！”</br>　　俊秀憑借初愈的雙腳，在河灘上快速移動(dòng)，接近對手。但是對面的夏玉雪也在后退，試圖保持遠(yuǎn)距離，留下那柄軟劍插在原地。</br>　　他從軟劍旁側(cè)經(jīng)過。</br>　　她連一直使用的兵器都不用了，改用無形劍。</br>　　身邊，一下又一下，無形劍擊中地面的聲響。</br>　　對面手臂橫掃。</br>　　他躍起，腳下劃過一道橫線。</br>　　對面接著向空中一點(diǎn)。</br>　　他揮刀打開。</br>　　對面又一擊斜挑。</br>　　他俯身躲過。</br>　　近了。</br>　　夏玉雪后退的姿態(tài)似乎也不如先前那樣迅速，能被他追上。</br>　　興許是因?yàn)樗蜒加迷跓o形劍上了。俊秀腦中冒出一個(gè)念頭，這樣一來在防守和移動(dòng)方面就不夠分擔(dān)。</br>　　“興許只是誘敵深入，后生。”</br>　　對面，夏玉雪喊叫著反駁他的念頭，“我的小伎倆還多著呢。”</br>　　她怎么有空說這么多話？</br>　　瀧川俊秀不予理會(huì)。眼看著兩人之間距離足夠近，他躲過迎面而至的又一發(fā)無形劍，然后揮刀向面前人劈去。</br>　　太刀劈開黑煙。</br>　　“哼。”</br>　　夏玉雪雙手一伸，如同按劍一般。然后他感覺手中刀碰上一陣阻力，停在那兩手之間的連線處。</br>　　不知從何而來的火花迸起，伴隨著金屬撞擊聲。夏玉雪隨即轉(zhuǎn)動(dòng)手，他的太刀就不由自主地偏向一邊。</br>　　還能用來防御？也對，畢竟是無形劍。</br>　　俊秀心里這樣想，隨即看見對面手指彎曲，指尖朝向他。這個(gè)角度他避不開也擋不下，結(jié)果左肩吃招。</br>　　他朝后退去，感覺肩膀傷口發(fā)熱。顧及不得，不能慌亂，所傷并非要害。</br>　　瀧川俊秀后退隨即進(jìn)步，趁著對面動(dòng)作間隙揮刀再砍。</br>　　中了。</br>　　刀斜著劃中夏玉雪的身體，令她不得不向后避讓。</br>　　他看見刀劃過那白色的衣衫。中了，可是有效果嗎？</br>　　紅紅的血，伴隨著黑煙噴濺而出。</br>　　有效果。</br>　　這一次，傷口沒有瞬間愈合。或許，的確如自己猜想的那一般，對面的人，體內(nèi)血已不足以在施展無形劍之時(shí)迅速療傷。她先前不也曾說過嗎？血是會(huì)消耗的。</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耗到一定程度了。</br>　　繼續(xù)，繼續(xù)攻擊。</br>　　“你不要太貪了！”</br>　　夏玉雪后退著，低頭喊叫一聲，雙手齊向前指去，兩下無形劍又打中他的身體，讓他不得不后退。</br>　　瀧川俊秀迅速地伸手抹刀，又在用血。</br>　　他喘息著，壓抑著傷口處發(fā)揮作用的血帶來的疼痛。</br>　　對面人一時(shí)也沒有繼續(xù)攻擊。</br>　　彎著腰，低著頭，和他一樣捂著身上的傷口。</br>　　這場戰(zhàn)斗終于有了一點(diǎn)轉(zhuǎn)機(jī)。</br>　　然而……</br>　　俊秀喘著氣，看對面滾滾黑煙中的人。自己的確給她造成了傷害，但這傷害也是自己拼命才換來的。再拼下去，誰勝誰負(fù)很難預(yù)斷。就對血的操控和利用而言，他比不過對面的人。</br>　　要繼續(xù)用拼血的打法嗎？</br>　　還是更換戰(zhàn)術(shù)？</br>　　他還能堅(jiān)持多久？夏玉雪還能堅(jiān)持多久？</br>　　俊秀握著太刀，抓緊機(jī)會(huì)回復(fù)體力。對面人還未動(dòng)，他又一步?jīng)_上去，此時(shí)千萬不可遠(yuǎn)離對方，必須近身纏住，必須拼命。