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三個月后。臘月,蘇州城。
江南好風(fēng)光,遠(yuǎn)處蒼山,近處閣樓。濃冬的天氣,城里下著雪,細(xì)雪如雨,沾地即化。
蘇簡手里端著一盞“月色清”,憑欄而望。紫陌紅塵盡收眼底。
“少宮主。”俄頃,身后一人喚道。
蘇簡回過身來,將茶盞往桌上一擱:“查到了?”
蘇凈垂下眸子:“屬下并未查到季放的行蹤。”
“無妨,季放為人乖張,行事古怪。你一時查不到,也再所難免。”
季放是十余年前,名震江湖的怪杰。傳聞他生性浪蕩不羈,武藝卓絕。整個江湖,只有武林盟主的小兒子穆玨與他是生死之交。
蘇凈沉吟一陣,又說:“不過屬下查得,九年前,季放曾收過一個徒弟。這個徒弟十有八九就是唐緋。”
蘇簡背轉(zhuǎn)過身,望著樓外落雪,淡淡笑起來:“怎么不是唐緋呢?若然不是,這姑娘手里的杏花令又從何而來。”說著,往街口一看,又吩咐道:“人來了,蘇凈,你下去接她。”
蘇凈退了兩步,目光落在桌上的“月色清”,忍不住勸道:“少宮主,‘月色清’性冷虛寒,冬日飲茶,還是喝些普洱好。”
話音落,蘇簡卻置若罔聞。
雪還沒停太陽就出來了。冬天的陽光,有點暖,有點扎眼。
唐緋停在一座樓子前,抬手在眉骨搭了個棚,匾額上,龍飛鳳舞地寫著“未央樓”三個大字。
入得樓里,唐門阿緋東張西望,很是興奮的模樣。
“唐姑娘。”蘇凈瞧見唐緋,笑道,“少宮主在樓上的雅閣等姑娘。”
雅閣內(nèi)焚著香。壁上有畫,畫里是江南冬景。這幅冬景圖,與窗外雪色如出一轍。
唐緋一見蘇簡,驚呼道:“蘇簡,真的是你!”她高興地走近,“前些日子收到你的信,我還不敢相信。”
蘇簡邀唐緋坐下,笑著說:“我也是臨時起意罷了,見過江南的春,還沒見過江南的冬。”說著,余光掃到唐緋手里的紙包,不禁問:“這是——”
“這是我來路上,順道抓的藥。”
蘇簡微微訝異:“你病了?”
唐狐貍笑得很歡喜:“這藥不是給我自個兒抓的,是給猴子的。”
“江少俠?”
“嗯。”唐緋點頭,然后又皺眉嘟囔起來,“猴子的腿疾,也不知好些沒有……”
“江少俠有腿疾?”蘇簡一怔。轉(zhuǎn)而他又笑道:“那何不寫信去問一問。”
“我寫了,而且每回我都寫好多字兒呢!”唐緋一提這個,就有點生氣,“可猴子的回信總是很短,幾行字就沒了。我問他腿傷好點沒,他說好些了,后來我又問他好得怎么樣了,他居然不提這個了……”
屋外有人叩門,小二上了菜,滿桌琳瑯佳肴。
蘇簡聽了唐緋的話,眉梢微微一抬。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兒,他垂眸笑道:“許是江少俠不善言辭罷了。”
“有的時候,他是挺悶葫蘆的。”唐緋認(rèn)真回憶起來。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她又道:“可有的時候,猴子又挺熱心的,還有點嘮叨……”
此時已是小年將近。樓外車馬喧囂,行人濟濟。而樓中雅閣內(nèi),蘇簡溫雅,唐緋喜樂,多多少少亦有些熱鬧。
一頓酒足飯飽,唐阿緋很是感激,忍不住道:“蘇簡,謝謝你啊,自從上個月阿緒走了,我好久沒吃這么多好吃的了。”
蘇簡心中一詫,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若是喜歡,再帶一些走吧。蘇凈,去把掌柜叫來,就說——”
“不必了不必了。”唐緋聞言,連忙阻攔。然后她垂下頭,微微惱道:“不然等會兒回去,又要被莊姨說亂花銀子。”
“你……”蘇簡一愣。
唐緋抬起頭來:“我怎么啦?”
蘇簡沉默片刻,淡然笑道:“沒事。”
唐緋與蘇簡天南地北說了會兒話,見天色已晚,便急急忙忙走了。蘇簡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過了會兒,他對蘇凈道:“跟去看看。”
唐緋回到家,已是暮色四合了。灶房里冷清清的,想必莊姨沒有留晚膳給她。唐阿緋嘆了口氣,將藥材拿回房里,碾碎了后,放在小爐上熬著。可熬了沒多久,藥味飄到院里頭,便聽有一尖細(xì)的嗓子嚷嚷起來。
“成天不做正事,就會熬藥。熬了又不和,這不是燒錢么?正事百樣米養(yǎng)百養(yǎng)人,一朝出個敗家女,一家子都不能安生。這藥味難聞的,怕要給我熏出病來!”
