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br> 這是大學(xué)聯(lián)考發(fā)榜的前一天。</br> 江雁容在室內(nèi)踱來踱去,坐立不安。明天,她的命運(yùn)要決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考上,也不相信自己會落榜,這種懸而未決的局面使她焦躁。江太太正在畫畫,江雁容的不安感染了給她,一連畫壞了三張紙。她望著江雁容,后者臉上那份煩躁使她開口了:</br> “別在房里跑來跑去,反正明天什么都知道了!”</br> “嗯,”江雁容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突然說,“媽,我出去一下。”“又要出去?”江太太狐疑地望著江雁容,“你每天都往外跑,到底出去做什么?”</br> “找周雅安嘛!”江雁容說。</br> “每天找周雅安?你和周雅安有些什么談不完的話?為什么總是你去找她她不來找你?”江太太問,銳利地望著江雁容,近來,江雁容的行動使她滿肚子的懷疑。</br> “就是那些話嘛,我找她看電影去。”</br> “又看電影?你到底看了多少場電影?”</br> “媽媽怎么回事嘛,像審犯人似的!”江雁容撅著嘴說。</br> “雁容,”江太太說,“前兩天,在省立X中教書的胡先生說是在X中看到你,你去做什么?”</br> 江雁容的心猛跳了起來,但她平靜地說:</br> “哦,我和周雅安一起去看了一次康南,就是我們的導(dǎo)師,他現(xiàn)在轉(zhuǎn)到省立X中去教書了!”</br> “你常去看他嗎?”江太太緊盯著江雁容問。</br> “沒有呀,”江雁容臉在發(fā)燒,心跳得更厲害了,她把眼睛轉(zhuǎn)開,望著別處支吾地說,“只去了一兩次。”</br> “雁容,”江太太沉著臉說,“一個女孩子,對自己的行為一定要小心,要知道蜚短流長,人言可畏。康南是個男老師,你是個女學(xué)生,常到他房間里去會給別人講閑話的。當(dāng)然我知道康南是個正經(jīng)的好老師,但是嫌疑不能不避。上次我聽隔壁劉太太說,不知道是你們女中還是雁若的女中里,有個男老師引誘了女學(xué)生,鬧得很不像話。你看,一個女孩子要是被人講了這種閑話,還做不做人呢?”</br> 江雁容咬著下嘴唇,偷偷地看了江太太一眼,臉上燒得滾燙。從江太太的神色里,她看出母親還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事,她故意踩了一下腳說:</br> “媽媽跟我說這些,好像我做了什么……”</br> “我不是說你做了什么,我只是叫你小心!你知道人的嘴巴是最壞的!我是愛護(hù)你,你就跟我瞪眼睛跺腳!”江太太有點生氣地說。</br> “我不過說了句要去找周雅安,媽媽就跑出這么一大套話來。”江雁容低低地說。</br> “好吧,你去吧!”江太太一肚子的不高興,“反正,在家里是待不住的!這個家就是丈夫兒女的旅館,吃飯睡覺才會回來,我是你們燒鍋煮飯的老媽子!”</br> 江雁容在椅子里一坐,撅著嘴說:“好了,不去好了!”</br> “去吧!”江太太說,“不去我又要看你一個下午的臉色!把孩子帶大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處!你要去就去吧,還發(fā)什么呆?晚上早點回來!”</br> 江雁容遲疑了一下,終于走到玄關(guān)去穿上鞋子,直到走出大門,她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父親的一個朋友胡先生也在省立x中教書。自從康南搬到省立x中之后,她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去一次,看樣子,這秘密是保不住了!</br> 站在家門口,她猶豫了一下,終于嘆了口氣,選擇了那條到省立x中的路線。她知道她不應(yīng)該再去了,但她不能自已,一種強(qiáng)而有力的吸引力控制了她。她對自己不滿地?fù)u頭,但她仍然向那條路走著,直到她走進(jìn)了x中的大門,又走進(jìn)了教員單身宿舍的走廊,她還在和自己生氣。停在康南門口,她敲了門,心里還在想:“我應(yīng)該回去,我不應(yīng)該到這里來!”但,當(dāng)康南的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這一切的思想都遁走了。</br> 關(guān)上了房門,康南把桌上已經(jīng)泡好的一杯香片遞給江雁容,江雁容接了過來,望著茶杯里的茉莉花問:</br> “你算準(zhǔn)了我今天要來?”</br> “我每天都泡兩杯茶,你不來也像來了一樣,有時弄糊涂了,我會對著你的茶杯說上一大堆話。”</br> 江雁容微微地笑了,默默地端著杯子。康南凝視著她,她的睫毛低垂,眼睛里有一層薄霧,牙齒習(xí)慣性地咬著下嘴唇,這神情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她又有了心事。他拿起她的一只手,扳開她的手指,注視著她掌心中的紋路。江雁容笑笑說:</br> “你真會看手相?我的命運(yùn)到底怎樣?”</br> “不,我看不出來,你的手相太復(fù)雜!”</br> “那一次你看的手相呢?怎么看出那么多?記得嗎?你說我老運(yùn)很好,會享兒女的福。兒女,我和誰的兒女,會是你的嗎?”</br> “你說過,那些都是江湖話!”