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缸
裴景呆了很久,才輕聲說:“楚君譽(yù)?”</br>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楚君譽(yù)喊他的名字,遙遠(yuǎn)又真實(shí)。莫名的,一種奇異的感受卻在心中蔓延,世界在一瞬間靜止,煙塵劍氣肆意飛揚(yáng)。</br> 他突然聽到吱嘎的聲音。</br> 一道濃郁強(qiáng)烈的血光從門的背后涌出。</br> 裴景仰頭,還是年少微顯稚氣的臉上,流露出一份呆愣。</br> 這扇他怎么也推不開的門,現(xiàn)在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打開。</br> 楚君譽(yù)好像受了傷,聲音卻很冷靜。</br> “裴御之,阻止他。”</br> 阻止他。</br> 從門內(nèi)涌出的血光對追逐他的那群怪物似乎有另外的傷害,怪物們?nèi)馍砀癄€,尖叫抽搐著往前爬行,咬牙切齒,對裴景恨之入骨,只想咬爛他。</br> 轟——</br> 而此時(shí),門終于開了。</br> 一個(gè)普通的院子,院子的空中,卻是萬千條血色紅鎖糾纏交錯,猶如陣法封印著什么,黑氣血?dú)?彌漫一方。</br> 院子正中央,是一口缸,那口缸是源頭所在,是這樣極惡世界的起源地,卻沐浴在一片白光里,純粹圣潔,干凈到不可思議。</br> 白光輕柔,溫柔像是日月星輝。</br> 在血鎖中央,缸的前方,站著兩個(gè)人,一青年,一少年。</br> 裴景在進(jìn)去的一瞬間,直接祭出凌云劍,破門、破光、破這橫鎖,人隨劍直刺向書閻的后背。</br> 他要阻止這個(gè)神經(jīng)病!</br> 他的劍離書閻后背還有一米,張青書卻迅速轉(zhuǎn)過身來。</br> 劍光落在書生臉上,清俊厭世的容顏,露出一絲古怪和譏諷。</br> “你居然追來了。”</br> 裴景磨牙:“我可不想陪你一起死!”</br> 但他的劍直直穿過張青書的身體,出來后,沿著劍刃慢慢流下的,卻是漆黑的墨水。</br> 張青書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口漆黑的洞慢慢融合,手指沾了一點(diǎn)自己的血,面不改色淡淡說:“我是不死的啊。如果不是我想死,這個(gè)世界上誰能殺得了我呢。”</br> 他的聲音卻還驚動了另一個(gè)人,站在張青書旁邊的少年轉(zhuǎn)過頭來。</br> 裴景瞳孔一縮。</br> “季無憂。”</br> 鐵鎖分隔空間,少年手里捧著一塊巨石,小胖子的臉上,是一種裴景從未見過的表情。像失了魂魄,又像是換了靈魂。麻木的,冷漠的,僅有的幾分錯愕在瞬息后便消散。</br> 他只看了裴景一眼,萬般情緒,又轉(zhuǎn)過身去。</br> 裴景怒瞪張青書:“你對他做了什么?”</br> “這重要嗎?”張青書道:“我說過的,決定你命運(yùn)的人,是你想都不會想到的人。”</br> 張青書給裴景的感覺,一直就不像個(gè)惡人,甚至不是個(gè)合格的反派,他沒有殺人的欲望,對什么都厭倦又煩躁。</br> 現(xiàn)在想起來,就是個(gè)求死的瘋子。</br> 裴景心里暗罵一句,懶得理他,沖向前要攔著季無憂,卻被腳下突然涌出的墨水,化形手掌,死死拽住。</br> 裴景厲聲道:“季無憂!轉(zhuǎn)過來!看著我!”</br> 季無憂的身形顫抖了一下,卻還是抱著石頭,一步一步往前走。</br> 張青書在旁邊說道:“你不是以降妖除魔為己任嗎?攔著他干什么,讓他砸了那口缸,鏟除這個(gè)世界所有的妖魔鬼怪,不好嗎?”</br> 裴景面沉如水:“我自有辦法毀了這里,不勞你操心。”</br> 張青書道:“有趣,我都?xì)Р涣耍氵€能毀了這里?貪生怕死而已。”</br> “以你一人性命,換此地眾靈安息都不愿,還仙門正道,呵,蠅營狗茍之輩罷了。”</br> 裴景氣笑了。</br> 他周身的氣息變動,一層薄薄的藍(lán)光,落在眉眼長發(fā),整個(gè)人如冰晶般。他手腕一橫,心中運(yùn)念云霄劍法第三式,瞬間冰棱拔地而起。