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br>　　畢業(yè)考，像一陣風(fēng)似的過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后一張考卷，輕輕呼出一口氣。“再見了！中學(xué)！”她心中低喊著，這是中學(xué)里最后一張考卷了，她沒有愛過中學(xué)生活，相反地，她詛咒中學(xué)，詛咒課本，也詛咒過老師。可是，當(dāng)她把這最后一張考卷交到講臺上，她竟感到一陣茫然和凄惶。畢業(yè)了，未來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試場，她望著滿操場耀眼的陽光發(fā)愣。在不遠(yuǎn)的樹蔭下，程心雯正指手畫腳地和何淇談著什么，看到江雁容出來，就跳過來抓著江雁容的手臂一陣亂搖，嘴里大嚷著：</br>　　“你看怎么辦？我把草履蟲的圖畫成了變形蟲，又把染色質(zhì)和染色體弄成一樣?xùn)|西，細(xì)胞的構(gòu)造畫了個亂七八糟，連細(xì)胞核都忘記了，我以為絕不會考什么受精，偏偏它又考出來了，那一題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這次生物一定不會及格了。”</br>　　“你把我的手臂都搖斷了！”江雁容慢吞吞地說，掙開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會及格，畢業(yè)考就是這么回事，不會讓我們不畢業(yè)的！”</br>　　“可是我一定不會及格嘛，我自己算了，連二十分都沒有。”</br>　　“充其量補考！”江雁容說，一面向操場的另一頭走去。</br>　　“喂喂，你到哪里去？”程心雯在她身后大喊。</br>　　“上樓，收拾書包！”江雁容說。</br>　　“喂，你別走。”程心雯趕上來，拉住她的手說：“現(xiàn)在考完了，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wù)劇！?lt;/br>　　江雁容站住了，望著程心雯的眼睛說：</br>　　“程心雯，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你最好別和我談什么，假如你們對我有什么猜測，你們就盡量去猜吧，我是沒有什么話好說的。”她顯得凄惶無助，眼睛中充滿了淚水。</br>　　程心雯怔住了。“怎么，你……江雁容，別這樣，我一點惡意都沒有，現(xiàn)在亂七八糟的傳言那么多，真真假假，連我也糊涂了，我真怕你會上了別人的當(dāng)！”</br>　　“上誰的當(dāng)？”江雁容問。</br>　　“康南！”</br>　　“康南？”</br>　　“嗯，我怕他是個偽君子！怕他那個好老師的外表都是偽裝，但是，我并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訴我一聲，康南并沒有和你談戀愛，我就放心了。”</br>　　“我沒有什么話好說！”江雁容說，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子，向校園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兒，然后恨恨地跺了一下腳。</br>　　“康南，你是個混蛋！”她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br>　　江雁容跑進(jìn)了校園里，一直沖到荷花池的小橋上，她倚著欄桿，俯下頭，把頭埋在手心里。</br>　　“天哪，這怎么辦？”</br>　　在小橋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鐘，她發(fā)現(xiàn)許多在校園中散步的同學(xué)都在好奇地注視她。荷花池里的荷花又都開了，紅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記得去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一年，真快！但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br>　　離開荷花池，她茫然地走著，覺得自己像個夢游病患者。終于，她站住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門口。推開門，她走了進(jìn)去，有多久沒到這房里來了？她計算不清，自從她下決心不連累康南的名譽之后，她沒有再來過，大概起碼已經(jīng)有幾百個世紀(jì)了。她和自己掙扎了一段長時間，現(xiàn)在，她認(rèn)清了，她無從逃避！這段掙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戰(zhàn)爭，而今，她只覺得疲倦和無可奈何。</br>　　一股熟悉的香煙味迎接著她，然后，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沒有脫，床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huán)視著室內(nèi)，桌上凌亂地堆著書本、考卷和學(xué)生的紀(jì)念冊。地上散布的全是紙屑和煙蒂，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哪里去了？