他把她的手合攏,讓她握成拳,用自己的大手掌握住了她,“小容容,你那么小,但是你比我堅強(qiáng)。”“我不堅強(qiáng),我下過一百次決心不到你這里來,但是我仍然來了!”“我也下過一百次決心,要冷淡你,疏遠(yuǎn)你。”</br> “為什么不呢?”她昂起頭,有一股挑戰(zhàn)的味道。</br> 康南看著她,然后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他的嘴唇輕觸了一下她的,十分溫柔。“我要你,小容,”他低低地說,他的手在發(fā)抖,“我要你。”他用嘴唇從她面頰上擦過去,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半垂,黑眼珠是濕潤的。“告訴我,你永不會屬于別人,告訴我!”</br> “用不著我告訴你,”她低聲說,“你還不知道?”</br> “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怕命運(yùn),很多時候,我們是無法支配命運(yùn)的。”</br> “你認(rèn)為命運(yùn)不會把我判給你?”</br> “是的,因為你太好,我不配!”</br> “誰配呢?如果連你都不配?”</br> “有比我年輕有為有前途的人。”</br> “但是他們不是康南,他們沒有康南的一個毛孔和一個細(xì)胞,他們是他們!”</br> 康南擁緊她,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她被動地仰著頭,眼淚從她眼角滑下去。</br> “你又哭了。”</br> “我知道,我們在說夢話,”她凄苦地微笑,“我不知道我的命運(yùn)是什么,我有預(yù)感,有一大堆的不幸正等著我。”</br> “不會,明天發(fā)榜了,我猜……”</br> “不要猜!我有預(yù)感。康南,我很害怕,真的。”</br>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br> “不要怕,天倒下來,讓我?guī)湍銚危袉幔俊?lt;/br> “只怕你撐不住!”她走開,走到書桌旁邊去,隨手翻弄著桌上的東西,一面低聲說,“媽媽已經(jīng)懷疑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康南,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媽媽,反正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如果風(fēng)暴一定會來,還不如讓它早一點來。”</br> 康南默然不語。江雁容從桌上拿起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打開來看,康南抓住了她的手:</br> “不要看,昨天我不在家,她們從門縫里塞進(jìn)來的條子,沒有什么。”</br> “讓我看!”江雁容說,打開了紙條,筆跡并不陌生,這是兩個同學(xué)寫的:</br> 老師:</br> 這兩天大家都很忙,好久都沒有機(jī)會和您談話了,但您永遠(yuǎn)是我們最尊敬最愛戴的老師。今天來訪,又正逢老師外出,非常遺憾。現(xiàn)在我們有幾個小問題,能否請您為我們解答一下?</br> 一、您認(rèn)為一個為人師表者最值得尊敬的是什么?如果他因一時的沖動而失去了它,是不是非常的可惜?</br> 二、我們有老師和同學(xué)的感情超過了師生的范圍,您對這事有什么感想?那位老師向來是同學(xué)所最尊敬的,而這事卻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您認(rèn)為這位老師是不是應(yīng)該?他有沒有錯誤?假如您是那位老師,您會釆取什么態(tài)度?</br> 三、您認(rèn)為朱自清的《給亡婦》一文,是不是都是虛情假意?</br> 四、您為何離開女中?</br> 老師,我們都不會說話,但我們都非常誠懇,如果這紙條上有不禮貌的地方,請您原諒我們!</br> 敬祝</br> 快樂</br> 兩個最尊敬您的學(xué)生何淇</br> 同上</br> 蔡秀華</br> 江雁容放下紙條,望著康南。她想起以前曾和何淇談起朱自清的《給亡婦》一文,認(rèn)為朱自清有點矯揉造作,尤其最后一段,因后妻不適而不上墳,更顯得他的虛情假意,而今,她們竟拿出朱自清的《給亡婦》來提醒康南的亡妻,這是相當(dāng)厲害的一針。她把紙條鋪平,淡淡地說:</br> “康南,你一生高傲,可是,現(xiàn)在你卻在忍受這些!”</br> “我當(dāng)初沒有要人說我好,現(xiàn)在也不在乎人說我壞!”康南說,把紙條撕碎了。</br> “康南,”江雁容審視著他,“你是在乎的,這張紙條已經(jīng)刺傷了你!”</br> “我不能希望她們能了解我,她們只是些毛孩子!”</br> “大人呢?大人能了解嗎?曹老頭、行尸走肉、唐老鴨,那些人能了解嗎?我的父母會了解嗎?教務(wù)主任、校長了解嗎?這世界上誰會了解呢?康南,你做了老師,有過妻子,又超過了四十歲,所以,你是不應(yīng)該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你應(yīng)該是一塊石頭,如果你不是石頭,那么你就是壞蛋,你就該受萬人唾罵!”</br> 康南不說話,江雁容靠著桌子站著,眼睛里冒著火焰。突然,她彎下腰來,撲在康南的膝上。