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一)
·第二部(一)·</br> 第一章少年“嘗盡”愁滋味</br> 我的少年時期,是我回憶中,最不愿意去面對的一段日子。每次提起這段歲月,我都有“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感慨。現(xiàn)在,為了讓這本書中有個“真實”的我,我試著來回憶那個時期的我!</br> 那個時期的我,真是非常憂郁而不快樂的。</br>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過去。(我在那棟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但是,我的情緒,卻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當(dāng)我安定下來,我才真正體會出生命里要面對的“優(yōu)勝劣敗”。原來,這場“物競天擇”的“生存競爭”,是如此無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進一口不見底的深井,在那兒不停止地墜落。最深切的感覺,就是“害怕”和“無助”。</br> 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呢?</br> 童年的我,雖然生長在顛沛流離中,雖然見過大風(fēng)大浪,受過許多苦楚,但,我仍然能在苦中作樂,仍然能給自己編織一些夢想。盡管我顯得早熟,有孤獨的傾向,我還是能在我的孤獨中去自得其樂。可是,我的少女時期,就完全不一樣了。</br> 一切是漸漸演變的。</br> 進了中學(xué),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功課一塌糊涂。童年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教育,到了第一女中,簡直就變成了零。除了國文以外,我什么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數(shù)學(xué)、理化等,每到考試,不是零分,就是二十分。一女中的課業(yè)非常嚴(yán),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學(xué)生。(我不知怎樣會歪打正著地考了進來,對我而言,簡直是禍不是福。)人人都應(yīng)付裕如,只有我一敗涂地。學(xué)校里的考試又特別多,從小考,到周考,到月考,到期中考,到期末考……簡直是考不完的試。我知道人生像戰(zhàn)場,你必須通過每一種考試。而我呢?就在學(xué)校教育這一關(guān),敗下陣來。</br> 這時,母親已經(jīng)去臺北“建國”中學(xué)教書。父親是大學(xué)教授,母親是中學(xué)教員,我的家庭,幾乎就是個“教育家庭”,這種家庭里,怎么可能出一個像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呢?父母都困惑極了,他們不相信我是愚笨的,愚笨的孩子不會寫文章投稿。(對了,我唯一的安慰,是常常涂涂抹抹,寫一些短文,寄到報社去,偶爾會刊登出來,我就能獲得一些菲薄的稿費。)父母歸納出一個結(jié)論:我不夠用功,不夠?qū)P模粔蚺Α?lt;/br> 我想,父母是對的。我可以很專心地去寫一篇稿,就是無法專心地去研究“X+Y”是多少;我可以一口氣看完一本小說,就是無法看懂水是由什么組成,人是什么碳水化合物。總之,我的功課壞極了,也讓父母失望極了。</br> 如果我家的孩子,都跟我一樣,那也就罷了。偏偏,小弟在學(xué)校中鋒芒畢露。他不用功、淘氣、愛玩……卻有本領(lǐng)把每科學(xué)科,都考在八十分以上。麒麟脾氣更壞了,動不動就和同學(xué)打架,但是,考起試來,總算能勉強應(yīng)付。小妹進了幼稚園,像奇跡一樣,她展現(xiàn)了令人難以相信的才華,認(rèn)字飛快,寫字漂亮,能跳芭蕾,能彈鋼琴……在進小學(xué)以前,就被譽為天才,進了小學(xué)一年級,她更不得了,無論什么考試,她不考九十九分,她考一百分。</br> 父親逐漸把他的愛,轉(zhuǎn)移到小弟身上去。母親一向強調(diào)她不偏心,總是“努力”表現(xiàn)她的“一視同仁”。但是,人生就那么現(xiàn)實。當(dāng)你有四個孩子,你絕不會去愛那個懦弱無能的,你一定會去愛那個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過去,母親越來越愛小妹,父親越來越愛小弟。而且,他們也不再費力掩飾這個事實。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愛會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當(dāng)初的一麟一鳳,曾“喜煞小生陳致平”的,現(xiàn)在,已成為父母的包只。</br> 從小,我和整個家庭是密不可分的。我的感情,比任何孩子都來得強烈。我熱愛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們每一個都愛我。如今回憶起來,我那時對父母的“需要”,已經(jīng)到達很“可憐”的地步。我功課不好,充滿了犯罪感,充滿了自卑,充滿了歉疚,也充滿了無助。我多希望父母能諒解我,給我一點安慰和支持。</br> 初中二年級,我留級了。那年的麒麟就讀于“建國”中學(xué),正是母親教的那個學(xué)校,是全省最好的男中。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一樣。但是,整個學(xué)期,麒麟和同學(xué)打架,和教官吵架,在訓(xùn)導(dǎo)處咆哮,弄得全校師生,都到母親面前去訴苦告狀。</br> 父母再也無法掩飾對我們兩個的失望。把我們兩個叫到面前來,他們做了一個“決定”:</br> “你們兩個,都已經(jīng)十四歲了!十四歲夠大,可以練習(xí)獨立生活了。所以,從下學(xué)期開始,麒麟轉(zhuǎn)學(xué)到臺中一中去住校,寒暑假再回來。