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到得下午,仲歡還是未醒,陸檢勸慰了仲明魁幾聲,仲明魁卻只是皺眉,無語相對。
夜晚,月涼如水,陸檢到仲歡房里看了一回,仲歡額上熱度已是退了,陸檢便寬下半顆心來。
出了房門,正走到中庭,看到仲明魁推著輪椅轉(zhuǎn)過走廊,正想打招呼,仲明魁卻似沒看到他,直接進了門里。
陸檢知道那不是仲明魁的房間,他記得早上要來看仲歡時經(jīng)過這里,那門也是打開著的,想了一想,他便走了過去,敲了敲門。
“是陸師侄嗎?”仲明魁的聲音傳來,陸檢回答了一聲,仲明魁便叫他進去。
陸檢捋捋身上長袍,走了進去。向左一轉(zhuǎn),只見房內(nèi)兩邊都燃著整排的長明燈,靠墻正中一張桌子,仲明魁倚著輪椅,抬頭看著墻上。
陸檢喊一聲師叔,仲明魁沒有應(yīng),陸檢奇怪,便看過去,順著目光,他看到那桌子上擺著香爐與果品,墻上是兩幅畫像,正是上清派第一代宗師南岳魏夫人與上一代宗師洛源貞,陸檢一愣,俯身便拜。
仲明魁卻是不說話,只是看著洛源貞的畫像,“師叔……”陸檢奇怪地看了一會,終是沒有說話,靜靜站在仲明魁身后。
良久,仲明魁突然開口問道:“你知道我是被逐出師門的吧?”
陸檢抬起頭看了仲明魁背影一眼,輕聲道:“是的。”
“呵呵……”仲明魁輕笑了一聲,“即使我被逐出師門,仍舊不敢忘卻師父恩情。”
陸檢看向洛源貞畫像,洛源貞已在幾年前仙去,現(xiàn)執(zhí)掌上清派的是洛成響和仲明魁的師兄朱元修。
沉默了一會,他恭敬說道:“是。”
仲明魁轉(zhuǎn)過輪椅,面對陸檢,看了他一會,說道:“我昨夜在這里坐了一夜。”
陸檢一愣,仔細去看仲明魁,怪不得今日總覺得他神情憔悴,原來如此,但是,為什么?
“我在向師父懺悔。”仲明魁沉聲說道。
陸檢一驚,破口而出道:“師叔……”不知怎的,仲明魁一說“懺悔”二字他便直覺想到仲歡的娘身上去,可是……
仲明魁面無表情,看陸檢瞪大眼睛,嘴角便浮起一絲苦笑,抬手指向桌邊另一只較小的桌子,陸檢看過去,只見上面擺著一個牌位,正是仲歡的母親桑娘的。
仲明魁轉(zhuǎn)動輪椅靠近了些,神色悲愴,緩緩問道:“你也知道桑娘是妖怪的事?”
陸檢看他神情,心有不忍,卻還是點頭道:“是。”
仲明魁嘆了一口氣,“我不是在向師父懺悔這個,”他摸上牌位,“桑娘的事我永遠不會后悔。”
陸檢點頭道歉,仲明魁擺擺手,“歡兒他……”卻是欲言又止。
陸檢以為他是在擔(dān)心仲歡,便安慰道:“仲師弟會醒來的,師叔也不必過于擔(dān)心,小心身體。”
仲明魁卻是苦笑著搖頭,陸檢不解,“師叔?”
仲明魁眼中露出悲痛神色,“沒時間了。”
陸檢更加不解,“什么沒時間了?”
