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老太爺從彌留到去世,不過是半天功夫。焦梅拉著歪哥和乖哥坐馬車過來的,就沒趕得上見最后一面。王尚書、方統(tǒng)領(lǐng)等諸門生到得早,還在門邊候著,等老太爺交代完了家人,和學生們說幾句話呢,也沒趕上,只好進來瞻仰老太爺?shù)倪z容,幾個多年來深得老太爺提拔的老學生,都哭得一臉是淚,跪在地上只是磕頭,悲痛之情,絕非作偽。
倒是四太太這時候掌得住,也不顧自己孱弱的身子了,令人抬著自己,帶著兩個姨娘,院里院外安排了一圈,她畢竟是焦家主母,對家里的情況,比蕙娘要更為了解,一時間倒是把蕙娘給空出來了,她呆呆地站在一邊,過了一刻,才猛地一咬舌尖,回過神來,讓焦梅去緊著大量采買冰塊。
老太爺去得不巧,是盛夏天走的,就算抬在冰窟里可能都壞得快。七七四十九天肯定是放不住,管家和陰陽生商議了,定在頭七后下葬,就是這樣,現(xiàn)在靈堂里也得大量布設(shè)冰塊,把溫度給降下來。還有府里下人們的白衣裳,給來訪吊唁賓客們準備的白布條等等,白事有時比紅事還要繁瑣。但好在蕙娘把焦梅帶來了,此人的確是干練人物,這些年來被蕙娘收得服服帖帖,現(xiàn)在有了機會,自然賣弄精神,格外報效。家里人就忙些禮節(jié)上的事,也就罷了。
權(quán)仲白、蕙娘帶了焦子喬,給老太爺擦洗過身子,又換了壽衣,做了小殮以后,便由人把老爺子抬到靈堂里――靈棚是已經(jīng)搭起來了。王尚書以及陸續(xù)聞訊趕來的諸門生都換了素服,進來給老太爺行了禮。方埔磕過頭,走到蕙娘跟前,低聲道,“女公子節(jié)哀順變――”
話一說出口,兩人都有些唏噓:從前蕙娘還小時,經(jīng)常跟在老太爺身邊見這些叔叔伯伯。一個個都略帶戲謔地喊蕙娘‘女公子’,現(xiàn)在這三個字說出口來,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老爺子沒個兒輩,喬哥還小,”方埔到底還是掌住了,只是聲音里不免多添了一絲嘶啞,“場面上太冷清也不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愿為老師披麻戴孝、摔盆抬棺。”
死后哀榮,也是一個人一生論斷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老爺子晚景再好,喪禮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喬哥一個男丁,議論起來那就是個缺憾。雖說蕙娘懷疑老太爺也不會在乎,但她亦勢必不能拒絕方埔的好意,只啞著聲音道,“多謝叔伯們的好意了。”
便跪下來要給方埔磕頭,喬哥在她身邊,也忙跟著跪了下去,方埔一把全拉了起來,淚水終忍不住滾滾而落,哽咽著道,“現(xiàn)在朝中亂成這樣,老師人又走了……”
――到底還是把心里的另一份不安給流露了出來:像老爺子這樣的人物,就算是退下來了,只要人還活著,影響力都不可小覷。朝廷中楊閣老勢大,如今焦閣老已去,能節(jié)制他的人,又少了一個。怎么不叫原來焦派的干將心慌意亂、如喪考妣?