她輕輕地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著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沖過來，于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濕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愿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fā)現(xiàn)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地抽了出來，上面是康南的字跡，零亂地、潦草地、縱橫地布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br>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抽煙？</br>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喝酒？</br>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dāng)，上面寫著：</br>　　你撞進(jìn)我的生命，又悄悄地跑掉，難道你已經(jīng)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莖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br>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著大驚嘆號的句子：</br>　　夢話！夢話！夢話！四十幾歲的人卻在這里說夢話！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shù)數(shù)你有多少白發(fā)？</br>　　然后，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又有一行小字：</br>　　她為什么不再來了？</br>　　江雁容把視線移到康南臉上，呆呆地凝視他。于是，康南的眼睛睜開了，他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睛閉上了。然后，他再度張開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低聲說：</br>　　“渴嗎？要喝水嗎？”</br>　　康南猛地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快，他眩暈地用手按住額角，然后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br>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睛里閃著淚光。</br>　　康南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后仰的頭，猛烈地吻她，她的臉、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發(fā)的頭。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唇，咸而淫。她的眼睛閉著，濕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xì)的，一分一厘地注視，然后輕聲說：</br>　　“你瘦了，只為了考試嗎？”</br>　　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br>　　“不要哭！”他柔聲說。</br>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nèi)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地說。“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地喊。</br>　　“我們走吧，康南，帶我走，帶我遠(yuǎn)離開這些人！”</br>　　康南黯然地注視她，問：</br>　　“走？走到哪里去？”</br>　　“到深山里去！到曠野里去！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br>　　康南苦笑了一下。</br>　　“深山、曠野！我們?nèi)プ鲆叭藛幔砍圆莞鶚淦み€是野獸的肉？而且，哪一個深山曠野是沒有人的？”</br>　　江雁容仰著的臉上布滿淚光，她凝視他的臉，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濕潤的，黑眼睛中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張著，帶著幾分無助和無奈。她輕聲說：</br>　　“那么，我們是無從逃避的了。”</br>　　“是的。”</br>　　“你真的愛我？”她問。</br>　　“你還要問！”他捏緊她的胳膊。</br>　　“你知道你愛我付出多少代價？你知道同學(xué)們會對你有怎樣的評價？你知道曹老頭他們會借機攻擊你？你知道事情一傳開你甚至不能再在這個學(xué)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會說你是偽君子、是騙子、是惡棍……”</br>　　“不要再說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說的情況更糟。不過，我本來就是個惡棍！愛上你就是惡棍。”“康南，”她低低地喊，“康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br>　　他再度擁抱了她。</br>　　“我真想揉碎你，”他說，吻著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個一寸高的小人，裝在我的口袋里。雁容，我真能擁有你嗎？”