鳳凰呢,就轉(zhuǎn)學(xué)到彰化女中去住校!”</br> 這個“宣布”,對十四歲的我來說,像是一個炸彈,驟然間炸毀了我依戀的那個世界。自從和父母投河不死,在桂林城內(nèi)一家擁抱團圓,我就認(rèn)為我們這個“家”是牢不可分的。如今,父母居然要送走我們兩個!十四歲并不夠大,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卻又足夠了解“放逐”的意義。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我真想對母親吶喊哀求:</br> “母親啊,別放棄我們!”</br> 但是,我太“自卑”了,自卑得不敢說話。至于麒麟,他是男孩子,不像女孩這樣纖細(xì),這樣容易受傷,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后,我們這對雙胞胎曾談起這次被“放逐”的感想,麒麟才告訴我說,當(dāng)時他氣極了!恨極了!滿懷沮喪和不平。但是,他卻因為這次的“放逐”,真的學(xué)會了獨立。)</br> 于是,麒麟被送到臺中去了。臺中一中收留了他,從此,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臺北。那時,家里沒有電話,麒麟不寫信,我們只有寒暑假才能見到他。我呢?我被送到彰化去了,彰化在臺灣南部,離臺北好遙遠(yuǎn)。但是,彰化女中卻拒絕收留我,因為初三是畢業(yè)班,他們不收轉(zhuǎn)學(xué)生。這樣,我就很意外地被打了回票。父母無奈何,只好讓我繼續(xù)留在一女中讀書。</br> 我終于留在家里了。但是,從此,我就失去了笑容。我變得那么憂郁,那么強烈地自卑,這種心態(tài),我想,父母到今天都不曾了解。麒麟走了,我更加孤獨。在學(xué)校里的功課,仍無起色,我的生命,蒼白灰暗。這時,我寫作,我拼命寫作。少年不識愁滋味?誰說的?我的少年時期,卻只有憂郁,我的“多愁善感”,與日俱增。寫作,成為我唯一的發(fā)泄管道。</br> 這樣一天天“挨”過去,我初中畢業(yè),考進了臺北第二女中。麒麟從臺中一中畢業(yè)后,考進了省立工專。因為工專在臺北,麒麟又住回到臺北來,但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學(xué)校宿舍里。</br> 小弟也念中學(xué)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畫一手好畫,父母特別為他請了師大美術(shù)系的孫多慈教授,教他畫畫。小妹成了母親最大的驕傲,她每學(xué)期拿第一名,獎狀獎杯,捧回家無數(shù)無數(shù)。父母也為她請了老師,教她舞蹈和鋼琴。</br> 我十六歲了。苦澀的十六歲。</br> 那年我讀高一。課余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圖書館里,瘋狂般地閱讀各種文學(xué)作品。我覺得,我那時對文學(xué)是一種“饑餓狀態(tài)”,我“吞咽”中外名著。書看多了,思想也多起來,對人生的愛恨別離,感覺特別敏銳。我常常想,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在書中找生命的意義,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義,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義,更找不到了。</br> 那時,父親在師大教書之余,又開始演講著述,生活忙得不得了。母親又教書又忙家務(wù),深夜還要幫父親校對。他們實在太忙了,忙得沒有什么時間來過問我的心路歷程。我覺得寂寞極了。在學(xué)校里,我也有幾個好朋友,但她們和我比起來,卻“天真”多了。我滿心滿懷的熱情,無處發(fā)泄;滿腦子的疑問,沒有解答。然后,有一天,學(xué)校發(fā)給我一張“通知書”,要我拿回去給父母“蓋章”,通知書的內(nèi)容是:我的數(shù)學(xué)考了二十分,要家長“嚴(yán)加督導(dǎo)”。這種通知書我是經(jīng)常拿到的,本就沒有什么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緒低落,自卑感發(fā)作得特別厲害。我覺得自己不成功,不優(yōu)秀,不出色,不可愛,簡直一無是處!拿著通知書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我那處處比人強的小妹,正坐在玄關(guān)抱頭痛哭,父母一邊一個,在想盡辦法安慰她。我不禁大驚,慌忙問妹妹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哭得這么厲害,母親嘆口氣,用充滿憐愛與驕傲的語氣說:</br> “她實在太要強了,她哭,因為考了一個九十八分,沒考到一百分!”</br> 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里的通知書簡直無法拿出來。但是,老師命令,明天一定要蓋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終于拿了通知書去找母親,母親一看,整個臉色都陰暗了下去,她抬頭對我說:</br> “你要我們做父母的,拿你怎么辦?為什么你一點都不像你妹妹?”</br> 我心中一陣絞痛,額上頓時冒冷汗。我沖出房間,沖到夜色深沉的街頭,伏在圍墻上,瘋狂般地掉眼淚。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東安城,弟弟們丟了,父母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進死亡了嗎?如果那時死了,現(xiàn)在就不會這么孤獨、痛苦和無助了!</br> 當(dāng)天晚上,我寫了一封長信給母親。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這樣坦率地向母親“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記起信中的內(nèi)容,只依稀記得,有這么一段話:</br> 親愛的母親,我抱歉來到了這個世界,不能帶給你驕傲,只能帶給你煩惱。