</br>　　對面，夏玉雪也抬起手，繼續(xù)用無形劍阻攔他的進(jìn)攻。也是以拼命的姿態(tài)在戰(zhàn)斗。</br>　　要繼續(xù)拼命嗎？</br>　　拼啊，愛拼才會(huì)贏。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可你拼得過嗎？</br>　　看看你面前的人？這樣的對手，你難道不會(huì)感到害怕？</br>　　感到恐懼？</br>　　瀧川俊秀望著黑煙中的女人，望著對方燃燒怒火的雙眼。</br>　　拼得過嗎？</br>　　拼不過就算了。老老實(shí)實(shí)低頭認(rèn)錯(cuò)，說你剛才開玩笑的。興許人家還能放你一馬。</br>　　扯呢。</br>　　看看眼前人的模樣，看那充滿了殺意的眼神，蓄勢待發(fā)的劍指，現(xiàn)在說什么還會(huì)有用？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br>　　劍指甩動(dòng)，又一擊無形劍。打得他向后退去。</br>　　早知如此，何必自找麻煩？</br>　　方才的泄密，僅僅是為了勾起對方的殺意？</br>　　還是說，心中有愧？是說，其實(shí)你也在期待你那個(gè)不切實(shí)際的計(jì)劃能被阻止？</br>　　或許你也良心未泯。</br>　　或許你也猶豫不決。</br>　　既然如此，這戰(zhàn)斗也無必要繼續(xù)。</br>　　你還未定下決心，做出選擇嗎？</br>　　……</br>　　你還有選擇呢。所以不要像我一樣——</br>　　——</br>　　就在他猶豫遲疑，放松警惕之時(shí)，對面指尖一動(dòng)。出云介立刻舉刀，勉強(qiáng)地?fù)跸逻@一擊。</br>　　唉，真遺憾吶。</br>　　對面，夏玉雪靜默地微笑，嘲諷地冷笑。</br>　　“閉嘴！”</br>　　瀧川俊秀手持太刀，出言喊到。腦海里的聲音不斷，企圖動(dòng)搖他的意志，又是面前人的小伎倆，“我早已定下決心了！今天這秘密讓你知道，夏玉雪，我就必須將你滅口，不能允許你存活。今天我們必須有一個(gè)人死在這里。”</br>　　這是腦中的念頭，但是心中的想法嗎？</br>　　他不能再被外來的雜念干擾。</br>　　定下心神，持刀再度上前，揮劈。</br>　　被擋下。</br>　　“原來不只是逼我，也是逼你自己。”</br>　　對面人說著，甩手再度發(fā)出無形劍，劍氣揮來，他舉刀勉強(qiáng)格擋住，“你對自己下手也挺狠的。但你做得到嗎？拼得過嗎？”</br>　　另一只手，發(fā)出另一擊。</br>　　他沒擋住。</br>　　無形劍穿過俊秀的大腿。</br>　　“呃——”</br>　　俊秀咬牙忍著傷痛，邁步揮刀反擊，決意拼盡，腿已傷了，現(xiàn)在想退也退不得了，“來啊！”</br>　　夏玉雪輕松躲過這毫無章法的亂招。</br>　　“幸好今天我沒帶別的人來，沒帶人做見證，對吧？”</br>　　微笑，看似輕松，“秘密只有你知我知。我很好奇，假設(shè)我的那位同伴，曲秋茗小姐在此，你會(huì)怎么做？在你殺了我之后？你要將所有知情人都滅口嗎？”</br>　　她一邊躲閃，一邊出言詢問。她怎么能一邊動(dòng)手還一邊那么流暢地說話的？</br>　　“你話太多了！”</br>　　他極力避免話語干擾，避免被對方帶入思維，避免分心，避免面對問題。俊秀向前躍動(dòng)，手中刀高高舉起，劈向?qū)γ婧跓熤械娜恕＿@一刀灌注他體內(nèi)所剩無幾的余力，</br>　　這種假設(shè)根本毫無意義。這個(gè)問題很愚蠢。</br>　　因?yàn)楝F(xiàn)在在場的只有她和自己，兩個(gè)人。