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青梅竹馬
冬去春來,春去夏來,夏去秋來,秋去冬又來。這些都是廢話。時間就在廢話里一直往前滾。不管你怎么去阻攔,它都一樣義無反顧,一往無前,毫不留情。
有人說時間像流水,一不留神就會從指縫中溜走,當(dāng)然留神了也一樣是溜走。后來發(fā)現(xiàn),水會被堤壩攔住,倒流逆流都有可能。
有人說時間像沙,一不留神就會從指縫中漏掉,當(dāng)然留神了也一樣是漏掉。后來人們發(fā)明了瓶子,不要說沙子,連水也漏不出去。
唯獨時間,讓你怎么也留它不住。
其實,時間是一支筆,天下是一張紙。在時間的推移中,天下被涂畫得五顏六色,大不相同。清水縣如實,石頭村亦如是。
清水縣漸漸恢復(fù)原先的平靜,城關(guān)多了幾處西洋建筑,多了一個西洋風(fēng)格的公園景觀。
中心大街中段的縣政府大門,改成了巴洛克式的圓頂弧門,聽說是用漢白玉做成的,路過的人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
各條街道,不說井然有序,但也沒有雜亂無章。該開門做買賣的繼續(xù)開門,該擺攤的繼續(xù)擺攤,該吃喝嫖賭的繼續(xù)吃喝嫖賭,該游行的也繼續(xù)游行。彼此之間似乎毫無瓜葛。一個短暫的安寧就足以讓一個小縣城恢復(fù)生機。
石頭村在時間的大筆描繪下,慢慢顯出些許韻味。像個初長成的閨中少女,逐漸有了女人的豐腴。
各家長工都建了屬于自己的房子,盡管不太周正,總比借住在東家家里強些。各自也都心滿意足。遠遠看去,房屋錯落,梯田遞進,炊煙裊裊。一個閩南小村的雛形躍然眼前。
錯落的房屋之中,有一處建造得尤為周致。紅磚黑瓦,分上下兩廳,下廳大門直面道路。
大門用青石做成,左右上方均雕刻一只麒麟。麒麟之下刻有對聯(lián),左邊是“鐘石奇秀蘊地靈”,右邊是“龍溪蜿蜒藏人杰”,橫批“潁川衍派”。
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陳蛋。經(jīng)過幾年時間的發(fā)展,陳蛋這個保長當(dāng)?shù)庙橈L(fēng)順?biāo)耶a(chǎn)日大,成為石頭村名副其實的首富。
張蓮花也很爭氣,六年連續(xù)生了五個孩子,四男一女。加上大兒子陳高大,陳蛋就有了五兒一女,果然是人丁興旺。
各家也都有添丁,唯獨陸明水。陸家家業(yè)雖大,卻再也弄不出個孩子,只有陸金生這個獨苗。李琴以為是自己的地不好,光播種不見發(fā)芽,感覺愧對陸家,張羅著給陸明水納個小妾。
李琴這女人平時話不多,卻很有魄力,時常不聲不響就把事情做了。這次也不例外,她看中了自家長工李山川的女兒李荷花,做好打算要跟李山川詳談。
李山川一家隨李阿林被救到石頭村后,一直在陸明水家做長工。由于為人老實,不善言語,干活勤快,不多久就成為陸明水的得力助手。
陸明水也沒虧待他。過了兩年就幫他蓋了三間土墻瓦房。后又劃了五畝地讓他去種,每年年底按時交租就是。
李山川夫婦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對陸明水夫婦言聽計從,不敢有絲毫違抗。
李荷花跟著父母來到石頭村時才十一歲。起初跟著陸金生去學(xué)堂念了幾天書,后來就沒再去。
母親杜阿秀不想讓她念書,又不好直接講,就騙她說:“女人家念書不好。”
十一歲的李荷花雖說懂事,但道理都是父母教的,阿娘說不好,肯定就是不好,就問:“為什么不好啊?”