但是,我卻無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但是,母親,我從混沌無知中來,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這樣糊糊涂涂地存在了。今天這個“不夠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許多因素,加上童年的點點滴滴堆積而成。我無法將這個“我”拆散,重新拼湊,變成一個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滿挫敗感,充滿絕望,充滿對你的歉意。所以,母親,讓這個“不夠好”的“我”,從此消失吧!</br> 寫完這封信,我找到母親的一瓶安眠藥,把整瓶都吞了下去。</br>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星期之后了,我躺在醫(yī)院里,手腕上吊著點滴瓶。母親坐在我的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睜著一對紅腫的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著我。我立即明白,另一個世界還不準(zhǔn)備收留我!張開嘴,我痛喊了一聲:</br> “媽媽啊!”</br> 母親頓時抱著我的頭哭了。我也哭了。我們母女緊擁著,哭成一團。母親哽咽地說:</br> “鳳凰,我們以前曾經(jīng)一起死過又重生,現(xiàn)在,我們再一次,一起重生吧!”</br> 我哭著點頭,抱緊了母親。心里瘋狂般地喊著:對不起,母親,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后,我一定不能讓你哭,不論再發(fā)生什么事,我不要你哭!</br> 再過了一個星期,我出院回家。父親買了一個古箏送給我,慶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親的禮物,覺得特別珍貴。雖然始終沒學(xué)會彈古箏,卻常常抱著那古箏,隨意地?fù)芘9殴~的聲音清脆,帶著顫音,裊裊不絕。我每次撥弄古箏時,心里也震震顫顫、綿綿裊裊地浮漾著哀愁。</br> 十六歲過去了。我苦澀的日子仍然沒有結(jié)束。</br> (注:走筆至此,我心中依舊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總覺得我是一個被命運之神特別眷顧的女人,擁有很多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可是,誰能真正知道,我對“成長”付出的代價呢?)</br> 第二章絕望的“初戀”</br> 我十八歲到十九歲這一年,在臺北第二女中念高三。</br> 我的家庭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父親教了一輩子的書,此時終于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學(xué)生崇拜他、熱愛他。他定期在大禮堂演講,聽講的人擠破了大禮堂的玻璃門,每次都座無虛席。而且,他開始出書了,寫“中華歷史故事”。母親辭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協(xié)助父親的事業(yè)。父親寫書,她負(fù)責(zé)出版,從校對到跑印刷廠,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還要兼顧家務(wù),我的母親,實在是個肯吃苦、肯努力、要強好勝,而又十分能干的女人。</br> 小妹依然是優(yōu)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優(yōu)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獨寂寞,生命里一片貧乏。</br> 十六歲的事已成過去,在父母的記憶中逐漸淡忘。高三后我要考大學(xué),母親最著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親是名教授,如果女兒考不上大學(xué),那多么沒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將來要怎么辦?一個高中畢業(yè)生,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母親在忙碌之余,幾乎每天都要對我說一遍:</br> “你一定要拼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聰明才智,絕不可能考不上大學(xué)!萬一考不上,不是你一個人的失敗,是全家的失敗!你好自為之,千萬不要讓父母失望!”</br> 我很憂愁,真的很憂愁。我不愿父母失望,不要讓母親哭。可是,我對那即將來臨的大學(xué)聯(lián)考,怕得要死。怕得夜里會做噩夢,夢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對我恥笑!陳致平的女兒,居然考不上大學(xué)!</br> 這個時期的我,已經(jīng)不止是孤獨、寂寞和無助,我還有很深很深的恐懼。我所熱愛的寫作已全部停擺,因為母親說那會妨礙我的功課。至于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亞,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著我看不懂的課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為一體,緊緊糾結(jié)著我的心。</br> 十八歲!是花樣年華呀,擁有著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歲,是如此暗淡無光。