</br>　　如果還有旁人，除已知情的西方商人之外的人，無辜且無關(guān)之人在場，那么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會(huì)將秘密說出。說了會(huì)如何？說了就會(huì)被圍攻，應(yīng)付一個(gè)夏玉雪尚且艱難，他哪里還有勇氣去再同時(shí)面對第二個(gè)對手？</br>　　最初不正是考慮到這種顧慮，才會(huì)如此明確要求嗎？</br>　　一個(gè)毫無意義的假設(shè)沒有思考的必要。</br>　　這問題問的沒有必要。</br>　　對面的人話太多。</br>　　他的太刀落下，裹挾著千鈞之力，重重劈向她。</br>　　噔——</br>　　一聲悶響。</br>　　一記震顫。</br>　　刀停住了，不是被無形劍彈開，不是揮空，就是停住了，停滯住，在濃濃的黑煙中。</br>　　瀧川俊秀的攻擊被擋下。</br>　　“有必要啊。”</br>　　對面，黑煙之中，夏玉雪低著身，舉起左臂抬在頭頂，用左手抵住了太刀。手掌和手臂平直一線，手臂彎曲緩沖了壓力，因而刀刃只是深深陷在掌中，未能將手掌斬?cái)啵氨匾木褪亲屇闼伎迹屇悛q豫，讓你分心。”</br>　　微笑。</br>　　掌心流血，沿著胳膊淌下，沾濕白衣袖。</br>　　瀧川俊秀察覺不妥，立刻意圖抽刀。</br>　　然而終究慢了一步，那被砍中的手掌立刻握起，牢牢將刀身攥住。</br>　　他抽不出刀。</br>　　對面，微笑，右手已經(jīng)形成無形劍的手勢，指向他的下巴。</br>　　黑煙彌漫，指尖一動(dòng)。</br>　　——</br>　　嚓——</br>　　“……”</br>　　靜默。</br>　　瀑布轟鳴。</br>　　黑煙彌漫。</br>　　那柄軟劍孤零零地佇立在河灘上，隨風(fēng)輕微搖曳。</br>　　兩人相對。</br>　　“……哼。”</br>　　聽見女人輕哼一聲，低頭看著身前刺入心臟的一柄脅差。</br>　　握著脅差的，是他的雙手。</br>　　握著他其中一只手臂的，是對面人的右手。</br>　　對面。</br>　　出云介喘著氣，驚魂未定，一動(dòng)不動(dòng)。就在剛才那無形劍即將打出的一刻，他松開手握的太刀，從腰間抽出脅差，雙手握住刺向她。</br>　　對方注意到他的動(dòng)作，因而右手立刻前伸阻擋，然而終究沒能阻住他雙手齊進(jìn)的勁力。</br>　　將脅差捅入心臟。</br>　　她低著頭。</br>　　他看著她。</br>　　等待。</br>　　等待什么？</br>　　“哼，我……判斷失誤了。”對面，女人低著頭，頭發(fā)垂散，遮掩面龐，話語聲顫抖著，左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松，“不該擋的，明知道擋不住。可為什么要擋呢？為什么這脅差令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xiǎn)呢？”</br>　　“我在脅差上涂了血。”</br>　　出云介靜靜地說，說著，回憶著，“在你找我那天之后，我又去找了守宮一次，又要了更多的血。我將血涂在脅差上，將脅差收入鞘，為了發(fā)揮出其不意的作用。”</br>　　“哦，這樣呀。怪不得昨天守宮精神那么差，怪不得留給我的血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原來都被你獲取了。”</br>　　對面的人一直低著頭，左手垂落，依然握著太刀刀身，右手握著他的手臂。她開口，聲音很輕，有氣無力一般，“你還有脅差呢。我竟然一直沒注意到脅差的事情，你一直放在心里，一直不曾于腦中想起，我意識(shí)不到。”