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伉儷重逢雨對床
鴻逸、竇宇銘后頭有吳笑、尹松澤追著,藍惠雪等人如今雖尚未被魔教的人發(fā)覺,可想來也知魔教不會如此善罷甘休,因而兩撥人馬都絲毫不敢停歇,連夜趕路。待到第二日傍晚時分,方天煜忍不下心頭怒火,帶人強闖進匯城遠朋客棧時,幾人已分別在幾十里外了。這時藍惠雪一行人已奔波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好在再往前便是個小小村落,三人于是假稱是去投奔親人的姊妹,找了戶農(nóng)家借住了下來。
原本沙莎一直想起個假名玩一玩,如今好容易有機會了,可鴻逸、萱兒、爹娘,個個都在她心里掛念著,她也提不起興致來了。藍惠雪同那農(nóng)家介紹說她是“小妹云兒”,她便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晚飯她也沒吃幾口,早早躺在床的最里頭,蜷成一團,臉朝墻睡下了。徐雙月看著她,低聲道:“我原本以為她心寬,現(xiàn)在看來倒不是這么回事。想來是之前她同魔教沒什么仇怨,于魔教的狠辣也知曉不多,闖江湖只當(dāng)玩罷了。如此也好,叫她知道知道這里頭的可怕之處,省得來日再做出當(dāng)日那般輕舉妄動的事來?!?br /> 藍惠雪想了好一陣,才醒悟過來:徐雙月說的是幾人下山被魔教阻攔時,沙莎獨自去尋葉茹萱被擒的事。想到那件事,她忽然想起三散人來,又想起那黑黢黢的“饕餮口”來,不由想道:“三散人竟已死了兩個,我卻再沒見過他了。自那日到如今,也不知是過了幾日,還是過了幾年呢?”當(dāng)時朝不保夕,她與黑嘯風(fēng)把心底里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說了,上回分離后,原本她以為自己會日日夜夜念著他,卻不想這許多日來她忙這忙那,唯獨顧不上細想一想黑嘯風(fēng)。如今靜夜里再憶起往事,只覺那個俊朗的青年就如去歲的皇歷般翻過去了。她心道:“原本以為有什么‘山無棱,天地合’,卻不想我竟這般薄情寡義,說忘就忘了。”她便將心頭泛起的回憶壓下去,低頭補著衣裳上的一道刀口,道:“徐姐姐,你原本不用跟來的,若是你也在匯城里尋個地兒住下來,那便安穩(wěn)多了?!?br /> 徐雙月低垂著眼,看著燈影下她手中翻飛的針線,許久才道:“你是嫌我武功不好,拖累你們了么?”她說著嘆了口氣,忽然又道,“他若是還活著,如今應(yīng)當(dāng)正跟你們一同……我自然頂不了一個奔雷劍主,可憑我這身輕功,自保當(dāng)是沒什么問題,平日里若能幫你們縫補衣裳、跑跑腿,那也是好的?!?br /> 藍惠雪聞言一怔,針尖一下扎到手上,扎得她“哎喲”叫了一聲。徐雙月趁機將她手里的針線活截了過來,一面縫補一面說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怕我憶起往事來傷心才瞞著我。我是偶然聽見那位‘毒郎中’提起,才知道了這件事。——這廝瞞得我好苦,許多年來他竟從未提起過這個?!彼嫔Z調(diào)都平靜,藍惠雪反倒越聽越覺得心里過意不去,不由掉下淚來,道:“我沒見過賁大哥,也不知道你為何那般記掛他,可我知道你對他情深義重,我……我大抵是鬼迷心竅了,怎么連這等大事都瞞著你呢?”
“我為何那般記掛他?這個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許是自小一塊長大的情分,許是他待我好,許是別的什么罷?”徐雙月把手中線打了個線結(jié),拿剪子剪了線頭,便把補好的衣裳遞到了藍惠雪手里,道,“逝者已矣,可活著的人就得好好活著,我這五年來早想清了。你也別多想什么了,早些睡罷,明日還要趕路呢?!彼{惠雪點點頭應(yīng)了,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了頭,卻仍聽得她低低的抽泣聲,半晌才沒了聲響,想來是睡過去了。
之后的幾日也都是差不多的光景。沙莎原本活潑,如今卻最數(shù)她提不起興致來,且見她如此,藍惠雪與徐雙月也高興不起來,這便過得無趣極了。好在又過了幾日,沙莎也便想明白了,雖說心里依舊有諸多掛念,可漸漸話也多了起來,行事言語與平時無異,只每晚睡下前,她都要問藍惠雪:“我爹娘在梁大人家應(yīng)當(dāng)都吃得好罷?你說他們到了黃石山了么?萱妹妹如今醒轉(zhuǎn)過來了沒有?”藍惠雪寬慰她一番,她便躺下睡了,第二日卻要再問一遍,想來心里究竟是放不下。
三人就這般日日趕路,謹(jǐn)慎起見又甚少與人說話,漸漸地日子也就記不大清晰了。這一日秋高氣爽,天卻較之前冷了許多,三人都添了衣裳,避開大路,自小路繞遠往山坡上過。剛沿著小路走了幾步,遠遠望見那山坡上竟有許多人,藍惠雪不由驚了一下,道:“這是怎么了?小路上人竟比大路還要多了?!闭捎袔讉€農(nóng)婦從旁路過,聽見這話就紛紛笑道:“幾位小姐怕是糊涂了。今日是重陽,都說要登高望遠,我們這里只有這個土坡子還高點,近處有閑的公子小姐們便都來耍玩?!鄙成D(zhuǎn)頭看了看不遠處連綿的群山,奇道:“那邊有的是山,爬土坡作甚?”一個農(nóng)婦道:“小姐有所不知,那邊的山叫姑娘山,山上有豺狼虎豹,兇險極了,誰活膩味了跑那里去登高?”
客套過兩句,三人便謝過了農(nóng)婦,又朝前走去。一路走,藍惠雪便笑著埋怨道:“徐姐姐,你竟不記得今日是重陽,也不提醒我一聲,平白叫人笑話我們糊涂!”徐雙月“呸”了一聲,罵道:“年紀(jì)輕輕竟還指望我這老人家來記日子,你們兩個好大的臉面!”這般說笑著,三人做出信步閑游的姿態(tài),自人群中緩緩走過,以求不引人注意。只是世間之事常常是怕什么來什么——三人剛走了沒多遠,忽然聽得一人叫道:“姑娘留步!”說話之人的聲音怪異極了,明明是男人聲音,卻有些沙啞,又帶了幾分詭異的陰柔,叫人只聽一回便久久記在心里。藍惠雪一聽就記起來了:這是當(dāng)時沙莎比武招親時使詐的那個“曹閻王”。
她當(dāng)即停步往后去看,想著即便他喊的不是他們?nèi)?,那也絕不能讓他禍害別的姑娘;卻不想那曹閻王正朝著他們?nèi)丝觳阶邅?。她這一回頭,曹閻王的目光便跟她刀子似的目光對上了,接著曹閻王移開了目光,依舊走上來,伸手朝沙莎遞去一個柳綠荷包,道:“姑娘,你荷包掉了。”
沙莎在家時養(yǎng)得極嬌貴,即便偶爾出門去鎮(zhèn)子上,那也是起碼跟著兩三個仆從,荷包自然是不用自己帶的;自從三人在槐南鎮(zhèn)碰上了,她的錢財一向是交給藍惠雪貼身帶著,她自己只背一把劍、一個水囊,再加上包袱里幾件衣裳,如今又怎會掉了荷包了呢?她雖一時沒認出這就是比武招親當(dāng)日?;ㄕ械娜?,卻還是道:“你找錯人了,這不是我的荷包。”說罷,她轉(zhuǎn)身欲走,曹閻王卻訝異地叫道:“啊喲,竟是黃沙鎮(zhèn)的大小姐。在下久聞芳名,今日緣得一見——”
不待他說完,藍惠雪便上前一步,往沙莎身前一攔,沉下臉來罵道:“你這心黑遭瘟的曹閻王,如今又想耍什么花招?我上回一時大意中了你的計,這回可斷然不會再中了,還不快滾!”曹閻王瞥了她一眼,不解地道:“這位姑娘,在下不知你是如何知曉我在江湖上的諢名的。只是你我從未見過,這‘又’字又從何提起啊?”藍惠雪不欲與他糾纏,立時拉了沙莎與徐雙月就往前走,口中罵道:“好罷,沒見過就罷了,你也不必再跟著我三人,快滾!”