我消瘦、蒼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面對鏡子,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紙人,風(fēng)吹一吹就會破碎。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給了我一個綽號,叫我“林黛玉”,顧名思義,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br>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國文老師,用他的憐愛和鼓勵,一下子闖人了我心深處。</br> 老師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歲,他結(jié)過婚,妻子已經(jīng)去世。他孤身一人來到臺灣,當(dāng)中學(xué)教員,已當(dāng)了七年。他學(xué)問淵博、滿腹詩書,帶著中國書生的儒雅氣質(zhì)。詩詞歌賦以至于書畫篆刻,他無一不會。說實話,我對他充滿了崇拜之情。這種崇拜,是很容易變質(zhì)的。他對我,是充滿了憐惜之情,這種憐惜,也是很容易變質(zhì)的。再加上,他也孤獨,我也孤獨,他正寂寞,我也寂寞。</br> 愛情一旦發(fā)生了,就不是年齡、身份、地位、道德……種種因素所能限制的。我?guī)е环輱湫驴裣玻w會到在這世間,我畢竟并不孤獨!老師已走過一大段人生,深知這段感情不可能有結(jié)果,卻迷失在我們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無法抗拒;越要理智,越無法理智。這段感情,夾帶著痛楚掙扎,一下子就像驚濤駭浪般,把我們兩個都深深淹沒。</br>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一定不對的!我知道這段感情如果給父母知道,我們一定是死路一條!我也想過,社會的輿論、人們的看法、學(xué)校的立場……我越想越怕。最怕的,還是這段感情,會給老師帶來傷害,于是,我?guī)锥认聸Q心地對老師說:</br> “分手吧!就當(dāng)我們從沒有遇到過!”</br> 笨呀!已經(jīng)相遇,怎能當(dāng)成從沒相遇?已經(jīng)相知,怎能當(dāng)成從未相知?已經(jīng)相愛,怎能當(dāng)成從未相愛?分手失敗,兩人在苦海中載沉載浮。四十幾歲的老師,比十八歲的我更加驚慌失措。</br> 這份絕望的愛,像排山倒海的巨浪,卷進了我的生命。我無法抗拒,無力掙扎。愛情帶來的狂歡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們兩個,費力地將這段感情,嚴(yán)嚴(yán)保密。但是,學(xué)校里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老師誘惑女學(xué)生,罪名深重!女生愛慕男老師,不知羞恥!交相指責(zé)的聲浪,壓迫得我們難以抬頭。愛情,愛情應(yīng)該是甜蜜的,怎么我的愛情,這樣痛苦!到了這個地步,兩人痛下決心,再談分手。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寫了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br> 見也不容易,別也不容易,</br> 相對兩無言,淚灑相思地。</br>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br> 聚散難預(yù)期,魂牽夢也系!</br> 這首歌所寫的,正是當(dāng)時我們的寫照。</br> 再分手,又失敗了。老師常喝醉,醉了,就用淚眼看著我說:</br> “為什么讓我們中間,差了二十年!”</br> 喝得再醉一點,他就說:</br> “二十年有什么了不起?當(dāng)我八十歲時,沒有人會說我不該追求六十歲的你!”</br> 喝得更醉一點,他就笑了:</br> “我哪里有四十歲?我根本沒有四十歲。會為你這個小女孩如此瘋瘋癲癲,我的心態(tài)停留在十八歲!智商只有八歲!”</br> 喝酒不能解決問題。他好多天滴酒不沾,讓自己清清醒醒。然后,有一天,他抓著我的胳臂,用力搖撼著我,對我說了一番最懇切的話:</br> “請你為了我,考上大學(xué)!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讓他們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學(xué),你會認(rèn)識很多你同年齡同階層的男朋友,你一個個看過去,一個個接觸,當(dāng)大學(xué)四年后,你如果沒有變心,我還在這兒等你!如果你變心了,那證明我們的感情,根本經(jīng)不起考驗!我覺得,我們兩個唯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選擇!到那時,你依然選我,你的父母、家人、社會、輿論就都無話可說了!所以,”他用力地、懇求地說,“為我考上大學(xué)!為我不要變心!幫我,在你父母面前爭一席之地!”</br> 好絕望好無助的愛,好矛盾的老師,好可憐的我。于是,我們把計劃定到五年以后,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日子。那時,我們一定已奮斗出一片天空!但是,五年是多么漫長!考大學(xué),考大學(xué),考大學(xué),考大學(xué)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真不敢去想,萬一考不上大學(xué),我的命運會如何?父母的反應(yīng)會如何?我和老師的前途會如何?</br> 我捧著書本,夜以繼日地念。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把我的生命都拼在那些書本上!那些我始終弄不清楚的數(shù)字游戲,和那些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西洋文字。