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br> 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日,天氣也不好,一早就陰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蒙蒙。因此,青年公園門口幾乎一個人都沒有,那石椅石墻,冷冰冰地豎立在初秋的蕭颯里。</br> 高寒沒有吃午餐,他十二點(diǎn)多鐘就來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癡癡呆呆地看著從他眼前滑過去的車輛,心里像倒翻了一鍋熱油,煎熬的是他的五臟六腑。生平第一次,他了解了“等待”的意義。</br> 時間緩慢地拖過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會來嗎?他實(shí)在沒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里,他忽然對自己生出一份強(qiáng)烈的怒氣。他怎會弄得這么慘兮兮!那個女孩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并沒什么了不起!她僅僅是脫俗一些,僅僅是與眾不同一些,僅僅是有種遺世獨(dú)立的飄逸,和有對深幽如夢的眼睛……噢,他咬嘴唇。見鬼!他早就被這些“僅僅”抓得牢牢的了。回憶起來,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樂最快樂的一剎那,讓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剎那,是和盼云共同彈奏演唱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br>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時的“依依”是兩情依依,散時的“依依”是“依依”不舍!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高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渾球……才會讓自己陷進(jìn)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里!你完了!你沒救了!你完了!</br> 再看看表,終于快兩點(diǎn)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他在公園門口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伸長脖子,他察看每一輛計程車,只要有一輛車停車,他的心就會跳到喉嚨口,等到發(fā)現(xiàn)下車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嚨口的心臟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后一根!……他做了四年多的醫(yī)科學(xué)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心臟”會有這樣奇異的“運(yùn)動”!</br> 兩點(diǎn)三分,兩點(diǎn)五分,兩點(diǎn)十分,兩點(diǎn)十五分……老天,她是不準(zhǔn)備來了!他煩躁地踢著地上的紅磚,心慌而意亂。兩點(diǎn)以前,曾希望時間走快一點(diǎn),奇怪兩點(diǎn)為什么永遠(yuǎn)不到。現(xiàn)在,卻發(fā)瘋般地希望時間慢一點(diǎn),每一分鐘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性:她不會來了!他看表,兩點(diǎn)二十分,兩點(diǎn)半……他靠在石墻上,惱怒而沮喪,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他閉上眼睛,心里在發(fā)狂似的想:下一步該怎么樣?闖到鐘家去,闖上樓去,闖進(jìn)她房間去……天知道,她住哪一間房間?</br> “高寒!”有個聲音在喊。</br> 他迅速地睜開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云。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色的綢衣迎風(fēng)飄飛,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輕揚(yáng),她站著,那黑淀淀的眼珠里沉淀著太多的不滿、慍怒與無奈,她瞅著他,靜靜地,像一個精雕的瓷像,像一個命運(yùn)女神……命運(yùn)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從沒見過她,真希望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她!那么,高寒還是高寒,會笑、會鬧、會玩、會交女朋友的高寒!絕不是現(xiàn)在這個忽悲忽喜,忽呆忽懼的瘋子!</br> “我來了,”盼云瞪著他,“你要怎樣呢?”</br> 他醒悟過來,站直了身子。</br> “我們進(jìn)去談!”他慌忙說。</br> 走進(jìn)了青年公園,公園里冷冷落落的,幾乎沒有幾個游人。她默默地走在他身邊,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fā)。他也不說話,低著頭,他看著自己的腳尖,看著腳下的泥土和草地,他還沒從那驀然看到她的驚喜中回復(fù)過來。</br> 他們不知不覺地走進(jìn)了密林深處,這兒有個彎彎曲曲的蓮花池,開了一池紫色的蓮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樹,密葉濃蔭下面,有張供游人休息的椅子。</br>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問,他對自己那份木訥生氣,他對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語氣也生氣。</br> 她無可無不可地坐下了,臉色是陰暗的,像陰沉的天氣,一點(diǎn)兒陽光也沒有。</br>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亂的思緒。</br> “聽我說,高寒,”她忽然開了口,抬起頭來,她的眼光黑黑地,深深地,暗暗地,沉沉地盯著他,這眼光把他的心臟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發(fā)冷了,“你實(shí)在不該這么魯莽,你也沒有權(quán)利脅迫我到這兒來。我們今天把話說清楚,這是唯一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我來了,以后,再也不會有第二次!”</br> 他定定地望著她。</br> “我就這么討厭嗎?”他低問,眼睛里燃燒著火焰,他的語氣已相當(dāng)不平穩(wěn)。</br> “不是討厭,而是霸道。”