王尚書此時也走了過來,他安撫地拍了拍方埔的肩膀,同蕙娘道,“已經(jīng)派人去喊你妹夫妹妹了,今晚我們這些門生和你、喬哥一道輪流守靈,親家母身子不好,就不要麻煩她了吧。”
從設(shè)棚開始,頭七天靈棚里必須有人守夜,而且得分男女賓。四太太身體肯定支持不住,蕙娘一個人,頭一夜根本就不能合眼。眾人都勸她先去睡一會,四太太也令權(quán)仲白給她灌了安神的藥,道,“我先去跪著,你醒來替我吧。”
蕙娘再不想睡,也敵不過藥力,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到靈堂前一看,院子里烏泱泱地已經(jīng)跪滿了人,眾人均都神色肅穆,不少人眼里都淌著淚水:老爺子退位以后,焦家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其實許多老關(guān)系,根本就不在平時走動得勤快不勤快。這些第一時間聽到報喪趕來的人,才是焦黨的中堅人物。
此時老太爺幾個關(guān)系最親近的門生,已經(jīng)換了素服,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充做孝子,喬哥跪在他們下首,不斷給致祭親友磕頭,小小年紀,臉色繃得很緊。蕙娘也不過就看了一眼,便趕忙去右側(cè)青布隔著的女眷堂也跪著陪過來的女眷們磕頭,這些來致祭的官們,有太太在京的也都帶來了,此時人也不少,王太太、方太太跪在那邊陪磕頭,蕙娘一眼沒見四太太,心就提了起來,低聲一問:果然,四太太勉強支持了一陣,到底是暈過去了。權(quán)仲白趕忙從前堂進來把她拉下去施針。
接下來的事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四九城里和老太爺有些淵源的人,都著急過來致祭道惱,蕙娘磕頭都磕到后半夜才稍得清靜,她又強令王太太、方太太去睡了。自己跪在靈前,聽著靈棚里隱隱約約傳來的誦經(jīng)聲和鑼鼓聲,只覺心潮起伏,卻是連思緒都分不清明,只余一片混沌。
這么著渾渾噩噩又再跪了一會,靈堂里終于無人了,此時天□熹,除了當班的幾個仆役以外,諸人都已入眠,靈堂內(nèi)外,一片安靜。蕙娘亦低垂下眼,望著眼前的青石板發(fā)呆。
在這一片寂靜之中,輕輕的腳步聲分外刺耳,來人在青布幔前稍微踟躇了片刻,到底還是拐進了女眷這邊,蕙娘稍一抬眼便怔住了,她要起身,但跪了一晚上已站不起來了。只好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里是女眷的地方……你不該來的。”
焦勛搖了搖頭,將兜帽又扯下了一些,他輕聲道,“我來給老爺子磕個頭……也看你一眼。”
蕙娘現(xiàn)在根本沒心思處理她和焦勛的關(guān)系,她沒這個心力,也無心去猜測焦勛來意,只是不斷搖頭。焦勛壓低了嗓門,對走上前的仆役道,“走錯地兒了,這就過去。”
居然真是只看了蕙娘一眼,便轉(zhuǎn)身過了男賓那里。
他自從應承了蕙娘的請求,愿意為她做事以后,便遠赴外地,什么時候回京的蕙娘也不知道。雖說建立一支秘密力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她亦希望隨時知道進度――這些念頭,在她腦海里打了個旋兒就沉下去了。她又跪到了當?shù)兀救坏乜粗约旱南ドw,思緒仿佛陷入停滯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身后把她提了起來,道,“去吃點東西,再睡一會吧。”
蕙娘聽出是權(quán)仲白的聲音,便掙了一掙,道,“我不累,你不要再喂我藥了。”
權(quán)仲白未出口的話便說不下去,他想了想,沉聲道,“你別迫我拉兒子出來壓你。”
歪哥、乖哥今晚都在焦家過夜,歪哥已懂人事,陪著父親在男賓那里跪了一會,別人要抱他去睡時,他還鬧著要到這里來陪蕙娘一道跪一夜……
蕙娘終于有些軟化了,正好這時方太太也進來換她,她便隨權(quán)仲白退回自雨堂,權(quán)仲白道,“雖說犯了禮節(jié),但我勸你還是喝點肉湯。這樣長時間的跪著磕頭,對體力是很大的消耗。若再只吃那些粗米飯和青菜,你根本就扛不過來,可能還要病上一場。”
說著,便端上一碗肉羹來――也不知是何時讓人預備的。蕙娘瞪著它也不動調(diào)羹,權(quán)仲白說,“你難道還要我喂你?――還是你更情愿喝點米湯?”