</br> “康南,我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br> “沒有錯,”康南撫摸著她的后頸,頸上有一圈細(xì)細(xì)的毫毛,“別難過!”</br> “我愿意有人給我力量,使我能離開你!”</br> 他攬緊她,說:“不!”</br> “康南,我有預(yù)感,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br> “我怕你的預(yù)感,你最好沒有預(yù)感。”</br> 他們靜靜地望著,時間消失得很快,暮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室內(nèi)已經(jīng)很暗了。康南開了燈,望著沉坐在椅中凝思的江雁容,問,“想什么?”</br> “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我看著你,你看著我,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做什么,讓兩人的心去彼此接近,不管世界上還有什么,不管別人會怎么說,這多美!”她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假如沒有那些多管閑事的人就好了!他們自以為在做好事,在救我,在幫助我,康南,你不覺得可笑嗎?這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我會被這些救我的人逼到毀滅的路上去,假如我自殺了,他們不知會說什么!”</br> “會罵我!”</br> “如果你也自殺呢?”</br> “他們會說這是兩個大傻瓜,大糊涂蟲,兩個因情自誤的人!”</br> “唉!”她把頭靠在椅背上,嘆了口長氣。</br> “怎么了?”</br> “我餓了!想吃飯。”</br> “走吧,到門口的小館子里去吃一頓。”</br> 江雁容懶懶地站起身來,跟著康南走出校門。在校門口的一個湖南館子里,他們揀了兩個位子坐下。剛剛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聲,接著,里面一個人走了出來,驚異地望著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著頭皮,站起身來說:</br> “胡先生,你也在這兒!”</br> 這就是那個曾看見她的胡先生,是個年紀(jì)很輕的教員,以前是江仰止的學(xué)生。</br> “哦,江小姐,來吃飯?”胡先生問,又看了康南一眼。</br> “這是胡先生,”江雁容對康南說。</br> “我們認(rèn)識,”胡先生對康南打了個招呼,“我們的宿舍只隔了三間房間。”</br> “胡先生吃了嗎?”康南客氣地說,“再吃一點吧!”</br> “不,謝謝!”胡先生對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還有事。”</br> 江雁容目送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頭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寫:“麻煩來了!”然后望望康南,無可奈何地挑了挑眉毛。</br> “該來的總會來,叫菜吧!”</br> “不反對我喝酒嗎?”康南問。</br> “不,我也想喝一點!”</br> “你喝過酒?”</br> “從來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點,人生不知道能醉幾次?今天真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個拼盤,同時給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來后,江雁容抗議地說:</br> “我說過我要喝酒!”</br> “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康南說。</br> “我不管!”她搶過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說:“你知道這是高粱?會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別開玩笑!喝醉了怎么回家?”</br> “別管我!我豁出去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嗎?我現(xiàn)在有萬愁,應(yīng)該十醉才解得開!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子,她對著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從胸口直沖進(jìn)胃里,她立刻嗆咳了起來。康南望著她,緊緊地皺起眉頭:</br> “何苦呢!”他說,拿開了她的杯子。</br> “給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說,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會愛酒,這東西跟喝毒藥差不多,這樣也好,如果我要服毒,先拿酒來練習(xí)!”</br> “你胡說些什么?”</br> “沒有什么,我再喝一點,一點點!”