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且將舊事付寒江
暮春三月,柳絮在暖風(fēng)之中紛飛,鵝黃柳綠雜著姹紫嫣紅,目之所及,心之所感,處處都是暖的,卻唯獨那院角的小小柴房里仍是冬日的陰冷。
黑虎教的護法夏晨卷了衣袖,走進柴房之中,看了看墻角里倚靠在一起昏睡著的幾個孩童,問道:“這批藥如何?”手下人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回護法的話,這些孩子吃了藥,往前的事是全忘了不假,可……”夏晨打斷他的話,問道:“可還都活著?”那人道:“死了一個瘦弱的丫頭,旁的都活著,可一個個都癡癡傻傻的,整日昏睡不醒?!毕某棵嗣掳蜕系暮?,道:“這藥傷及多處經(jīng)脈,如今睡幾日也是有的。只是若過上十天半月還是這般模樣,便都?xì)⒘肆T,省得白多幾張吃飯的嘴?!庇值?,“那制藥的郎中又制了一味毒出來,叫作‘歸塵散’,說是能叫人骨頭盡數(shù)碎裂,那等疼痛折磨,用來拷問再好不過了,后晌你們?nèi)ダ卫锾釒讉€人來試上一試?!笔窒氯藨?yīng)了,他便冷眼瞅了瞅那幾個孩童,轉(zhuǎn)身出去了。
他一走,方才還繃緊了臉站著的幾人立刻松垮下來,叫嚷著拿了骰子來賭錢。角落里的幾個瘦骨嶙峋的孩童兀自昏睡著,只年歲最大的一個偷偷地睜開眼來,往四周瞅了一眼,便又閉眼假寐了。
這個孩子如今八歲,原本的名姓無人關(guān)心,只憑著剛從地牢里提出來試藥時夏護法往他衣裳后襟上寫的一個“松”字喊作松兒,其余幾個一樣依著后襟上的字喊作“小梅”“柏葉兒”“桃花兒”之類順口的名兒,總歸夏護法不過是隨手一寫,手下人不過是隨口一喊。看守當(dāng)中有一個為此還偷偷地笑過一通夏護法,道:“要旁人寫便寫個一二三,瞧他還寫什么梅蘭松竹柏的,看著像個窮酸書生的模樣?!绷硪粋€笑道:“書生?嗬,你們瞧他每日安排咱們拿活人試毒藥,那心想來比咱們狠毒多了!”
松兒雖同其他孩童一般被喂了藥,卻不像其他孩童一般前事盡忘,只是直覺地裝出與其他孩子一般的模樣來。他聽了這話,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了幾個過兒,可到底也沒想太懂,只依舊又靠在同伴身上裝出癡傻的模樣來。
那幾人賭了小半個時辰,便有人來換班,叫他們吃飯去。來人還帶了幾個冰涼的窩頭,往地上一擲,叫道:“小畜生們,快起來吃!”
每日只能吃上半個窩頭,松兒早就餓極了,只是旁的孩子不動,他也不動,直到壓著他腿的柏葉“吭哧”了幾聲,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趴在地上朝那窩頭夠去,他才學(xué)著那副迷糊樣直起身子來,一拳打在柏葉頭上,把他手里的窩頭搶了過來,張口便咬了小半塊下去。柏葉雖說迷糊,可挨了打也是不依的,撲上來就咬了松兒的手臂。他膝蓋一下壓住了竹子的肚子,疼得她“吱哇”一聲哭起來。
那幾人見他們擠成一團,又是打又是哭,不由哈哈大笑,道:“瞧這模樣,倒還真像幾頭搶奶吃的小畜生。”當(dāng)中年紀(jì)最輕的一個少年人面露不忍,道:“可這都是人?。≡趺础趺淳箿S落得跟畜生一般?”有個年長些的就道:“嗬,這算什么?后晌試藥時你好好見見,大活人如何便淪落得連畜生都不如!”又一個道:“誰叫他們投岔了胎呢?他們的爹娘非要同我教作對,不自量力便是這般下場!”
他們正說笑著,就有人拖了幾個衣衫襤褸、戴著鐐銬的囚犯來,丟在了地上。那是氣息奄奄的三男一女,一個匍匐在地上不住地打戰(zhàn);一個坐著都費力,卻仍舊梗著脖子瞪視著屋里的人們;剩下的一男一女仿佛是夫妻,他倆挽著手,默默地看著踩實了的泥土地。來人遞了個瓷瓶到方才面有不忍的那少年人手里,他卻沒接,只畏縮地后退了兩步,道:“這,這可都是活人吶!”
“嘿嘿,活人?”那送藥來的人笑著,不由分說地把瓷瓶塞進那少年手里,“既要同我教作對,那么便叫他們變成死人!”說罷,他又叮囑道,“你們聽著,今日這試藥的材料不一般:有那百折不撓的青光劍主夫婦。青光劍的下落弟兄們拷問了幾日,什么刑都上了,這兩個狗娘養(yǎng)的嘴就跟縫死了一般,無論如何不肯說。聽聞今日這藥比那些個刑罰都要厲害,你們試試,若能叫他們說出青光劍的下落來,那教主定要賞你們。”
聽到“賞”字,即便是那少年人都有幾分躍躍欲試了。幾人不再多話,當(dāng)即把那對夫妻自地上扯將起來,拿瓷瓶里的藥灌了下去。這兩人沒有掙扎,只那女人眼瞅著角落里,微微搖了搖頭。
隔著哭鬧的同伴的身影,跌坐在最角落里的松兒,咬緊了牙,將淚水與一聲“娘親”生生憋回了肚中。
“歸塵散”到了卻不曾當(dāng)真用上:被用來試藥的人當(dāng)真是骨頭盡數(shù)碎裂,軟得就如破爛的麻袋一般沒了人形;可別說逼問了,那四人痛都不及喊幾聲便死了。
屋里的幾個孩童又死了倆,如今只剩下一個柏葉一個松兒,神志都漸漸清楚起來;那種藥改制后又在幾個孩童身上試了試,這一回試藥的孩子都沒死,昏睡的時日也少了許多;先前那個制毒的郎中妄圖逃跑,被抓了回來打死了,近來教中沒制出新的毒來,這群孩子暫且沒了用處,年紀(jì)又小,雜活都做不來,手下人便向夏護法請示,想著把他們殺了算了。只是夏護法正在外頭辦事,還未曾回來,他們不敢擅自處置,便先拿繩子綁在他們腰里,拴狗一樣拴在了后院院角的樹上,里頭院子里松樹上拴了五個,擠不下了,剩下一個松兒便拴在了外頭院子水井旁的柳樹上。
這一日的日頭好得很,下人們便將被褥拿到院里晾曬。夏護法家里的丫鬟將主人家的被褥晾在了院子里,又抱了一堆下人們的被褥到外頭這個院落里來,身后還跟著一個藍(lán)衫小丫頭。那小丫頭笑嘻嘻地抓著那丫鬟的衣裙不松手,她頭上歪歪斜斜插著許多大人的發(fā)簪,鬢邊還別了兩朵不知名的花兒。丫鬟曬上了被褥,便轉(zhuǎn)頭抱起她,笑著哄道:“涵姑娘,誰給你摘的花兒呀,真好看?!?br /> 這小丫頭人小,來頭卻不小?!窍淖o法的獨生女兒,單名一個“涵”字,黑虎教里眾人都稱之為“涵姑娘”。聽得丫鬟問她,她手摸著鬢邊的花,笑嘻嘻地答道:“我自己摘來的,我要扮新娘子,新娘子都戴花兒?!毖诀咝ζ饋?,逗她道:“涵姑娘當(dāng)新娘子,那么新郎官是誰呀?”夏涵皺著眉頭想,想了一陣,便道:“少主家的風(fēng)兒罷,別人都太老啦!”說完,她又咯咯笑著道,“不成不成,教主那般兇,我怕極了。你說風(fēng)兒有那么兇的爺爺,他怕不怕呀?”丫鬟自然不敢對教主做什么評論,便只笑著不說話,領(lǐng)著她往回走,可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得一陣輕靈的笛聲,卻仿佛又不是笛聲。
二人循著那樂聲的方向看去,看了幾眼才看清:柳樹的樹蔭下,一個衣衫破爛的瘦弱孩童,正銜著片柳葉,坐在井沿上極認(rèn)真地吹著,吹的是《桃夭》,夏涵的娘親近日里教她唱的調(diào)兒。
夏涵聽了一段,仿佛覓到了知音一般,掙開丫鬟的手跑上前去,湊近他去看那片柳葉,看罷又細(xì)細(xì)地打量他,見他身形瘦弱,脊背卻挺得直;衣裳破爛,手與臉卻洗得干凈,不由瞅著他笑起來。那孩童這時吹罷一段,也停了下來,她就驚奇地道:“小哥哥,你只用一片柳葉就能吹出曲兒來,好生厲害!我拿爹爹的竹笛都吹不出來哩?!?br /> 那孩童正是松兒。他抿嘴笑了笑,道:“等你像我這么大,你也能學(xué)會啦。”
夏涵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問道:“小哥哥,我五歲啦,你幾歲呀?”松兒如今八歲,可他話到嘴邊,卻改口道:“我……我忘了?!毕暮牣惖亍鞍 绷艘宦暎Φ溃骸靶「绺纾阏婧猛?,怎么連這個都能忘?你爹娘不給你過生辰嗎?我前幾日剛過的生辰,我娘親給我煮了好大一碗面,說這叫作長壽面?!彼蓛赫艘幌拢溃骸拔业铩也挥浀昧??!毖诀咭姞?,忙趕上前來,嫌惡地瞪著松兒,伸手便去拉夏涵,口中叫道:“涵姑娘,快回去了,別同這些下賤孩子說話,你可是夏家獨生的小姐哩!”夏涵立時抱膝往地上一坐,叫道:“不不不!我不走,我還要讓小哥哥教我吹柳葉哩?!毖诀呃粍铀?,只得蹲下身來,哄道:“好姑娘,你若是同這些個下賤孩子玩,夫人來日要怪我了?!毕暮芍浑p亮晶晶的眼瞅著她,一撇嘴就掉下淚來,道:“我不,我要讓小哥哥教我吹柳葉!”