仲明魁搖了搖頭,定定看著陸檢,卻似下定決心,說道:“我也不當(dāng)你外人,就告訴了你吧。”
他嘆了一口氣,看陸檢神情認(rèn)真地看著他,繼續(xù)說道:“自小我便父母雙亡,是師父將我?guī)チ嗣┥剑B(yǎng)育了我,我與洛師兄他,也可算是從小一起長大。”他看向陸檢,“洛師兄他,雖然性子古板,人又無趣,可是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喜歡上他了。”
陸檢聞言大驚,瞪大雙眼,不由喊道:“師叔……”
仲明魁卻笑起來,擺著手,“不用那么緊張,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才敢這樣告訴你。”他看向桌上牌位,目光溫柔,“直到我遇到了桑娘,我才知道,她才是我愛的人。”
陸檢登時思緒萬千,心里仿佛有什么要破胸而出,卻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只能愣愣地看著仲明魁。
仲明魁看向他,輕輕扯著嘴角苦澀一笑,“師父和師兄當(dāng)然是極力反對,桑娘是蝶妖,我卻是個道士。但我和桑娘相愛已深,還有了歡兒,師父最后也就放棄了我,按觸犯教規(guī)之法將我逐出茅山,我懇求無法,便與桑娘到了這與她相遇的應(yīng)海縣住下。”
陸檢點頭,輕輕一嘆,教規(guī)雖允許娶妻生子,可仲明魁娶的卻不是普通人,這與他們除妖衛(wèi)道的宗旨大相徑庭,甚至是相悖。他雖不懂情為何物,卻也覺仲明魁真心,只是不知要作何安慰。
“誰知不到兩年,洛師兄竟然帶著你來了,我那時真是既驚又喜。”仲明魁輕聲說著,看著陸檢笑,眼角皺紋看起來更密了。
陸檢一愣,心中一暖,也便對著仲明魁輕笑。
“可是,都怪我!”仲明魁突然拍打著自己雙腿,神情激動起來。
“師叔!”陸檢不解何故,急忙上前一步喊道。
仲明魁停下動作,神情凄迷,陸檢心下一咯噔,便聽仲明魁說道:“落煙他們突然回到這里我便知道有問題。”
“落煙?”陸檢聽著陌生,仲明魁面容灰白,臉色陰晴不定,道:“她是這隱山上的狐妖,與桑娘的母親本是好友。”
陸檢蹙起眉頭,想起上次仲歡與他說的,胡不言與這位落煙同是狐妖,想來卻是有什么關(guān)系了。
“那時我不該應(yīng)了別人的請求出門去的……”仲明魁神色悲痛,聲音凄切道:“等到我回來,落煙因法力弱于敵人,已是死了,而我的歡兒,也……死了……”
陸檢大驚,仲歡死了?怎么可能,他現(xiàn)在不是還好好躺在床上嗎?就算沒有脈象,但他有呼吸,也有心跳啊。
“……師叔?”陸檢顫聲問道,“你說……仲師弟死了?”
仲明魁臉色復(fù)雜,最后還是點了點頭,“歡兒那時確實是死了,桑娘卻是重傷,但是……”他嘴角似笑非笑,漸漸像是要哭起來一樣的神情,“她卻為了歡兒,耗盡幾百年的法力,救活了歡兒,而她自己……”仲明魁極力忍住哽咽聲,卻是說不出話了。
陸檢不可置信地看著仲明魁,這么說仲歡說他十歲時便沒有了脈象,卻是因為他已是身死卻被強行延續(xù)了生命所致,可是,這樣強行違背天道卻會有不可而知的效果,那仲歡他?
“天意,難道真是天意……”仲明魁顫聲說道,“我本以為歡兒他能夠靠著桑娘的法力撐到他弱冠之年,那時我……卻不想原來他早就有突然昏倒的情況,想來卻是撐不過半個月了。”
陸檢突然想起仲歡那總是掛著笑意的臉,心便狠狠顫動起來,眉間也緊緊皺了起來,他終于知道為什么仲歡只是這樣無故昏倒,仲明魁便這樣憂心忡忡,而阿梨,又為什么會那樣哭。
可是仲歡他……陸檢心中一沉,便開始痛起來,仲歡他還只是這么年輕啊。
仲明魁情緒漸漸平定下來,身體向輪椅中頹然倒下,說道:“陸師侄,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平靜一下。”
陸檢沉默了一會,還是擔(dān)心仲明魁般喚道:“師叔……”
仲明魁轉(zhuǎn)動輪椅背過身去看著桑娘的牌位,抬起手來輕輕揮了兩下。
陸檢無法,只能道聲是便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背后傳來仲明魁一聲嘆息。
陸檢剛轉(zhuǎn)出門口,抬眼便看到仲歡靠在墻邊,正好轉(zhuǎn)頭看向他,他一愣,張口就要喚他,不想仲歡猛地靠近抬手捂住他的嘴,眼睛定定看著他,然后輕轉(zhuǎn)頭示意門內(nèi)。
陸檢不解何意,還是輕輕點了下頭,仲歡放開了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陸檢跟他走之后,便轉(zhuǎn)身輕輕向前走。
陸檢內(nèi)心又驚又喜,想了一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