院子里罵罵咧咧的人,正是尹緒的養(yǎng)母莊姨。
尹緒養(yǎng)父母一家,生活并不寬裕。幸而莊叔是個大度的人,非但收留唐緋,且還待她不錯。只是入冬以后,因尹緒隨莊叔跑生意去了,莊姨對唐緋的態(tài)度就變本加厲起來。
唐緋還餓著肚子,聽到院中謾罵,亦是氣急。她跑到門口嚷了一句:“我熏的就是你!”隨即甩手關(guān)門,一個人坐到榻上,生起悶氣來。
自己究竟做錯什么了呢?唐緋想。
一開始,莊姨說家里不富裕,她便每月給她交五兩銀子。尋常的家務(wù)活,唐緋不是沒有做。偶爾溜出去玩,也盡量趕在天黑之前回來。深秋入冬,天氣涼了不少,唐阿緋實在冷,這才花了三兩銀錢,給自個兒添了一件襖子,卻被莊姨說成浪費,說成敗家。
還有這些藥材。這些藥材雖不是買給自己的,可卻是猴子的啊。
本來身上僅有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江展羿給的。而且她也答應(yīng)了一定要找到治腿方子。所以,銀兩再怎么節(jié)儉,也不能在藥材上節(jié)儉。
莊姨氣不過,又沖到唐緋窗前謾罵。唐阿緋跳下床,“啪”得將窗子關(guān)了,差點夾到莊姨的鼻子。
屋外,莊家姑奶奶地叫喊聲霎時驚破天地:“來啊,快來看啊,有人打人了,六親不認(rèn)了——”
而在屋內(nèi),唐緋堵著耳朵,從枕頭下取出一本醫(yī)書,就著燈火翻讀起來。
暮靄沉沉,月朗星稀。蘇凈在莊家院外聽了一陣,不由嘆了口氣。他剛轉(zhuǎn)身要走,卻瞧見站在不遠(yuǎn)處的蘇簡。
“少宮主?”
夜色里,蘇簡的雙眸如天上的星。“世間百態(tài),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少宮主,唐姑娘她……”
“這種事,還輪不到我來管。”蘇簡的語氣波瀾不驚,“何況阿緋流離數(shù)年,想必她對這人情世故,早已見慣了。對她來說,與其有人為她挺身而出,逞一時之快,不如予她片刻溫暖,片刻歡樂。”
蘇凈一愣,不由道:“少宮主對唐姑娘,到底是不一般。”
蘇簡唇角一動,似乎想解釋什么,可抬眸一望稀疏星辰,他又將話頭咽了下去。
臘月二十七的大清早,街旁的鋪子將才開門,西口藥鋪便傳來一陣吵嚷聲。
“怎么就三兩銀子了呢?!”唐緋驚道,“這藥材我前幾天來買,還不到一兩銀子!”
掌柜的道:“姑娘,我說你也不看這會兒是什么時節(jié)。大冬天的,藥材本就短缺。你上回來買這藥,不還是深秋的事兒么?”
“可你也不能一下就漲三倍啊,我常常來你這兒買藥,有你這樣坑常客的么?”
“哎喲姑娘,我這哪是坑你,這藥我賣別人五兩銀子,到了你這兒,只賣三兩銀子了。”說著這話,掌柜的也惱怒起來。他一邊將藥材收起,一邊擺手道:“算了算了,這藥我不賣了,姑娘你就當(dāng)我這兒沒貨了吧。”
“那怎么行,我——”
“阿緋?”這時,藥鋪門口,忽然傳來一個清雅的聲音。
蘇簡見狀,隨即明白過來。他笑道:“這藥材我有一些,阿緋你要,隨我去取就好。”
唐緋猶疑了一會兒,問那掌柜:“那你還賣不?”
“二兩銀子,不能再少了。”
唐緋咬咬牙,取出二兩銀子,擱在長案上。掌柜的將藥材包好。唐緋便與蘇簡一塊兒出了藥鋪子。
冬陽滟漣,映在蘇簡琥珀色的眸子。蘇少宮主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笑起來。
唐緋看著他的模樣,不由好奇道:“你在笑什么?”
蘇簡回眸看了看那藥鋪子,眸色里盡是玩味:“其實你這藥材,我也沒有。”
“你沒有?那怎么——”唐緋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你是故意騙他的?”
蘇簡笑著說:“我若不騙他,他怎會愿意再少一兩銀子。倒是阿緋你,既然不知道我是故意施計,為何當(dāng)下便做出猶疑色?”
“早知這樣,我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一兩銀子就買下來了。”唐阿緋有點懊惱。然后她長長舒了口氣,又道:“因為這藥材,我必須自個兒買。”
“嗯?”
“等回到家,我把配好的藥材磨成粉,就托人給猴子帶去。他的生辰就要到啦!”藥包吊在指尖轉(zhuǎn)悠,唐阿緋的樣子很是高興。
蘇簡愣住了。眼前的笑靨明媚動人,而他卻注意到她耳畔一對晃動的榴花。
也不知是誰給她買的首飾,如此明艷,如此稱她。
“阿緋你……”少頃,蘇簡不經(jīng)意說,“對江少俠的事,倒十分上心。”
唐緋像是在想什么,好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
蘇簡搖搖頭:“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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