她一哭起來,丫鬟便沒了轍:若是不遂她的意愿,她雖不耍脾氣,卻難免要委屈地哭上半日。丫鬟擰了擰衣角,最后也只得道:“好罷,那我在旁瞅著,省得下賤孩子唐突了我們家涵姑娘。”夏涵聞言,帶著淚珠又笑起來,湊近松兒道:“小哥哥,你教我吹柳葉罷。我娘親常說,若是只看不學(xué),那是什么時候也學(xué)不會的;我現(xiàn)在跟你學(xué)吹柳葉,等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就能像你現(xiàn)在吹得這樣好啦?!彼蓛旱挂部犊瑥牡厣鲜傲似~就要遞給她,卻被丫鬟截了下來。丫鬟罵道:“你下賤就罷了,還敢將這沾了泥的樹葉兒給我家涵姑娘!”罵過了,她便從柳枝上找了片合用的摘了下來,又從井里舀上水來沖凈了葉片上的浮土,這才遞到夏涵手里。松兒仿佛有幾分木訥,被人這般看輕竟也不急不惱,只待夏涵拿到了柳葉,便教她手如何,口如何,怎樣才能吹響這柳葉。
這一教就是小半日,待到近晌午的工夫,夏涵就道:“小哥哥,我要回去吃飯了,過幾日再來找你玩。”松兒揮了揮手,卻忽然心念一動,道:“別來了。”夏涵詫異地道:“小哥哥,我還沒學(xué)會吹柳葉呢,你怎么就不許我來了?”松兒道:“過幾日我就要死啦?!毕暮牭靡淮?,小臉上顯出夾雜著疑惑與驚慌的表情來。她聽得不甚明白,卻又直覺地覺出他說的不是什么吉利話,就怔怔地問道:“死?”松兒平靜地道:“對啊,就是……就是……被殺了?!?br /> 夏涵知道“殺”:她見過廚娘殺雞,原本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咯咯叫的雞被殺了后便不會跑了,也不會叫了,變成了桌上一盤菜。她由此便想:若是小哥哥被殺了,那就不會跑了,也不會說話了,就再也見不到了。她這般想著,怔了一怔,咬了咬嘴唇后又怔了一怔,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叫道:“不行不行,小哥哥是人,不是養(yǎng)來吃的,怎么能殺呢?我還要跟小哥哥學(xué)吹柳葉呢!”
丫鬟忙來哄她,卻是拉也拉不走,哄也哄不住。夏涵原本不是個愛鬧脾氣的姑娘,這一回她卻鬧得驚天動地,哭聲險些沒把黑虎教分給夏護法的這幾個小院落掀翻了,且一鬧就鬧到了夏護法歸家之時。夏護法對女兒一向是有求必應(yīng),當(dāng)即便饒了這個前事盡忘的孩童的性命,把他同家里仆從的孩子一塊養(yǎng)起來,只當(dāng)給夏涵買了個可供驅(qū)遣的玩伴了。
時光荏苒,老教主過世了,曾經(jīng)的少主接任了教主之位成了新的教主;柳葉落罷又抽枝,昔日的孩童轉(zhuǎn)眼便長成了少年。
柏葉等一眾孩童當(dāng)年都沒逃過一死,通通拖出去埋了,唯獨那松兒活了下來,先是給夏護法家的涵姑娘當(dāng)了陪讀,再大些的時候,他武功上的天分顯現(xiàn)出來,夏涵也愈發(fā)離不開他,夏護法便給他起了個名兒叫作尹松澤,收作了養(yǎng)子了?!f是夏家的養(yǎng)子,其實夏涵鐘情于他,是當(dāng)個上門女婿養(yǎng)著的。夏護法的掌上千金來日要嫁給這么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旁人難免說幾句閑話,夏護法卻不甚在意:尹松澤長得出息,人也有出息,文武學(xué)得都快,雖說算不得十分伶俐,可脾氣是極好的;最要緊的是,夏涵喜歡他,而他也處處依順著夏涵,于夏護法來說,這便是最難得的了。
饒是夏護法與尹松澤都處處護著夏涵,可流言蜚語多了,難免要傳進她耳朵里。她自小被寵著,不曾了解多少江湖事,卻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了,于是她便去找了夏護法,道:“爹爹,他們笑話松哥,不過是因為他如今沒什么功績。他人是不差的,你若是給他些活計叫他做上一做,來日好歹有個名頭,也便沒人笑話他了?!毕淖o法既將他當(dāng)女婿看待,自然也有此意,當(dāng)即應(yīng)下了,往后便漸漸給他安排些事干。尹松澤肯下工夫,夏護法教的學(xué)來也都有模有樣,漸漸地便有了些出息,是教主都記得名的人了,那些個閑話自然也就少了。即便再有人這般嚼舌根,也都叫夏涵一句“英雄不問出處,松哥本事著呢”頂了回去。
這幾年里,黑虎教控制了玉蟾宮,殺了那與黑虎教作對的雨花劍主夫婦,又得了一位極有智謀的吳姓俠士封了堂主,在江湖里的勢頭也是蒸蒸日上。如今尹松澤二十,夏涵十七,婚期已定在了這一年的秋里,若是十年前尹松澤當(dāng)真前事盡忘,那如今的日子便是頂好的日子了。
然而他天生異于常人,尋常毒藥他喝來只當(dāng)喝水,因而即便當(dāng)年其他孩童吃了那藥前事盡忘,他卻是什么都還記著。這幾年夜深人靜之時,他常將孩提之時記不分明的事細(xì)細(xì)想來,漸漸也就捋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的爹爹是七劍之中的青光劍主,因身為七劍之中的青光劍主而被魔教殺害。他記得當(dāng)年父親交代的藏匿青光劍的位置,也記得那一日柴房里父母被灌下藥后痛苦掙扎的模樣,自然也記得那下令試藥之人便是如今他的養(yǎng)父夏護法夏晨。
此仇不報非君子,此恨不解枉為人!
尹松澤哪里是不伶俐?他如今的模樣只是避免別人看出破綻的偽裝罷了。他又哪里是那般好性子的人了?不過是拉攏人心,好作自己復(fù)仇大計的墊腳石罷了。——他暗地里學(xué)了夏護法的字,如今寫來與夏護法寫的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待手下人好,從不責(zé)罵他們,若是出了岔子也常護著他們,在手下人之中的聲望漸漸便高過了日日沉著臉只顧獨善其身的夏護法;如今夏晨勢大,教主對夏晨多有防范,他便常將夏晨的動作偷偷報給教主,因而深得教主信任;他待夏涵自始至終是一樣的好,只是當(dāng)年年少無知時,他確實曾將夏涵當(dāng)過親人,甚至懵懂時也曾喜愛過她,可如今他早已掐滅了心底的那幾分喜愛,待她的好不過是逢場作戲與習(xí)慣使然罷了。
他想了幾百個過兒的計劃里,頭一個要死的便是夏晨,然后他取而代之,也在教中當(dāng)個堂主、護法抑或是別的什么。黑無懼倒行逆施之勢比之其父過猶不及,對七劍的追殺更是愈發(fā)緊了,這等逼迫下,不論是為了大義還是為了自己,七劍重出江湖、合璧除魔是遲早的事,到那時他有了些許權(quán)力,便能在暗地里幫一幫七劍,護一護七劍,叫他們有驚無險地熬到七劍合璧那日,他也好為雙親報仇。
仿佛是天助一般,一切都順當(dāng)極了,他還救了紫云劍主家的女兒。再之后,他依著自己的計劃,先做了一番鋪墊,而后偽造了夏晨與反對黑虎教的江湖中人的往來書信,又暗中給夏晨下了絆子,導(dǎo)致他接連幾次辦事失利。而后,尹松澤借著這個由頭,親口向黑無懼述說了夏晨“反叛”、意欲謀害黑無懼的始末。黑無懼自打接任了教主,疑心與狠戾便是一日大過一日,往前夏晨的失利已叫他心生不滿,生出“夏晨到底是老了,竟比不上這尹姓后生”的念頭,更何況如今夏晨叛教的人證物證俱在!
