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08章(修)
當日夜里,唐緋沒能睡著。
她的眼前,全是白天時,江展羿的背影,小河水湍急,山風清涼。曾幾何時,那個英姿颯爽的少年,怎么就杵著拐杖,一瘸一拐了呢?
唐緋覺得有些難過。一種不同以往的,從心里頭一絲絲兒地漫開的難過。
同樣不痛快的還有江展羿。
他在榻上翻來覆去,終于入夢。
夢里頭,卻見一只毛色雪白,眸子清澈的狐貍。狐貍跟他跑跑跳跳,煞是可愛。但一不小心,他踩到了狐貍尾巴。狐貍吃痛,鉆入草叢中,再也不見了。
狐貍仙便是這樣的人吧。雖然單純,可心思細膩敏感。
也不知今日自己的一通話,會令這小姑娘更覺幾分人情荒涼。
江展羿在睡夢中,手指微微一動,擰起來眉頭。
過后便是大晴天。一年夏光,總有那么幾日,太陽會極盡熱烈地炙烤大地。
今年的這個時候,云過山莊格外安靜。胖三齊壽下山辦事了。江展羿在東院養(yǎng)傷。莊內事物,都有姚玄操持。姚玄是秀才出身,骨子里頭,有文人的清寡和內斂。
唐阿緋倒是日夜忙活,只是她的忙碌法,委實不知所云。
七八日后,天陽依舊燦漫,氣候稍稍轉涼,胖三和齊壽便回來了。與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面容清麗,貌美如花的姑娘——白尤歌。
很多事情,都是撞在一塊兒發(fā)生的。彼時江展羿腿傷復原,頑疾仍在。而唐門阿緋,依舊對日前的事耿耿于懷。
這一天,卯時剛至,天色還是一片水茫茫。膳房長桌上,統(tǒng)共有四人落座,江展羿和他的三個跟班,以及一頭前來蹭飯的呆龜。
唐緋有點猶豫,能干的活,已經(jīng)干完。可要她與四人一同坐下,終是不妥。
不為什么,只是她突然知道云過山莊收留自己的緣由,是一百兩銀子。
似覺察到唐緋的一樣,姚玄笑著招呼:“阿緋姑娘,坐下一塊兒吃吧?”
唐緋連忙擺手,扯出一臉牽強笑顏:“不了不了,等小阿呆吃完,我還得帶它去洗個澡。”
四人一龜同時噎住。這世上,上哪兒去找洗澡的烏龜呢。
如此拙劣的借口,令唐緋也尷尬起來。胖三瞧出些蹊蹺,伸手捅了捅江展羿,小聲道:“老大,你對狐貍妹始亂終棄了?”
江展羿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他回頭看唐緋一眼,沉默片刻,沖對面位置揚了揚下巴。
“坐吧。”
唐緋亦沉默一陣,“哦”了一聲。她的樣子有點怯怯的,正要伸手夾菜,卻與對面的筷子碰在一起。
江展羿下意識避讓,唐阿緋趕緊挑了盤里的肉,放入他的碗里。然后那一盤菜,她再也不碰了。
江展羿忽覺煩躁,再吃兩口,味同嚼蠟。想起她其實是個愛美的姑娘,可第一夜來山莊以后,便將行囊里頭最好的簪子送給泰嬸。又想起她雖謹慎小心,可到底是個單純性子,一去常西城,儼然一副樂昏頭的模樣。
“啪”的一聲,江展羿將筷子一放。他抬頭再看唐緋一眼,心頭也不知什么滋味,轉身便走了。
云過山莊是個正經(jīng)門派,不做大奸大惡的事,不練邪煞絕世的梧桐,可必要的操練,還是每日一修的。
近來,此莊莊主江展羿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每到半夜,便將莊里弟子攆去練武場,勒令他們從基本功練起。捆沙袋,扎馬步,扛著木頭跑圈。如此幾日,山莊弟子叫苦不迭。
這天夜里,練武場眾人揮汗如雨。江展羿扛刀在肩頭,目光四下一掃,準備提人出來訓喝。
山風清涼,送來草木芬芳,亦送來一聲輕笑。姚玄道:“我方才過來,撞見齊豹子。他本不是個多嘴的人,也忍不住問我,莊主最近可是吞了火藥,憑的脾氣這般暴躁。”
江展羿只當是沒聽到這話,只問道:“怎么樣了?”
姚玄的笑容里有玩味:“白姑娘那頭,真真是沒奈何。她說除非莊主親自去問她,她不會將小公子的下落告訴任何人。可若云過山莊不救那小公子,她也絕不會回到白將軍身邊。”
其實這樁事,說來十分簡單。白尤歌是蜀地白將軍的大閨女兒。前些日子,倆父女不知何故鬧翻了。白尤歌離家出走。來到常西城。
白將軍自是著急,可又不敢擅離職守,只好托云過山莊將白大小姐帶回府。誰料臨到頭,白尤歌又提條件,她嚷云過山莊幫她救四個人,三個姑娘,外加一個小公子。
江展羿聞言,眉頭一皺:“那便耗著吧,過幾日直接將她綁回白府去。”語罷,目光朝練武場一掃,頓時一聲怒吼,“你!綁好沙袋,站去木樁!”