</br>　　“我告訴你一句話，”江雁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達(dá)成愿望，我還可以死。”</br>　　康南的手指幾乎陷進(jìn)江雁容的骨頭里去，他盯住她的眼睛，嚴(yán)厲地說：</br>　　“收回你這句話！告訴我：無論遭遇什么打擊，你絕不尋死！”“別對我這么兇，”江雁容柔弱地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著不是比死了更痛苦？”</br>　　“那你也要為我痛苦地活著！”康南固執(zhí)地說，“已經(jīng)有一個女人為我而死，我這一生造的孽也夠多了，如果你再講死字，不如現(xiàn)在就分手，我要看著你健康愉快地活著！”</br>　　“除非在你身邊，我才能健康愉快地活著！”</br>　　“雁容，”他注視她，“我越來越覺得配不上你！”</br>　　“你又來說這種沒骨頭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不是康南！”</br>　　“你比我純真，比我有勇氣，你敢愛也敢恨，你不顧忌你的名譽和前途，這些，你都比我強！和你比，我是個渺小而卑俗的人……”有人敲門，康南停止說話，江雁容迅速地從康南身邊跳開，坐到桌前的椅子里。門幾乎立即被推開了，門外，是怒容滿面的程心雯，她嚴(yán)厲地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地對江雁容說：</br>　　“我在樓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這兒！”</br>　　江雁容垂下頭，無意識地?fù)崞揭粋€裙褶。</br>　　程心雯“砰”地關(guān)上房門，直視著康南，坦率地說：</br>　　“老師，你怎么能這樣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兒！”</br>　　康南不知說什么好，他默然地望著程心雯，這是個率直的女孩子，她帶來了現(xiàn)實！</br>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來。</br>　　“程心雯，我們出去談?wù)劊　?lt;/br>　　“我不要和你談了！”程心雯憤憤地說：“你已經(jīng)中了這個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生氣，你們！真是一對璧人！江雁容，你是個大糊涂蟲！你的頭腦跟聰明到哪里去了？老師，我一直最敬佩你，現(xiàn)在我才看清你是怎么樣的人！”她沖出房門，又把門“砰”地帶上。一時，室內(nèi)充滿了寂靜，然后，康南在床上坐下來，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發(fā)泄地把它折成兩段。江雁容注視著他，他的臉色蒼白郁憤，那支鉛筆迅速地從兩段變成了四段，又從四段變成了八段。</br>　　江雁容站起身來靜靜地走到康南面前：</br>　　“老師，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再見！”</br>　　“你要怎么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br>　　“我要離開你！”江雁容平靜而堅決地說。掙出了康南的掌握，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br>　　“等一下，雁容！”康南喊。</br>　　“老師，再見！”江雁容打開門，又很輕很輕地加了一句，“我愛你，我永遠(yuǎn)愛你。”她迅速地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向校園的方向跑去。</br>　　畢業(yè)考后一星期，學(xué)校公布了補考名單，江雁容補考數(shù)學(xué)物理，程心雯補考生物。又一星期，畢業(yè)名單公布了，她們?nèi)w順利地跨出了中學(xué)的門檻。六月初，畢業(yè)典禮在學(xué)校大禮堂舉行了。</br>　　她們魚貫地走進(jìn)大禮堂，一反平日的嘈雜吵鬧，這天竟反常的安靜。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禮堂的兩個門口，維持秩序。小教官默默地望著這群即將走出學(xué)校的大女孩子，和每個學(xué)生點頭微笑。老教官也不像平日那樣嚴(yán)肅，胖胖的臉上有著溫柔的別情，她正注視著走過來的程心雯，這調(diào)皮的孩子曾帶給她多少的麻煩！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著說：</br>　　“教官，仔細(xì)看看，我服裝整不整齊？”</br>　　教官打量了她一番，詫異地說：</br>　　“唔，學(xué)號，好像是真的繡的嘛！”</br>　　“昨天開夜車?yán)C起來的！”程心雯說，有點臉紅。</br>　　老教官望著那個繡得亂七八糟的學(xué)號，竟感到眼眶發(fā)熱。程心雯又走到小教官面前，做了個鬼臉，低聲說：</br>　　“李教官，請吃喜酒的時候別忘了我！”</br>　　小教官的臉一紅，罵著說：</br>　　“畢業(yè)了，還是這么頑皮！”說著，她望著那慢慢走來的江雁容說：“江雁容，快一點！跑不動嗎？”</br>　　江雁容回報了她一個沉靜的微笑，她呆了一下。“如果我是個男老師，我也會愛上她！”她想，對于最近的傳聞有些相信了。</br>　　畢業(yè)典禮，和每年的開學(xué)式、休學(xué)式類似，校長報告，訓(xùn)導(dǎo)主任、教務(wù)主任、事務(wù)主任……訓(xùn)話，老師致辭……可是，這天的秩序卻分外好，學(xué)生們都靜悄悄地坐著，沒有一點聲音。比往日開學(xué)休學(xué)式多了一項，是在校學(xué)生致歡送辭，和畢業(yè)生致答辭。