終于熬到了這一日,尹松澤激動得手都有些發(fā)顫。他道:“夏晨待我有養(yǎng)育之恩,可屬下忠于教主,他既叛教,便是屬下的敵人?!彼诘厣希桓姨ь^去看黑無懼,唯恐自己臉上露出笑意來,“屬下有一不情之請:為免旁人對屬下起疑,說些有的沒的閑話,若教主想要捉拿夏晨,還望教主準(zhǔn)我前往?!?br /> 黑無懼發(fā)怒道:“捉拿?呵!所謂護法,護的便是這教中法紀(jì),他卻頭一個叛了教。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留著又有什么用?殺了便是!”他十一歲的幼子黑旭陽坐在一旁,忽然插嘴道:“父王,若不聽聽他辯白,錯殺了可如何是好?況且這姓尹的這般大義滅親,看著倒像是假的?!币蓾芍甭牭眯睦镆粍C,忙道:“屬下心里想的是教主的大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不想跟著教主發(fā)達(dá)呢?夏晨叛教就是不給屬下留活路,屬下又如何還會把他當(dāng)親人?還請教主明鑒!”黑無懼也道:“陽兒,如今這江湖里巴望著孤王死的人多了去了,孤王為了活命,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過一個?!蹦呛谛耜枀s依舊皺眉道:“可我覺著……”黑無懼最見不得有人頂撞他,立時便著惱起來,罵道:“你這東西才活了幾年,也敢對我的命令指手畫腳了?滾!”待黑旭陽跳下椅子往外跑了,他就又沖尹松澤道,“你別走漏了風(fēng)聲,以免他跑了。念你告發(fā)有功,待你殺了夏晨回來,這護法的位子便由你來坐?!?br /> 黑旭陽剛巧跑到門口,聽了這話,忽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頭朝著伏在地上的尹松澤大聲道:“嘿,我父王當(dāng)教主,你竟還能混個護法當(dāng)當(dāng);若是我當(dāng)教主,頭一個便殺了你這無情無義的小人!”直氣得黑無懼又罵了一聲“滾”,他才一道煙跑了。
尹松澤心里因著這孩童別樣犀利的眼神有幾分不安,可如今即便是不安也沒別的路可走了:夏晨不死,那么他就要死。于是他千恩萬謝地領(lǐng)了命,袖中藏了短匕,趕回夏家宅中,徑自去見離家多日剛剛歸家的夏晨。
彼時申時剛過,夏晨正獨個在書房里頭坐著。接連幾次失利,他在外頭并未顯出沮喪,如今獨自在屋里坐著時,卻是疲態(tài)盡露,花白的頭發(fā)仿佛比上一回見時又白了幾分。尹松澤徑自推門進去,叫了一聲“父親”,他便點了點頭,拉開身邊椅子,道:“松兒,來?!?br /> 尹松澤抬頭往外望了一望,這院中只有兩個仆婦正掃地。夏家夫人前年去世了,夏涵這個時辰應(yīng)當(dāng)在后頭院子里歇著,這夏宅里怕是沒有旁人了。他對夏晨的武功深淺了如指掌,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對手,動手也便不急在一時,于是他依言走到夏晨身旁坐了下來,卻未曾說話。
夏晨看了看如今這玉樹臨風(fēng)的青年,忽然生了許多感慨般,語帶疲憊地緩緩道:“松兒,為父怕是真的老了。近來這幾回也不知是怎么了,要抓的人也抓不著,教主要的東西也——”尹松澤打斷他的話,微微笑著道:“父親這幾回接連失利可知是何故?”他一向極有禮,之前從來不曾這般沒分寸地打斷夏晨的話。夏晨因而驚詫了一瞬,可接著尹松澤說的話愈發(fā)讓他驚詫了。
尹松澤道:“是因為孩兒未曾與父親同仇敵愾?!?br /> 夏晨聞言皺了皺眉,沉下臉來,道:“你什么意思?”
尹松澤緩緩站起身來,道:“父親老了,該歇歇了?!痹捯粑绰?,他藏在袖中的短匕鋒芒畢現(xiàn)。
青光劍法只有劍意,并無劍招,其要訣便是“快”之一字。尹松澤這十年來勤學(xué)苦練,未曾學(xué)會多少劍招,青光劍意卻是大成。如今二人離得這般近,他使出十分的本事來,出手之快別說是毫無防備的夏晨,即便是有備而來的人,也極難全身而退。因而寒光一閃而過,夏晨喊都不及喊一聲,短匕已刺入了他的胸口。
尹松澤抽回匕首,起身俯視著夏晨,厲聲道:“夏晨,你既叛教,便是與教主為敵,便是尹某的死敵!如今是教主差我來取你的性命,待到了地府,你再好好思量思量自己做了多少對不起教主的混賬事罷!”
血在夏晨衣襟上洇開來,他無力地癱在椅子上,眼見活不成了,卻仍大睜著一雙透著驚詫與不解的眼,掙扎著朝尹松澤望去。二人目光交錯之時,夏晨興許也猜到了些許緣由,當(dāng)即掙扎著道:“求……求你,涵兒……”
尹松澤看著自己手上溫?zé)岬难?,笑起來?br /> 他湊近夏晨耳旁,輕聲道:“父親,若是斬草不除根,我豈非要落得你今日這般下場了?”說罷,他又往夏晨脖頸之上補上一刀,待夏晨徹底斷了氣,方提著那短匕要出門去殺夏涵,卻不想還未轉(zhuǎn)身,就聽得門口“撲通”一聲,看時竟是臉色慘白的夏涵跌坐在了地上,身旁散落一地剛摘來的花兒。
“松……”夏涵幾乎已發(fā)不出聲兒來,“你……”
個中緣由,尹松澤不會與夏晨多說,自然更不會與她多說。他走到她跟前,伸手將抖如篩糠的她扶起來,看著她澄澈的目光,微微怔了一瞬,卻依舊果決地拿那柄沾滿了夏晨的血的短匕刺進了夏涵胸口。夏涵眼里涌上淚來,低低地叫了一聲“松哥”,便軟倒在尹松澤懷中,鬢邊簪的花兒便即飄落而下。
這花兒尹松澤認(rèn)得的,雖依舊叫不上名來,卻記得真切:這是那日那個滿頭插著大人的簪子扮新娘子的小丫頭戴的花兒。
他抱著夏涵,就如平日里夏涵沖他撒嬌時一般,伸手在她背上輕輕地?fù)崃艘幌?,又撫了一下?br /> 直到她溫?zé)岬纳眢w漸漸變得冰涼,直到暮色將近,直到黑無懼派來的人殺了夏家的仆從家丁,喊著“護法”在他跟前跪下,他才將夏涵的尸身放在地上,正色道:“夏晨叛教,他的下場你們都看見了。尹某雖說好脾氣,可眼里也不揉沙子,我既當(dāng)了這個護法,自當(dāng)行護法之職,若有人同賊人夏晨一般不忠,我斷不會心慈手軟!”
尹松澤爬上岸來,不住地笑著,狀似癲狂,心里卻是通透極了。
十幾年來的記憶歷歷在目,父母慘死時的悲憤、手刃夏晨時的痛快、聽聞奔雷劍主死訊時的絕望與今日認(rèn)出那唐姓青年使的奔雷劍法時的狂喜一同涌上心頭來,昔日受的鞭打、水牢里的凄苦都已不算什么了,壓抑已久的悲喜叫他淌著淚笑著,難以自已。
“好,好!”他坐在空無一人的山谷河岸旁仰天大笑,“老天爺,可算長了一回眼!”