人群中,有人叫苦,有人竊笑。
江展羿等了一會兒,沒聽姚玄往下說,忍不住看他一眼:“還有呢?”
“還有什么?”姚玄故作不知。
江展羿咳了一聲,有點兒尷尬:“狐貍、狐貍仙呢?”
姚安和長江展羿兩歲,自小飽讀詩書,許多事情,他看得也比江猴子通透些。“說來奇怪,阿緋姑娘近來早出晚歸,不知在忙些什么。”
江展羿喉結上下動了動,沒有說話。
姚玄又笑:“依我看,阿緋姑娘雖心思敏感,到底是個明白人。凡若誰與她起了爭執(zhí),只要放下架子,與她說個明白,阿緋姑娘必能懂得。”
江展羿似乎沒聽見這話。一個砍刀劈過去,颯颯刀風割裂木樁:“讓你站樁子還偷懶,今晚不想睡了是不是?!”
那頭一陣叫屈,“老大,方才是胖爺非要脫我褲子……”
江展羿目露鋒芒,瞪了胖三一眼,又看向眾人。大伙兒頓時強打精神,然卻已疲憊難掩。
耳旁,又傳來姚玄的話:“所以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些事,差的不過是一個解釋罷了。”
江展羿仿佛仍沒聽到,他沖眾人招了招手:“算了,散了吧。”山莊弟子如獲大赦,歡呼起來。
江少俠沉默一會兒,將長刀往肩上扛了,便朝練武場外走去。夜風揚起他玄青色的勁衣,挺闊的背脊,猶如一棵蒼松。
姚玄笑著又道:“那白姑娘的事,也一齊解決了吧。讓她明日到南院來?”
風里傳來江展羿一聲淡淡的“嗯”。
去西院,要經(jīng)過一道長廊。長廊外頭,種有桃李,彼時桃李已謝,唯有果子落了一地。因不是刻意栽種,那些果子酸澀得厲害。唯有枝葉葳蕤,蔥蘢有度。
江展羿到了西院,聞到一股刺鼻的草藥味。唐緋正蹲在院子后頭,手拿杵子,往盅里搗搗碾碾。搗了一會兒,又抓起一旁的小草扇,跑去灶臺旁扇風。
天外有寂涼地月色。山間樹影交織如墨。近處的竹夾子上,曬著幾簸箕的草藥。竹架前,便是忙天慌地的唐阿緋。
江展羿靜靜看了一會兒,想起那夜消失在夢里的狐貍。
有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找到那只狐貍了。小狐貍還跟原來一樣,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即便閑著,也能歡愉自如。
江展羿咳了一聲,喊道:“狐貍仙。”
其實唐門阿緋敏感是敏感,終歸忘性大,且又不愛記仇。這么些日子來,她講兩人的矛盾看淡了許多,所以一見到江展羿,便愉快地招呼道:“猴子!”一邊給小灶扇風,一邊又使嘴,“快,幫我把那盅子拿過來。”
江展羿愣了一下,放下長刀,拿了盅遞給她,又問:“你在做什么?”
唐緋仍是蹲在地上,湊頭一瞧,連連又說:“不成不成,你在幫我把草藥搗碎一下吧。”
江展羿默了默,慢慢在她身邊蹲下,循規(guī)蹈矩地搗起草藥來。
他手勁大,隨便一瞧,草藥便四處飛濺。唐阿緋被他逗樂了,又哈哈笑得清爽,“不是這么搗藥的。你這么用力,草藥還不被你搗沒了?”
江展羿不由看她一眼。不知帶了幾分歉疚,幾分復雜滋味,“我的手笨。”
而唐緋不以為然,將小扇子往江展羿手里一塞:“你來扇風,我搗藥。”
兩人忙活一陣,唐緋終于直起腰身,一邊抹汗,一邊高興道:“總算弄好了,我一會兒便將藥給你送去。”
江展羿也站起來,怔了一下:“給我?”
唐門阿緋煞有介事:“對啊!我說了要給你治腿的。”
江展羿愣住,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幾個簸箕。唐緋連忙解釋:“這些草藥沒花銀子,是我這幾日去山上采的。”
“我……”江展羿眉頭微微一擰,晚膳拿了一旁的長刀,“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聲音很輕,自顧著樂地唐緋沒能聽見,只推搡他道:“行了行了,你快回屋里歇著吧,我一會兒去找你啊。”
江展羿頓了一下,本欲說些什么。可他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唐緋看他走了幾步,像是不放心,又在后頭喊:“猴子,你別睡啊,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夜色清涼,云如水,月如玉。江展羿背影一僵,微微回頭,說了一句:“謝、謝謝。”
可唐阿緋還是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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