</br>　　他咬著牙，雙手更進(jìn)一分，將沾血的脅差更深地刺入。</br>　　對面人顫抖一下。</br>　　不斷升騰的黑煙也隨之搖曳。</br>　　“結(jié)束了，夏玉雪。”</br>　　瀧川俊秀說。</br>　　“嗯，也該結(jié)束了。”</br>　　對面人回答，“你走吧，出云介。”</br>　　“我必須——”</br>　　“走！”</br>　　一聲喊，打斷他的話語。</br>　　然后那只握著他手臂的左手，突然伸直發(fā)力，一掌猛地拍向他。</br>　　帶著黑煙。</br>　　重重地，打在他的身前。</br>　　瀧川俊秀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挨了一下。這一掌力道之重超出他預(yù)想，他只看見那陣煙如爆炸一般四散，然后自己的整個(gè)身體騰空而起向后飛去。</br>　　他試圖握緊脅差，于是刀從傷口中被抽了出來。</br>　　帶著血。</br>　　血在空中濺出一道線。</br>　　灑落。</br>　　他也摔落在碎石灘上。</br>　　手中的脅差，給對方造成了致命一擊的脅差，也因震動(dòng)而松脫出手，掉落在腳邊。</br>　　俊秀急忙支起上身。</br>　　“不走是吧？”</br>　　對面，黑煙中的女人，頭發(fā)披散，圓睜雙眼，咬牙切齒，用沙啞的聲音向他呼喊，一只手還怪異地握著太刀，身前的傷口也還在流淌鮮血。受了傷，重傷，垂死，但是她依然站在那里，站在濃濃的黑煙之中，“給了你那么多次機(jī)會(huì)，陪你玩了那么久。現(xiàn)在該結(jié)束了，你今天別想走了！”</br>　　伸手，劍指。</br>　　他連忙躲閃。</br>　　面前傳來一聲爆炸。身前的石灘炸起煙塵，碎石亂飛，他用手臂遮擋。</br>　　什么東西掉落在他身邊。</br>　　脅差。</br>　　但是已折斷，刀柄上只剩下一半刀身，另一半刀尖不知飛到了什么地方。</br>　　“既然不想選擇回去，選擇離開，那就永遠(yuǎn)留在這里好了。”</br>　　對面人繼續(xù)嘶吼，右手又一動(dòng)。</br>　　瀧川俊秀看見那破黑煙而出的無形劍。</br>　　啪——</br>　　巨響。</br>　　他連忙起身，將將躲過，但是爆炸沖擊還是令他一個(gè)趔趄歪向一旁。俊秀突然意識(shí)到，自己的大腿上還有一處先前的傷口，自己現(xiàn)在難以保持平衡，難以跑動(dòng)躲閃。</br>　　身上先前被打中洞穿的位置，血也在不停地流淌，讓他感覺寒冷，感覺昏沉。</br>　　血，必須要——</br>　　太刀已被對方握在手中。</br>　　脅差已被炸成兩段。</br>　　他驚恐地看著眼前人，不是受了致命的傷嗎？為何現(xiàn)在還活著？為何看起來更加恐怖？</br>　　她——她是什么樣的人？</br>　　這女人？</br>　　她——</br>　　我還能——</br>　　對面，手臂又一次抬起，手指又一次指向他。</br>　　俊秀立刻支撐身體，勉強(qiáng)站立。手迅速地伸向腰間抓握，本能之下的防御動(dòng)作。他的腰間，還有先前收起的打刀。</br>　　對面的劍指，似乎并沒有發(fā)出。</br>　　對面的人，似乎在等待。</br>　　那雙眼睛盯著他。</br>　　讓他難以有勇氣抽刀。</br>　　抽刀……只要抽刀，對面必會(huì)一擊打來。自己的打刀未有沾血，根本防不住。勢必會(huì)比脅差斷得更加慘烈。</br>　　自己也一樣。</br>　　跑不了了。</br>　　擋不住了。</br>　　他還能做什么？</br>　　恐懼，害怕，無能為力，敗局已定，死期將至。</br>　　瀧川俊秀動(dòng)彈不得。</br>　　對面的眼睛，燃著怒火。牙關(guān)咬緊，沾著鮮血。