徐雙月不明就里,沙莎卻好奇地朝后瞅了幾眼,問道:“這就是那個曹閻王?我那日沒看太分明,記不清他的長相?!彼{惠雪道:“我也記不得他的長相,可他這聲音著實是聽一回能記上一輩子,便是想忘也忘不了。”沙莎疑惑地道:“你說怎么這般巧就碰上他了?莫不是他一路都跟著咱們?”藍惠雪聞言登時有些緊張,又往后瞅了一眼,才道:“倒也說不定。他那日去比武招親,原本就是瞧上了你家的家產(chǎn);如今他要是想劫了你來要錢,那我一點也不覺得稀罕。”她話音剛落,就聽得身后曹閻王就如吊著嗓子的伶人一般,用輕而詭異的音調(diào)道:“紫云劍主,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談?wù)劇!?br /> 方才他一通胡攪蠻纏,本就引了不少人看熱鬧的目光,如今他這一聲“紫云劍主”叫得雖輕,話語卻傳了幾丈遠都清晰如許。不少人聽見了,更是朝著他與藍惠雪等人不住地看過來。三人忙停下腳步,先往四周瞧了一眼,見沒人追來,也沒人快步離去,才稍稍放下心來。沙莎便幾步走到那曹閻王跟前,挑眉道:“姓曹的,我同你沒什么好談的。你若想拿我做文章,打什么鬼主意,可小心你這條狗命!”她聲音不大,氣勢卻厲害極了,若是尋常之輩定要叫她唬得不知所以。
然而曹閻王有如許惡名,自然不是尋常之輩,也不怕她這一言兩語的威脅。只見他毫不畏懼地低頭看著沙莎,笑道:“大小姐,你穿成這般仆婦模樣,我險些都認不出你了,可你這臉蛋照舊好看極了,叫人看一眼就忘不了。只是我雖說年初剛死了婆娘,卻也不急著續(xù)弦:我只要錢財?!闭f罷,見沙莎輕蔑地望著他,他就壓低了聲音,往沙莎跟前湊了湊,又道,“這幾日魔教的人一直在四處搜查你們幾個,如今此處魔教的人也有許多。你猜若是我在此喊上一聲‘紫云劍主’——”
沙莎臉色一沉,伸手便去掐那曹閻王的脖頸,曹閻王側(cè)身避開了這一招,她接著就又是幾拳揮向他的面門。那曹閻王且戰(zhàn)且退,退了個五六步后,腳下驟然打了個跌,身前一下漏了個大破綻。沙莎當(dāng)即上前去,揮掌朝他腦門劈落;他毫不懼這致命的一掌,迎著上前去,忽然出掌擊向沙莎胸口。他這破綻過于分明了,藍惠雪不由驚了一下,心里霎時想起些什么來,卻又記得不大分明,只喊出來一句話道:“小心!”可這話喊出來時已晚了:沙莎挨了他一掌,原本幾乎已挨到了曹閻王腦門的手掌忽然卸了力,整個人也一下朝后倒去。徐雙月忙搶上前去扶住她,便見她口吐鮮血,額上沁出汗來,緊緊抓著徐雙月的衣袖,斷斷續(xù)續(xù)地連聲呼痛,別的話卻說不出來了。
眾人的驚呼聲中,藍惠雪脫口而出:“這是亂象掌——你怎么會亂象掌?!”那曹閻王抹了把汗,笑著答道:“自然是跟人學(xué)來的?!彼切飵е鴰追衷幱嫷贸训膼阂猓{惠雪只看了一眼,便覺熱血上涌,一時什么也顧不得了,拔劍便朝他攻去。曹閻王仿佛早料到她會如此,一面后撤,一面高聲叫道:“冰魄劍主在這!”原本仿佛只有游人的山坡上,一時竟有四五人拔出兵刃來,一壁打著呼哨,一壁朝他們圍將過來。藍惠雪自知著了他的道了,心里暗暗罵了一聲,卻又醒悟過來:這姓曹的惡毒至斯,他們?nèi)粝胩用?,那他是萬萬留不得的了。于是她咬咬牙,狠下心來,依舊搶上前去,揮劍直取曹閻王胸口。曹閻王武功本就在她之下,也沒料到她會如此拼命,一下沒躲開,冰魄劍就自他胸口穿過。藍惠雪接著抽回劍來,曹閻王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
藍惠雪雖也同魔教的人交過幾次手,可到底沒殺過多少人,如今看著自己衣裳前襟上濺的血,她心底有些慌亂,又有幾分惡心。只是眼瞅著魔教的人愈發(fā)多了,她也顧不上多想,背起沙莎便朝著那座聽聞有豺狼的姑娘山?jīng)_了進去。
姑娘山山勢險峻,山林茂密,罕有人至,進山只有一條窄路,往山里走個半里地便連這窄路都沒了,全靠一雙手,一雙腳。三人是逃命,那自然是不管不顧一門心思往山里鉆;可后頭的追兵就不同了,他們既想著山里的豺狼虎豹,又想著進山后是否還能出來,終究也沒往山里追多遠,只在進山的路上扎了營帳守著。
三人早料到他們會如此,也便不曾作原路出山的打算,想著就如鴻逸、藍惠雪兩人剛從陽城逃出來時一般,在山里待過個幾日,再朝著一個方向走,總歸是能走出山去的。于是她們沒記路,只往深山里走了又走,走到天擦黑才停下來,撿了些枯枝點上了火,就這般歇息下了。沙莎緩了一后晌,到這時已能自行運功調(diào)理內(nèi)息,可到底身上有傷,還是虛弱極了。藍惠雪便叫徐雙月照看著她,自己去近處林子里逛了一遭,卻不想這林子里竟沒多少活物似的,半天也只逮著了兩只叫不上名的鳥,可不論如何,有總歸好過沒有。沙莎開始還皺了半天眉頭,最后餓急了,到底還是吃了。
藍惠雪看著她的模樣,不由笑起來,道:“你這是還沒餓到兩眼發(fā)昏、看什么都想咬上兩口的地步?!菚r我們從陽城逃出來后,也是躲進了林子里頭,殺了兩只兔子烤來吃。你是沒見鴻逸那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給他吃的是山珍海味哩!”沙莎苦著一張臉,嚼著那缺鹽少油的肉,不住地嘆氣,道:“唉!我往前在家的時候,想著行走江湖無非就是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若是能再遇上個風(fēng)流倜儻、月老牽了線的大俠,那就當(dāng)真是完滿極了。卻沒想到江湖兇險,如今為了活命,我竟要落到這般地步?!彼f著,又咬著撕了一塊肉下來,一邊吃一邊感慨道,“話說回來,曾經(jīng)我覺著生死也不過就是那么回事,沒什么可怕的,如今看卻大不同了。今日我挨下那一掌的時候還以為自己五臟六腑都碎裂了,生怕自己就這么死了!你說怎么我越活膽子越小了呢,莫不是這就老了?”