九月里的風(fēng)涼極了,水也涼極了,饒是尹松澤內(nèi)功深厚,那從濕透了的衣裳上浸來的冷意也叫他不由咳嗽了起來。他心道:“那使奔雷劍法的漢子同冰魄劍主身旁的婦人在一起,想來他們已碰上面了。我如今還不能懈怠,好歹也得幫襯著他們,叫他們順順當(dāng)當(dāng)找著了旋風(fēng)劍主才好?!边@樣想著,他便按下心中的狂喜,平復(fù)過心緒,緩緩?fù)刈呷ァ?br /> 前些日子,那長虹劍主、雨花劍主送沙家夫婦上了黃石山,尹松澤與吳笑的差事算是辦砸了。自打葉茹萱出事,吳笑對尹松澤便沒給過幾分好臉色,這一回他自請回總舵復(fù)命請罪,尹松澤只當(dāng)他要向黑無懼說自己的壞話,卻不想他只是添油加醋地向黑無懼講了方天煜闖入?yún)R城,與匯城守城官兵沖突之事。七劍里那幾個總也抓不著、殺不了的后生已叫黑無懼煩心極了,一聽說方天煜又惹了朝廷的人,他當(dāng)即大發(fā)雷霆,連吳笑與尹松澤的過失也不及計較,當(dāng)即差人召回方天煜,又遣吳笑拿了財物去找匯城的官員走動,將小少主黑旭陽派了來與尹松澤一起追殺那長虹劍主等人。
尹松澤聽到這般處置,便派了手下人跟在那長虹劍主與雨花劍主后頭,別的都不做,推說“待小少主到了再做打算”。那黑旭陽自小看不慣他,之前黑嘯風(fēng)中毒之事他雖洗脫了嫌疑,可搏命之舉卻使黑旭陽對他疑心更大。他知道黑旭陽年紀(jì)雖輕,眼卻毒得很,心里也明鏡似的,他裝得愈好,黑旭陽愈是疑心,因而他如今便帶著手下來天門山分舵恭迎黑旭陽,做出一副一心只求高升的諂媚小人模樣來,如此黑旭陽反倒可能放心幾分。
他一路想著這些事,到槐南鎮(zhèn)時又敲開酒家的門買了一壺米酒暖身子,因而走回天門山分舵時,天已大亮了。
分舵的大門大開著,守門的兩個人見了他,忙迎上來道:“啊喲,護法怎生如此狼狽,莫不是跌河里了?”又道,“咱們的人回來了,說那長虹劍主等人已快到匯城了;少主一早也到了,正在四海堂里等你,說待你回來就即刻去追他們?!币蓾擅砹死頋窳芰艿念^發(fā),卻不由疑惑地問道:“少主?你莫不是少說了一個字?”手下人應(yīng)道:“護法,這個話屬下怎么敢亂說?先前是說教主派了小少主來,可今日到的確實是少主?!币蓾尚牡溃骸昂谛耜柶獗╈?,許是黑無懼老兒怕他一時沖動便壞了事罷。”這般想著,他也不再多問,快步走進四海廳里,朝著坐在正座上喝茶的黑嘯風(fēng)單膝跪下來,口中道:“屬下參見少主?!?br /> 離二人上一回相見已有月余,黑嘯風(fēng)依舊是清瘦,可比之當(dāng)時形銷骨立的模樣要健壯了許多。他一見尹松澤跪下,忙放下手中茶杯來,伸手扶起他,道:“尹大哥可別多禮,你上回救我一命,我還未及謝你哩?!币蓾煽畤@道:“屬下不敢當(dāng)這一聲‘大哥’。那日我不只是要救少主,更是要救自己?!彼@話倒是真心實意說的:黑嘯風(fēng)若是斃命當(dāng)場,黑旭陽想來也饒不了他的命。如今黑旭陽雖疑心他,可好歹黑嘯風(fēng)與黑無懼都信了他的忠心,如此許多事便都好辦。
黑嘯風(fēng)道:“不論你是為了什么,于我終究是救命之恩?!闭f罷,他伸手一摸尹松澤的衣袖,皺眉道,“自打你進來我就想問,你怎么渾身都濕淋淋的?”
尹松澤故作尷尬,道:“屬下……一時貪杯,不慎跌進水里去了?!闭f罷,他忙岔開了話頭,道,“少主,咱們的人來報,說長虹劍主等人已快到匯城了。事不宜遲,咱們即刻便去趕他們罷?!币姾趪[風(fēng)點了點頭,他就試探地又問道,“那日教主的意思是要留冰魄劍主的活口……如今是少主親自追殺七劍,那么若是見到冰魄劍主……”
黑嘯風(fēng)的臉色登時陰沉了幾分,兩手仿佛不知該放在哪里,索性又端起茶杯喝了幾口茶,卻不料這一下喝得急了,堂堂少主竟叫一碗茶給嗆住了,咳了好幾聲才緩過來。他把茶杯“哐”一聲墩在桌上,拿手背擦著嘴邊茶水,悶聲道:“不殺。你換件干衣裳再走罷。”說罷,他站起身來,便沉著臉快步走出門去了。
尹松澤見他這副模樣,心底了然:這位魔教少主來得好,他既來了,自己即便不出手,七劍多半也遇不上什么兇險了。想到此處,他在心底暗暗笑了笑,也不多嘴,依黑嘯風(fēng)所言換了衣裳,同黑嘯風(fēng)一起帶了人馬快馬趕往匯城去。只是他心里雖想著不能松懈,可心境與之前到底不同,且河水著實涼得很,因而剛走了半日他便生起病來。雖說只是尋常風(fēng)寒,黑嘯風(fēng)卻仿佛并不想與他同行,不由分說地安排了他回天門山分舵養(yǎng)病,獨自追鴻逸一行人去了,這一追就是幾日,直快到從周鎮(zhèn)時,才聽探子來報,說長虹劍主與雨花劍主在從周鎮(zhèn)落腳了。
彼時十月初一將近,從周鎮(zhèn)一帶便熱鬧起來。這從周鎮(zhèn)每年十月初一大辦祭祖禮,聲勢浩大,除去周邊村落里的人一同來祭祖外,慕名來觀瞻的也有許多;而今年不知為何,這祭祖禮仿佛辦得格外隆重,來的人也便更多了。
原本黑無懼是派了黑旭陽來的,可黑旭陽還鬧著脾氣,說什么都只以一句“我正閉門思過呢”頂回去,黑無懼無奈之下才遣了黑嘯風(fēng)前來,而黑嘯風(fēng)如今不知怎的竟也不似以前那般對父親言聽計從了。尤其想到如今尚不知下落的冰魄劍主藍(lán)惠雪,他心里更是憋了一股氣,便借口道從周鎮(zhèn)人太多怕誤傷別人,只差人盯住了從周鎮(zhèn)里的長虹劍主等人,卻不曾有旁的動作。這般又過了一日,盯梢的回來稟報,說長虹劍主、雨花劍主與冰魄劍主、紫云劍主碰了面,黑嘯風(fēng)沉著臉應(yīng)了一聲,卻依舊按兵不動。底下人多少也知道些緣由,可少主的安排如此,他們自然不敢違抗,也不敢說破,便依他所言,只盯梢便罷了。
當(dāng)少主的這般消極,手下人做事也就格外容易出紕漏。別的不說,單七劍碰面這事,黑嘯風(fēng)得的消息就漏了一條:會面的不只是鴻逸、竇宇銘與藍(lán)惠雪、沙莎,與他們一同碰面的還有個提著奔雷劍的唐昆陽。
從周鎮(zhèn)的十月初一熱鬧是幾人早就聽說了的,因而最早到的藍(lán)惠雪與沙莎便提前在客棧里頭訂下了兩間房,想著鴻逸、竇宇銘與唐昆陽一間,她二人與徐雙月一間,擠擠也住得下,卻不想唐昆陽竟是孤身前來的。藍(lán)惠雪一見了他,也不顧鴻逸與竇宇銘瞅著他手上寶劍時詫異的目光,先搶上去問道:“徐姐姐呢?”唐昆陽把劍往桌上一放,平靜地道:“留在玉蟾宮了。往后還不知道多少兇險,她跟著我不放心。”沙莎狐疑地看了他兩眼,見他臉上現(xiàn)出幾分心虛的神色來,立時恍然大悟,叫道:“原來奔雷劍在玉蟾宮是假的,你是為了把她誆去玉蟾宮丟在那才這般說的!想來徐姐姐是不肯的,你怕是趁她不備跑的罷?——你這人當(dāng)真是過分極了,說著不把她丟下,竟又把她一個人丟下了!”她既已把話說破了,唐昆陽也便不再遮掩,只朝藍(lán)惠雪道:“我把她托付給了藍(lán)前輩,多謝了。”藍(lán)惠雪皺眉道:“昔日家母逢難,徐姐姐一家對我照顧頗多,如今自然也談不上什么謝不謝的;只是……”
沙莎則不快地叫道:“她是個有主意的大活人,又不是沒脾氣的死物,你說托付就托付了,竟也不問問她的想法?若換作是我,待七劍合璧后先打你頓狠的再說!”這話說得有些過了,藍(lán)惠雪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卻惱火地拍開藍(lán)惠雪的手,道,“怎么,我這話還說不得了?徐姐姐對他的情意你都看著呢,她那日說‘可別丟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有多委屈你也是看到的,她是想著跟這廝同生共死哩,他竟還不知情!”