對面，索命的人在等他做出行動(dòng)，然后就要給他致命一擊。</br>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br>　　對面人站在原地。</br>　　“我……我……”</br>　　俊秀開口，顫顫巍巍地，聲音細(xì)弱。他猛然將刀抽出，然后在對方有所行動(dòng)之前，將打刀拋向一旁，高高舉起空空的雙手，大喊，“我投——”</br>　　——</br>　　打刀落入水中，濺起水花。</br>　　脖子上傳來重重的一擊，劇烈疼痛打斷了他的宣言。</br>　　他整個(gè)人再次向后倒去。</br>　　“咳——”</br>　　咳出溫溫的濕濕的液體，瀧川俊秀伸手按向脖子，血從那里涌出，從指縫間涌出，方才一擊打穿了喉嚨。</br>　　眩暈。</br>　　他看著前方黑煙中的模糊人影。</br>　　耳鳴。</br>　　他聽著背后瀑布轟鳴。</br>　　對面的人沉默。</br>　　俊秀右手捂著脖子，掙扎著再次站起，踉蹌著朝后退去。瀧川俊秀朝對面逼近的人伸出左手，張開五指，掌心朝外，連連揮動(dòng)，用動(dòng)作表達(dá)意思。</br>　　——</br>　　他看到眼前伸出的手，手掌邊緣炸出血花。</br>　　張著的五指，其中一指斷裂飛落。</br>　　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br>　　模糊地，他看見那手臂又動(dòng)了。</br>　　難再躲避，難再抵抗。瀧川俊秀只能接受結(jié)局到來。</br>　　指尖一動(dòng)。</br>　　——</br>　　發(fā)生了什么？</br>　　瀧川俊秀倒在地上，捂著流血的喉嚨，口中冒著血，用斷了一指的手支撐身體。怔怔地，看著，對面。</br>　　對面，手指指向他。</br>　　什么都沒發(fā)生。</br>　　怎么？</br>　　對面，站在那的女人周身的黑煙，漸漸消逝。她嘆了一口氣，身上，原本潔白的衣衫，此時(shí)已經(jīng)沾滿了殷紅的血漬。胸前的創(chuàng)口血流如注。似是不甘心一般，她的手對著眼前人又甩了甩，就像洗發(fā)液快用完了把瓶子里剩余的甩一甩那樣。但怎么甩都沒有任何動(dòng)靜。</br>　　俊秀看著她。</br>　　血……血用完了？</br>　　終于，不過此時(shí)自己也無力反擊了。</br>　　所以？</br>　　還有太刀呢。先前砍中，被對方攥在手中的太刀。</br>　　夏玉雪伸手握住左手攥緊的太刀刀柄，用勁一提，將陷在左掌中的太刀拔出。手握著太刀，邁步，朝他走來。</br>　　一步，一步。</br>　　黑煙在她身后，漸漸消散。</br>　　她的步伐有點(diǎn)踉蹌，她的眼神有些渙散，她不停地低聲自言自語，念叨著含糊的字詞。</br>　　血不停地流淌，在石灘地上拖下一道寬寬的血跡。</br>　　但她依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慢慢地，靠近了。</br>　　瀧川俊秀終于反應(yīng)過來，朝后爬去。</br>　　驚恐。</br>　　知道死亡正在逐步逼近。</br>　　抗拒。</br>　　他爬動(dòng)著，伸出斷了指的手，像剛才一樣連連擺動(dòng)。</br>　　乞求。</br>　　喉嚨含混著，根本說不出話。</br>　　等等，太刀上還有血，還殘留著血。這些血還可以用來治療傷口，所以你應(yīng)該先停下來，先給自己療傷，讓自己存活，這才是首要之急！</br>　　這是他腦袋里的想法。</br>　　但興許是因?yàn)檠呀?jīng)耗盡。女人似乎并未聽見他的思想建議，依然不管不顧地朝他走來。似乎已經(jīng)不在意生死，只在意要奪取他的性命。