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你和蘇簡之間……有婚約?
唐緋愣住了。過了好半晌,她垂下眸子,輕輕地,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后她又連忙抬頭說:“不過,不過我跟他……”
不過什么呢?婚約就是婚約,難道有假不成。
唐緋也不曉得自己想解釋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為何心里無端生出了一絲慌亂,一絲害怕。
樓外有蕭蕭風(fēng)聲,秋天真地到來了。
江展羿緘口不言,他的眸色很深,有點(diǎn)難以捉摸。
其實(shí),江大少俠本想問清一些事情的,比如唐緋何故會有杏花令,比如她爹娘的真實(shí)身份;又比如為何青衫宮少宮主這樣的人物會與她有婚約,比如……她到底喜不喜歡蘇簡。
可突然一下子,江展羿覺得有點(diǎn)乏力,覺得這些事情,他仿佛沒有知道的必要了。
于是一如尋常般,江少俠伸手揉了揉唐緋的發(fā),嘴角扯出一笑:“早些睡。”然后便走了。
第二天,四人馳驅(qū)半日,來到雨前鎮(zhèn)。在雨前鎮(zhèn)留宿一晚,于第三天的中午回到云過山莊。
正所謂一葉知秋,幾人下山不過數(shù)日,山間的草木,已有枯黃之像。秋來風(fēng)起,團(tuán)團(tuán)枝葉映著日暉,煞是好看。
算起來,唐緋已在云過山莊住了近半年,聽說她要離開,山中弟兄都有些舍不得。不過唐緋終是要走的。依她自己的說法,老三叔最多還有一兩年就回來找她了,所以她先去江南住著,等著老三叔。
這一夜,唐緋躺在床榻上,輾轉(zhuǎn)難眠。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那一天,還是姚玄提議說,讓她在山里過完生日再走。
從前的唐緋呢,總是很看重這些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不過這一會兒,她心里裝的卻不是這樁事,而是生日過后的別離。
其實(shí)對于唐緋這種漂泊久了的人,看待別離,多多少少會坦然一些。可這回離開,她心中總有些事放不下。而眼前浮現(xiàn)的,竟是許多天前,在初秋客棧的事。
江展羿揉了揉她的發(fā),說“早些睡”,然后他的笑容連同離開的背影,都有一絲落寞。全然不復(fù)往昔的挺拔瀟灑。
唐緋想著想著,便從懷里摸出一小瓶東西。那是她扭傷腳的時候,江展羿給她的藥膏。
唐阿緋打開瓶塞聞了聞,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第二天清早,江展羿來找唐緋,沒能找著她的人,只在桌上找到了一張字條。
“猴子,你的藥我給你熬好了,記得要喝兩碗。今天我有事兒出門啦,很晚才能回來。晚膳你給我留一碗長壽面和兩個雞蛋吧,我可想吃了。”
依舊是歡天喜地的語氣。江展羿看了字條,不由一笑。這只狐貍仙,八成又去山上找石頭做首飾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錦盒,本要放在唐緋房中,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等她回來,親手給她的好。
江展羿出了屋,撞見尹緒。這些日子,尹緒都很老實(shí)地呆在西院里。許是日前千鶴樓小倌的事讓他有點(diǎn)尷尬,所以一見江展羿,尹緒的模樣有些無錯。
江大少俠跟他招呼一聲,說:“狐貍仙一大早出門了。”
尹緒點(diǎn)點(diǎn)頭,避開江展羿的目光,“哦”了一聲。
江展羿看他一眼,又道:“那我先走了。”
可還沒走出幾步,忽聽尹緒在身后喚道:“展羿哥哥。”尹緒是個害羞的人,憋了半晌,才又憋出四個字:“謝、謝謝你。”
江展羿一愣,轉(zhuǎn)而笑起來:“小事。”
“我道謝,不是為你日前幫我的事。”尹緒解釋得有些情急,“是因?yàn)椋驗(yàn)榘㈡ⅰ!?br/>
“狐貍仙?”江展羿又愣住了。
“嗯。”尹緒點(diǎn)點(diǎn)頭。
太陽全然出來了,天地間是淡淡的金色。江展羿今日穿一身牙白短衫。淺淡的色澤,愈發(fā)顯得他英氣逼人。看著尹緒局促的模樣,江展羿一撩衣擺,在臺階上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阿緒,過來坐。”
尹緒坐過去。他依然埋著頭,像是滿腹言語不知從何說起。
江展羿便隨意挑起個話頭:“對了,你既然是狐貍仙的堂弟,怎么不姓唐?”