唐昆陽低下頭,平靜地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她,可我著實沒法子看著她身涉險境。待七劍合璧完了,我這條命都是她的,她想打便打,想殺便殺罷?!彼{(lán)惠雪面露不忍,叫了一聲“唐大哥”;沙莎卻冷笑道:“哼,依我看,徐姐姐就該另找個懂她心意的人嫁了,叫你后悔一輩子!”唐昆陽愣了片刻,卻又低下頭來,道:“也好,跟著我總歸是過不上多少太平日子?!?br /> 三人說話的工夫,鴻逸與竇宇銘一直沒能插上嘴,便一會兒看看唐昆陽,一會兒又看看桌上的奔雷劍。如今沙莎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了,鴻逸就忙問幾人道:“莫非唐兄弟是——”沙莎沒好氣地道:“劍都帶來了,你還哪那么多廢話要問?”鴻逸見她正在氣頭上,也不多與她計較,只轉(zhuǎn)頭朝著唐昆陽笑道:“唐兄弟,你怎么不早些告訴我們?當(dāng)時不知你為何幫我們,還覺得不敢信你哩!”
唐昆陽仿佛有幾分失落,過了好半天才點了點頭,接著卻起身道:“奔波了幾日我也有些累了,今日便先歇著,往后的安排明日再商議罷?!闭f罷,不待幾人阻攔,他便快步走上樓梯去,上到一半?yún)s又折了回來,拿了落在桌上的奔雷劍,尷尬地問藍(lán)惠雪道:“你們先前訂的客房——”藍(lán)惠雪忙道:“唐大哥,我?guī)闳?。鴻逸,竇先生,你們兩位也一起來罷,有什么事待明日歇息好了再說?!?br /> 三人是今日剛到的,奔波勞累,如今能休憩自然是愿意的;而藍(lán)惠雪與沙莎兩日前便到了,如今也歇得差不多了,于是待安頓好了那三人,兩人就一同往街市去了。
從周鎮(zhèn)雖只是個鎮(zhèn)子,可如今祭祖禮將近,那份熱鬧與尋常小城竟也不差,且比之匯城那般井然有序的排場,這小鎮(zhèn)的“亂”卻更別有一番意味。這時正是華燈初上的工夫,店家都沒有收攤的意思,反而紛紛點上了燈籠,愈發(fā)起勁地吆喝。兩人不曾吃晚飯,便找了個小吃攤子,買了些點心拿在手里,一面吃一面逛著。
這一帶河多,只這小小從周鎮(zhèn)里便有兩道東西向的河穿過:一道約莫能容兩艘大船并肩駛過的河上架了三座精雕細(xì)琢的石橋,岸邊便是如今二人逛的這從周鎮(zhèn)里最熱鬧的一條街;而另一道河要窄些,兩人來那日粗粗看了一眼,河上仿佛只有一個簡陋的木板橋,在這從周鎮(zhèn)的最北邊。這時她倆走到半截,正巧過一個南北向的巷子,沙莎往里瞥了一眼,見里頭燈火輝煌,還聽得隱約有絲竹聲傳來,就提議道:“咱們來了兩日了,日日在這道街上逛,還不曾去北邊那條河看看呢,不如我們過去瞅瞅罷?!彼{(lán)惠雪道:“正有此意!況且這小巷里這么多人,想來里頭有熱鬧去處。有句話不是這么說的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咱們這就里頭瞅瞅去。”
兩人一拍即合,當(dāng)即就拐了彎往里走。越往里走,便聽得那絲竹之聲愈發(fā)清晰了,還有姑娘唱著小調(diào),原來那巷子里頭竟有棟別致的小樓,門口站著漂亮姑娘招徠來客,人來人往,熱鬧極了。沙莎抬眼瞅著門匾上“臥云閣”三字,疑惑地道:“若說是酒樓罷,這名字可有些奇怪了;若說是客棧,可這熱鬧又有些過分了?;菅?,依你看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問了一遍,沒聽得藍(lán)惠雪回應(yīng),便又問了一遍,且回頭朝她看去;卻見藍(lán)惠雪紅著臉,扯著她衣袖低聲道:“快走罷!這八成是個妓館?!?br /> 沙莎“啊呀”叫了一聲,也紅了臉,扯著藍(lán)惠雪就沿著巷子往北邊跑去。待跑出了這巷子,絲竹聲也聽不真切了,她才停下來,氣惱地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姓唐的險些沒氣死我,如今出來逛逛竟還逛到這等地方來了,真是晦氣!”藍(lán)惠雪忍不住笑道:“唐大哥與徐姐姐的事待來日他們二人見了面自有分辨,你何苦把自己氣成這個模樣?若是徐姐姐不怪他,那縱然你把自己氣死又有什么用呢?”沙莎跺了跺腳,道:“哼!我就瞧不得他那副當(dāng)家做主的模樣,來日徐姐姐若嫁給他,可不得事事聽他拿主意了?我都替她委屈!”
這道河南岸還是從周鎮(zhèn),北岸卻已是村落了。如今二人沿著河岸緩緩走著,吹著涼颼颼的夜風(fēng),四下無人,正合適掏心窩子說話。見她是真生了氣,藍(lán)惠雪便正色道:“徐姐姐不是沒主意的人,她若是受不了唐大哥這模樣,自然有自己的法子解決。況且她沒有兄弟姐妹,這多年來,家里不少事都要她拿主意,興許有人替她做主她反倒輕松些。——話說回來了,如今你我說多少都不過是臆斷,到底徐姐姐作何打算來日見了面就知曉了。你現(xiàn)在把自己氣死,倒不如來日你再替她幫一幫手:譬如說她要打唐大哥,你便把唐大哥按在地上,我找根藤條遞到徐姐姐手里?!鄙成牭谩皳溥辍币宦曅α顺鰜?,卻還是道:“話是如此,可我心里總歸是有些不痛快?!彼{(lán)惠雪道:“你便忍著些罷,我的大小姐!那不是旁人,是奔雷劍主,你好歹瞧著他之前多次相幫的份上賣他個面子?!鄙成溃骸昂?,我倒不如賣你個面子。七劍合璧之前我不跟他計較了便是?!?br /> 兩人說著就又往前走,剛走了沒幾步,到了那道連通南北兩岸的木板橋畔時,沙莎忽然停下腳步,朝北看著,道:“啊喲,可是巧了?!彼{(lán)惠雪剛采了幾片樹葉,正像個孩子似的拿在手里折著玩。聽得沙莎說話,她頭也沒抬,問道:“什么巧了?”沙莎悻悻地道:“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若不讓你知道我怕你怨我?!阕约嚎戳T。是打個招呼還是扭頭跑,這主意便由你來拿?!?br /> 藍(lán)惠雪頓覺不妙,忙抬頭往北看去。她方才一直低著頭玩樹葉,這一下抬頭抬得急了,眼前花了一下,卻也嚇了一跳:那橋上不遠(yuǎn)處站著個男人,星光黯淡,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約莫也能斷定他是正盯著兩人看的。待她定定心神,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她便又嚇了一跳,低聲叫道:“不會這么巧罷,是他?”
“我瞧著就是他?!鄙成隙ǖ卣f了一句,接著問道,“你猜他盯著我們看了多久了?方才一轉(zhuǎn)頭便看到他定定地站在那,可把我嚇?biāo)懒恕K路鸩幌袷且獙ξ覀儎邮值哪?,卻也說不定,到底……總歸你拿主意罷:如今裝沒看見是來不及了,我們是大大方方地同他打個招呼,還是——”藍(lán)惠雪氣惱地道:“我真想打死你,你倒不如不告訴我,假裝沒看見他便走了算了?!闭f罷,她為難地擰了擰手中樹葉,忽然果決地往地上一丟,拉了沙莎道,“走罷,快些回客棧去。”沙莎聞言放心地叫了一聲“好”,她便拉了沙莎要走;可二人剛邁開步子,就聽得橋上的人叫道:“雪……藍(lán)姑娘,請留步?!?br /> “快走呀!”沙莎忙拽了藍(lán)惠雪一把,可為時已晚,藍(lán)惠雪已然聽著了那一聲喊,已然定定地站在那邁不動步了。
而橋上的人喊了這一聲后便沒說旁的話,藍(lán)惠雪也只低著頭站著,沙莎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四下寂寂,橋下的河水平靜地淌著,偶有魚兒躍起后又落入水中,“咕咚”一聲響,接著“嘩啦”一聲游開了去。
藍(lán)惠雪心里異樣的平靜,腳下卻邁不開步來,可若說要轉(zhuǎn)頭再多看他兩眼、同他說上幾句話,她心里卻又有種莫名的膽怯。
這般過了許久,沙莎嘆了口氣,道:“瞧你這副樣子,說要走的是你,走不動的也是你;走不動的是你,說不出話的也是你。當(dāng)真是稀罕?!闭f罷,她轉(zhuǎn)頭朝著橋上站著的人叫道,“天這么晚了,黑少主孤身一人是要來干什么,莫不是要往那臥云閣尋花問柳去?”