</br> 以他為中心,成劍陣。</br> 斷了方圓一米之內(nèi)的所有邪祟。腳下的墨水淅淅退散。</br> 少年負(fù)劍而立,說:“你難道不知,我身為修真界萬千女修的夢中人,性命貴重得很?”</br> 少年半立空中,發(fā)隨風(fēng)獵獵,冰藍(lán)的靈力匯聚身旁。</br> 一襲灰褐衣衫,也給人一種光風(fēng)霽月的感覺。</br> 笑起來特別張揚(yáng),但在張青書看來,也格外刺眼。</br> 裴景懶洋洋說:“貪生怕死了一輩子,第一次遇見要我舍己為人的——我這還有點(diǎn)不習(xí)慣呢。”</br> 張青書目光只盯著他,同樣氣得笑出聲來。</br> “好啊,貪生怕死,不仁之人——?dú)ⅲ ?lt;/br> 一聲殺字落下,瞬間空中的所有紅鎖抖動,發(fā)出震耳響聲。土地翻涌,從地下慢慢地爬出來無數(shù)墨水凝結(jié)成的人性怪物。</br> 張青書的手里拿著根筆,乍看去,和廟里的文曲星有幾分神似。他眉眼陰郁道:“你想先走一步,我就送你一程。”</br> 那些人,都分不清是墨水凝結(jié)還是血水凝結(jié),紅到發(fā)黑,濃稠惡臭,張開嘴,去能看到森白牙齒。墨人朝他撲咬過來,劍陣的威力也維持不了多久。</br> 這時(shí),忽然院子門外一陣涌動,裴景在空中回首,發(fā)現(xiàn)那些四肢爬行的人形怪物已經(jīng)掙脫痛苦,全身腐爛地涌進(jìn)門來。</br> 它們睜著一雙雙赤紅的眼,手腳疾馳,怨氣都能把裴景的臉腐蝕了。</br> 這些怪物本就是從缸里被賦予力量,在本源的附近,自然也是實(shí)力暴漲。</br> 他們的突然闖進(jìn),讓這片地區(qū)作為鎮(zhèn)守的紅鎖,馬上又飛快抖動起來。</br> 我操。</br> 裴景心里嗶了狗。</br> 這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雪上再加霜。</br> 只是張青書也愣住了。顯然,他也不明白這群怪物怎來的。</br> 裴景迅速鎮(zhèn)靜下來,內(nèi)心慌得一批,臉上卻掛起了萬事俱備的淡淡笑:“怎么?就允許你叫人,不允許我叫人了。”</br> 張青書眼眸豁然瞪大。</br> 裴景還是那副淡淡的笑,伸出手,對著身后向自己撕咬來的千軍萬馬,下命令:“上,給我把這個(gè)病秧子咬死!”</br> 很明顯,他這氣勢是足了,張青書眼眸莫測,手指在空中凝成一個(gè)訣,瞬間圍繞在他身側(cè)的墨人,都化為水滲到地下,又重新出現(xiàn)在張青書旁邊,圍成一個(gè)屏障。</br> 裴景也就過一下嘴癮,嚇嚇?biāo)眩认逻@群怪物朝自己咬來,就啥都暴露了。沒想到張青書居然真是個(gè)傻的,墨人消失的瞬間,裴景迅速找準(zhǔn)機(jī)會,一手拔出在地下成劍陣的凌云劍負(fù)劍背后,腳踩過空中的血鎖,直奔季無憂的方向。</br> 張青書冷笑一聲,“我會讓你這小子得逞?”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召喚,那群怪物已經(jīng)從門口以一種鬼魅的速度跑過來,牙齒撕咬過后,墨人瞬間倒地,在他腳下形成一灘灘水。張青書愣住了,低頭,無數(shù)個(gè)怪物抬起頭來。居然不是惡犬,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人,即便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五官還是依稀可見,此時(shí)這個(gè)人四肢爬行,抬頭看他,眼神是絕望是惡毒是怨恨,是徹骨的悲傷。</br> 他們是被拖下村關(guān)在缸里做成怪物的人。</br> 而創(chuàng)造出這個(gè)村的人,就是他。</br> 裴景回頭看了一眼,張青書被怪物包圍,青年的臉上不再是那種厭世的態(tài)度,神色扭曲,眼里全是震驚和掙扎,他在自己逼自己瘋。</br> 裴景心中暗舒一口氣。本來以為會遇到兩撥人馬,沒想到他們狗咬狗去了。</br> 其實(shí)現(xiàn)在,他也明白了,這些怪物的養(yǎng)成,本就是村民們?yōu)榱藢Ω稄埱鄷模嗳敫桌锏囊豢蹋瑢埱鄷暮抟饩鸵恢痹谧躺?lt;/br> 一場罰罪雨,驚動了所有人。