杜阿秀道:“就是不好。以后會跟人跑。”
跟人跑就是和男人私奔。這在石頭村可算得上是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之一。李荷花那時候還沒發(fā)育,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自然是瞧不起跟人跑的破事,順口應(yīng)道:“我才不會跟人跑。我才不會那么不要臉。我一輩子都會聽阿爹阿娘的話,什么事都要阿爹阿娘做主。阿娘說不要念書我就不要念書。”
那天過后,李荷花便不再去學(xué)堂。李山川的觀念和杜阿秀差不多,見李荷花不去念書,也不去管她,打發(fā)去給東家放牛。
隔年,李火燈的兒子李震海也不再念書。為了這事,李阿林氣得差點吐血,連打帶罵把李震海推到學(xué)堂。可是李阿林前腳剛走,李震海后腳就跟著跑出來。
張云生去了李阿林家一次,說了讀書的重要性。李阿林把張云生的話奉為圣旨,以死相逼叫李震海去念書。李震海怕阿公真的鬧出點什么事,又去了幾天學(xué)堂。李阿林見李震海每天都去學(xué)堂,漸漸安下心。
學(xué)堂對李震海來說,絕對是一種折磨,猶如地獄。那些《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就像緊箍咒,聽到一次頭疼一次。幾天之后,李震海實在熬不下去,偷偷溜出去溪里游泳摸魚。
張云生又去了一趟李阿林家。李阿林不在,李火燈迎了出來。李火燈雖然是粗人,但對張云生一樣很尊敬,客氣道:“先生,你來啊。是不是震海又在學(xué)校搗亂了?等他回家我一定打死他。”
張云生愣了一下,問道:“震海還沒回家?”
李火燈道:“沒啊,下午去學(xué)堂后就再沒回來。”
張云生道:“震海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學(xué)堂了。看來這孩子是真不想念書啊。”
李火燈性情憨直,加上自己也不愛念書,直接道:“先生,我看震海也不是塊念書的料子。真不想念也就算算去了。這樣逼他也逼不出什么來。”
張云生笑道:“你倒是個爽快的人。我今天來也正是要跟你說這個事。震海的心確實不在學(xué)習(xí)之上,硬是逼他反倒會讓他產(chǎn)生逆反心理。我想,你們再認真問他一次。若是他真不想去念書,也就不要勉強了。”
李火燈笑道:“先生就是先生,想得比我爹明白多了。我爹是死腦筋,只會往死里逼他。搞得他有家不敢回。先生,我看這樣吧,這個決定我就幫他做了。省得你還要操心。震海從今天以后就再不去學(xué)堂了。”
張云生看了看李火燈,笑道:“你兒子像你,都是爽快率直之人,不念書未必就不能成大器。這樣,學(xué)堂的大門隨時都為震海敞開著,只要他想來,隨時都可以來。”說完,告辭而去。
未幾,李震海從溪里回來,手里提了一籃子溪魚。李火燈見了那么多魚,心中歡喜,也不多想其他,笑道:“先生真是神人啊。他說你不念書也能成大器。你看,你看,真成大器了啊。哪兒弄來這許多魚?”
李震海得意道:“溪里抓的。”
李火燈嘖嘖贊嘆道:“不簡單啊。咱們村還沒人下去抓過魚呢。你小子可以啊。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
“哪個先生?”提問的不是李震海,是剛從地里回來的李阿林。
李火燈不懂隱瞞,直接道:“村里不就一個先生嘛。就是張云生先生啊。震海好幾天沒去學(xué)堂,他過來看看。知道震海不愛念書,就讓他別去了。”
“你說什么?好幾天沒去學(xué)堂?死囝仔,你這是要死啊。”李阿林怒不可遏,操起手中的扁擔(dān),朝李震海的腿彎掃過去。
李震海躲閃不及,一下跪在地上,哇哇哭了出來。
李阿林還不解氣,拿起掃帚在李震海背上猛打,罵道:“死人仔,你怎么這么見笑。人家想念書都沒得念。你命好有的念卻不懂得珍惜。你是要干什么啊?一輩子當(dāng)人家的奴才嗎?”
