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09章(修)
江展羿回了房,精神有點恍惚。
燭火朦朧,輕微晃動。他看著看著,就仿佛看到了那天小河流邊的唐緋。
湯碗碎裂在地,那個一向歡天喜地的姑娘黯然下來。她撿了碎瓷片,于河流中清洗干凈。
在江展羿的印象中,唐阿緋是有些瘦弱的。畢竟十七歲未出嫁的姑娘,身姿自帶三分青澀。
然后呢,不知何故,江展羿的呼吸就微微一窒,胸口郁結起來。對于很多事,人總是后知后覺。誠如此刻,江展羿只覺胸口那股悶氣,來得太過莫名。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有人叩門。
唐阿緋端著一碗藥,立在月華中。一雙眸子清如泉,下巴尖尖的,小而精致。就像狐貍。
她將藥碗往前一遞,高興地說:“給你,已經(jīng)不燙了。”
江展羿一愣,接過藥碗聞了聞。藥氣是苦的,想必味道會更苦。山野少年不懼苦,只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他看了唐緋一眼,將藥一飲而盡。
唐緋接過空碗,趕緊追問:“怎么樣,好些沒有?”
江展羿不由笑起來:“哪里會這么快見效。”
唐緋跟在他后頭,又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說的也是,不過要是有效,你就跟我說,我每天熬兩碗給你。”
江展羿怔住。其實唐緋熬的是什么要,他心里清楚得很。這種活絡活血的藥,他小時候吃過不少,只是……他的腿疾,并非經(jīng)絡血脈的問題。
然不知何故,他明知這藥沒效,仍是“嗯”了一聲,答應了她。
江展羿的神情,不見半點喜色。心事重重的模樣,倒像是那天小河流邊的他。唐緋抬頭看著他的樣子,不經(jīng)意就想起了那一百兩銀子的事。
她又有些不開心了。垂下頭,手足無措:“那……這么晚了,我先走了。”語罷,趕緊轉身離開。她走得不快,卻像落荒而逃。
江展羿似乎看穿了唐緋的心思,忍不住喚了聲:“狐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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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緋頓住腳。
“我……”江展羿猶豫了一下,然后他說,“對不起。”
唐緋愣了。她回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看向江展羿。
“那天我心情不好,說的那些話,不是我的本意。云過山莊,你既然來了,就好好住下。什么一百兩銀子的,其實……并不重要……”
這是江大少俠生平第一次帶著幾分慌亂,對著一個姑娘真心道歉。手心都出了汗。
然后,他便一直緊張地等了許久,終于等到唐阿緋回應。
唐緋“嗯”了一聲,重重點頭。
過了半晌,她終于高興起來,“猴子,我真挺喜歡你這兒的。”頓了頓,輕輕添了一句,“因為這里很熱鬧,還有這里的人,也比其他地方的對我好。”
唐緋這個人,偶爾難過起來,可能會有些許難以捉摸。可她只要一開心,便開心得十分純粹。
江展羿望著她的笑容,一時看呆了。
翌日傍晚,霞光如云錦。江展羿甫一回房,瞧見白尤歌,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屋,道一聲“對不住”,又扛起大刀往外走。
身后,白尤歌忍不住喚道:“江公子。”
江展羿頓時僵了。
要說白尤歌的聲音,軟中帶脆,柔中帶亮。旁的人聽了,是酥到骨子里頭,可江展羿江少俠,卻受不住這濡軟的嗓子。
那頭,濡軟的嗓子摻了鼻音,又裊裊響起。“安和小哥與我說,江公子今日要見我。”
江展羿“咳”了一聲,在桌前坐下。屋內(nèi)光線偏暗,反稱得他眉目英挺。白尤歌也是沒人。兩人屋里一坐,如燈花樓前,璧人一雙。
江展羿有點不自在,胡亂揀了個話頭。“你……前陣子怎么去添香樓了?”
白尤歌道:“紫仙姐姐對我有恩,我去添香樓幫她,平時不露面,只唱個曲,沒事的。”她口里的“紫仙”,便是添香樓的老鴇。
江展羿點了下頭,對上白尤歌灼灼的目色,一時愣然,不知說甚。
白尤歌又道:“何況,我與爹爹起了爭執(zhí)。一時氣不過,便離了家。如今要尋的四人,那三個姑娘是我的姐妹,還有一個小公子,他于我有恩。”頓了一下,又斂眸補了一句,“不過我來常西城,雖是為了紫仙姐姐,但也是因為……因為這常西城,離云過山莊要近一些。”
話里話外,白尤歌的意思清楚明白。饒是江展羿再木訥,這回也聽明白了。
江展羿與白尤歌的破事兒,追本溯源,也不復雜。
一年前,江少俠從蜀地白將軍手里接了活計,要私下護送一個寶貝去江南。臨行之時,將軍府的大小姐卻非要跟著。彼時江展羿也不好推脫,只能隨她。后來當然是途中遇險,刀光劍影。江少俠英雄救美,便令白大小姐從此中了“情字訣”,非江展羿不嫁了。
白尤歌垂下頭,屋外霞色映著半張臉,猶抱琵琶,如人間絕色。
“江公子,其實我……”
話未說完,屋外便傳來動靜。江展羿此刻早已冷汗如雨,回頭一看,如蒙大赦。
門口站著的,真是一臉茫然又歡騰的唐緋。唐緋端了一碗藥,瞅瞅江展羿,又瞅瞅白尤歌,登時便往歪處想去。
她先朝白尤歌抱歉一笑,又朝江展羿擠眉弄眼,悄無聲息地退后幾步,在黑夜里頭,舉起了左拳。一個拳頭在空中上下劃了劃,大抵是為江少俠大氣的呃意思。
江展羿腦中嗡得一亂,沖著要溜號的唐緋便吼:“回來!亂想什么呢?!”