有時,會捧著書本發(fā)起呆來:真不相信這些“X+Y”有權(quán)利來決定我的愛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為什么?我不懂。生命里有太多為什么,我都弄不懂。我卻偏要去弄懂“為什么X+?等于2”,我瞪著那些數(shù)字方程式,覺得每一個符號代表的都是諷刺。</br> 命定的結(jié)果終于來臨了。</br> 第三章落榜</br> 我落榜了!</br>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計劃,所有的一切,都隨著落榜變成了一無所有。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絕下床,拒絕吃飯,拒絕見同學(xué),拒絕父母的安慰,我拒絕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馬上死掉,把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統(tǒng)統(tǒng)結(jié)束。</br> 母親坐在我床邊,她又哭了。我總是讓母親哭!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遠(yuǎn)讓母親笑?父母辛辛苦苦養(yǎng)育像我這樣的子女,值得嗎?值得嗎?天啊,我真想馬上死掉!</br> 母親強抑著她的失望,握著我的手鼓勵我:</br> “鳳凰,你才十九歲呀!來日方長。大學(xué)聯(lián)考,年年都有,今年失敗了,明年再來!明年失敗了,后年再來!你總有考上大學(xué)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來,繼續(xù)去努力,我對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的!”</br> 母親啊!你還要我明年再來?后年再來?你對我有信心,我對自己卻沒有信心呀!如果明年再失敗,后年再失敗……我必須一次一次去面對自己的失敗嗎?母親啊,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優(yōu)秀,沒有你期望的那樣勇敢……天啊,我只想死去,只想馬上死去!</br> 小弟、小妹和麒麟,繞著我的床說悄悄話,小妹捐出她的零用錢,小弟和麒麟拿去買了我最愛吃的牛肉干、花生米和水果,三個人捧著食物,走到我床邊來說:</br> “姐,不要傷心了,考大學(xué)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來,吃點東西吧!”</br> 我淚眼看我的三個弟妹,他們都優(yōu)秀,唯有我失敗!他們是父母的驕傲,我卻是父母的恥辱!母親說過,如果我失敗,就是全家的失敗!天啊!我竟連累全家的人,都墜入失敗的深井里。這樣一個害群之馬,怎么還值得弟妹的尊敬和愛?我推開食物,什么都不要吃,我只想死去!</br> 老師,他在哪里?當(dāng)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竟無法對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走人我的家庭,不能來探視我,也不能來安慰我,這咫尺天涯,如同萬仞千崖,他怎樣也不能飛渡!五年計劃,終成泡影。絕望的愛,畢竟只有絕望!我?guī)缀醪桓蚁氲剿?dāng)我想到他時,我心泣血。為什么地球不毀滅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唯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讓我死去吧!</br> 在我強烈的求死意志中,什么都變得不重要了。積壓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實,像點火一樣地燃燒了起來,一燒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憂郁,加上那無助的愛情,都把我推向毀滅的深淵。我寫了一首小詩,寄給我的老師,作為訣別的紀(jì)念:</br> 我值何人關(guān)懷?</br> 我值何人憐愛?</br> 愿化輕煙一縷,</br> 來去無牽無礙。</br> 當(dāng)細(xì)雨濕透了青苔,</br> 當(dāng)夜霧籠罩著樓臺,</br> 請把你的窗兒開,</br> 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br> 那游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br> 請把你的窗兒開,</br> 我必歸來,</br> 與你同在!</br> 然后,我又搜集了許許多多安眠藥、鎮(zhèn)定劑,和其他各種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藥片,一起吞下去了。</br> 第四章無法“死別”,畢竟“生離”</br> 我總覺得人類是很脆弱的動物,別的動物都有皮、毛、角或鱗、甲、殼……的保護,只有人沒有,一層薄薄的皮膚裹著血肉之軀,實在是單薄極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卻那么強韌!千方百計想死,這個死亡之門,我硬是擠不進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點主權(quán)都沒有!既沒有主權(quán)決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沒有主權(quán)決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的權(quán),老天操“死”的權(quán)。或者,連“生”的權(quán),也是老天操縱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結(jié)伴而來,說不定已被母親“處理”掉了!我卻偏偏是雙胞胎!注定要來到這人間,挨過種種劫難!連“逃”都不許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慘了嗎?