“紫云劍主說笑了?!蹦侨说貞?yīng)了一句,猶疑了一下,方緩緩走下橋來,正是魔教少主黑嘯風(fēng)。他走到藍(lán)惠雪約莫三尺遠(yuǎn)的地方便停下了腳步,藍(lán)惠雪卻依舊忙后撤了一步。沙莎輕輕一拍她肩膀,接著一步邁上前去,攔在她斜前方,仰頭瞪視著黑嘯風(fēng),道:“有什么事就這樣說罷,走那么近做什么?——像什么話!”黑嘯風(fēng)尷尬地笑了笑,道:“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是既趕巧碰上了兩位,那么在下有兩句話想同藍(lán)姑娘說,說完了便走?!鄙成侄⒅哪樋戳似蹋娝樕系谋砬樯跏钦\摯,便轉(zhuǎn)頭低聲向藍(lán)惠雪道:“你若是不想理會他……”
藍(lán)惠雪低聲道:“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且聽聽他要說什么。”說罷,她往前走了兩步,沖黑嘯風(fēng)道,“去橋上說罷?!焙趪[風(fēng)點了頭,兩人便往橋上走;剛走了兩步,藍(lán)惠雪卻又轉(zhuǎn)頭朝沙莎看了一眼。沙莎知道她想說什么,便擺擺手道:“你自己有分寸,我自然不攔你,去罷?!彼{(lán)惠雪這才放下心來,與黑嘯風(fēng)并肩走上橋去了。
走到橋當(dāng)中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藍(lán)惠雪就道:“黑少主,你說罷,我聽著呢?!?br /> 前陣子藍(lán)惠雪等人逃進深山里頭,多日來缺衣少食,自然瘦了些許。黑嘯風(fēng)低頭看著她清瘦的臉頰,抬了抬手,卻又不知所措地垂下了。他道:“那日一別,至今不過月余,竟恍如隔世了?!彼{(lán)惠雪低了低頭,道:“黑少主,我等著你說正經(jīng)事呢。”
那“不必留情”的話她早就說過了,黑嘯風(fēng)心里也并非全無準(zhǔn)備;可如今一連聽到兩聲“黑少主”,他心里卻依舊是難受極了。只是他早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了,倒也分得清輕重,就定了定心神,道:“好罷?!源騺砹诉@從周鎮(zhèn),我便聽聞今年的祭祖禮要大辦,是為了‘祛除邪祟’。這從周鎮(zhèn)的‘邪祟’聽聞是近來剛有的:夜里獨行的人,常被它捉住,開膛破肚后煮來吃了。自打到了這從周鎮(zhèn)一帶,我手下也有兩人被那‘邪祟’捉去吃了,后來竟還將那二人的頭送了回來……”藍(lán)惠雪心念一動,立時問道:“任平生?”黑嘯風(fēng)臉色微微沉了沉,道:“咱們想到一塊去了?!?br /> 藍(lán)惠雪一想到那任平生如今興許就在從周鎮(zhèn)里,登時覺得頭皮發(fā)麻。她著實不想說下去,卻還是硬著頭皮問道:“黑少主跟我說這個是想做什么?”黑嘯風(fēng)嘆了口氣,道:“任平生恨極了我了,上一回他便拿你做了誘餌,如今我怕他對你不利。都是我不好,……你要多加小心。”
“他原本也恨極了我,你不必自責(zé)。”藍(lán)惠雪輕聲道,“若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說完這話,她轉(zhuǎn)身要走,卻聽得黑嘯風(fēng)叫道:“還……還有一事?!彼洲D(zhuǎn)回身來,只見黑嘯風(fēng)滿臉愧意,低聲道,“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我父王他……”他說了這一句便停下來,猶疑了半天,才咬牙道,“他說要我親手殺了你……他當(dāng)真是荒唐極了!總歸……總歸我定不會殺你,也不會傷害你——雪妹,我拼了這條命也會盡力護你周全!”
藍(lán)惠雪一時聽得傻了,只懵頭懵腦地點了點頭。除卻這話里的意思,只看著他說這一通諾言時掙扎的模樣,她心底就涌上些微感動來,卻又涌上幾分委屈,只是如今這委屈只是說不清道不明地憋在胸口,卻不似往前那般立時便化作淚水淌下來了。她心里尚且猶豫著,口上卻已語無倫次地說了話:“還不如死了呢,若當(dāng)真落入魔教手中……你為何不……為何要聽他的呢?”這一句既問了出來,她往后的話竟忽然說得順暢了許多,“如今魔教在江湖上的名聲你是知道的,我看許多事你也并不認(rèn)同你父親的做法,那么你為什么還要聽他的,替他做這些事?玉蟾宮提親那一回是這般,黃石山那回也是相似的情形,如今他不顧你險些被那三散人害死,反倒……”她忽然想起黃石山上魏氏懇切的目光與她那一句“我不想他們再過這般日子了”,不由一把拉住他的手,脫口而出道,“嘯風(fēng)哥,你,你跟我走罷,你別過這般日子了可好?”
黑嘯風(fēng)詫異地看著她,手上不覺輕輕地回握了一下??山又蛣e開了頭,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來,輕聲道:“我自然知道正邪之分,若能循著自己心意活,我又何嘗不想?可是,雪……藍(lán)姑娘,你我也都不是孩童了,自然沒道理只為自己活著。那是我爹,于我有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我若是反過來去殺他,我……我又有何面目為人呢?”他苦笑了一聲,又道,“黑某先前說過的自然都會做到。藍(lán)姑娘,善自珍重?!?br /> 他說罷便轉(zhuǎn)身要走。藍(lán)惠雪心里一急,方才還干得發(fā)疼的眼中立時淌下兩行淚來。她叫道:“嘯風(fēng)哥!”黑嘯風(fēng)聞言腳步一頓,藍(lán)惠雪便跑上前去,竭力忍著抽噎,道:“其實你心里也清楚罷,你若是沿著這條道走下去,今日這般癲狂的是你父親,明日就是你——”黑嘯風(fēng)說話的聲比方才大了些許,也帶了些許慌張,他打斷她的話,道:“我同他不一樣!”藍(lán)惠雪道:“都是人,那等功力誰又能受得住了?有什么不一樣的!”
黑嘯風(fēng)微微抖了一抖。
他背對著她,低聲道:“若真有那一日,與其是旭陽,我倒寧愿是我?!彼{(lán)惠雪一怔,還未及反應(yīng),他便提步往前走去,還故作豁達(dá)地笑了兩聲,口中道,“興許這就是命罷,誰叫我生在黑虎教呢?其實黑某倒信這么一句話:‘邪不壓正。’——冰魄劍主,下次再見,不必留情了。”
說話的聲音愈發(fā)遠(yuǎn)了,他的身影也漸漸隱進夜色之中。藍(lán)惠雪抬眼望著,望著,直到再也望不見了,方兩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這一回藍(lán)惠雪不曾流多少淚,許是叫夜風(fēng)吹干了也說不定。她在木板橋上坐了一會兒,就起身沉默地回客棧去了。方才二人在橋上說的話沙莎其實都聽了個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她心里難過,就沒提起這事來,只是胡亂說了些別的;可不論她說什么,藍(lán)惠雪都著實提不起興趣來,她也就不再說了。
待二人回到屋里,洗漱過躺在了床上,沙莎才忽然道:“嘿,我瞧你現(xiàn)在跟姓唐的倒是一般模樣……”藍(lán)惠雪睡在床里側(cè),臉朝墻蜷成一團。她低聲道:“你就別打趣我啦?!鄙成瘧z憫而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問世間情為何物……你也是,徐姐姐也是,姓唐的也是,然而我總是不大懂你們這般糾糾結(jié)結(jié)的心思。罷了,我不跟你說了,你且睡罷。”藍(lán)惠雪沒應(yīng)聲,沙莎便支起身子來探著頭望了一眼,見她閉著眼蜷成一團,也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總歸想來是不大想說話。沙莎于是又躺了下去,皺著眉想了半天,終究也沒想明白什么,便拿被子蒙著頭睡了。
到了第二日,藍(lán)惠雪仍舊不愿說話,唐昆陽卻比前一日時有精神了許多。一早的工夫,他便喊醒了鴻逸、竇宇銘兩人,待梳洗停當(dāng),又把沙莎、藍(lán)惠雪也喊來了屋里,開門見山地道:“青光一門已遭滅頂之災(zāi),如今我們還能找的就只剩下旋風(fēng)劍主了。我先前曾四處查探過一番,得知約莫十年前有人曾見過一回旋風(fēng)劍法,是在百草谷附近;而恰好也是這么個工夫,如今的百草谷谷主達(dá)浩然剛巧從西域游歷回來——”沙莎立時道:“依你的意思,這達(dá)浩然就是旋風(fēng)劍主么?這也過于臆斷了。”唐昆陽理也不理她,接著道:“傳聞這位達(dá)浩然,刀槍棍棒樣樣都能像模像樣地用上一用,旁門左道的功夫會得更是多,卻不曾有人看見過他使劍,可偏偏他行走江湖之時總帶了把劍不離身。我便大膽揣測:他并非不會使劍,而是劍法精妙,留來要緊時救命用的。若他的劍出了鞘,那旁人便會知道些他不想叫人知道的事了?!?br /> 鴻逸皺眉聽著,拿手捋著自己下巴,緩緩地道:“這揣測倒也有理。那么那聲稱見了旋風(fēng)劍法的人可有說過使這劍法的人是什么模樣么?”唐昆陽道:“江湖傳言傳得多了,如今說什么模樣的都有。其實那‘旋風(fēng)劍法’也不過是口口相傳說來的,這江湖上當(dāng)真認(rèn)得旋風(fēng)劍法的又有幾個?只是若只當(dāng)個噱頭,那么長虹劍法、冰魄劍法應(yīng)當(dāng)比旋風(fēng)劍法更有名氣,如今既有這種說法,怕不是空穴來風(fēng),好歹我們也該試上一試?!魅諒闹苕?zhèn)祭祖禮定然熱鬧極了,我們就趁亂甩掉后頭的尾巴,往百草谷去問一問那位谷主。”
他話一說完,鴻逸、藍(lán)惠雪、沙莎登時一同朝著竇宇銘看過去;竇宇銘則立時一瞪眼,叫道:“你們有事說事,看著我做什么?”沙莎道:“我們正想呢,那百草谷的谷主定然不讓你進百草谷去,我們是把你丟在此處呢,還是把你打昏了綁給他做見面禮呢?”唐昆陽不知道先前竇宇銘與百草谷谷主結(jié)下的那一通梁子,不由訝然地“咦”了一聲,道:“莫非竇兄弟——”沙莎粲然一笑,湊到唐昆陽身邊,手搭在他肩膀上,柔聲道:“唐大哥,我記得你神通大得很哩,怎么如今這等小事竟還要問我這個當(dāng)局者迷的了?”