徐雙月?lián)芘厣系牟荩溃骸拔业拇笮〗?,往前你所說的生死怕都是話本里看來的旁人的事,可如今你說的生死是你自己同身邊人的性命,那自然是不同的了?!鄙成皖^想了一想,就點了點頭,卻又嘆了一口氣,道:“如今快意恩仇也不是那么回事了。恩仇都是有的,要說快意卻未必?!毙祀p月笑著打趣她道:“那么風(fēng)流倜儻的大俠如何呢?”沙莎登時臉一紅,忙道:“哪有什么大俠?”徐雙月道:“自然是鴻姓大俠了?!憧蓜e抵賴,臉都紅了?!鄙成匀徊豢险J,一口咬定道:“那是火光照的!”說罷,她三兩口吃完了剩下的肉,忙岔開話去,“我那日聽人說,魔教那個任平生,不是生來就吃人的?!?br /> 藍惠雪一聽這個名字,登時起了一身冷汗,忙道:“哪個是生來就吃人的?你快別提這個畜生了!”徐雙月不曾見過那三散人煮人肉的模樣,沒法感同身受她這份害怕,就追著問道:“那后來怎么吃了?”沙莎看了藍惠雪一眼,笑嘻嘻地問她道:“我們?nèi)ミh處你聽不見的地方說,好么?”藍惠雪“哼”了一聲,兩人只當(dāng)她同意了,就起身往遠處走,可沒走兩步,卻又被藍惠雪叫住了。只見她臉上尚帶著幾分畏懼,猶疑地道:“你們就在這說罷。”說罷,她又埋怨沙莎道,“好端端的你提這個作甚?這下好了,我若是聽了,怕是好幾日連飯也吃不下了;可若是不聽,我心里也是總惦念著這緣由,好奇極了?!?br /> 沙莎連賠了幾聲不是,才笑道:“怕到這等地步卻還硬要聽,藍女俠可當(dāng)真是好玩極了?!彼{惠雪怒道:“還不都怪你?哪那么多廢話,快講!”沙莎便斂了笑,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我聽人說,任平生以前是不吃人的??捎幸淮巍矣洸坏檬裁淳売闪?,仿佛是躲仇家罷,他在一個破廟的枯井里躲了好幾日,險些沒餓死。就在他快餓死的工夫,外頭有個借宿的人被殺了,他于是等人都走了之后,出去把那死人拖回了井里吃了……”
聽她講的兩人登時滿臉嫌惡,一副要吐出來的樣子。藍惠雪苦著臉道:“我懂了。他那時快要餓死了,即便是生吃人肉,也覺得如同吃皇宮里的御廚烹的飯菜一般。后來他回想起那一頓飽餐來,不覺得是因他自己餓極了才覺得美味,卻覺得人肉是珍饈……”徐雙月叫道:“若是我被逼無奈下吃了一回死人肉,那往后半輩子怕是見了肉就要吐出來。這任平生到底還是打心里就是個畜生!”沙莎道:“我跟徐姐姐想的一個樣?!彼{惠雪撇了撇嘴,嫌惡地道:“我哪怕是餓死了也不會吃哪怕一口人肉?!捳f回來了,你打哪聽來的這些個事?”
沙莎道:“自然都是路上聽來的了,是三天前在咱們歇腳的客棧里聽人說的。我還聽見那人說:前幾日魔教有兩人忽然失蹤了,過了一日,他們那一隊人里領(lǐng)頭的忽然收到個木箱子,打開來時,是失蹤的那兩人的人頭,都煮熟了。如今那三散人死得只剩一個了,想來也是他干的好事,我便去多打聽了幾句……惠雪,你還好么?我再也不說這個了!”——藍惠雪聽到“都煮熟了”四字,一下就沒忍住,跑到遠處扶著樹把方才吃的不多點東西全都嘔了出來才作罷。待回來時,她哭喪著臉,發(fā)脾氣道:“我就不該有那份打聽閑事的心思!你也不該說這個的!”沙莎忙說著好話講著笑話哄了她一通,直把她又逗笑了才作罷。
這之后她們又說了會兒話,見天晚了,便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地睡下了。因沙莎身上有傷,雖然她執(zhí)意要跟藍惠雪、徐雙月一起輪著守夜,可兩人還是將包袱里帶的衣裳都蓋在了她身上,讓她好好休息??蛇@幾日本就冷了下來,山林里更是涼得很,兼之她受傷體弱,因而即便如此,她照舊是凍得打戰(zhàn),一夜也沒睡好。
第二日醒來后,三人就朝北走去,到了晚上又就地睡下,如此反復(fù)幾日,山林漸漸茂密了,接著又漸漸疏了許多,山勢也漸漸緩了,卻依舊沒什么可走到的路。如今不比剛出陽城的工夫了,天冷地涼,中間還下了一場雨,地上濕得沒法睡,難過極了,而且這山林里傳聞?wù)f的猛獸三人并未遇見過,可旁的活物也見得少,每日能打到幾只鳥吃已是極好的了。這般缺衣少食的幾天過去,沙莎嘴上雖不說,身子卻是當(dāng)真扛不住了:拖了幾日都未見好的內(nèi)傷發(fā)作起來,她身上也發(fā)起熱來,路都走不了了,幾人只得又就地歇下。
沙莎身上穿了三層單衣,依舊不住地打戰(zhàn)。她嘴上不住地絮叨著,一會兒道:“竇宇銘煩得很,可如今才知道缺了他竟還是不行的?!币粫河值?,“你們說,如今我爹娘可好么?萱妹妹可曾醒了么?姓鴻的小子是不是正找我們呢?”藍惠雪把手帕在不遠處的一洼泉水里浸濕了搭在她額上,可她燒得還是愈發(fā)厲害,不多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口里還念著“萱兒”,道:“我不該說那晦氣話,一開始就不該說那晦氣話。可即便是報應(yīng),也該報在我身上,怎么就苦了你了呢?”
徐雙月心里著急,卻又無計可施,直急得拿拳頭往樹干上砸去。藍惠雪忙拉住她,道:“徐姐姐,你可別傷著了自己,咱倆還得想個法子帶沙莎出去就醫(yī)呢!”徐雙月沒好氣地道:“我自然是想的,可如今不知還要走多遠才能走出去,且即便出去了,也難保不會遇上魔教的人。嗐,也是晦氣,本來還好好的呢,怎么就遇上那狗娘養(yǎng)的了呢?”藍惠雪自然不順著她這些氣話往下說,只提議道:“要么這樣罷,咱們約一條路,你輕功好,先行去前頭探路,抑或是找人來幫我們;我?guī)成白摺毙祀p月打斷她的話,道:“這不行。如今她神志不清,我若是走了,你二人別說遇上歹人了,就算遇上兩條狼,估計也得丟了命。咱們?nèi)藬嗳徊荒芊珠_!”正這時,沙莎喊了一聲“惠雪”,藍惠雪不由煩躁起來,道:“那就沒法子了。你我輪流背著她,就這般烏龜似的往外挪罷。”徐雙月見她不快,也不再與她多說。
沙莎倒是當(dāng)真醒了過來。她掙扎著坐起來,又叫了藍惠雪一聲。藍惠雪唯恐她聽見方才兩人的爭論煩心,忙寬慰她道:“我們剛才還說呢,這就快出去了,興許鴻逸、竇宇銘他們就在外頭等著咱們呢?!櫼萑粢娏四氵@副模樣,還指不定如何心疼哩!”沙莎疲憊地搖了搖頭,道:“前些年,我爹娘是把我養(yǎng)得嬌貴,如今才輕易就病倒了,可我到底也是練武的人,你們可別把我當(dāng)尋常富家女兒看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這點小病且死不了呢?!彼{惠雪見她竟來安慰自己,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沙莎也沒有要等她答話的意思,又道:“我方才隱約聽見有人喊你我的名兒,你說是不是鴻逸他們找來了?”