李震海被打了幾下,突然來了勇氣,站起身沖李阿林吼道:“我就是不想念。怎么樣?怎么樣?”
李阿林氣得全身發(fā)抖,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李火燈見阿爹狀況不對,抬手扇了李震海一巴掌,讓他住嘴。
李震海的牛勁上來,什么都不管不顧,干脆拿出書包,把書本盡都倒出來撕爛,邊撕邊念:“我就是不念,就是不念。你們再叫我念書,我就死給你們看。”
李阿林見李震海鐵了心不念書,心中感慨萬分,哭嘆老李家下一代沒有讀書人,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
李火燈卻毫無所謂,見阿爹臉色緩和,勸道:“阿爹,你也別跟這個夭壽仔氣苦了。他不念書是他的事。再說,他長得比我還大條,害怕他餓死嗎?先生剛才也說了,不念書也可能會成大人才的。”李阿林心里氣苦,一句話也不說,唉聲嘆氣掉眼淚。
那天之后,李震海就再沒去念書。這樣一來,連慶家便多了一個干活的長工。連慶嘴上勸說了幾句,心中卻很是歡喜,打發(fā)李震海去放牛。
李震海喜歡放牛。騎在牛背上晃悠,給牛洗澡,看牛交配,都讓他很享受。最享受的是有個人陪他一起放牛,就是李荷花。
李荷花畢竟是個小女孩,管不住牛。一日,那頭黃牛不知發(fā)什么瘋,翹起尾巴一路瘋跑。李荷花用力去拉,卻被牛繩拖到在地,摔破了胳膊。只能放開繩子,任牛跑走。
瘋牛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李荷花生怕回去被東家責(zé)罵,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嗚嗚哭泣。
沒過多久,李震海牽著陸明水家的牛出現(xiàn)在李荷花面前。李荷花很討厭李震海,因為他經(jīng)常欺負少東家陸金生。現(xiàn)在自己丟了牛,更不可能有心情搭理他。
李震海嬉皮笑臉來到李荷花面前,伸手扯了一下她的頭發(fā)。李荷花怒道:“去死啦。”
李震海也不惱怒,笑道:“我看要去死的人是你吧。牛丟了不去找,還坐在這里。”
李荷花一聽傷心事,哭得更厲害。李震海見李荷花哭得傷心,不忍心再挑逗她,安慰道:“你別哭了。牛都回來了你還哭什么啊?”
李荷花驚道:“牛在哪兒?”李震海把牛繩遞到李荷花手中,笑道:“在你手上啊。”
李荷花用力一扯,牛果然就在面前,而且已經(jīng)止住起瘋,服服帖帖啃著腳下的小草。她心中歡喜,也不顧男女有別,一把抱住李震海,又是哭又是笑。李震海心中頗有幾分英雄救美的自豪感,笑得很是開懷。
那次之后,李荷花打消了對李震海的偏見,覺得他很隨和很有勇氣,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放牛。為了不讓其他人看到,二人把牛放得遠遠的。那個時候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二歲,還不懂得搞什么男女之事,只是心中隱約喜歡對方。
問題是李震海與彭有才、彭有力等人一派。李荷花卻屬于陸金生這一派。李荷花怕少東家陸金生說自己是叛徒,所以不敢讓他們知道自己天天李震海一起放牛。因此,只能選些偏僻清幽的地方,再無第三人打擾。
所謂日久生情,這話一點也不假。李震海帶著李荷花放了三四年的牛,二人熟悉得比親兄妹還熟悉。李震海凡事都讓著李菊花,還時常摘些野花野果都她開心。李荷花逐漸依賴李震海,一天看不到他便覺得缺少了些什么。
二人雖未明確表白過什么,但卻已經(jīng)有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甜蜜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