都完了之后，肅穆凄切的鋼琴響了起來，全體同學(xué)都站起身，準(zhǔn)備唱畢業(yè)歌，江雁容輕輕對周雅安說：</br>　　“我從沒有愛過中學(xué)生活，可是，今天我卻想哭。”</br>　　“我有同感。”周雅安說，“我想，中學(xué)還是我們的黃金時代，這以后，我們不會像中學(xué)時那樣天真和純潔了。”</br>　　畢業(yè)歌響了起來：</br>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br>　　筆硯相親，晨昏歡笑，奈何離別今朝。</br>　　世路多歧，人海遼闊，揚帆待發(fā)清曉，</br>　　誨我諄諄，南針在抱，仰瞻師道山高。……</br>　　歌聲里，她們彼此注視，每人都凝注了滿眶熱淚。</br>　　畢業(yè)之后，她們最忙的一段時間開始了，再有一個多月，就是聯(lián)合考試的日子。這些學(xué)生們都鉆進(jìn)了書本里，拼命地念，拼命地準(zhǔn)備，恨不得在一個多月內(nèi)能念完全天下的書。有的學(xué)生在家里念，也有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里念，反正，這一個半月，她們與書本是無法分開的，哪怕是吃飯和上廁所，也照樣一卷在握。</br>　　江雁容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也關(guān)在書堆里。周雅安天天來陪她一起念。一天，周雅安來了，她們在一起溫習(xí)地理。研究完了一個問題之后，周雅安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給江雁容，江雁容看上面寫的是：“小徐昨天和那個女孩子訂婚了，愛情，豈不可笑！”</br>　　江雁容抬起頭來，望著周雅安，周雅安又寫了幾個字給江雁容，寫的是：</br>　　“不要和我談，現(xiàn)在什么都別談，考完大學(xué)再說！”</br>　　然后，她望著課本說：“你再講一遍，蘇伊士運河和巴拿馬運河縮短的航程。”</br>　　江雁容繼續(xù)注視著周雅安，低聲說：</br>　　“你怎么能這么平靜？”</br>　　“我平靜？”周雅安拋掉了書，站起身子，在室內(nèi)繞了個大圈子，然后把手放在江雁容肩膀上，冷笑著說，“江雁容，我想明白了，愛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世界上永遠(yuǎn)不會有真正持久的愛情，如果你對愛情認(rèn)真，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以后，看吧，我再也不這么傻了，我已想透了，看穿了！”</br>　　“你不能一概而論……”</br>　　“算了，算了，”周雅安憤憤地說，“我勸你也別認(rèn)真，否則，有得是苦要吃……”</br>　　“別說了，媽媽來了！”江雁容及時下了一句警告。就把頭俯在書本上，周雅安也拾起書，用紅筆有心沒心地在書上亂勾。江太太果然來了，她望了江雁容和周雅安一眼，就穿過房間到廚房去倒開水。江雁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倒開水，不過是借此來看看她們有沒有念書而已。江太太倒完水，又穿過房間走了。江雁容猜想，她大概已經(jīng)聽到了一些她們的談話，她在紙上寫了幾句話遞給周雅安：</br>　　“念書吧，免得媽媽再到房間里來打轉(zhuǎn)！”</br>　　“你媽媽太精了！”周雅安寫。</br>　　“她就怕我考不上大學(xué)，如果我真失敗了，就簡直不堪設(shè)想了！”江雁容寫，對周雅安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微笑。</br>　　這一天終于來了，對江雁容而言，那真像一場噩夢。坐在那堅硬的椅子上，握著一支鋼筆，聚精會神地在卷子上填下自己的命運。那些白襯衫黑裙子的同學(xué)，那些鉛印的考卷，監(jiān)考先生的眼睛，散在走廊上的書本，考試前及結(jié)束時的鐘聲，考完每一節(jié)之后的討論答案……這一切一切，像是紊亂，又像簡單，像是模糊，又像清晰，反正，都終于過去了。</br>　　大專聯(lián)考后的第二天早晨，扛雁容在曉色中醒來。她用手枕著頭，望著帳頂發(fā)呆。她簡直不敢相信，準(zhǔn)備了那么久的考試，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的動詞了。多少的奮斗，多少的努力，多少的掙扎，都只為了應(yīng)付這兩天，現(xiàn)在這兩天已經(jīng)過去了。不需要再一清早爬起來念書，不需要在桌子上堆滿課本、筆記、參考資料，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有準(zhǔn)備……這好像是十分奇妙的。她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帳頂，連表都不想看，時間對她已不重要了。可是，她并沒有像預(yù)期的那樣輕松，反而有一種空空洞洞、茫然若失的感覺。一個多月來，她把精神貫注到書本上，而今，突然的輕松使她感到迷失。她翻了一個身，把頭埋在枕頭里，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低低地叫著：</br>　　“康南，康南，康南！”</br>　　她坐起來，懶洋洋地穿衣服，下床，梳洗，吃早飯，心中那個小聲音繼續(xù)在叫著：</br>　　“康南，康南，康南。”</br>　　早飯桌上，江太太望著江雁容，一個多月來，這孩子更瘦了，看起來輕飄飄的。臉色太蒼白，顯得眼睛特別黑。江太太關(guān)心地說：“雁容，考完了，今天去找周雅安玩玩吧！”接著，她又不放心地問：“你自己計算一下，到底有把握拿到多少分？”</br>　　“喔，媽媽，”江雁容說，“別再談考試了，現(xiàn)在，我連考了些什么題目都忘光了！”