藍惠雪同徐雙月互相看了看,從對方擔(dān)憂的神色上,立時都明白了她們想的是一樣的:方才她們都不曾聽見什么動靜,只怕是沙莎發(fā)熱太厲害,已然糊涂了。
然而沙莎接著就堅決地說道:“我是當(dāng)真聽見了,可不是燒糊涂了?!@山泉水浸過的帕子涼極了,我身上燒得難受,頭腦卻是清楚的。”說著,她往左手邊指了一指,道,“我聽著是這邊的聲兒?!彼笫诌吘褪菐兹藖頃r走的路,若是那邊有什么人,方才來的時候他們就該遇上了才是。藍惠雪將信將疑地又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堅決的模樣,又猶疑了片刻,才道:“是么?徐姐姐,你在這陪著她,我去看看?!毙祀p月叮囑了一句“小心”,她便拿起劍朝著沙莎指的方向走了過去,剛走了不遠,竟果真聽得前頭隱隱約約有人喊“藍惠雪”,雖說離得遠,聽不分明到底是誰喊的,可她依舊一下子激動起來。只是激動歸激動,她依舊不敢貿(mào)貿(mào)然回應(yīng),便只是朝著那喊話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原本山林茂密,沒什么可走的路,因而三人一路上砍倒了不少攔路的灌木,辟了不甚顯眼的一條路出來。藍惠雪沿著來時的路又往前走了幾步,隱約看見那草木掩映下一個人影,就放慢了腳步,躲在樹后,拔出劍來,緩緩摸了過去。
那人站在他們方才辟的路上,轉(zhuǎn)了幾遭,又叫道:“喂——藍惠雪!”
藍惠雪聽著喊話的人聲音甚是耳熟,卻不是鴻逸的聲音,也不是竇宇銘的聲音,更不是魔教里的哪個人的聲音。她正想著到底是哪里聽過,忽然聽得“撲、撲”幾聲響,腳下驟然竄出個活物來。她嚇得往外一跳避開了那東西,定睛一看,竟是只驚慌的兔子,想來是被方才那人一聲喊嚇到了。她猶疑了一下,還未想好是否要把這兔子抓來吃,便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喊聲也越來越近,喊得是:“你們果真在這里,可叫我好找啊!”既已被發(fā)覺了,對方的言行舉止仿佛也沒什么惡意,藍惠雪索性不再躲閃,握緊了劍走出來迎上前去。待走近了,她定睛一看:來人竟是那位多次相幫他們的唐大俠。
這位唐大俠幾次救他們于危難之中,想來如今也不是來害他們的,更何況他如今頭發(fā)散亂,褲腳上凈是泥水,皺眉抿唇,更像是當(dāng)真替她們著急的模樣。藍惠雪心里登時見了救星般如釋重負,費了不少力氣才提起幾分警惕的意味來,板起臉來要問一問來意??刹患伴_口,那唐大俠就大步走上前來,道:“可算找著你們了。你們都還好么?”他雖不笑,從他臉上卻依舊能看出欣慰之情來。
藍惠雪一時倒不知說什么好了,想了半天,才道:“紫云劍主受了傷,現(xiàn)下……還未曾好;我同徐姐姐都很好。唐大俠,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唐大俠道:“可別提了。我原本跟著你們?nèi)?,想著有個什么事能護一護你們,卻不想初九那日遇上了老仇敵,路上耽誤了片刻,而偏偏這一會兒的工夫就生了變故。我找了半日,又抓了個魔教的賊人逼問了兩句,聽他說你們躲進這座山來,可把我急壞了。我便趁他們不備也闖進山來,找了幾日,看到這些被砍倒的草木,猜著這是你們經(jīng)過的路,便喊了幾聲試了一試。蒼天有眼,我竟真找著你們了?!彼{惠雪聽了這話,感激自然是有的,卻也很有幾分訝異。她道:“唐大俠,如今江湖里魔教一手遮天,我們這一路奔逃都不曾向人求援,就是知道即便去求了人,他們多半也會因懼怕魔教而拒絕,抑或是因幫了我們而被魔教視為眼中釘,遭受飛來橫禍。可你……你若是只為當(dāng)年七劍對令尊的幫襯,何至于幫我們到如此地步?”
“這個么……這緣由過不了多久你們便知道了,今日先不說這個。”唐大俠搪塞了一句,就解下背后背著的包袱,遞到了藍惠雪手里,“你們這幾日想來缺衣少食。我來時帶了些干糧,先湊合吃兩口罷?!彼{惠雪接過他手里的包袱來,手掌隔著包袱布摸到了一個涼窩頭。她登時想起窩頭的味道來,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唐昆陽瞅著她的模樣,笑了一聲,又問道:“聽你說紫云劍主受了傷,她如今怎樣了?你們可想過如何出山去?”
藍惠雪好容易才把目光自那裝了干糧的包袱上挪開來,答道:“如今她……不大好。至于出山么,來時的路是沒法子走了,那么我們便一路朝著一個方向走,總歸會走出去的?!彼鋈幌肫鹨皇?,便又問道,“唐大俠,你要與我們同行么?”唐大俠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接著便猶疑地道:“我……唉,現(xiàn)在這情形,原本我該跟你們一道,好照應(yīng)一二,然而……你先容我想想紫云劍主的傷該如何?!彼{惠雪見他為難,忙道:“我只是怕你如今從原路出山會遇上魔教的人,倒也不是非要同行。我們?nèi)讼嗷フ諔?yīng)著,要出山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你這番雪中送炭叫我們免于餓死,我等已然是感激不盡了——”
她話未說完,那唐大俠抬眼越過她肩頭看了一眼,忽然變了臉色,轉(zhuǎn)身就走;而藍惠雪身后傳來一聲斷喝,竟是徐雙月顫抖的聲音,喊的是:“賁書玉,你給我站??!”