消滅他這個(gè)敵人。</br>　　快跑！</br>　　出云介捂著脖子，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跛著一只腳，轉(zhuǎn)身，朝后一顛一顛地跑動(dòng)。</br>　　跑得并不快。</br>　　他聽到身后的人腳步加快。</br>　　他不敢回頭，繼續(xù)向前跑，用盡全身力氣跑動(dòng)。</br>　　身后的人一直跟隨。</br>　　腳步聲輕輕的，但可以被聽見。</br>　　瀧川俊秀拼命朝前跑。</br>　　但還是感覺身后的腳步越來越近，耳后，似乎已經(jīng)能感覺到太刀的冰涼鋒刃。那本屬于自家親人的太刀，故人遺物，如今被對方所有，如今要奪走自己的性命。</br>　　身后人不像他腿腳受傷，跑起來比他快。</br>　　他跑不掉的。</br>　　躲不開的。</br>　　逃不過的。</br>　　必須要面對死亡。</br>　　看來一切過往，一切未來，一切的仇恨，確實(shí)要在今天解決了。</br>　　瀧川俊秀更加拼命地跑，在滿是石子的河灘上，一搖一晃，弓著腰，依靠重心前傾，企圖帶動(dòng)雙腿再向前跑一點(diǎn)，再更快地跑一點(diǎn)，離身后追趕的人更遠(yuǎn)一點(diǎn)。</br>　　石頭硌著他的腳板，他一只草鞋甩飛了。</br>　　渾身是傷。</br>　　渾身帶血。</br>　　狼狽不堪。</br>　　就是如此。</br>　　依然企圖求生，然而希望渺茫。</br>　　然而前方，只有瀑布轟鳴。</br>　　還有瀑布前，水潭邊，插在那里的，夏玉雪的軟劍。</br>　　“咳——咳——”</br>　　他咳嗽兩聲，咳出血。他喘息著，感覺氣都從喉嚨的破口處呼出去了，手上溫溫?zé)釤幔X中空空蕩蕩。</br>　　只是向前跑去，試圖，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br>　　身后，步步跟隨。</br>　　近了。</br>　　他近了。她離他也近了。</br>　　“滝川俊秀！”</br>　　一聲響亮的喊叫，終于。</br>　　是日語。</br>　　他的名字。</br>　　俊秀沒有回頭，沒有理會(huì)。從那喊叫中，聽出伴隨的風(fēng)聲。</br>　　知道，夏玉雪已將太刀舉起。</br>　　相信以兩者現(xiàn)在距離，這一擊必可砍中自己。</br>　　他奮力朝前撲過去，手伸向靜靜立在河灘上，隨風(fēng)微微搖曳的軟劍。</br>　　觸碰到了。</br>　　身后簌簌風(fēng)聲。</br>　　握住了。</br>　　眼角瞥見寒光閃爍。</br>　　俊秀停下腳步，借著奔跑的余勁，低身伏倒。</br>　　斷指的手握住軟劍的劍柄。</br>　　轉(zhuǎn)動(dòng)腰肢，抽劍。</br>　　他此刻面向始終追逐的人。</br>　　看見太刀迎頭劈下。</br>　　看見刺眼的陽光。</br>　　看見陰影籠罩的一張臉。</br>　　瀧川俊秀揮起胳膊，甩動(dòng)軟劍。</br>　　劍在他身邊劃出一道弧線。</br>　　弧線抹過她的脖頸，讓她微微甩頭，散發(fā)飄動(dòng)。</br>　　太刀隨即從他的身邊擦過，砸在亂石堆上。</br>　　俊秀在地上翻滾了兩圈，隨即迅速爬動(dòng)著站起。</br>　　站不起來了，兩腿發(fā)軟。他試著用軟劍支撐身體，結(jié)果依然摔倒。軟劍，不然呢？</br>　　那一擊耗盡了他最后一點(diǎn)力氣。</br>　　軟劍掉落在他手邊，劍身沾著血，扭曲變形，剛才被他重壓所致。然而不再復(fù)原，這柄劍也不能再用了。</br>　　現(xiàn)在，他只能看著。</br>　　看，身著血衣之人，倒下。