這樣跪上一晚,很多人都能跪脫力了。蕙娘也是人,緩了一緩便覺得疲憊了,也餓得很,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喝――有什么不能喝的,老爺子在天之靈,也不會在乎這個。”
她喝了幾口肉羹,精神倒?jié)u漸好了,一邊吃,一邊出神,過了一會,又輕輕地笑起來。權(quán)仲白奇道,“你笑什么?”
“人這一輩子,活個什么勁?”蕙娘注視著碗里微褐色的肉塊,隨口說。“祖父生前權(quán)傾朝野,就求死后按喜喪操辦,尚且都做不到,你說,他自己生前都能看透這層道理了,又何必還要去爭呢?”
權(quán)仲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趴到桌上,微微抬眼,看著蕙娘的臉色。
蕙娘道,“你看什么?”
“我覺得你在生氣。”權(quán)仲白說,“你對老爺子,是有埋怨的。”
“哦?”蕙娘說,“我埋怨他什么?”
“這個,你自己心里明白。”權(quán)仲白嘆了口氣,按住了蕙娘的手,“別喝了,心里有氣,吃多了也是積食,還更要生病。你現(xiàn)在病得起嗎?”
宜春號、崔子秀、鸞臺會、權(quán)德妃、東北、西南、權(quán)族、桂家……蕙娘現(xiàn)在,哪里病得起?就不說眼前的喪事,她還有這樣多的事去操心、去操辦,她根本就沒有生病的資本。
“那我不吃了。”她把調(diào)羹一摔,多少有些負氣地說。
權(quán)仲白可不吃這一套,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生死,也許是因為老爺子臨終前迫蕙娘發(fā)下的毒誓,多少有損害歪哥、乖哥利益的嫌疑,使他有些不悅,雖說禮節(jié)無懈可擊,態(tài)度也還算得體,但他卻一直都沒怎么動情緒。
“吃還是要吃的,”他把調(diào)羹又塞回蕙娘手上,道,“氣撒出來再吃吧。”
蕙娘掃他一眼,搖了搖頭,興味索然地道,“我什么都不想說。”
“是怕說出來難堪?”權(quán)仲白問,又自一笑,“算了吧,我還沒見識過你的、你們家的難堪嗎?”
蕙娘心里,本就不快,被他這一說,更是怒火熊熊,可轉(zhuǎn)念一想,又不能不承認權(quán)仲白說得有理。他見識過她生產(chǎn)時的慘狀,見識過焦家在奢華后的悲涼,見識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機關(guān)算盡的一面,關(guān)于她,權(quán)仲白還有什么沒見識過的?她何必在他跟前還要撐著這個虛面子?
“老人家太偏心了!”這句話,像箭一樣沖口而出,奪地一聲釘?shù)阶郎稀R彩侵钡酱丝蹋ツ锊艜缘盟卸鄳嵟龤獾眠B調(diào)羹都握不穩(wěn),恨不能直摔到地上去。
權(quán)仲白道,“是偏心了點……其實,就沒有那番話,你也一樣看顧喬哥,又何必這么著相,人是有些老糊涂了――”
蕙娘搖了搖頭,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死寂,在憤怒過后,又有極致疲倦卷上,她說,“我不是說我,他待我終究有幾分情分的……”
她第一次抬起頭望著權(quán)仲白,望著他在晨光中更顯俊朗的容顏,她輕聲說,“說了那么久的話,交代了那么久的后事,合眼前沒提一句文娘。若是文娘有個好歸宿那也罷了,可他把文娘賣進了什么樣的人家他自己心知肚明,王家是什么好東西?人走茶涼,等他們家入閣了,文娘失了靠山在王家怎么辦?他哪怕給王辰留一句話也好,把文娘稍微托付一下,這話再不管用那也是他的一份表示!現(xiàn)在這樣,等文娘奔喪回來我怎么說,老爺子什么也沒給她留,連一句話都沒想起來!人心是偏的,疼小不疼大,我認了!偏男不偏女,我也認了!什么事都讓我做,我都認了!我有本事,我心狠,我像他,我該他的!可他哪怕對文娘留有一絲情分,一點愧疚……”
她說不下去了,這所有的一切像是猛漲的洪水,終于超過了她的堤壩,蕙娘覺得自己比生產(chǎn)時還更要狼狽了十分,她再顧不得體面、顧不得尊嚴,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她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鼻子塞住了,嗓子塞住了,心都塞住了,只有淚水是通的,泊泊地涌了出來,她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在抽泣中輕聲地喊著。
“我有時候都很恨他,權(quán)仲白,我恨他干嘛就那么想要個男丁,我恨他干嘛那么要強,干嘛把我養(yǎng)得也那么要強。我恨我自己怎么就不是個男人,我為什么偏就生成個女人,我知道他也恨,他恨天,恨我為什么這么聰明,又為什么偏偏是個女人……是男是女,就那么頂真嗎?文娘什么地方比不過焦子喬,就因為是個女娃,一輩子、一輩子就被他給賣了……一輩子都為了焦子喬,為了個男丁……蒼天怎么就這么不公平,怎么就這么偏心眼!”