這一句可把藍惠雪驚呆了:這賁書玉原是那位與徐雙月定下娃娃親,卻在成親前夜被魔教殺害的賁家大哥的名字,他分明已死了,如今徐雙月怎會朝著這唐大俠喊出這個名兒來?藍惠雪詫異地轉(zhuǎn)身看了眼徐雙月,見徐雙月站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滿臉的淚,卻說不清是在哭還是笑;而沙莎倚著徐雙月站著,皺著眉,也滿臉都是不解的神色。她又轉(zhuǎn)回頭來看那位唐大俠,卻見唐大俠聽了她這一聲喊,竟當(dāng)真停住了腳步。
藍惠雪驚得說不出話來,沙莎詫異得開不了口,那兩人也都沒說話。有不知名的鳥兒唱著凄清寂寥的調(diào)子,獨個“撲棱棱”地自幾人頭頂飛過,這便是如今這里唯一的聲響了。
這般尷尬地過了好一陣,唐大俠才緩緩地道:“在下……”說了兩個字,他卻又停了下來,猶疑了一番才道,“姑娘,你認錯人了?!蓖皫状蜗嘁姇r他冷靜而有條理的模樣不同,他如今說這些話時,語氣猶疑,聲調(diào)虛浮,明顯地透著一股底氣不足。
沙莎看了看他,又轉(zhuǎn)頭看了眼身旁的徐雙月,忽然便松開了徐雙月的手臂,笑道:“若當(dāng)真是認錯人了,你又慌張什么?——徐姐姐,你快去,可別叫他再跑了?!彼〉貌惠p,獨自站立不穩(wěn),索性坐在了地上,而徐雙月顧不上謝她的好意,忙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幾步。藍惠雪還糊涂著,也知道忙讓開兩人間的路,徐雙月卻停了下來,不往前走了,只看著唐大俠的背影,道:“你轉(zhuǎn)過身來?!?br /> 唐大俠自然不肯動。徐雙月就快步走上前去,繞過他站在了他面前,道:“你還活著,……真好?!?br /> 斯情斯景,叫藍惠雪想起徐雙月給自己講過的一件事來?!菚r徐雙月快要出嫁,日日跟個得了糖吃的孩子似的笑著,不厭其煩地跟她講自己未來的夫君,口上說的是嫌棄是不想嫁,可話里滿滿都是希冀。有件瑣事她講了許多次,是這么說的:“自小他便話少,可對旁人卻不似對我這般悶頭悶?zāi)X的。我心里不忿,于是找個時機逗逗他,他竟還跟個大姑娘似的,背過身去不理我了。我同熟識的幾個姑娘去河邊洗了趟衣裳,回來時他還背著身,我以為他真生了氣,就從家里拿來他愛吃的點心想哄哄他。我說:‘你轉(zhuǎn)過身來?!豢蟿樱荒俏揖椭缓美@到他身前去了。這一下可不要緊,叫我瞧見他正背著身傻子一樣笑我呢!可把我氣壞了。往后這等事還鬧了許多次呢……”
如今依舊是相仿的舉止,自小就有的習(xí)慣依舊未變,可旁的許多事都已變了。不過是五年光景,如今竟令人徒生滄海桑田之感。
唐大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沒說什么。他抬手輕撫過徐雙月的頭發(fā),自她的鬢角緩緩撫到她腦后的發(fā)髻,頓了一頓,便又垂下手來。徐雙月聲音打著戰(zhàn),道:“你是不是想問一問,我什么時候梳髻了?——那我便告訴你,自打五年前我上花轎前梳好了髻,我就再不曾梳過閨閣女兒的發(fā)式了?!彼f著,聲音里就帶了哭腔,深吸了一口氣才平穩(wěn)了下來,就又道,“我知道就是你,我也知道你想說什么,可我如今只有三句話要同你說,你先聽完我這三句?!?br /> 唐大俠低聲道:“你說?!?br /> 她道:“我不知你心里還有沒有我,然而這五年來,我心里一直掛念著你,這是第一句?!碧拼髠b問道:“那么第二句呢?”徐雙月接著道:“你定是要告訴我,我那挨千刀的冤家已死了,如今你是旁的什么人;可不論你如今叫什么、是何身份,在我心底終歸都是一樣的。這是第二句?!碧拼髠b聽罷,將兩手握緊成了拳,低聲道:“我不是有意要負你……你可當(dāng)真傻死了,為何不另找個好人家嫁了?況且你這一路竟都自稱賁家娘子,可曾想過若是叫魔教的人——”
徐雙月打斷他的話,道:“你這天殺的想這想那想得這般多,怎么就沒想過我待你是什么心?當(dāng)時若非我爹娘還在,少宮主又倚靠著我家,我都恨不得立時拼上我這條命去殺幾個魔教賊人報仇!十來年的情意,你當(dāng)是說忘就忘得的?其實你又何嘗不知道呢,若是忘卻這些事、這些情這般容易,那么我是死是活你又為何這般掛念?”她說到最后時,語帶哽咽,話也說不順暢了,抽噎了半晌才說出第三句話來,“第三句話,第三句便是:我如今知道你還活著,就,就足矣。你若不想理我,便不理我了罷;若想走,就,就走罷!”說罷,她不住地抽泣起來,最后便掩面癱坐在地上,嗚咽著道,“你還活著,你還活著!老天爺可算開眼了!”
唐大俠抬了抬腳,遲疑了好一會兒,卻終究沒邁開步。他半跪下來,撫著徐雙月的后背,叫了一聲“傻姑娘”,輕聲道:“我不走了。我就知道,一旦同你見了面,那我就走不掉了。”徐雙月聽了他這話,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他的面容,忽然撲進他懷里,委屈地放聲大哭,不住地道:“不走了……不走了!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了,不能丟下我一個了!”唐大俠哄孩子似的輕拍著她的后背,連連道:“不走了,真不走了!”
這重逢的一幕甚是叫人動容,饒是沙莎、藍惠雪滿腹疑云,如今也不忍打擾他夫婦二人。藍惠雪心道:“他既說不走了,那問他的工夫還多得很呢,不急在這一會兒。”她就走過去挨著沙莎坐在地上,叫沙莎靠在自己肩頭,又從包袱里拿出個涼窩頭來往沙莎手里遞去??煽吹缴成琊I虎見了肉一般的目光,她忙又縮回手來,掰下小半塊遞到她手里,嚴(yán)厲地道:“慢慢吃。你沒聽說過么,餓極了的人忽然吃起東西來是會撐死的。”沙莎“噢”了一聲,倒也聽話,接過那小塊的窩頭來,小口小口地吃起來,待吃完了這一塊,藍惠雪便又掰了小半塊給她。她不忿地道:“我又不是娃娃,你叫我慢慢吃,我自然會聽。你這般掰著給我,就跟喂貓兒似的!”藍惠雪道:“貓兒吃了還曉得‘喵’一聲道個謝哩,哪像你竟還埋怨我!”沙莎聞言,“哧”一聲笑起來。
這工夫徐雙月也漸漸平靜下來。沙莎吃了大半個窩頭便吃不下了,靠在藍惠雪肩頭叫道:“唐大俠,既不走了,那敘舊的時日還多著哩。徐姐姐也幾日沒吃過正經(jīng)飯食了,你快松開她,叫她吃兩口飯罷?!甭牭剿@一聲喊,徐雙月忙站起身來,背過臉去抹抹淚,拿手理了理頭發(fā),吸了吸鼻子道:“我這就過去?!碧拼髠b也站起身來,轉(zhuǎn)身看了兩人一眼。兩人都瞅著他笑起來,藍惠雪一面如品珍茗一般咬著那小半個窩頭,一面問他道:“如今我該喊什么了?”唐大俠沒跟他們一塊笑,他抱了抱拳,坦然答道:“賁家一門五年前便沒了?!谙绿评リ?。我瞧著你們兩位年紀(jì)尚輕,該喊我一聲‘唐大哥’?!鄙成回炇莻€直脾氣,當(dāng)即直起身子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問道:“若是喊你‘奔雷劍主’如何呢?”唐昆陽有幾分意外,卻并不十分驚詫。他看著沙莎,道:“沒想到你這當(dāng)局者迷的姑娘竟這么快就看出來了?!?br /> 沙莎沒料到他竟還記著這事,一時哭笑不得,剛要還口,卻又捂著額頭“哎喲”叫了一聲,倒在藍惠雪懷里,虛弱地道:“怕是又燒起來了,我這頭暈得厲害?!彼{惠雪嚇了一跳,心里自然是急的,卻又怕沙莎昏過去便醒不來,忙同她說起話來,道:“我的老天,竟忘了你了!這可壞了,來日鴻逸非同我打一架不可?!鄙成е缰贝驊?zhàn),卻依舊無力地笑了一笑,道:“你竟說出這話來,可別到時候我給他幫手?!?br /> 唐昆陽道:“你們這兩個姑娘也著實稀罕,病成這樣竟還顧得上說話耍玩?!毙祀p月兩眼紅紅的,走到他身旁,往他背后推了一把,低聲道:“我記得你學(xué)過醫(yī)。”唐昆陽道:“是學(xué)過。”說罷,他走上前來,拉過沙莎的手臂摸了摸脈,奇道,“竟是中了‘亂象掌’?不知老道不是死了么?”藍惠雪忙道:“是個諢號叫曹閻王的打傷了她,他說是跟人學(xué)的,只是我已把他殺了,到底他是跟誰學(xué)的那自然也沒處問了。這些個緣由來日再想罷,唐大哥,她這個病如今該如何???”唐昆陽道:“你別急。她是因內(nèi)傷拖得久了,這幾日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這才病倒了,倒不是什么疑難急癥。只是如今她燒得厲害,若不治一治,來日燒傻了可就壞了?!尾∫獜母镏纹?,便先治她的內(nèi)傷,治好了她的內(nèi)傷,那么這病也就好了一大半?!币娝{惠雪聽得半懂不懂的,只瞎跟著點頭,唐昆陽也就不跟她細說,只拿出個小紙包來,遞到藍惠雪手里道,“若是信我,便叫她把這個吃了?!彼{惠雪自然信他,依言喂沙莎吃了藥,又按他所說以內(nèi)功將她體內(nèi)的余毒逼出。這般折騰了半日,待到后晌天色漸晚時,沙莎便退了燒,呼吸平穩(wěn)地蜷在火堆不遠處睡著了。