</br>　　江太太看看她，心里的不滿又升了起來，這孩子一點都不像江太太年輕的時候，記得她以前考過試，總要急急忙忙計算自己的分?jǐn)?shù)的。</br>　　吃完了早飯，江雁容望著窗外的太陽光發(fā)愣，有點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心里那個小聲音仍然在叫：“康南，康南，康南，康南！”叫得她頭發(fā)昏，心里沉甸甸的。“我有許多事要做，”她腦中紛亂地想著，“要整理一下書籍，把課本都收起來，要把幾本愛看的詩集找出來，要去做幾件衣服，要……”這些紛亂的思想到最后，卻和心中的小聲音合而為一了。“康南，康南，康南！”她嘆了口氣，走到玄關(guān)去穿鞋子，一面向母親交代：</br>　　“媽，我去找周雅安。”</br>　　“好吧，該散散心了，”江太太說，“回不回來吃午飯？”</br>　　“不一定，別等我吧！”</br>　　一走出大門，她的意志、目標(biāo)都堅定了！她迫不及待地向?qū)W校的方向走，心里的小聲音變成了高聲大叫，她快快地邁著步子，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一個渴望上：“康南！”</br>　　走進(jìn)校門，校園里的花向她點著頭。“好久不見！”她心中在說，走過校園，穿過那熟悉的小樹林，她茫然四顧，這正是暑假，學(xué)校里竟如此冷冷清清！荷花池里的花盛開著，橋欄桿上沒有學(xué)生。她走進(jìn)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個胖胖的教務(wù)主任正從康南房里出來，她和教務(wù)主任打了個照面，她行了禮，教務(wù)主任卻愣了一下，緊盯了她一眼，點點頭走開了。“大概又來接頭下學(xué)期的排課問題，下學(xué)期的高三，不知道哪一班能搶到他！”她想著，停在康南的門外。她的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血向腦子里集中。“P阿，康南！”她低低地念著，閉起眼睛，做了個深呼吸，敲了敲房門。</br>　　門立即打開了，江雁容張開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康南，康南的眉毛向上抬，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然后，他伸手把她拉了進(jìn)來，把門在她身后闔上。她的身子靠在門上，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的頭上，帶著微微的顫抖，從她面頰上撫摸過去。她張開嘴，低低地吐出三個字：</br>　　“你好嗎？”</br>　　他把手支在門上，望著她，也低低地說：</br>　　“謝謝你還記得我。”</br>　　聽出話中那份不滿，她把眼光調(diào)開，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語。</br>　　“考得怎樣？”他問。</br>　　“不要談考試吧！”</br>　　她審視他。他的臉色憔悴，雙頰瘦削，但眼睛是灼灼逼人的。他們彼此注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倒進(jìn)了他的懷里，把頭靠在他寬寬的胸膛上，兩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他撫弄她的短發(fā)，這樣，又站了好一會兒，她笑了，說：</br>　　“康南，我們是兩個大傻瓜！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永遠(yuǎn)沒有辦法讓自己離開你的，我認(rèn)了！不管我?guī)Ыo你的是什么，也不管你帶給我的是什么，我再不強迫自己離開你了！我準(zhǔn)備接受一切打擊！”</br>　　“你是個勇敢的小東西！也是個矛盾的小東西！”康南說，讓她坐在椅子里，倒了杯茶給她。“等到明天，你又會下決心不到我這兒來了！”</br>　　“我現(xiàn)在明白了，這種決心是無用的。除非有一個旋乾轉(zhuǎn)坤般的大力量，硬把我們分在兩個星球里，要不然，我沒辦法離開你。”</br>　　“或者，這旋乾轉(zhuǎn)坤般的大力量就要來了！”康南自言自語地說，燃起了一支煙。</br>　　“你說什么？”</br>　　“沒有什么，”康南把手蓋在她的手上，望著她：“本來，你只有三磅半，現(xiàn)在，連三磅半都沒有了！”</br>　　“考試嘛，天天開夜車！”</br>　　“是嗎？”“還有，我要和自己作戰(zhàn)，一段大戰(zhàn)爭！”她抬頭看看他，突然抓緊了他的手，“康南，我想你，我想你，我真想你！”</br>　　康南調(diào)開了眼光，深深地吸了口煙。他臉上有種郁悶的神情，他捏緊江雁容的手，捏得她發(fā)痛。然后，他拋開她的手，站起身子，像個困獸般在室內(nèi)兜了一圈，終于站定在江雁容面前，說：</br>　　“如果我比現(xiàn)在年輕二十歲，我可以天天到你門外去守著你，你不來看我，我可以闖了去找你。可是，現(xiàn)在，我必須坐在房里等，等等等。不知道你哪一天會發(fā)慈悲，不知道你是下一分鐘，或再下一分鐘，或明天后天會來？或者永不再來？我從沒有向命運祈求過什么，但我現(xiàn)在祈求，祈求有資格愛你和被你愛！”</br>　　“不要談起資格問題，要不然又是老問題，”江雁容說，“你愛我，想我，這就夠了！”</br>　　“可是，不要以為我希望你來，我并不希簞你來！”</br>　　“怎么講？”</br>　　“你來了我們就只好一起往火坑里跳，你不來，才是救了我和你！”“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往火坑跳？”</br>　　“好吧，我們跳吧！”康南托起她的下巴，“我早已屈服了！如果我能有你，我什么都不要！”</br>　　“你還要的，要你的煙和酒！”