</br> 康南把杯子遞給她。“只許一點點,別喝醉!慢慢喝。”</br>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費(fèi)力地把它咽進(jìn)肚子里去,直皺著眉頭。然后,她望著康南說:</br> “康南,我真的下決心了,我不再來看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br> “是嗎?”康南望著她,她蒼白的臉頰已經(jīng)染上一層紅暈,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br>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這世界上關(guān)心我們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我還是要離開你的。我已經(jīng)毀了半個你,我必須手下留情,讓另外那半個你在省立x中好好地待下去!”</br> “你不是餓了嗎?我叫他們給你添飯來。”康南說。</br> “我現(xiàn)在不餓了,一點都不想吃飯,我胸口在發(fā)燒!”江雁容皺著眉說。</br> “你已經(jīng)醉了!”</br> “沒有醉!”江雁容搖搖頭,“我還可以喝一杯!”</br>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說:</br> “我們都不喝了,吃飯吧!”</br> 吃完飯,江雁容感到臉在發(fā)燒,胸中熱得難受。走出飯館,她只覺得頭昏眼花,不由自主地扶著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說:</br> “何苦來!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鬧上酒來就更難過了!”</br> 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順從地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為她擰了一把手巾拿過來,走到床邊,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著,她的短發(fā)散亂地拂在額前耳邊,兩頰如火,嘴唇紅艷艷地微張著,闔著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手無力地垂在床邊。康南定定地凝視著這張臉龐,把手巾放在一邊。江雁容的睫毛動了動,微微地張開眼睛來,朦朦朧朧地看了康南一眼,嘴邊浮起一個淺笑。</br> “康南,”她低低地說,“我要離開你了!多看看我吧,說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br> “不!”康南說,在床邊坐下來,握緊了她的手,“讓我們從長計議,我們還有未來!”</br> 江雁容搖搖頭。</br> “沒有,你知道我們不會有未來,我自己也知道!我們何必騙自己呢?”她閉上眼睛,嘴邊仍然帶著笑。</br> “媽媽馬上就會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床上,她會撕碎我!”她嘆口氣,睜開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個小女孩,我沒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戰(zhàn)!”她把頭轉(zhuǎn)向床里,突然哭了起來。康南伏下身去吻她。</br> “不要哭,堅強(qiáng)起來!”</br> “我哭了嗎?”她模模糊糊地問。“我沒有哭!”她張開眼睛,“康南,你不離開我嗎?”</br> “不!”</br> “你會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你的妻子。”</br>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br> “不要!”她生氣地扭轉(zhuǎn)頭,“你跟我講別的,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發(fā)生興趣,你不愛我!”</br> “是嗎?”他吻她。“我愛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愛到什么程度!愛得我心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濕潤:“雁容,我愛你!愛你!愛你!”</br> “康南,不要愛我,我代表不幸,從今天起,不許你愛我,也不許任何人愛我!”</br> “雁容!”</br> “我頭痛。”</br> “你醉了。”</br> “康南,”她突然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地望著他,急急地說“你帶我走,趕快,就是今晚,帶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走!我們馬上走!走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趕快,好嗎?”