</br> 當(dāng)我又被“救活”以后,我快要讓父母發(fā)瘋了!三年里兩度求死,簡直是不可思議!我自己也快發(fā)瘋了,生既無歡,死而何憾?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無門呢!在我們大家都激動悲憤中,我和老師的戀情也曝光了!</br> 那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震動。當(dāng)母親知道我居然被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師所“迷惑”之后,她的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發(fā)出最強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師全都卷人火舌之中,幾乎燒成灰燼。</br> 母親把所有的責(zé)任,都?xì)w之于老師。我的落榜、我的厭世、我的自殺、我的悲觀……都是這位老師一手造成!可的老師,他比我大了二十幾歲,已經(jīng)是“罪該萬死”!他實在沒有絲毫的立場和力量來為他自己辯護!他也不敢辯護,生怕保護了自己,就會傷害到我!我們的愛情,到這時急轉(zhuǎn)直下,再也無法保密,已經(jīng)鬧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余,告訴母親,我大學(xué)也不要念了,就當(dāng)我死了吧,讓我跟老師結(jié)婚算了!我這樣一說,母親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br> 母親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狀告到警察局,說老師“引誘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師之間,一直維持“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態(tài)度,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盡管如此,我卻被這舉動,深深傷害了。接著,母親又一狀告到“教育部”,說老師“為人師表”,竟“誘拐學(xué)生”,師道尊嚴(yán)何在?“教育部”接受了這件案子,老師被解聘了。八年以來,他是最受學(xué)生愛戴及歡迎的老師,如今,身敗名裂。而且,竟連容身之地都沒有!</br> 我直到現(xiàn)在,對母親當(dāng)時的種種手段,仍然覺得膽戰(zhàn)心驚,對母親的種種措施,仍然傷痛不已。我曾經(jīng)聽說過,母貓為了愛護它的小貓,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危險靠近時,會把小貓咬碎了吞進肚子里去。當(dāng)年的我,就有這種感覺。我絕不懷疑母親對我的愛,卻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br> 有時我會想,冥冥中一定有個大力量操縱著人類的命運。一切離合悲歡,大概皆有定數(shù)。世間的事就有那么巧,我十九歲時和我的國文老師相戀,母親十九歲時也和她的國文老師相戀。兩代的遭遇,像歷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師不該已結(jié)過婚,更不該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實,這些也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灑脫。母親此時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連我的名字“兩吉”的由來都不愿面對。她用一種作戰(zhàn)的精神來對抗我的老師,我害怕了。我是個會為愛情去拼命的女孩,但,我能拼我的命,卻那么害怕,會拼掉老師的命!</br>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里充滿了狂風(fēng)暴雨、痛苦掙扎。當(dāng)母親奔波于各個不同的機構(gòu),一狀又一狀地告向社會當(dāng)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應(yīng)付眼前的局面。那時,臺灣的法律規(guī)定,二十歲才算成年,二十歲以前都沒有自主權(quán)。母親抓住這條法律,告訴我,如果真愛他,等到二十歲以后。到了二十歲就不再管我,否則,她要利用監(jiān)護權(quán),讓老師付出代價!</br> 老師已經(jīng)付出代價了。工作沒了,薪水沒了,宿舍沒了,朋友沒了,學(xué)生也沒了!短短幾個月內(nèi),他什么都沒了,四面八方,還涌來無數(shù)的責(zé)備,無數(shù)的輕蔑,無數(shù)的詆毀。他在這些壓力下掙扎,已經(jīng)掙扎得遍體鱗傷。</br> 我開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還會做出些什么事。我哭著哀求他們,跪著哀求他們,匍匐于地上哀求他們……請給我們一條生路!父親心軟了,母親就是不為所動。她義正辭嚴(yán)地問我:</br> “真心的相愛,還怕一年的等待嗎?”</br>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親眼看到,幾個月之內(nèi),老師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一年能發(fā)生多少事呢?</br> 可是,我無力扭轉(zhuǎn)我的命運。老師終于在臺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個地方隱居起來。去“舔平他渾身的傷口”。(這句話是他說的,后來,在我很多小說中都有這句話。他說:“你看過受傷的動物嗎?每個受傷的動物,都會找一個隱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渾身的傷口。”)