</br>　　“如果你要我戒，我也可以戒！”</br>　　“我不要你戒，”江雁容搖搖頭，“我不剝奪你的快樂！”</br>　　康南凝視著她。“你會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妻子！”</br>　　聽到“小妻子”三個字，江雁容的臉紅了。康南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張紙來，遞給江雁容說：</br>　　“你知道不？你考了兩天試，我也考了兩天！”</br>　　江雁容看看那張紙，那是一張大專聯(lián)考的時刻表，在每一門底下，康南都用紅筆打了個小勾，一直勾到最后一門，最底下寫了四個字“功德圓滿”。</br>　　“這是做什么？”</br>　　“我坐在這里，一面抽煙，一面看表，等到表上的時間告訴我你的考試下課了，我就在這一門底下打一個記號，你考一門，我打一門，直到最后，你考完了，我也挨完了！”</br>　　“你真——”江雁容搖搖頭，“傻氣！”</br>　　康南的手指從她鼻子上滑下去。</br>　　“雁容，你真有勇氣跟著我？那要吃許多苦，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金錢、地位、青春！全沒有，跟著我，是只有困苦……”</br>　　“我只要你！”江雁容打斷他。</br>　　“你也還要的，要三間茅屋，要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深山！”</br>　　“有你，我連茅屋都不要！”</br>　　“跟著我去討飯嗎？我拿著碗走在前面，你拿著棍子在后面幫我打狗！”</br>　　“行！跑遍天涯，四處為家，這滋味也不錯！”</br>　　“雁容——你真傻！”</br>　　他們彼此注視，都笑了。江雁容走到窗子前面，望著外面的幾枝竹子發(fā)了一陣呆，又抬頭看著窗外的藍(lán)天和那飄浮著的白云，說：</br>　　“在我小的時候，媽媽忙著照顧弟弟妹妹，就搬一張椅子放在窗口，讓我坐在上面。我會注視窗外，一坐好幾小時。”</br>　　“那時候，你的小腦袋里想些什么呢？”康南問。</br>　　“想許許多多東西，想窗外多可愛，希望自己變成一只小鳥，飛到窗子外面去。”她嘆了口氣，“一直到現(xiàn)在，我對窗外還是有許多遐想。你看，窗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遼闊，那外面有我的夢，我的幻想。你知道，一切‘人’和人的‘事’，都屬于窗子里的，窗外只有美、好，和自然，在窗外的世界里，是沒有憂愁，沒有煩惱的。”她把頭靠在窗檻上，開始輕輕地哼起一個兒歌：</br>　　望望青天高高，</br>　　我愿變只小鳥，</br>　　撲撲翅膀飛去，</br>　　飛向云里瞧瞧i……</br>　　康南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感嘆地說：</br>　　“那么，你所謂的‘窗外’，只是個虛無縹渺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是嗎？”</br>　　“大概是，”江雁容說，轉(zhuǎn)過頭來，深深地望著康南，“不過，我始終在追求著這個境界。”</br>　　“可憐的雁容，”康南搖搖頭，“你可能永遠(yuǎn)找不到這境界。”</br>　　“那么，我會永遠(yuǎn)守著窗子，望著窗外。”</br>　　時間溜得很快，只一會兒，中午來了。江雁容嘆息著說：</br>　　“我要走了，我還要去看看周雅安。”</br>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br>　　在一個學(xué)校附近的小館子里，他們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康南破例沒有喝酒。吃完飯，康南把江雁容送到公共汽車站，扛雁容說：</br>　　“下午，一定會有很多同學(xué)來看你，做個好老師也不簡單！”</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好老師了！”康南笑了一下。</br>　　“哦，今天教務(wù)主任來跟你商量排課嗎？我看到他從你房里出來！”</br>　　“排課？”康南笑笑，“不，他來，請我卷鋪蓋。”</br>　　“怎么？”江雁容大吃一驚。</br>　　“別緊張，我早就想換個環(huán)境了，他說得也很婉轉(zhuǎn)，說學(xué)校可能要換校長，人事大概會有變動……我不是傻瓜，當(dāng)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就走吧，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又何必一定待在這個學(xué)校！”康南故作輕松地說。</br>　　“那么，你……”</br>　　“這些事，你別操心”康南說，“車來了，上車吧！”</br>　　“可是，你到哪里去呢？”</br>　　“再說吧！上不上車？”</br>　　“我明后天再來！”江雁容說，上了公共汽車。</br>　　康南站在那兒，目送公共汽車走遠(yuǎn)，茫茫然地自問了一句：“是的，我到哪里去呢？”他明白，這只是打擊的第一步，以后，還不知道有多少的打擊將接踵而至呢！“當(dāng)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你真能跟我討飯嗎？”他心中默默地問著，想著江雁容那纖弱的身子和那輕靈秀氣的臉龐，覺得在她那脆弱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無比堅強的心。</br>　　大專聯(lián)考后的一星期，程心雯來找江雁容一起去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她們在街頭漫步走著，江雁容知道程心雯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說，而在暗中準(zhǔn)備招架。