她說,眼光變得稍稍柔和了一些,濛濛地浮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高寒,”她沉聲說,“你弄錯了對象。你完全弄錯了。我不是那種女孩子。”</br> “不是哪一種女孩子?”他追問。</br>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游戲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認(rèn)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種都不是。”她搖搖頭,有一綹發(fā)絲被風(fēng)吹亂了,拂到她面頰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人生,遭遇過生離死別,這使我的心境蒼老,使我對什么……都沒興趣了,包括你,高寒。”</br> 他震動了一下。</br> “看樣子,我們在兩個境界里,”他咬咬牙,“我這兒是赤道,你那兒是北極。”</br> “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地接口,聲音溫柔了,她在同情他,像個大姐姐在安撫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對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錯過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夢寐以求的。我請你幫我一個忙,絕對不要傷害可慧。”</br> 他瞅著她,眼里的火焰更熾烈了。</br> “我沒有能力傷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說。</br> “是嗎?”</br> “因?yàn)槲蚁缺粋α耍∈軅膭游镞B自衛(wèi)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什么傷害別人!”</br> “高寒!”她喊,有些激動,“你簡直有點(diǎn)莫名其妙!我們本就屬于兩個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認(rèn)識也不深,你像個愚蠢的小孩一樣,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哪怕那樣?xùn)|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br> “慢一點(diǎn)!”他忽然叫了一聲,把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聽我說,我知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我知道我魯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對你而言是個害了初期癡呆癥的小孩子!可是,聽我!別說話!我們在狗店門口第一次相遇,你對我而言,只是個偶然閃過的彗星,我從沒有夢想過第二次會和你相遇。在鐘家再見到你,是第二個‘偶然’。但是,聽你彈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時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終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罵我,可以輕視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從那一天起,每次去鐘家,不為可慧,只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復(fù),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加入,你的未來必須是我的……”</br> 她目瞪口呆,怔怔地望著他。</br> “你有沒有一些自說自話?”</br> “我是自說自話!但是你已經(jīng)聽進(jìn)去了!”</br> “你有些瘋狂!”她喘了口氣,“高寒,感情要雙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來不及加入我的過去,偏偏我只有過去而沒有未來!……”</br> “你有的!”他激烈地說,臉漲紅了,他捏緊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閉的門重新打開!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僅僅是個寡婦,最嚴(yán)重的,你已經(jīng)成為自己的囚犯……”</br> 她大大一震。對了!心囚!這就是自己常想的問題。他對了,他已經(jīng)探測到她內(nèi)心深處去了。她確實(shí)是個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為自己筑了一道堅固的牢房,無法穿越的牢房。</br> “你封閉你自己!”他繼續(xù)喊著,激烈地喊著,“你不許任何人接觸到你的內(nèi)心,這就是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監(jiān)牢里,你仍然無法不讓你自己不發(fā)光不發(fā)熱,就是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光和熱,你就無意地燃燒了別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來,傻瓜兮兮地被這點(diǎn)光和熱燒得粉身碎骨!你罵我吧,輕視我吧……我更輕視我自己。為什么要受你吸引?為什么要和你去譜同一支歌?我賤,我沒出息,所以我該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憑什么去為你打鑰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后,恨那個認(rèn)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jìn)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該這樣飄然出塵,不該這樣充滿感性和靈氣,不該這樣清幽高貴,更不該懂得音樂,懂得歌!而且,當(dāng)我站在鋼琴邊彈吉他的時候,你就該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該用你那對發(fā)亮的眼睛來看我……”</br> 她揚(yáng)著眉毛,微張著嘴。越聽越稀奇,越聽越困惑,越聽越感動……她的眼眶濕了,視線模糊了。他那強(qiáng)烈的表達(dá)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動的語氣和炙熱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亂了,迷惑了。她凝視著他,從主動被打成了被動,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瞅著他,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眼里淚霧彌漫。