這一夜她睡得極好,從前一日傍晚一直睡到了第二日清晨。姑娘山里活物少,晨起時鳥鳴都遠而稀少,先前她每每聽著這稀疏的鳥鳴都覺凄清極了,恨不能立時打死那哀哀叫著的鳥兒,如今她卻從那遠處的鳥鳴里聽出了許多歡快的意味來。
藍惠雪蜷在地上還睡著,徐雙月與唐昆陽卻都已醒了,正坐在剛熄的火堆旁,離的并不十分近,也不說話,只相互瞅著,可看著總叫人心里覺得舒坦。沙莎看著他倆的背影偷偷笑了一陣,便清了清嗓子,待二人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時,才問道:“昨日忘了問啦:奔雷劍主,你那柄傳說是隕鐵制的奔雷劍呢?”唐昆陽挑了下眉毛,道:“你猜猜看。”沙莎也不急,笑嘻嘻地道:“我不猜,我問徐姐姐去?!旖憬?,奔雷劍主的劍到底在哪?。俊毙祀p月道:“昨夜你睡著的時候他說過了,我們都沒想到,他竟把劍藏進玉蟾宮了?!闭f到此處,她有幾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著道,“——當(dāng)真是好大的膽子,當(dāng)時可是玉蝶管著這玉蟾宮來著,你也不怕她把你這劍熔了!”唐昆陽道:“若是她都能找得到,我這劍就不叫‘藏起來’了,而是‘?dāng)[在明面上叫人看著’?!闭f罷,他又沖沙莎道,“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等出了山后,你同藍惠雪一起往從周鎮(zhèn)去,我二人回玉蟾宮取劍去。你看如何?”
“徐姐姐跟你在一塊,那自然沒什么不行的。”沙莎笑著說了一句,忽然正色道,“話說回來了,當(dāng)時我們在槐南鎮(zhèn)打聽過許多次,都說……總歸你是活下來了,那么死的到底是誰,你又為何不早點與我們相認呢?”唐昆陽道:“這個我們昨晚說過了——”沙莎立時皺起眉來,埋怨道:“你們昨晚什么事都說好了,到如今就我一人蒙在鼓里!”
“我又沒說不告訴你,你急什么?”唐昆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正要全告訴你呢:五年前替我死的是我的表兄。而我之后不與你們相認,是因為這‘奔雷劍主’的名號太過惹眼了,我不如以江湖游俠的名頭在暗地里幫一幫你們?!鄙成莻€聰明人,五年前的事他不多提,她便不多問;而聽了他最后這句話,她立時明白過來了:若是唐昆陽一開始便說出自己奔雷劍主的身份,那么一旦走漏了風(fēng)聲,魔教也會費盡心思地追殺他;而如今在魔教看來,他不過是個江湖游俠,雖說煩人,倒也不是非死不可,到底七劍才是他們心頭第一大患。如此一來,唐昆陽要保護他們、幫助他們便更方便也更安全了。
這話許是前一日未曾提過,徐雙月聽罷眸子黯了黯,低聲道:“如此說來,我倒不該認你了?!碧评リ栆琅f是那副板著臉的模樣,看向徐雙月時眼中卻有別樣柔和的光。他道:“原本待找到了旋風(fēng)劍主我也便要與你們相認了,遲早的事。沙莎立時道:“聽你的意思,青光劍主的下落怕是有了?”唐昆陽沒說話,徐雙月低聲道:“十六年前滅了門了?!?br /> 沙莎愣了一愣,只覺那歡快的鳥鳴忽然間又凄清起來,可她卻依舊勉強地笑了笑,道:“好在原本也便做了只六劍合璧的打算,如今來了奔雷,沒了青光,倒也……”她說著說著,忽然便連那勉強的笑也擠不出來了,只重重地嘆了口氣,道,“我原本不知道七劍合璧竟有這般艱難兇險。”
她說完這話,幾人沉默了片刻,接著唐昆陽把話岔了開去,道:“這幾日你先休養(yǎng)著,行李不用你背,夜里也盡管睡;可待來日你身子好了,這幾日少守的夜可得全補回來。”這話說得雖有道理,卻很嚴(yán)厲。沙莎看他板著臉,不像是說著玩的模樣,一時心里有些不快,可念著是他給自己治了傷,又不好發(fā)作。想了半天,她最終還是忍不住賭氣地道:“我睡了一覺早好了,今夜我守夜就是了,你們都睡去!”唐昆陽詫異地道:“你這姑娘,怎么說生氣就生氣了?我說著玩的?!?br /> 徐雙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你若是說玩笑話,好歹也笑一笑;你板著個臉,旁人還當(dāng)你認真哩?!闭f過了唐昆陽,她又安慰沙莎道,“你別同這個死人臉一般見識,他不笑的時候就這副模樣,仿佛臉上少了幾根筋,不會動似的。”沙莎抬眼細看了看,見唐昆陽方才語帶詫異,可如今卻依舊是板著臉的模樣,只眼睛瞪得大了些,這便信了,忍不住又笑了他一回。
前一夜藍惠雪守到了丑時才去睡,如今三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她才醒來。待她醒了,幾人吃了幾口干糧,便一同又往山外頭走去。這一路都是唐昆陽走在最前頭,徐雙月緊跟在他身旁拽著他的衣袖,仿佛一松手他就要跑了似的。沙莎便與藍惠雪一起走在兩人之后,偷偷將昨夜幾人說話的內(nèi)容問了來。
原來五年前的時候,魔教的人走岔了門戶,先到了槐南鎮(zhèn)外頭村子里唐昆陽的表兄家。他的表兄傍晚歸家時,遠遠看見魔教的人闖進自己家中,想著自己一家都不會武,是斷無生機了,又想著賁家便是那傳聞能克魔教的奔雷劍主,他就跑到賁家去報信。只是他不會武,到底腳程慢了許多,他到賁家時,魔教的人也已進了槐南鎮(zhèn)了。魔教人多勢眾,不是一家之力能抵抗的;且唐昆陽的母親不會武功,他父親賁白術(shù)又在幾年前受了傷,到如今腿都是瘸的。這時幾人逃也逃不開,生死關(guān)頭,唐昆陽那讀書甚多的表兄,不知是為了常被人笑說是“迂腐”的滿腦子忠義正氣,還是為了有朝一日有人能替他報了這血海深仇,便執(zhí)意與唐昆陽換了衣裳,拿燈點著了房子后,毅然自刎了。再之后,魔教的人只當(dāng)賁家一家三口全死了,便暫且不再追殺奔雷劍主,如此帶著奔雷劍趁夜色倉皇出逃的唐昆陽更名改姓后方逃過一劫。
沙莎聽藍惠雪說罷,小聲慨嘆道:“不想竟這般慘烈,幸好我沒問下去,不然若引得他想起了傷心事,那我可真是罪過了?!碧评リ栕咴谇邦^,聞言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道:“你們方才說什么?”沙莎立時道:“我跟惠雪說呢,中秋那日我跟鴻逸還遇到你了?!悄隳菚r是知道鴻逸與我會在那里落腳才歇下的?”唐昆陽聞言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道:“是。原本我想著那日便與你們攤牌,可看到魔教的人咬得那般緊,我想了一想,還是先在暗中保護你們要好些?!鄙成值溃骸奥狓櫼菡f,先前見你使的都是一把非金非木的奇扇。那日我也瞥見了一眼,可還未看清你便收起來了,這扇子里莫非有什么玄機么?”