唐昆陽一向只把她當(dāng)小孩子看待,便坦然還口道:“你這姑娘倒真把自己看得高,我如何就是問你了?我問鴻逸呢?!兵櫼輩s忽然紅著臉跳將起來,支支吾吾地也不知說了幾個什么字,兩眼定定地瞅著沙莎搭在唐昆陽肩頭的手。一直沒精打采的藍(lán)惠雪“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直笑得鴻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三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她卻又紅了眼眶,喃喃地道:“你們可真好啊?!?br /> 沙莎不用細(xì)想也知她想到了什么,可那三個男人卻未必想得到。眼瞅著竇宇銘仿佛要追問,她忙松了唐昆陽,轉(zhuǎn)而挽住藍(lán)惠雪的手臂,搶著問道:“‘甩了后頭的尾巴’說來容易,我們這一路過來試了多少次了,哪一次當(dāng)真把魔教的人甩開了?且如今我們一行這么多人也著實是扎眼,要想甩掉他們可真是難。依我說,那百草谷也是江湖上有名頭的地方罷?不是還有‘擅入者死’的說法么?就算我們大搖大擺進去了,魔教的人又能如何呢?”她說完這話,朝眾人看了看,卻見眾人都瞅著她不說話,便忍不住道,“怎么啦,我說得不對么?”
竇宇銘譏笑道:“當(dāng)然不對了。你當(dāng)這武林里到處都是黃石山么?”鴻逸臉還紅著,卻已好好坐了下來,耐著性子解釋道:“這江湖里也只有黃石山是魔教不敢動的了?!幢隳Ы膛扇藴缌税俨莨龋膊粫卸嗌偃巳フ宜幕逇?;可若是他對黃石山動手,那便是江湖俠士群起而攻之。這兩者自然是不一樣的?!鄙成勓员阈沽藲猓溃骸傲T了罷了,這江湖還當(dāng)真是兇險,我懂得少,都聽你們的就是。——你們說要是沒有魔教可該多好呢?唉,若是這一遭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打敗魔教賊人,待回了家,我再也不嫌我爹娘拘管著我了。”唐昆陽瞥了她一眼,平靜地道:“那就這么定了,明日晚上,祭祖禮一散,我們便趁亂混在人群里出去。”幾人又商議了一下具體計劃,一同下樓吃了早飯,便各干各的事去了。
前些日子奔波勞碌,幾人的衣裳都破了不少。藍(lán)惠雪將他們二人的衣裳挑了挑,補不好的幾件都扔了,又去市集上給沙莎與自己分別買了幾身衣裙與其他吃穿用的。待回了客棧,她分別清點過自己與沙莎來時帶的財物,慨嘆道:“如今只花錢不賺錢,才真覺出花錢如流水了,轉(zhuǎn)眼工夫竟已花下大半去?!鄙成瘏s仿佛并不在意這個,只愁眉苦臉地看著攤開在床上的幾件衣裳,喃喃道:“竟還有兩條粗布的裙子,這怎么能穿???”藍(lán)惠雪白了她一眼,道:“那是我買來自己穿的,床尾那幾件細(xì)布衣裳是你的。哪能讓大小姐你穿粗布衣裳呢?”
沙莎依舊皺著眉,卻堅決地道:“那不成,如今我跟你們都是一樣的,你穿什么我也穿什么就是了?!眲傉f完,她忽然低頭看到藍(lán)惠雪手邊攤開來的包袱,立時詫異起來,道,“噫——你包袱里怎么有男人衣裳呢?”藍(lán)惠雪驚得一跳,忙扯過包袱布蓋住那件外衣,可接著忽然又沮喪地將包袱往外一推,低聲道:“是……是那時在‘饕餮口’里,他怕我冷,脫下來外衣給我穿……罷了!既說了不必留情,那這衣裳不如扔了罷!”說著,她竟還真站起身來,把那件黑嘯風(fēng)的外衣自包袱里拿出來,抱著就往門口走。沙莎也不攔她,只歪著頭靜靜地看著;果然她走到門口便又停住了腳步,猶疑地道:“可……”沙莎看著她這副模樣,無奈而了然地笑了起來,道:“罷了,留著吧,只當(dāng)是個念想?!?br /> 藍(lán)惠雪聽了她這話有如吃了定心丸,點了點頭就往回走,可走到桌旁忽然又猶豫起來。這般折騰了半天,她終究沒舍得當(dāng)真扔了那件衣裳,只把它包在了包袱最底下。為了這個,她又跟自己置了大半日的氣,直到第二日晌午聽得客房窗戶外頭的熱鬧,才暫時忘卻了這事。
街上先是一陣鑼鼓喧天過去,接著就是各式樂器奏起了不算極喜慶卻也不算沉悶的調(diào)子,有年輕男女齊聲唱誦著古代調(diào)子的歌兒。藍(lán)惠雪與沙莎湊到窗邊,推開窗來往外頭樓下看,只見原本就熱鬧的街上滿滿都是人,道上緩緩駛過彩綢點綴著的馬車,河里與道上的車并肩駛過的是極精致的畫舫。
沙莎遺憾地道:“唉!若是沒魔教這群宵小就好了。他們害得咱們沒能看成前晌的祭祖禮,如今這花車游行也不能下去看了。只能等著人家都要走的時候,咱們才能混在人群里出去,可憋屈死了!”藍(lán)惠雪也覺得遺憾極了,附和道:“誰說不是呢!”說罷,她卻又安慰沙莎道,“待明年這工夫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我們就一同來看?!闭f到此處,她心里卻忽然想到,黑嘯風(fēng)說今年從周鎮(zhèn)的祭祖禮比往年辦得更為隆重,是因任平生等人的惡行被傳為了“邪祟”之故。想到此處,她心里既是遺憾又是惆悵,卻不只是為了這空前隆重的祭祖禮了。
從周鎮(zhèn)里又熱鬧了小半日,天色轉(zhuǎn)暗時便漸漸有人開始往回走了:雖說夜里還有花燈看,可有些人家住得不近不遠(yuǎn),趕路一兩個時辰過來,卻不曾在客棧住下,這些人這時就要回去了。幾人早收拾好了行裝,這時就趁著天色暗下來混進人群之中,跟著往從周鎮(zhèn)外走了。
“為什么我們這一路總是躲來躲去的?”沙莎壓低了頭上的斗笠,湊到鴻逸身邊低聲抱怨道,“前幾日惠雪在身邊,我沒敢問:若是七劍合璧能打敗黑無懼,那么如今我們五劍合璧對付黑嘯風(fēng)應(yīng)當(dāng)不在話下,我們?yōu)楹尾桓麄冋孑^量,偏偏要東奔西跑呢!”如今五人分成兩撥走著,那三人走在前頭,沙莎與鴻逸跟他們隔了幾丈遠(yuǎn)走在后頭,沙莎估摸著藍(lán)惠雪聽不見他二人的對話了,方問了這么一句。
鴻逸仰頭隔著前頭人群看了一眼藍(lán)惠雪,看罷矮了矮身,湊在沙莎耳邊低聲答道:“五劍合璧對付一個黑嘯風(fēng)倒或許可以,可還有他帶的那許多人呢,你打算如何?”沙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倒也是?!闭f罷便埋頭走路。鴻逸依舊俯著身佝僂著走,走了好一段路仍不見沙莎再同他說話,頓覺自討無趣,便站直了身子,默不作聲地繼續(xù)往前走了。