</br> “噢,又來了!”他大大地嘆了口氣。“你這樣的眼光可以殺掉我!”</br> 于是,猝然間,他就把她擁進(jìn)了懷里,他的嘴唇熱烈地壓在她唇上。一陣燒灼的感覺燙進(jìn)她內(nèi)心深處,她更昏亂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強(qiáng)而有力,他的胸懷寬闊而溫暖,他的嘴唇濕潤而熱切……她閉上眼睛,眼淚滑下來了,流進(jìn)了兩個人的嘴中,熱熱的、咸咸的。她的心在飄浮,飄浮,像氫氣球似的膨脹,上升,一直升到云層深處。</br> 忽然,有片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墜地聲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來了,意識也回來了。賀盼云!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大叫著:你在干什么?你忘了鐘文樵嗎?你忘了你是誰嗎?你是可慧的小嬸嬸哪!你早已無權(quán)再愛與被愛了,尤其是面前這個男孩子!</br> 她用力推開他,掙扎著抬起頭來,他雙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強(qiáng)勁地箍著她,不允許她掙扎出去。低下頭,他再找尋她的嘴唇。</br> “放開我!放開我!有人來了!”</br> “我不管!”他任性地。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開你,你又會把自己鎖起來!”</br> 是的,她會把自己鎖起來,但是,她鎖她的,關(guān)他何事?她拼命掙扎,在他那越來越緊的束縛里生氣了。有種近乎絕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惱怒地低喊:</br> “你放不放手?”</br> “如果我放手,”他盯著她,“你答應(yīng)不逃走,答應(yīng)坐下來好好談下去?”</br> “好!”</br> 他放開了她。立刻,她舉起手來,想也沒想,就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轉(zhuǎn)身就預(yù)備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對自己的怒氣更超過了對他。為什么要受他蠱惑?為什么要聽他說這些?為什么要掉眼淚?為什么要讓他吻她?為什么要赴這次約會?你明知道他是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危險分子!</br> “你怎么說話不算話?”他叫著,用力搖撼著她的胳膊,他臉上清楚地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觸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憤怒而狂暴。“我告訴你,從沒有人打過我!你憑什么?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rèn)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br> 她大大地被刺傷了。是的,她只是個女人,幾句花言巧語,幾句技巧的恭維就足以軟化她的感情,闖入她那牢牢關(guān)閉的內(nèi)心去!她只是個虛榮、軟弱,沒有骨氣的女人!她打了個冷戰(zhàn),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了一句話: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賀盼云!你是自取其辱!</br> 她咬緊牙關(guān),用出全身的力量,對高寒重重地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面的巖石上,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么大的力量,一個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撲通”一聲,他就摔進(jìn)了蓮花池里。</br> 她只愣了兩秒鐘,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就迅速地?fù)荛_腳步,對公園外直沖而去。</br> 她直接回到了鐘家,把自己鎖進(jìn)了臥房里。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熱病,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一會兒是文樵在責(zé)備她負(fù)心,一會兒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恨”她。她閉上眼睛,關(guān)不掉這兩張面孔,用被蒙著頭,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最后,她坐了起來,把小尼尼抱在懷里,面對尼尼那烏黑的眼珠,她腦子里又響起了一句話:</br> “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br> 誰說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說的!在那家狗店門口!為什么還記得這種小事?為什么那么久遠(yuǎn)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她用力地甩甩頭,甩不掉那人影,那聲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br> “我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后,恨那個認(rèn)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jìn)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br> 她再用力甩頭,強(qiáng)迫自己去想他最后說的那句話:</br> “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rèn)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br> 她走到梳妝臺前,鏡子里有一對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頰和嘴唇都反常地紅潤,紅潤得幾乎是美麗的。她恨這美麗!躲開了鏡子,她走到窗前去憑吊黃昏,面對著一窗暮色,她模糊地體會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jīng)被打破了。</br> 晚餐時,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沒有出現(xiàn)。