“你倆的眼倒是毒?!碧评リ栒f著便解下自己背著的包袱來,自包袱里拿出一把通體發(fā)黑的折扇來,遞到沙莎手里,道,“這扇骨是南疆的碎玉花木制的,質(zhì)地極硬,刀砍不破,可到底還是木頭?!鄙成舆^那扇子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來瞧了瞧,笑道:“稀罕了,這木頭這般難得,怎么我這一遭到江湖上來,又是見人拿這做扇骨的,又是見人拿這盛飯吃的?——話說回來,怎么你如今肯讓我們看這扇子了?”
唐昆陽道:“這扇子是我岳丈送我的,若那時叫你們看了,萬一你們回頭提起來,我不就露餡了么?”說著,他拍一拍徐雙月的肩頭,問道,“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娘子?”
這一聲“娘子”將那三人都喊得一愣,接著徐雙月紅著臉“呸”了一聲,藍惠雪與沙莎卻都笑得彎下腰去,道:“徐姐姐,你羞什么呢,都自稱了恁久‘賁家娘子’了,如今怎么竟還臉紅起來了?”徐雙月紅著臉沖兩人道:“呸!”說罷,她便撇下三人,轉(zhuǎn)身快步朝前走去。藍惠雪與沙莎便又笑起來,連聲道:“唐大哥,快去追呀?!苯又{惠雪正色道:“徐姐姐待我們就如親姐姐一般,如今我們也便不喊‘唐大哥’了,喊‘姐夫’就是。”沙莎道:“這個好?!惴颍烊プ费?!”話音未落,就見徐雙月停了腳步,轉(zhuǎn)頭笑道:“再不走可不要你們了,快些跟上來!”二人忙笑著跑上前去,同徐雙月說起話來,反倒把唐昆陽撇在后頭,叫他獨個壓陣了。
有了唐昆陽同行,之后的路仿佛一下子好走了許多:一來是尋著了奔雷劍主,三人心里輕快了幾分,步子也隨著輕快了許多;二來唐昆陽長得高大,力氣也大,這一路上背東西之類的力氣活就都交給他了,三個姑娘身上的擔(dān)子登時輕了許多。唐昆陽看著冷面閻羅一般,實際上性子卻好得很,這一路他背著半數(shù)的行裝,又常被三個姑娘撇在后頭,卻是毫無怨言,偶爾還說幾個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話給三人聽。
山里林密路艱,幾人武功都不差,走來也是十分費力;幾人在路上遇著了一回野狼,許是看他們?nèi)硕?,那狼也并未上前來,遠遠地與幾人相互看了看便走了。除此之外,這一路上再無其他波折,又走了幾日,幾人竟當(dāng)真走出了山。他們往山腳下的住戶家里借宿了一宿,洗過了澡洗過了衣裳,就準(zhǔn)備按之前幾人商定的路分頭走了:唐昆陽、徐雙月往玉蟾宮去取奔雷劍,待取了劍,再趕往北邊的從周鎮(zhèn)與藍惠雪等人會合。
分別前,藍惠雪問道:“唐大哥,這從周鎮(zhèn)是什么地方?我們自匯城走得倉促,只問明了位置,卻不知道怎么叫了這么奇怪的一個名兒。你行走江湖,見多識廣,想來是知道的?!碧评リ栂肓艘幌?,道:“仿佛確實聽說過。聽聞這從周鎮(zhèn)里的人活得跟古人一般,重禮節(jié),重祭祖,逢上大的年節(jié)行的還是周禮。雖說禮數(shù)繁瑣,可朝廷扶持,逢上大的祭禮也有許多人來看,這從周鎮(zhèn)里的人日子也還過得頗好。這想來是個讀書人愛去的地兒,你們怎么約在這個地方會面了?”藍惠雪道:“鴻逸說,從周鎮(zhèn)十月初一的祭祖禮總有許多人去看,到時人多而雜,我們混在當(dāng)中,魔教的人不易發(fā)現(xiàn)我們不說,即便發(fā)現(xiàn)了,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br /> “好罷,倒也有幾分道理?!碧评リ桙c了點頭,抱拳道,“那么就此別過,到了從周鎮(zhèn)再見?!?br /> 魔教的人多半想不到藍惠雪等人竟當(dāng)真能走得出這姑娘山,一時也并未跟上來。藍惠雪與沙莎趁著這個時機,忙買了馬,快馬加鞭往從周鎮(zhèn)去了。
唐昆陽與徐雙月也是快馬加鞭,沿大路徑直往天門山去。過了黃石山后,便有魔教的尾巴悄悄跟了上來,卻只是在后頭跟著他們,不做什么動作。兩人更添了幾分小心,卻沒多與他們計較,吃睡一應(yīng)照常。
這一日下了一場秋雨,兩人索性在客棧里休憩了大半日,待黃昏時分雨停了,才繼續(xù)往前趕路,到了子夜時分,便到了萬馬河了。萬馬河不寬,水流卻十分湍急,因而河上沒有擺渡的人,只有一條高過河面五六尺的鐵索木板橋供人來回。這一條路是兩人到槐南鎮(zhèn)最近的路,卻不是到天門山最近的路,只是往天門山去的近路須得過古槐山,而古槐山上正是魔教的天門山分舵,二人不想多事,便擇了這條路走。
如今夜色深沉,縱然鐵索橋兩端都懸了燈,中間的一截卻依舊沒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秋雨剛下過,河水流得愈發(fā)急了,和著呼嘯的秋風(fēng),轟隆隆的就如萬馬奔騰一般震人心魄。徐雙月站在橋頭,慨嘆道:“我家還在槐南鎮(zhèn)時,我常與你一同往外走,每每走到這萬馬河,聽著河水奔流,便又嚇得轉(zhuǎn)頭往回跑。那時打個來回要近一日,回去總要挨好一通罵,卻還是樂在其中。”唐昆陽道:“其實如今若要打個來回,也不過半日,只是那時你我都年少,走得慢極了。那時總覺得這萬馬河便是人間的盡頭了,如今知道這人間天大地大,不只是槐南鎮(zhèn)方寸之地,卻還不如那時懵懂無知過得舒心。”他看了看那河水,又轉(zhuǎn)頭看一眼徐雙月,又道,“五年前突生變故,我本以為你我的緣分已盡了,卻不想今日竟還能再續(xù)前緣……我已十分知足了?!?br /> 徐雙月瞪了他一眼,四周皆是黑暗,唯獨她這雙迎著橋頭燈光的眼是亮的。她道:“還不是怪你?你竟把我當(dāng)作是轉(zhuǎn)眼就能忘卻情分再嫁他人的薄情姑娘!”唐昆陽道:“好罷,是我錯了,那我便當(dāng)牛做馬償還你罷?!毙祀p月瞪眼道:“說什么當(dāng)牛做馬,都是虛話!莫非你還能真——”話音未落,唐昆陽便湊近她,一把將她扛上肩頭來。徐雙月驚呼了一聲,接著便會了意,連連笑道:“是我錯怪你了,你說的不是虛話,你倒當(dāng)真是匹好馬!”唐昆陽也笑了一聲,剛要邁步往前,卻忽然聽得前頭那看不分明的黑暗當(dāng)中傳來一聲輕笑,接著一個青年的聲音道:“真是不巧,擾了兩位雅興了。”