老師必須要走,我們必須離別。老師對我沉痛地說:</br> “請你為我勇敢地活下去,現(xiàn)在,你是我生命中,唯一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后,到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會整天守在嘉義火車站,等你!如果你不來,我第二天再等你!我會等你一個星期!請你,一定要好好活過這一年,一定要來和我相會!讓我用以后的歲月,慢慢補償你這一年的煎熬,請你,一定要來和我相聚!”</br> 可憐的老師,可憐的我!</br> 雖然對未來毫無把握,我卻答應(yīng)了他,一年后去嘉義和他相聚。到離別那天,我太傷心了!心中隱隱明白,這樣一別,可能終身難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臉,我請求他面對櫥窗,背對著我。然后,我哭著跑走了。從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經(jīng)有好多次,覺得自己的“心”,真的會“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里,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了。我?guī)缀醪幌嘈牛疫€能挨過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br> 幾年以后(一九六三年),我把這段初戀,寫成了小說,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書中從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實。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實,只是把兩個弟弟,合并成了一個人,以免人物太復(fù)雜。十四章以后的情節(jié),和我的真實人生,就大有出入了。所以,看過《窗外》一書的人,一定能了解我這段初戀的經(jīng)過,和它帶給我的傷痛。</br> 第五章二十歲</br>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這一年,對我比一個世紀(jì)都漫長。我一天又一天苦挨著日子,真正了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br> 老師一去無音訊,我收不到他的片紙只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父母積極利用這一年時間,開導(dǎo)我、教育我,想盡辦法來愛我,希望我能脫離老師的“魔掌”。這些開導(dǎo)、這些教育、這些愛對我源源不斷地涌來,我被密密包裹、細(xì)細(xì)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澀。我那間四個榻榻米的小房間,成了我的囚籠。不論里面裝著多少愛,它實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緒總是飛繞于云端,尋尋覓覓,老師啊,你在哪里呢?為什么不給我寫信呢?</br> 要勇敢地活下去!</br> 是的,要勇敢地活下去!這一年,我常常在睡夢中醒來,淚水已濕透枕巾。可是,不論多么憂郁,多么無助,我牢牢記著二十歲的約會,而不讓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許自己再有輕生的念頭。逐漸地,我鍛煉出一種本領(lǐng),每天默默地接受著日升日落,把每一個新的日子,都當(dāng)成一項新的挑戰(zhàn)。要挨過去!日歷上劃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飛翔的日子越近。</br> 我這種沉默的等待,顯然讓母親驚駭震動。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用無限溫柔的語氣對我說:</br> “鳳凰,我能不能要求你為我做一件事呢?”</br> “什么事?”我問。母親的溫柔竟讓我提心吊膽。</br> “為我再考一次大學(xué)!”</br> “哦?”我驚愕地看母親,痛苦地說,“媽媽,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學(xué)的料!”</br> “你為什么不再試一試呢?”母親輕言細(xì)語地說,“你每天無所事事,閑著也是閑著!再考一次對你沒有壞處。考不上,沒有任何人會怪你,考上了,我們當(dāng)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輕,與其浪費這一年,不如準(zhǔn)備考大學(xué)。這對你沒有損失,不是嗎?”</br> 我無力地看著母親,我有一個二十歲之約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學(xué)聯(lián)考在七月。親愛的母親啊,你一定要毀掉我的約會嗎?我滿腹狐疑,卻不敢說出口。母親凝視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地說:</br>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已經(jīng)說過,到了你二十歲,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時,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過,這些事情都不阻礙你再考一次大學(xué)呀!即使你二十歲生日后的第二天,你就結(jié)婚了,你還是可以考大學(xué)!結(jié)了婚念書的人也很多呀!我想,愛情是一種彼此的奉獻,他總不會自私到反對你讀大學(xué)吧!”</br> “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學(xué)的!”