可慧心煩意躁,什么都不對勁,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怪翠薇沒答應(yīng)她買件披風(fēng),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長圍巾……盼云和平常一樣,幾乎什么話都沒說,但是,心里在狐疑地不安著,天氣相當(dāng)涼了,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臟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進(jìn)蓮花池?是的,一個下午,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人蓮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br> 飯后,電話鈴響了。可慧像射箭般直沖到電話機(jī)前面,抓起了聽筒。盼云悄眼看她,她臉上的烏云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她對著聽筒又笑又叫:</br> “噢,高寒,你一個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來我家吃晚飯?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該吃不著!什么?《蓮花落》?你去唱《蓮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蓮花落》?……”m.</br> 盼云抱起尼尼,把面頰藏在尼尼的長毛里。想笑。可慧仍然在電話中和高寒扯東扯西:</br> “我們看電影去,好嗎?”可慧在說,“你來接我,什么?我家有老虎會吃你?什么?你感冒了?什么?你是傷風(fēng)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說些什么?怎么永遠(yuǎn)沒正經(jīng)的時候嘛!嗯,嗯,嗯……”她一連“嗯”了好幾聲,沉默著。盼云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她,她臉上有著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地轉(zhuǎn)動著,用手繞著電話線。然后,她忽然抬頭,直視著盼云,盼云的心猛地跳了跳。可慧已把聽筒對著盼云一舉,說:</br> “他說要跟你說話!”</br> “誰?”她嚇了一跳,明知故問,臉卻發(fā)白了。</br> “高寒哪!”可慧叫著說,“這個人怪怪的,他約我明天出去,說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他找你,他說他作了支《蓮花落》,要問你什么譜啊詞啊的,我也聽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說話!”</br> 盼云放下尼尼,走了過去,心里七上八下,腦子里紊亂如麻,拿起聽筒,她“喂”了一聲,立刻,聽筒里傳來高寒的聲音:</br> “聽著!你可惡到了極點(diǎn),我從沒碰到過比你更可惡更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讓我又丟臉又狼狽!我氣得真想……真想……真……他媽的!”他吸了口氣,聲音頓時變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摯。“盼云,我想你。”</br> 她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又有淚霧往眼里沖去。她覺得室內(nèi)有對眼光正銳利地對她射過來,她心慌意亂地看過去,是文牧!她轉(zhuǎn)了一個身子,面對著墻,握牢了聽筒,她又聽到他的聲音:</br> “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所以,什么都別說。我已經(jīng)約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館談話,我會明白告訴她,聽著!我會盡量說得婉轉(zhuǎn),不會傷害她的……”</br> “高寒,”她低聲地,急促而焦灼地說,“不可以。”</br>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告訴我的話,我都聽到了……”</br> “我沒說話呀!”她愕然地。</br> “你心里說了,你罵我粗魯、野蠻、大膽而危險!最最可惡的是說了那句話,讓你受傷了!說你只是個女人!盼云,我并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話,為什么要當(dāng)高高在上的女神呢?歡迎你回到人間來,你知道嗎?你美好溫存,應(yīng)該是個十足的女人!”</br> 她重重地呼吸,簡直說不出話來。</br> “不多說了,明天晚上我要去電視公司錄影,大概八點(diǎn)鐘錄完,我八點(diǎn)鐘在中視公司門口等你!”</br> “我……”</br> “不要多說!你不來,我就不離開那兒。明晚見!”</br> “喀啦”一聲,電話收了線,她掛斷電話,回過頭來,心里亂糟糟的,腦子里也亂糟糟的。她對室內(nèi)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往樓上走去,才上了兩級樓梯,可慧已像陣旋風(fēng)似的卷到她面前來,一把握住了盼云的手,她笑嘻嘻地、嬌弱弱地、羞怯怯地低問:</br> “他跟你說什么?他跟你說什么?”</br> 盼云站住了,有種做賊被當(dāng)場抓住的感覺。她凝視著可慧,可慧那天真幸福的臉龐上只有甜蜜的羞澀。</br> “他跟你談我嗎?”她渴望地低問。</br> “是……是的。”盼云囁嚅著,“他說,他約你明天下午去咖啡廳,你們——要去哪兒?”</br> “杏林。”</br> “哦,”她頓了頓,“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我要打個電話告訴他歌譜的事。”</br> “好。”可慧立即報出了電話號碼。一面熱心地、懇求地說,“你要幫他啊,他要上電視呢!”</br> 盼云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往樓上走,可慧緊拉著她的手,也跟著上了樓。當(dāng)樓下的人都看不見了,當(dāng)她們走進(jìn)了盼云的臥房,可慧才忽然關(guān)上房門,忽然小鳥依人般鉆進(jìn)盼云懷里,抱著盼云的腰一陣旋轉(zhuǎn),她輕笑著說:</br> “小嬸嬸,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怎么辦?”</br> 盼云怔在那兒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滿陽光的臉龐,她美麗的眼珠閃著光彩,她低聲地、輕柔地,仿佛被幸福漲滿必須要人分享似的,她紅著臉說:</br> “小嬸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愛他!我全心全心全心地愛他!我會嫁給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