</br> 他就說這種不死的殺手锏怪物怎么可能是為了對付他的呢。</br> 村民們知道張青書回來了。回來張家。于是這一回,出動所有底牌,把這個(gè)害他們死去的魔鬼,殺死。</br> 這群怪物,最初的敵人和目的,就是張青書。</br> 裴景一把抓住了季無憂的手,小胖子有幾分錯愕回頭。季無憂其實(shí)生的有幾分呆,眼睛很大,眉毛平平。</br> 他的突然出現(xiàn),戳破了那層冷漠麻木的表象,季無憂如夢驚醒。眼里藏著的,卻是極度的抗拒和害怕,還有難過。</br> 裴景想,小胖子在這里一定是被嚇的神志不清了。</br> 裴景努力擠出一個(gè)笑,說:“聽我的,我?guī)慊卦葡觥!?lt;/br> 季無憂怔怔看著他,突然兩行淚就從眼角流了下來。下一秒,他突然動作劇烈的掙開了他,手里抱著那塊泛著血光的巨石,搖頭,聲音凄厲:“不!”</br> 裴景被他的反應(yīng)下到了。</br> 季無憂死死盯著他,渾身顫抖,被他勾起夢魘,一直在搖頭。整個(gè)人陷入魔怔,往后節(jié)節(jié)倒退,淚涕橫流,口齒不清:“你不會管我的,沒人喜歡我,沒人會管我的。我搖鈴鐺她沒來,她明明聽見了啊,她聽見了的,她就在墻上,她還看我一眼,我就要死了,缸里有個(gè)人啊,缸里還有個(gè)人,我要死了,我要了鈴鐺啊,她騙了我!她騙了我!”</br> 小胖子的手死死攥著石頭,太用力,手指破皮出血,可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br> 他哭夠了,眼睛里卻只有迷茫,“他說得對,你們不要我,不來救我,都沒有錯。是弱小的人不配活下來而已。我要活下來,我要活下來,只能靠自己。”</br> 他往后退,身體已經(jīng)貼到了那口缸,缸壁冰冷,周圍的白光卻給他一種極其熟悉又溫柔地感覺。季無憂喃喃:“我要活下來,我要活下來”</br> “——我要活下來啊!”</br>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聲,神色一瞬間變得猙獰,額頭涌出青筋,像是魔鬼復(fù)蘇一般,少年的眼睛赤紅,含著淚轉(zhuǎn)身舉起手里的石頭,咬牙,用盡全力,就要砸碎這口缸——這個(gè)丑陋世界的根源。</br> 他高舉石頭,重重往下砸的剎那。</br> 千鈞一發(fā)之際,裴景也顧不得這么多了,直接上前,一掌把他人砍暈,季無憂瞳孔一縮,眼里還蘊(yùn)著淚,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后倒。裴景極其復(fù)雜地看他一眼,眼疾手快地接過石頭。把手里沉甸甸的石頭放到了地上。</br> 他站在白光里,慢慢蹲下身,在缸前。</br> 追尋了那么久。</br> 終于真實(shí)地站到這里。</br> 這口缸,被一塊木板壓著,塵封了五百年。</br> “楚君譽(yù),你在里面嗎?”</br> 柔和的白光照在少年身旁,周身一層淡淡光影,鬢發(fā)垂落,幾分溫柔。裴景伸手,緩慢地移動木板。</br> 他其實(shí)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張青書的尸骨?或者是另外的神秘的不可知的東西?</br> 五百年前醉酒的父親親手把兒子淹死缸里。這里面是罪惡、是陰毒、是邪佞、是盤踞不散的怨氣。</br> 只是最后推開。</br> 從缸里伸出了一只蒼白修長的手。</br> 那只手先握住了裴景的手腕。</br> 裴景愣愣地抬頭。</br> 另一只手沿著缸,從缸里出來的人,他既熟悉又陌生。</br> 銀發(fā)如雪,血眸冰冷,眉眼是那種陰郁邪佞的色彩。</br> 身后是萬千血色巨鎖,這一地純白的光,卻也散不了他留在血液里的黑暗。</br> 裴景眼眸愣怔,說不出話。</br> 黑衣人視線掠過他,落到地上昏迷的季無憂后,才說了話,語氣如那日紅葉翻飛時(shí)般,淡的割碎月色。</br> “為什么不直接殺了?”</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