“因?yàn)槲覀兊牡皇怯H生兄弟。”尹緒道,“其實(shí)阿姊的親爹是誰,唐門里頭,沒有人知道。阿姊的娘親是唐門人,她離開唐門了幾年,等回去以后,已經(jīng)有了身孕,生了阿姊。故此。唐門里的人,都不喜歡阿姊。阿姊她曾經(jīng)也跟我說,她在唐門,呆得很不快活。”
唐緋在唐門呆得不快活,江展羿是知道的。那時才剛?cè)胂模瓢⒕p一去常西城就樂昏了頭,唯一黯然的那一刻,便是提起唐門,她說:“唐門里頭的人,都討厭我……”
“其實(shí)阿姊的親爹到底是誰,我爹他也不知道。我爹只說,阿姊的爹,是一個長得非常非常好看的人。因?yàn)樗麑ξ业卸鳎业阏J(rèn)了他做兄長。”
“我沒有娘,我爹是我唯一的親人。不過后來,我爹也過世了。臨終前,他對我說,以后一定要對阿姊一家人好。”
其實(shí)江展羿身上,到底有點(diǎn)粗漢子的脾性,不太會安慰人。聽了這話,他在心中輾轉(zhuǎn)良久,只拍了拍尹緒的肩,說:“沒事,然后呢?”
“我爹過世不久后,我便被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了。他們說不上大富大貴,日子還過得去。一直到去年,我聽說阿姊被逐出唐門,想起我爹臨終的托付,才執(zhí)意來了蜀地,想將她帶回江南。”
“展羿哥哥,謝謝你。阿姊說……她這半年,在這兒呆得很開心,比在唐門開心多了。”
江展羿聞言,沉默許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得半晌,他避開這個話頭,對尹緒道:“那些的大道理,我曉得的不多。不過小時候,我爺爺對我說,這世上哪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的呢,其實(shí)一個人,只要重諾守信,言出必行就很了不起了。”說著,他抬起左拳,推了一把尹緒,笑起來:“好小子。”
一直等到傍晚,唐緋都沒有回來。長壽面與荷包蛋都做好了,壽星卻不在。
天晚秋涼,山間起了風(fēng)。練武場里,云過山莊的弟兄們卻在大汗淋漓地操練。姚玄見江展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由笑道:“莊主若擔(dān)心,不如去莊門口等著。”
江展羿怔住,可頓了一下,他“嗯”了一聲便扛起長刀要走。
夜風(fēng)陣陣,姚玄忽又喚道:“莊主。”
江展羿回過頭來。
姚玄笑道:“今天上午,看莊主手里拿了一個錦盒。盒子里,可是送阿緋姑娘的禮物?”
江展羿點(diǎn)了下頭,又搖了搖頭,然后說:“不送了。起碼,今天不送了。”
姚玄一愣:“為何?”
夜色中,扛著刀的江展羿玉樹臨風(fēng),像是想通了什么事,臉上一副釋然笑容。
“狐貍仙看著單純,但她半生漂泊,心里總是渴望安好的。這樣的姑娘,合該有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照顧她一輩子。可是我,有腿疾。”
治不好的腿疾。
姚玄眼神一傷,搖搖頭:“其實(shí)莊主你不必……”
“我沒有。我絲毫也沒有放棄,只要我一天沒有殘廢,我就一定會去找治這腿疾的辦法。只不過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對于其他的人,或許有更好的選擇不是么?”
姚玄愣住了。而過了許久,他亦笑起來:“好,只要是莊主決定了,安和定與莊主站在一邊。”
江展羿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要走,然后姚玄又喚道:“莊主。”
“莊主,安和癡長莊主兩歲,還望莊主聽我?guī)拙浞胃浴!?br/>
“你說。”
“其實(shí),世上許多事情,不必非要去做個了斷。與其了斷了絕情絕義,傷人傷己,不如將其轉(zhuǎn)化成另一種方式。誠如莊主對阿緋姑娘的情。此情朦朧,不過剛剛生根發(fā)芽。與其努力節(jié)制,莊主不如以另一種方法去對待它。不如……將阿緋姑娘當(dāng)作自己的妹妹。”
“好。”
“還有,安和希望,莊主不要一時陷入困局之中。因?yàn)樵S多時候,困住人的,不是一樁事,不是一個人,而是自己的心。莊主你看這天大地大,還有許多美好的事。譬如,云過山莊一群肝膽相照的弟兄,譬如,等到來年春到,莊主你便可去江南探望歐陽老先生。”
江展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我也這么想。”
姚玄笑起來:“因?yàn)榘埠蛷那俺赃^這些虧,所以多說了兩句,還望莊主莫怪。”
唐緋是在中夜時分才回來的。她偷偷摸摸地溜入院子,正要摸索進(jìn)屋,卻聽身后一人呵斥道:“去哪兒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唐緋一驚,回身看見皺著眉頭的江展羿。
江展羿走近了,見唐緋一身臟兮兮的,但幸而沒有受傷,眉心漸漸舒展開來。
他沖唐阿緋揚(yáng)揚(yáng)下巴,瀟灑笑道:“跟我來。”
膳房里,江大少俠將一碗長壽面與荷包蛋放在桌上。唐緋一見,欣喜道:“猴子,這么晚了,你居然還給我留著飯。”
江展羿在她對面坐下,說:“快些吃,吃了去睡,明天你得早起趕路。”
唐緋聽了這話,手里動作一滯。須臾,她放下筷子,埋頭在腰間翻翻找找,取出一個瓶子。
“這個,給你。”
江展羿一愣,蹙起眉:“這不是……我前些天給你的藥膏么?”