</br>　　血，從脖頸側(cè)的傷口噴涌而出。</br>　　長發(fā)散亂，遮掩面容。</br>　　他看不見那張臉上的表情。會(huì)是驚訝，還是憤恨，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br>　　他聽見微微的嘆息聲。</br>　　期待能聽見眼前之人說的最后一句話。</br>　　然而那人只是跪在彼處，什么也沒說，頭始終也沒抬起。</br>　　沒讓他看見臉，也沒讓他聽到話語。</br>　　手臂支撐著，支撐了一會(huì)，終于支撐不住。</br>　　就這樣歪向一邊，倒下。</br>　　不再動(dòng)彈。</br>　　瀑布，轟鳴。</br>　　一切結(jié)束。</br>　　“呃呃呃……咳……啊……啊啊……”</br>　　陽光下，瀑布邊，倒伏的兩人。</br>　　其中一人，爬動(dòng)著，喉嚨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手腳并用爬向另一個(gè)人，爬到她的身上，無所顧忌地將其粗暴推開。</br>　　男人從尸體手中搶過太刀，握在手里，一手握柄，一手握刃。</br>　　跪坐著。</br>　　喘了兩聲。</br>　　而后高高舉起太刀，對著自己的腹部猛地貫下去。</br>　　長長的刀捅穿了他的身體。</br>　　劇烈的疼痛令他昏迷，他又重新倒伏在地。</br>　　微弱的黑煙彌漫。</br>　　靜默。</br>　　沉寂。</br>　　唯有瀑布轟鳴。</br>　　然后，男人重新站起。</br>　　將太刀從腰間抽出，厭惡地丟在地上。</br>　　最后一縷黑煙消散。</br>　　他身上的傷口都愈合了，仿佛從未存在過。</br>　　但血跡還殘留著，還濕漉漉的。</br>　　他定定地，站在河灘上。</br>　　四處張望，不知要找什么。</br>　　不知在想什么。</br>　　最后低頭看著尸體。</br>　　尸體不會(huì)動(dòng)彈。</br>　　他看了一會(huì)，然后邁步，向水邊走去，從衣衫中取出口袋物件丟在岸上。穿著血衣，踏足入水，濺起水花，在齊腰深的潭水中，往自己的臉上，身上，衣衫上潑水。</br>　　血在水中暈染開來，向河流方向而去，漸漸變淡，融入河水之中。</br>　　他轉(zhuǎn)身，看向岸邊，白衣尸體倒在遠(yuǎn)處一動(dòng)不動(dòng)。</br>　　于是他繼續(xù)清洗。</br>　　清涼的河水似乎令他內(nèi)心平復(fù)，他站在水中，捂著臉，維持這個(gè)姿勢有一段時(shí)間。他試圖在潭水中尋找方才丟棄的打刀，結(jié)果找不到。也許是扔到水深之處了，當(dāng)時(shí)匆忙，沒時(shí)間注意這種細(xì)節(jié)。</br>　　他放棄尋找，返回岸邊。</br>　　重新回到尸體旁。</br>　　小心翼翼地靠近，低身，伸手，探查呼吸脈搏。</br>　　平靜。</br>　　他站起來。</br>　　彎下腰。</br>　　拾起太刀。</br>　　握住，走到尸體旁側(cè)，慢慢放下刀，讓刀刃貼住尸體的脖子，那里一處創(chuàng)口還非常顯眼。</br>　　他舉起太刀。</br>　　定住，似是最后的猶豫選擇。</br>　　決定。</br>　　太刀揮下。</br>　　嚓——</br>　　悶悶的響聲。</br>　　啪——</br>　　清脆的響聲。</br>　　太刀砍下尸體的頭顱。</br>　　然后又一次砸在河灘石堆上。</br>　　早已渾身帶傷的刀身，難再堪重負(fù)。</br>　　折斷了，又一次。</br>　　男人站在原地，看著地上身首異處的尸體，看著手中只剩半截的刀。</br>　　直到此時(shí)才徹底放心。</br>　　他又去潭中清洗方才重新沾上的血跡。