兩人都愣了一下。接著唐昆陽回過神來,揚聲問道:“前頭過路的是哪一位朋友?”他說這話,卻依舊將徐雙月扛在肩上。徐雙月看著那一團黑暗,直覺不好,忙掙扎了幾下,待唐昆陽將她放了下來,就將自己的劍拔了出來。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橋當(dāng)中的人答道:“不是過路的,也不是朋友,在下是來取你的項上人頭來了?!?br /> 唐昆陽皺了皺眉,稍稍思忖了下,就大笑了幾聲,道:“嗬,我當(dāng)是誰,原來竟是尹護法故弄玄虛來了!”笑罷,他向徐雙月低聲道,“莫慌,是魔教的護法,叫尹松澤的。魔教的人來找我們的晦氣倒也算不得稀罕,我且去會一會他,你小心?!毙祀p月道:“可別輕敵了。你不用管我,顧好自己便是!”唐昆陽應(yīng)了一聲,將別在腰間的折扇抽出來,“啪”的一聲打開,一面抬步邁上橋去,一面道:“尹護法當(dāng)真是好大的口氣,依在下看,是你該小心自己的人頭才是?!?br /> 尹松澤輕笑了一聲,卻沒說話。唐昆陽又往前走了個三五步,便聽得“嗤”的一聲輕響,暗淡的燈光照映下驟然閃過一道亮光,他覺出有森冷的殺意自上而下襲來,忙將折扇往上一抬,趁勢收攏了扇子,剛好擋住了那當(dāng)頭劈下的一劍。那劍砍在扇骨之上,隨即回撤,接著便聽得鐵索“當(dāng)啷”聲響,持劍人自木板橋上躍起,踩上了兩側(cè)的鐵索,左右騰挪數(shù)次,最終朝著唐昆陽胸口一劍刺來。唐昆陽耳聰目明,饒是在黑暗中也不懼他這個亂人心神的把戲,心里立時定了長劍刺來的位置,便“啪”的一聲打開折扇,側(cè)身時卻將折扇向前一推。扇面是前一日新?lián)Q的絹面,長劍一戳即破,他接著就將折扇一攏?!眠@一招折斷過許多把朝他刺來的長劍,可這一回不同:他剛要收攏那折扇,已刺破扇面又往前走了七八寸的長劍卻倏忽間又抽了回去。
須臾之間,不過兩招交過,兩人分別站定時,唐昆陽卻是出了一身的汗。
原來這位尹松澤自打當(dāng)上了魔教護法,便甚少出手,多是遣下頭人們做事,因而江湖中人大都不知他的深淺,只憑著他魔教護法的身份揣測他的武功應(yīng)當(dāng)不差。如今一見,他這兩招平平無奇,速度卻是常人無法企及,竟比那些劍招精妙的還要兇險幾分,一下把唐昆陽打了個措手不及。
徐雙月在一旁看著,只覺兩人動作快得叫人眼花,聽得幾聲劍與扇骨相撞的脆響,接著兩人便分了開來。她看不出個中精妙,卻也知那尹松澤的劍法恐怕不在唐昆陽之下,當(dāng)即喊了唐昆陽一聲,將手中長劍拋了過去。
奔雷劍主慣使的自然還是劍,唐昆陽先前只是不想暴露身份才以扇子為兵刃。而扇子不比自小學(xué)的劍用來趁手,且一分短一分險,尋常折扇到底比三尺青鋒短了兩尺,如今這魔教護法無論出手、后撤動作都極快,想來兩人跑也跑不過他,唐昆陽心中權(quán)衡了一下,便接了劍,將扇子收攏了拋給徐雙月,這才緩緩向前走了兩步,一面走一面想著方才尹松澤的那兩招。——他出劍極快,力道上便差了許多,且他身形靈巧,從不過久停留在一個位置上,這般打法雖說能叫對手難以擊中,可體力的消耗也是極大的。唐昆陽想到此處,便又停下腳步來,靜靜地等著尹松澤先出手,而自己只見招拆招,待尋著了對方的破綻,再擇機一擊而殺。
黑暗之中,遠山上有鴉聲驟起,接著便沒入腳下奔騰的水流聲中。方稍稍平靜了些的秋風(fēng)又驟然大起來,那魔教護法就在此時動了手,極快的幾劍裹挾在寒風(fēng)之中接連遞來。唐昆陽扎穩(wěn)了下盤,提劍格擋,對方撤劍后退時卻不追擊,只原地穩(wěn)穩(wěn)地站著。這般幾招下來,尹松澤未能攻破他的防線,卻看清了他的想法,于是尹松澤再出手時劍雖仍是一樣的快,腳下卻不再過多地騰挪,這便是保存體力的折中之計了。
原本唐昆陽仍留著手,不曾用出自己苦練二十年的奔雷劍法來,只將平日里行走江湖見到的劍招東拼西湊起來應(yīng)付尹松澤的攻勢;可尹松澤如今的劍招卻仍舊是毫無破綻,招招致命,甚是兇險。如此耗了有半炷香的工夫,二人背上的汗都打濕了衣裳,唐昆陽心道:“如今看來,若由著他的攻勢,我怕是很難找著他的缺漏,不如轉(zhuǎn)守為攻,搏上一搏!”想到此處,他一聲斷喝,將內(nèi)力盡數(shù)灌注劍上,一步踏上前去,劍緊隨而上迎向尹松澤的劍去。只聽“鐺”的一聲脆響,尹松澤還未及撤回劍來,那劍便已斷成了兩截。
趁他愣神的這一瞬,唐昆陽搶上前去,接連幾劍遞過去,出招不快,卻穩(wěn)而剛猛,招招式式都有雷霆之勢。尹松澤如今只持一柄斷劍,之前毫無破綻的攻勢也已全然被打亂,他自然不敢正面去接唐昆陽這幾招。只是他卻似乎忽然沒了戰(zhàn)意,躲開了這幾劍,便往一旁的橋索上一躍,叫道:“好,好!”說罷,他哈哈大笑著,身子往后一仰,平平落進了湍急的水流之中去了。
這一下甚是出乎兩人意料。徐雙月目瞪口呆,道:“這是唱的哪一出?即便是敗了,也不能當(dāng)即便投了河罷?更何況他還未敗呢!”唐昆陽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一瞬,就道:“興許還有后招。罷了,夜長夢多,如今快些去玉蟾宮才是正經(jīng)事,快走!”二人便忙過了河,快步往天門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