唐阿緋高興地說:“猴子,你快打開來聞聞。”
江展羿狐疑地用拇指撬開瓶塞,放在鼻下一嗅:“這是?”
“我加了三味藥草進(jìn)去。”唐緋十分得意,然后她又愁苦起來,“誰讓我原來給你熬的藥湯沒效呢。可能你的腿不是經(jīng)絡(luò)的毛病吧。”
江展羿道:“你既然早知道沒效,怎么還……”
怎么還一天兩碗地熬給我喝?
然而,這后面的話,他沒有問出口。何必問呢?有時候我們做事,只是圖個安心罷了。
唐緋自也沒聽見這話,她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所以我鉆研了好些天,總算想到要在這藥膏里添些藥草,用來活血。猴子,你快試試,如果有效,你就寫信跟我說……”
那是唐緋記事以來,第一回在生辰之日,沒有給自己做首飾。她全然將這事忘了,滿心滿眼惦記的不過是一瓶依舊沒有效的破藥膏。
第二日清晨,涼風(fēng)如水,薄云如紗。江展羿將唐緋和尹緒送到山腰。
送別是這樣,總是沒有終點(diǎn),不如停在半途,盼君來日安好。
遠(yuǎn)處是茫茫碧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唐阿緋這回學(xué)聰明了,她扛了一根木棍,將行囊系在棍子頭,吭哧吭哧地走。
江展羿囑咐道:“從常西城去渡口路途不遠(yuǎn)。不過你跟阿緒需在船上呆上二十來天。你愛說話,上了船后,切忌不要與人多說,尤其是自己的身份家底,知道么?”
唐緋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了。
江展羿又道:“你的那塊鏤空雕著杏花的木牌子,也千萬藏好,不要被人看到。出門在外,學(xué)會明哲保身,不要與人起正面沖突。”
唐緋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于是江展羿將自己手里一個墨綠色的行囊系在唐緋的木棍一頭,然后拍拍她的左臂,淡笑起來:“行了,走吧。”
少年的笑容俊朗。
唐緋突然覺得難過,突然覺得很舍不得。她沒有道別,而是扛著行囊,默默地往山下走去。走了十?dāng)?shù)步,她又回過身來。
江展羿還是站在那里,那么那么好看的樣子。
唐緋牽了牽嘴角,努力勾出一笑,高聲道:“猴子,你放心,我一定會,一定會幫你找到治腿的方法。”
江展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沖她揮揮手。
東行五里,路過一個亭子。亭前有小水潭,水流潺4絲燙衾收眨郊湟廊患啪玻輩皇庇星宕嗄衩
唐阿緋瞧見墨綠色的行囊,忽地心頭一動,道:“阿緒,你等等。”然后她走入亭子,將行囊解開。
墨綠色的布巾攤開,里頭一共有三樣?xùn)|西。一樣,是泰嬸說好給她做的湘妃色的衣裳。
一樣,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那是當(dāng)初,羅師爺拜托云過山莊收留唐緋給的銀子。
還有一樣呢?還有一樣是一個錦盒。
唐緋打開錦盒時,手有點(diǎn)發(fā)顫。錦盒里頭,是一副首飾。一條榴花鏈子,和一對榴花耳環(huán)。
榴花火紅,仿佛這一年的唐緋,如此燦爛的韶華。
那是唐緋記事以來,第一回在生辰之日,沒有給自己做首飾。可是就在第二天,她收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份旁人送的首飾。
唐緋帶上耳環(huán)和手鏈,映著潭水一照。
看著水中的自己,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
“阿緒,我……”唐緋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diǎn)哽咽。
她沒有把話說完,站起身,拋下行囊,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生怕、生怕跑得慢了。江展羿就不見了。
不過幸好,江展羿還是好好地站在那里。十分好看,十分英挺。
他們之間還隔著十余臺階,唐緋便停下來,她大肆地沖江展羿招手,紅著眼圈,指了指自己的耳環(huán):“猴子,好看不?”
江展羿笑了,他說:“嗯,好看。”
不過他只是站在那里,沒有往前一步,沒有后退一步。
唐緋垂下頭,過了會兒,低聲說:“那……我走了。”
江展羿的語氣很淡,淡的像這初秋的天:“嗯,好。”
唐緋的心里難過極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難過,像是……心中少了一些什么似的。直到尹緒看到她,小心翼翼地問:“阿姊,你怎么哭了?”
唐緋一愣,她抬袖揩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滿臉都是水漬。
怎么會哭了呢?她想。
其實(shí)唐阿緋內(nèi)心堅(jiān)韌,又易滿足,有時受了委屈,頂多泛泛淚光,卻甚少真地哭出來。
唐緋回過頭,往山上看去。山腰那個身影早就看不見了。那個線條洗練,和樂安好的山莊,也隱沒在蒼翠山的樹林了。
唐緋看了半晌,像是終于找到了原因。她指了指蒼蒼云山,說:“阿緒,我挺喜歡這兒的。我……真地很喜歡很喜歡云過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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