</br>　　回來之后，坐在地上。</br>　　等待衣裳曬干。</br>　　他一言不發(fā)，坐在那里。四處張望。</br>　　看著天，看著天上頭頂向西偏斜的太陽。</br>　　看著山崖，看著瀑布。</br>　　看著潭水，看著河流。</br>　　流向遠(yuǎn)方。</br>　　風(fēng)吹拂他潮濕的頭發(fā)，他長嘆一口氣。</br>　　他望向遠(yuǎn)方，遠(yuǎn)處的海，遠(yuǎn)處的天。</br>　　回憶。</br>　　思索。</br>　　計(jì)劃。</br>　　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諸多事宜。</br>　　想了很久。</br>　　再休息一會(huì)，他要找塊布，將斬下的首級包裹，帶在身邊，那白衣正合適，然而最好洗一下把血洗掉。</br>　　帶著首級，帶上再次折斷的兩截太刀。自己要沿原路返回，到港口去找西方商人，穿過城市的時(shí)候注意低調(diào)，雖然事先已和當(dāng)?shù)毓俑蜻^招呼，但一個(gè)人拎著泛血的布包在街上走，被不明真相的群眾看到還是會(huì)造成不好影響。</br>　　他會(huì)讓商人帶人去料理后事，處理剩下的尸體。帶回難波吧，否則不好向那位死者的同伴做交代。他有必要跟隨嗎？最好一起去，這也是責(zé)任。</br>　　不，還是不去了吧。反正已經(jīng)簽了生死狀，如果那位曲小姐要尋求解釋的話盡可以去京城找自己。他不太想回難波，想從和歌山這里乘船向北直接回去。</br>　　避免和某人不期而遇。</br>　　就這么計(jì)劃吧。</br>　　以后的事情呢，未來的事情呢？</br>　　走一步看一步，暫且如此。</br>　　他起身，走到尸體旁，扯下半截袖子作為裹布，在水中清洗。然后回來繼續(xù)晾曬。</br>　　瀑布轟鳴。</br>　　午間的陽光還是很烈的，很快身著衣物便差不多干了，微微發(fā)潮也不影響穿著，不至于行走城中引起不必要地的注意。白布也干了，他將布攤在地上，隨地采了些干枯的野草墊著，將砍下的頭顱放在其上，整理頭發(fā)。他始終目光別轉(zhuǎn)，不愿去看臉上是何表情。</br>　　包扎好。</br>　　即便有草墊，即便先前倒在地上已有一段時(shí)間，現(xiàn)在，包裹下端還是微微滲著血。</br>　　不管了，就這樣。</br>　　動(dòng)身之前，他突然想起來什么，回到潭邊。</br>　　拾起清洗之前，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丟到地上的東西。</br>　　差點(diǎn)忘了。</br>　　那本記事簿，紙張沾滿了血。那些新書寫的文字也被染得墨色淡融。不過還勉強(qiáng)能看清，事后再添新紙，再抄一遍即可。他將記事簿重新收入衣中。</br>　　另一件東西就沒那么幸運(yùn)了。</br>　　小小的一團(tuán)紙黏在一起，被血浸透了，濕漉漉的在運(yùn)動(dòng)摩擦的過程中被揉得不成形狀。</br>　　這就是那只紙折的狗。</br>　　原先是。</br>　　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br>　　他將紙團(tuán)丟到水里，看它在水中化開，倏忽消失不見。</br>　　“就這樣了吧。”瀧川俊秀自言自語，提著白色的還滲著血的包裹，望著水流，說，“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無論付出什么代價(ji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