果然，程心雯開始了，劈頭就是一句：</br>　　“江雁容，康南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值得你愛？”</br>　　江雁容愣了一下，程心雯立即接下去說：</br>　　“你看，他的年齡比你大那么多……”</br>　　“我不在乎他的年齡！”</br>　　“江雁容，我看你傻得可憐！告訴你，他根本不可能愛上你！”</br>　　“不可能？”</br>　　“他對你的感情絕不是愛情，你冷靜地想一想就會明白，他是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飽經(jīng)世故，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動情的！他只是因為孤獨寂寞，而你引起了他的興趣，這種感情并不高尚……”</br>　　“不要再講下去！”江雁容說，奇怪那粗率的程心雯，居然能這樣分析事情。</br>　　“你怕聽，因為我講的是實情。”程心雯緊盯著她說，“事實上，你連你自己都不了解，你對康南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愛情，你只是一時的……”</br>　　“我知道你要說的，”江雁容打斷她，“我只是一時的迷惑，是不是？這不叫愛情，這只是一個少女的沖動，她以為這就是戀愛了，其實她還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這個男人只使她迷惑，總有一天，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愛他！程心雯，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些？”</br>　　程心雯懊惱地望了江雁容一眼，憤憤地說：</br>　　“你明白就好了！你的生活太嚴(yán)肅，小說看得太多了，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思想，”江雁容代她接了下去，嘲諷地說，“生活中又沒有什么男朋友，于是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我就以為是珍寶，對不對？”程心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半天后才說：</br>　　“我真不知道康南什么地方迷住了你！你只要仔細(xì)地看看他，就會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缺點，他那么酸，那么道學(xué)氣，那么古板……”</br>　　“這些，見仁見智，各人欣賞的角度不同。程心雯，你不要再說了，你的意思我了解，如果我能夠自拔，我絕對不會沉進(jìn)這個漩渦里去，可是，現(xiàn)在我是無可奈何的，我努力過，也掙扎過，我和自己作過戰(zhàn)，但是我沒有辦法。程心雯，你不會懂的！”</br>　　“江雁容，”程心雯沉住臉，顯得少有的誠懇和嚴(yán)肅，語重心長地說，“救救你自己，也救救康南！你應(yīng)該理智一點，就算你們是真正地戀愛了，但這戀愛足以毀掉你們兩個人！昨天我去看過康南，他已經(jīng)接了省立x中的聘書，馬上就要搬到省立x中去了。全校風(fēng)風(fēng)雨雨，說他被趕出xx女中，因為他誘惑未成年的女學(xué)生。幾年來，康南不失為一個好老師，現(xiàn)在一步走錯，全盤完蛋，省立x中是不知情，如果知道了，也不會聘用他。而你呢，你知不知道同學(xué)們把你講得多難聽，你犯得著嗎？這些都不談吧，你自己認(rèn)為你們有什么好結(jié)果？你媽媽一天到晚盼望你做女博士，拿諾貝爾獎金，出國留學(xué)，要不然嫁個年輕有為有成就的丈夫，她會允許你和康南結(jié)婚？一個結(jié)過婚，有孩子的小老頭？事情一鬧開，你媽媽的脾氣，一定會弄得滿城風(fēng)雨，江雁容，仔細(xì)想想看，后果如何？你父親在學(xué)術(shù)界也是有名的人，你千萬小心，弄得不好，連你父親的名譽都要受影響！江雁容，理智一點，只要你不去找他，他是沒有辦法找你的，逃開這個人吧！逃開他的魔掌！”</br>　　“不要這么說，你把他看成魔鬼？”</br>　　“他糊涂到跟你談戀愛的地步，他就是魔鬼！”</br>　　“可是，愛情是沒有罪的……”</br>　　“這樣的愛情就是有罪！”程心雯斬釘截鐵地說，“江雁容，我和你講這些是因為我跟你好，你不要再糊涂了，下一個決心，從今天起不要去看他！”</br>　　江雁容茫茫然地看了程心雯一眼，凄苦地?fù)u了搖頭：</br>　　“程心雯，我辦不到！”</br>　　“你……”程心雯氣得瞪大了眼睛，“簡直是不可救藥！”</br>　　江雁容望著地下，默默無言地咬著手指甲。程心雯看了她好一會，氣呼呼地說：</br>　　“好吧，我等著看你栽筋斗，等著看康南身敗名裂！等著看你們這偉大的戀愛的結(jié)局！”</br>　　說完，她招手叫住一輛流動三輪車，價錢也不講就跳上了車子，對江雁容揮揮手說：</br>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個大糊涂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遠(yuǎn)，禁不住閉上眼睛，在路邊站了幾秒鐘，直到有個男學(xué)生在她身邊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她才驚醒過來。轉(zhuǎn)過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個同情她，了解她的人。“我錯了嗎？或者，只有戀過愛的人才知道戀愛是什么！”她想。滿腹凄惶無助的情緒，在周雅安門口停了下來。