</br> “雁容,我們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地望著江雁容那興奮得發(fā)亮的眼睛。“我們不能憑沖動,我們要吃,要喝,要生存,是不?”“康南,你懦弱!你沒種!”江雁容生氣地說,“你不敢?guī)е姨幼撸闩率拢∧阒皇莻€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康南,你沒骨氣,我討厭你!”</br> 康南站起身來,燃起一支煙,他的手在發(fā)抖。走到窗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對著窗外黑暗的長空噴出去。江雁容溜下床來,搖晃著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扶著頭,緊鎖著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乞求地仰望著他。</br> “我不是存心這么說,”她說,“我不知道在說什么,我頭痛得好厲害,讓我抽一口煙。”</br> 他伸手扶住了她。</br> “雁容,”他輕聲說,“我不能帶你逃走,我必須顧慮后果,臺灣太小了,我們會馬上被找出來,而且,我沒錢,我們能到哪里去呢!”</br> “別談了!”江雁容說,“我要抽一口煙,”她把煙從他手中取出來,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陣嗆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地嘔吐了起來。康南扶住她,讓她吐了個痛快,她吐完了,頭昏眼花,額上全是汗,康南遞了杯水給她,她漱過口,又洗了把臉,反而清醒了許多。在椅子里坐下來,她休息了一段時間,覺得精神恢復(fù)了一些。“好些嗎?”康南問,給她喝了口茶。</br> “幾點鐘了?”她問,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br> “快九點了。”他看看表。</br> “我應(yīng)該回去了,要不然媽媽更會懷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嗎?希望媽媽聞不出來。”</br> “我送你回去。”康南說。</br>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氣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門口,她叫了一輛三輪車,轉(zhuǎn)頭對康南說:</br> “別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兒,她欲言又止地看了康南,一會兒,終于說:“康南,我真的不再來了!”</br> “你還會來的!”康南說,握緊她的手。</br> “不怕我毀了你?”她問。</br> “只怕我毀了你!”他憂郁地說。</br> “康南,記得秦觀的詞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輪車,對康南揮揮手:“再見,康南,再見!”</br> 三輪車迅速地踩動了,她回頭望著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兒,像一株生根的樹。一會兒,他就只剩下個模糊的黑影,再一會兒,連影子都沒有了。她嘆口氣,坐正了身子,開始恐懼回家后如何編排謊話了。她用手按按面頰,手是冷的,面頰卻熱得燙手。</br> 在路口,她叫車子停下,下了車,她迅速地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按了鈴,來開門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異的憐憫和同情。她緊張地走進(jìn)家門,江太太已經(jīng)站在玄關(guān)等她。</br> “你整個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著臉,嚴(yán)厲地問。</br> “去找周雅安。”她囁嚅地說。</br> “你還要對我說謊,周雅安下午來找過你!”</br> 江雁容語塞地望著母親,江太太臉上那層嚴(yán)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后,她看到了父親和江麟,江仰止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正默默地?fù)u頭,望著她嘆氣。江麟也呆呆地望著她,那神情就像她是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恐懼升上了她的心頭,她喃喃地說:</br> “怎么,有……什么……”</br> “今天爸爸到大專聯(lián)考負(fù)責(zé)處去查了你的分?jǐn)?shù),”江太太冷峻地說,“你已經(jīng)落榜了!”</br> 江雁容覺得腦子里轟然一聲巨響,她退了幾步靠在墻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頭像被扼緊似的緊逼著,她喃喃自語著:</br> “天哪,你竟沒有給我留下一條活路!”</br> 說完,她向前面栽倒了過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