她說不下去了,只有淚水洇在袖子上,權(quán)仲白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他輕聲道,“他也是無奈,他心里也很苦。”
“他要能惦記文娘一句,我都不怨他!”蕙娘倔強地說,可她又消沉了下來,“我也恨我自己……我為什么這么不爭氣,明知他就是這樣的人,可他死了,權(quán)仲白,祖父死了,我覺得我的天都塌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我怕得不得了……”
權(quán)仲白長嘆了一聲,將她抱起來放進懷里,低聲道,“他終究是你的祖父,你畢竟還是很愛他的。”
他的懷抱,到底還是穩(wěn)定了蕙娘的情緒,權(quán)仲白的氣味、的溫暖,滲入了她極度波動的情緒之中,憤怒慢慢地散去了,余下的只有滿是矛盾的恨意、悲傷與不舍,蕙娘的聲音小了,她嘆息著說,“他終究還是有幾分愛我的,這世上愛我的人本來就不多,唉,本來就不多……人人都羨慕我,我有什么好羨慕的,你瞧瞧我把日子過成什么樣子了。”
她壓低了聲音,湊在權(quán)仲白耳邊,像是要分享一個秘密,“我告訴你,權(quán)仲白,有時我心里很苦,真的苦極啦,像是一碗濃濃的黃連水,怎么喝都喝不到頭。除了我姨娘、我兩個兒子、我的親妹妹,還有誰真心愛我呢?祖父也許還算一個,可現(xiàn)在他也走了。愛我的人,誰都不能幫我,我真的苦得很、哭得很……”
“也不全是這樣。”權(quán)仲白安慰她說,“還有李韌秋啊……他是很愛你的。”
蕙娘再想不到,她會從權(quán)仲白口中聽到這么一句話,她抬起頭來,胡亂地抹著眼中的淚水,望著權(quán)仲白,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權(quán)仲白道,“剛才就是他過來和我說,讓我多安慰安慰你,他知道老爺子對你有多重要,他這一走,你心緒肯定不穩(wěn),他也看出來了。”
焦勛會去直接找權(quán)仲白說這個?權(quán)仲白居然也告訴她了?他……他對焦勛是怎么看的?焦勛又在想些什么?
無數(shù)問題,在蕙娘心里冒著泡泡,她愕然望著權(quán)仲白,想問,可一開口,話又已經(jīng)不由自主。
“那你呢?”她低聲問,“你……你是怎么想我的?”
也許是害怕,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她無法和權(quán)仲白對視,蕙娘又把臉藏到了權(quán)仲白肩頭,瞪著他的衣衫,等著他的答案。
權(quán)仲白一時并沒說話,過了一會,待蕙娘等得肩頭都僵了,心頭也涼了,他才輕聲說。
“有時,我挺恨你的!”
蕙娘當時便要站起,可又被他環(huán)住了肩膀,不能動彈。權(quán)仲白別過頭來,貼著她的耳朵,她看不見他,可她聞著他碰著他坐著他,被他給環(huán)繞,被他給包圍。
“有時候,我又很可憐你。”權(quán)仲白嘆了口氣,“有時候,也許,我可能也有一點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