還沒有敲門，她就聽到一陣吉他的聲音，其中還伴著周雅安那磁性而低柔的歌聲，江雁容把背靠在墻上，先傾聽她唱的歌：</br>　　寒鴉已朦朧入睡，</br>　　明月高懸云外，</br>　　映照幽林深處，</br>　　今宵夜色可愛！朔風(fēng)如在嘆息，對我額上吹襲，溪水依舊奔流，朋友，你在哪里？</br>　　江雁容伸手敲門，吉他的聲音停了。開門的是周雅安自己，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睡袍，攔腰系了根帶子，頭發(fā)用一條大手帕包著，額前拂著幾綹亂發(fā)，一副慵慵懶懶的樣子。江雁容到了她房里，她微微一笑說：</br>　　“就猜到是你！要不要聽我彈吉他？我彈一個吉普賽流浪者之歌給你聽！”說著，她像個日本人似的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抱著吉他，輕輕地彈弄了起來。扛雁容坐在她對面，用手抱住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呆呆地聽。周雅安一面彈，一面說：</br>　　“看你又是一肚子心事！”</br>　　“嗯，”江雁容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周雅安，我到底該怎么辦？”</br>　　周雅安望望她，笑了笑，在弦上亂拂了一陣說：</br>　　“怎么辦？一起玩玩，等玩厭了就分手，就是這樣，什么事值得那樣嚴(yán)重？愛情不過是個口頭說說的東西而已，對它認(rèn)真才是傻瓜呢！”“這是你的論調(diào)嗎？”江雁容皺著眉問。</br>　　“是呀，有什么不對嗎？告訴你，及時行樂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別的都去他的！世界上不會有持久的愛情，你別急，包管再過三天半，你也不會喜歡康南了！”</br>　　江雁容凝視著周雅安，后者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勁兒，自管自地?fù)芘傧遥亲永锖咧琛?lt;/br>　　“周雅安，你變了！”江雁容說。</br>　　“是嗎？”周雅安問，又笑了笑，“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十年后，我們還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呢！現(xiàn)在你在這兒為愛情煩惱，十年后，你可能有一大堆兒女。假如我們再碰到了，你會聳聳肩說：‘記不記得，周雅安，我以前還和康南鬧過戀愛哩！’”</br>　　江雁容站了起來，生氣地說：</br>　　“我們現(xiàn)在是話不投機了！我看我還是告辭的好！”</br>　　周雅安跳起來，把吉他丟在一邊，按住江雁容說：</br>　　“坐下來！江雁容！”她的臉色變了，望著江雁容，嘆了口長氣說：“江雁容，我說真話，勸你別認(rèn)真，最聰明的辦法，是和康南分手！”</br>　　“你現(xiàn)在也這樣說嗎？一開始，你是贊成的！”</br>　　“那是那個時候，那時我沒想到阻力這么多，而且那時我把愛情看得太美了。江雁容，記不記得一年前，我們在學(xué)校的荷花池邊談話，你還說愛情不會到你身上來，曾幾何時，你就被愛情弄得昏頭昏腦了。我覺得，走進(jìn)愛情就走進(jìn)了痛苦，那時候的你比現(xiàn)在幸福！江雁容，你曾勸我和小徐分手，當(dāng)小徐折磨我的時候，你說這次戀愛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記得嗎？現(xiàn)在，我用你自己的話來勸你，和他分手吧，將來有一天，你會再開始一段戀愛的。”</br>　　“永遠(yuǎn)不會！”江雁容說，“我這一生永不可能再愛一個人像愛他這樣。”</br>　　周雅安點了點頭。</br>　　“我了解，”她輕聲說，“可是，這段戀愛會帶給你什么呢？我只能勸你把戀愛看淡一點，在問題鬧大以前，把這段戀愛結(jié)束吧！我聽到許多人談?wù)撃悖v得不堪入耳，至于康南，更被罵得狗血噴頭。這件事你媽媽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更不曉得會鬧成什么樣子呢！江雁容，相信我的話，只有幾個月，你就會把這件事忘記了。你看，我的戀愛的夢已經(jīng)醒了，你也該醒醒了！”</br>　　“可是，你還在愛他，還在想他，是不是？”</br>　　“不！”周雅安憤憤地說，“我只恨他！”</br>　　“你恨他是因為你愛他，如果你不愛他，也不會恨他了！”</br>　　“管他呢！”周雅安挑挑眉毛，“反正，我的戀愛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如果為大局著想，也該快刀斬亂麻，及時自拔！”</br>　　江雁容呆望著榻榻米上的吉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半天，周雅安問：</br>　　“你在想什么？”</br>　　“我在想，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解脫。”</br>　　“什么辦法？”</br>　　“死！”</br>　　“別胡說了！”周雅安望了她一眼，“等進(jìn)了大學(xué)，新的一段生活開始了……”</br>　　“大學(xué)！”江雁容叫，“大學(xué)還是未知數(shù)呢！”</br>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十分美好，月光正灑在大地上。周雅安又在撥弄著琴弦低唱了：“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br>　　“一首好歌！”她想。望著月光發(fā)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