其實,唐門阿緋壓根就沒想走。被這么一喝,便抖擻著精神跑回來。她講藥碗往桌上擱了,挨著白尤歌坐下。
此一時,白尤歌也有些尷尬,本想離開,卻被唐緋纏住。
“尤歌妹妹,你這雙耳環(huán)挺好看的。”
江展羿聽了這話,一個趔趄。
白尤歌應付道:“阿緋姐姐你若喜歡,我邊送給你好了。”
“不成不成。”唐緋連忙擺手,又揪著自己的耳朵給白尤歌看,“我沒有耳洞,帶不上。”
白尤歌被她這副模樣逗樂了,不由笑道:“打個耳洞還不容易,燒紅的鐵針往耳上一扎一穿,便就成了。”
那頭,江展羿手一抖。
唐緋難以置信:“真的?那這樣不會疼么?”說完,又頗是遺憾道,“我從前在唐門,就想弄個耳洞,可師父不許……”
白尤歌輕笑道:“疼。不過疼那么一下,能好看一輩子,何樂而不為?”
唐緋有些動心:“你說的有道理……”
江展羿一臉語塞,往桌前坐了,翻了個茶碗斟上水。
白尤歌又說:“可不是,我有個遠房表姐,愛扎耳洞,且不說這耳垂了,邊上上面的耳骨頭,也一樣扎穿了掛個小銀環(huán)……”
“哧”一聲,江展羿一口水噴出來。
“你們……”他抬起頭,一時覺得理解無能,只好無言起身,將竹架上的布巾往肩上一搭:“你們慢聊。”
白尤歌其實不怎么喜歡唐緋。不喜歡的原因也很簡單。江展羿的身邊,從沒有過姑娘,唐阿緋算得上是第一個。
江展羿一走,白尤歌與唐緋隨意說了會兒話,便也離開了。
月下院中,江少俠從井子里打了一桶水,提去膳房燒熱。水壺咕嚕咕嚕,便聽身后有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果然是唐緋。
她手里還端著先前的藥碗,往前一遞,“給你,今天的藥。”
江展羿將藥接過,一口喝完。見水沸了,便將水壺提下,倒入木桶里。
唐緋看他喝完,就開心起來,一路興高采烈地跟著江展羿,又問:“猴子,你燒水做什么,洗澡么?”
這天已是七月初一。每逢初一,江展羿都需用極燙的熱水,來刺激左腿的毒血。
“不是。”他淡淡答道。
唐緋又自顧自地說:“我也想燒水洗澡,不過這些日子,總是累得慌,每天一回房,倒床就睡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緋說這話,全然沒有邀功的意思。可江展羿卻想起那幾簸箕的草藥。曉得她的疲累全是為了自己,江大少俠的心頭忽有一些動容,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那你明日忙完,我?guī)湍惆阉疅谩!?br/>
唐緋這個人,說她笨,卻也聰明。說她聰明,也蠢得可以。江展羿此話一出,唐阿緋便驚慌道:“那怎么成?白姑娘會吃醋的!”
她這話嚷得大聲,江展羿眉頭一皺。過了會兒,他不自在地解釋:“我跟白姑娘之間,沒有什么……”
唐緋壓根不信這話。面上一臉帶笑,眼里狡黠十足:“我明白我明白,你們之間又沒成親,清白得很,什么都沒有……”
江展羿與她說不通。往前走兩步,心里頭卻憋屈。他又回轉身,直直看入唐緋的雙眼。
“狐貍仙,我再說一次,我跟白姑娘之間,真的沒什么。”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天上掛了半輪明月。可明月卻不如姑娘的臉龐鮮亮。
江展羿的認真令唐緋也有些驚疑,她不由點頭:“好好,你跟她真的沒什么。”
說罷這話,兩人走到一個岔口。直走是南院,往右是西院。江展羿對唐緋說:“天晚了,早些睡。”便沖她揚了揚下巴,算作道別。
沒過幾日,白尤歌便說了自己所托之事。
要救的四人,三個是添香樓的姐妹,云過山莊只需拿著銀子為她們贖身便可。另外一個,是個小公子。小公子名為方可,因長相不錯,被賣入千鶴樓做小倌。只是他才被賣去不久,老鴇尚未來得及調(diào)*教,暫不接客。
這事看著簡單。不過越是簡單的事,越容易生亂子。江展羿與姚玄一商量,決定先派人下山,打探一下四人的底細。
夏末微涼,山間清新。唐阿緋雖堅持每天給江展羿熬兩碗藥,可江展羿的雙腿,卻一直不見起色。幾唐緋起了疑,他還勸說許是藥效慢的緣故。
唐阿緋懂醫(yī)理,曉得即便藥效慢,也不至于,慢到這種深度。而江展羿腿腹的僵硬,也是她見所未見地。唐緋暗自將此事在心中記牢,并不言說。
這一日晨,日頭大好。江展羿著了一身湖藍勁衣,去尋唐阿緋。
昨天傍晚,唐緋自告奮勇說要與云過山莊的兄弟們一齊練武。可江少俠在練武場等了一早上,卻不見唐緋人影。
西院寂然,唐緋的房里頭,卻有異常的動靜。江展羿聽了一會兒,皺起眉頭。他正要拍門,屋內(nèi)忽然傳來哐當幾聲響,隨即又是唐阿緋吃痛一叫,帶了哭腔。
江展羿大驚,破門而入。然則,下一刻,他卻僵在了屋門口。看著房內(nèi)的唐門阿緋,江少俠頭一回了悟,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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