從周鎮(zhèn)本就不大,沿著河走出去沒多遠(yuǎn),河道寬闊起來,房子便稀疏起來,只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田地另一頭有農(nóng)家點起燈來。地里種的莊稼收過了,地里卻還留著半人高的茬,橫七豎八地攔在橫貫農(nóng)田的小路上。沙莎沒怎么見過農(nóng)田,這時正偏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忽然就聽得竇宇銘叫道:“你干什么去?!”她忙一回頭,卻見藍(lán)惠雪快步往農(nóng)田里奔去了。藍(lán)惠雪輕功算不得極好,卻也不算差,四人一愣神的工夫,她已奔出去老遠(yuǎn)了。沙莎踮腳往她去的方向看,只見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田之中,有幾人正斗在一處,只因他們都沒用兵刃,沒了那刀兵碰撞的叮當(dāng)作響與呼喝之聲,被這秋日的夜風(fēng)一遮,她竟一時沒發(fā)覺這異動。那三人倒不知是沒發(fā)覺還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總歸是不曾多關(guān)懷此事,唯獨藍(lán)惠雪追了過去。沙莎心念一動,也跟著鴻逸追了過去。
農(nóng)田空曠,看著不遠(yuǎn)的距離其實卻算不得近。沙莎的輕功比鴻逸、藍(lán)惠雪都差了些許,因而待她追上兩人時,藍(lán)惠雪已出手了。
沙莎方才想的果然沒錯,那被八九人圍在當(dāng)中的不是別人,正是魔教少主黑嘯風(fēng)。那八九人之外的地上,倒了許多黑灰衣裳的魔教中人,一身尋常讀書人的男人正提著柄大刀,溫和地笑著朝倒在地上的人砍將過去。這男人長得俊秀,唯獨顴骨上幾道又細(xì)又長的傷疤,不是那吃人肉的任平生又是誰人?
黑嘯風(fēng)的功夫,除卻黃石山下那一招“黑虎掏心”外幾人都還沒見過,如今可算見著了:他不使一兵一刃,在八九人的圍困之中竟也是游刃有余,應(yīng)付自如,周身要害都防得嚴(yán)實極了。雖是身形高大的男兒,可他招招式式間除去剛勁外,竟還有種別樣的靈動,雖說這靈動仿佛帶了些邪氣,可也叫他這一番打斗顯得行云流水,順暢極了。那群人的武功自然遠(yuǎn)比不得他,只是到底人多勢眾,加之他仿佛格外顧慮著什么,只盡力防著對手的攻勢,卻不反攻,一時間竟也勝負(fù)未分;而藍(lán)惠雪一跑到此處,氣還未喘勻,便拔出劍來,出手直取最外頭一人的背心。
鴻逸想要攔她,卻沒能攔住,徒勞地喊了一聲“回來”,便站在原地嘆了口氣。而沙莎一見藍(lán)惠雪也牽扯了進去,立時拔了劍道:“我這就去幫她!”卻被剛趕到的唐昆陽一把扯了回來,他道:“你且安心看著,原本僵持得久了多半也是那魔教少主占便宜,如今多了她一個,自然是……”話未說完,就見那任平生抬頭朝幾人看了一眼,竟轉(zhuǎn)身就跑。他立時打住了話頭,提劍朝任平生追去。沙莎也叫道:“可不能讓那禍害跑了,他吃人哩!”幾人便一起追了過去。
從黑嘯風(fēng)等人身旁跑過時,沙莎才看清了那一處的慘狀:魔教的人約莫有三四十個,竟叫這任平生同八九個人盡數(shù)放倒在地上。大半已身首異處,只一小半還口吐鮮血、蜷成一團□□著。沙莎立時想起自己挨過的那一招“亂象掌”來,不由恨得牙根癢癢,腳下又快了幾分,同時將紫云劍的劍鞘當(dāng)作暗器一般朝著任平生直擲過去。任平生自然不會硬挨這一下,只是如今有人追趕在后頭,他已是全力在奔跑,躲閃的動作不由慢了幾分,劍鞘便重重砸在了他肩頭。眼見得他一個趔趄撲在地上,手中大刀也摔了出去,沙莎大叫了一聲“好”,快步就要上前去捉他,卻聽得鴻逸大喊了一聲“小心”。她本已奔至任平生身旁,聞言忙往旁一閃,頓覺有暗器擦著自己衣袖便過去了,再看時衣袖上已開了幾道大口子,好在方才她躲得快,這才未曾傷及皮肉。
任平生發(fā)過這一通暗器,掙扎著爬起來又要跑??伤涔Ρ揪驮谒娜酥?,如今四人已將他圍在當(dāng)中,他哪里又還跑得了?唐昆陽下手也是狠辣,沉著臉趕上前來,朝任平生兩臂、兩腿上各砍一劍,皆傷到經(jīng)脈,登時鮮血淋漓。那任平生殺豬似的嚎了幾聲,再也站不起來了。
身后幾聲悶哼與慘叫響過,接著也便重歸寂靜。唐昆陽挽了衣袖,提著任平生的衣裳后襟,拖著他朝著剛料理了那幾人的黑嘯風(fēng)與藍(lán)惠雪走過去。待走到跟前,他把任平生往地上一扔,抬眼看看黑嘯風(fēng),冷冷地道:“黑少主,你們的人如今還交你們處置,我們的冰魄劍主我們這便帶走了?!闭f罷,他伸手扯住藍(lán)惠雪的手臂,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后。
藍(lán)惠雪沒有受傷,身上卻濺了不少別人的血。她低著頭,任憑唐昆陽把自己拽到了身后,才低聲道:“都是我的錯,是我沖動了。如今我們行蹤也暴露了……”唐昆陽沒接她的話茬,只是看著黑嘯風(fēng)。黑嘯風(fēng)卻沒同他對視,只瞅了瞅他手中的奔雷劍,便了然地笑了笑,平靜地道:“這畜生早不是我黑虎教的人了。他叛出我教,私授我教武功心法,還同這許多宵小一起干下那許多傷天害理的事。”他飛快地瞥了藍(lán)惠雪一眼,接著便移開了目光,瞅著鴻逸等人,又道,“今日若非各位仗義相助,我等也著實難以除掉這喪心病狂的畜生,因而幾位盡管大膽放心地走,明日天黑之前,黑虎教之人一個也不會跟蹤諸位了。”他說罷,又抬眼看了看藍(lán)惠雪,見藍(lán)惠雪側(cè)身躲到了唐昆陽身后,便一手提起凄厲地叫喊著討?zhàn)埖娜纹缴鷣?,另一手運起內(nèi)勁,朝任平生胸口用力一抓。
只聽得血肉撕裂之聲,接著便見鮮血飛濺,那任平生抽搐了幾下便沒了氣;而黑嘯風(fēng)松開沾滿鮮血的手來,一物滾落地上,竟是任平生尚在抽搐的心臟!
夜風(fēng)送來遠(yuǎn)處幾聲鴉啼,一時間幾人都有些驚駭,紛紛握緊了手中的劍,只待他一有什么動作便要合璧除魔。卻不想黑嘯風(fēng)只是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笑了笑,道:“冰魄劍主,你可看見了?我就是這等心狠手毒之人,你今日不惜暴露行蹤也要來幫我,如今可后悔了?”
沙莎偏過頭去不去看任平生的尸體,口中罵道:“你這廝不識好歹,她一片心意只當(dāng)是喂了狗了!你也別囂張,如今我們——”
“走罷。”鴻逸忽然打斷她的話,頭一個歸劍入鞘,朝著黑嘯風(fēng)抱了抱拳,道,“黑少主,今日只當(dāng)是你我聯(lián)手除了武林里一大禍害了,你我待到明日再做敵人。——請。”
黑嘯風(fēng)望著唐昆陽,然而人人都知他其實是在望著唐昆陽身后的藍(lán)惠雪;他仍是笑著的,那笑容自剛才起就不曾變過,仿佛已僵在臉上了一般。
他抬手道:“長虹劍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