我匆忙地幫他分辯。</br> “那么,就再考一次大學(xué)吧!為了我,去再試一次!”母親那么溫柔、那么真摯、那么渴望地看著我,看得我的心都絞痛了。我是怎樣一個女兒呢?考大學(xué)是我自己的事,母親沒有讓我去做工養(yǎng)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學(xué)。我還這樣不情不愿!</br> 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通了。</br> 考大學(xué)的準(zhǔn)備工作就是念書,我閑著也是閑著,念書可能還更好打發(fā)時間呢!我盡可以隨意地念念書,瀟灑地再考一次!這樣想著,覺得答應(yīng)母親也沒關(guān)系。最主要的,它不會影響我的二十歲之約!到時候,我可以奔赴嘉義,與他團聚。再回到臺北來考大學(xué)。考不上,就當(dāng)成一個游戲,僥幸考上了,我能兼有學(xué)業(yè)和愛情,不是太完美了嗎?</br> “好,我再試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敗了,請你不要失望!因為,我八成還是考不上的!”</br> “只要你答應(yīng)去考,我就不會失望!”母親興奮地說。她的興奮使我有犯罪感,原來,我只要答應(yīng)去“考”,就能帶給母親這么多的快樂!像我這樣一個充滿問題和失敗的孩子,換了任何一個母親,一定都對我放棄了。可是,我的母親不同,她永不放棄!直到如今,我都認(rèn)為,我母親實在不是個“凡人”!</br> 我這一點頭,家中氣氛立刻改變。母親第二天就為我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為我補習(xí)數(shù)學(xué)。這一舉實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家的經(jīng)濟情況始終不好,四個孩子,都已長大,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費、醫(yī)藥費,家里月月鬧窮。家庭教師的薪水不低,何況,母親請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師,她硬是把全臺北最有名的一位數(shù)學(xué)老師給請到家里來了!這位老師身兼好幾個補習(xí)班和省中的課,從來不肯做“家庭教師”。他來教我,完全是受母親的感動,因為,他也是二女中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他知道我的故事。</br> 這樣一來,我原準(zhǔn)備隨意地念念書,瀟灑地再考一次,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家庭教師帶來數(shù)不清的作業(yè)和功課,每星期來兩次,一本正經(jīng)地教我這個笨學(xué)生。我頓時又掉回到“考大學(xué)”的“噩夢”里。弟妹們?nèi)嫘缘嘏浜夏赣H,給我找參考資料,找模擬考題。麒麟念的是五專,逃掉了考大學(xué)一關(guān)。他自愿幫我補物理。一時間,生物、化學(xué)、物理、英文、歷史、地理……各種課本往我身上壓下來,我又喘不過氣來了,我又開始睡不著,我又精神緊張、情緒憂郁。我怎么會把自己又陷進這種“困獸之斗”里去的呢?“考大學(xué)”的悲劇在我身上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幾乎搌得我粉身碎骨。而現(xiàn)在,我又面臨第二次輾壓,眼看將再度被輾成飛灰。為什么這種悲劇會在我身上重復(fù)輪回呢?</br> 老師啊,你在哪里呢?為什么不想辦法給我一點點訊息呢?難道你已經(jīng)將我忘了?難道離開我的日子,你終于得到了平靜,所以,你準(zhǔn)備放棄我了?難道……難道……母親的預(yù)料是真的,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游戲?</br>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升學(xué)壓力一天天加重,對老師的失望和懷疑也一天天加深。我又掉進那個無助的深井里去了。只覺得自己在墜落、墜落、墜落……井底,等待我的,將是冰冷的絕望。</br> 父母絕口不再提我的戀愛,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fā)生一樣。他們提的,全是他們?yōu)槲宜茉斓墓饷鬟h(yuǎn)景。</br> “上了大學(xué),你的眼界就開了,你的世界會遼闊無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大學(xué)里等著你!”</br> 母親哦,父親哦,不要對我抱的希望太高。大學(xué)的窄門,我一定擠不進去,你們何苦跟著我一起去摔跤?</br> 日子緩慢而滯重地,像一輛十輪大卡車那樣,從我身上一遍遍地輾了過去。我慢慢地被磨成了一片薄紙,薄得像蟬翼一樣,透明的,所有的孤獨和無助都寫在臉上;輕飄的,隨時可以“隨風(fēng)而去”。</br> 老師仍然沒消息。我的二十歲生日逐漸接近。嘉義,嘉義是南部的一個城市,感覺上,那城市離我又遙遠(yuǎn)又陌生。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老師啊,你要我孤身一人,撲奔那茫茫的未來嗎?我研究地圖,研究火車時刻表,搜集我身邊僅有的一些零用錢……母親冷眼旁觀,什么話都不說。到了生日前一星期,母親才鄭重宣布:</br> “今年的四月二十,是雙胞胎的二十歲整生日。我們家一直窮苦,孩子們從沒慶祝過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樣,一兒一女,同時滿二十歲,我要給你們這對雙胞胎,大大地慶祝一下。”</br> 我還來不及說什么,麒麟已歡呼起來,小弟小妹掌聲雷動,全家洋溢著一片喜悅。我勉強地跟著大家笑,看樣子,四月二十那一天,我一定走不了。</br> 生日那天到了,我再也想不到,母親居然把我們在臺灣的親友,全部請來。我們那二十個榻榻米的房子,擠得水泄不通。叔叔伯伯、舅舅姨媽、表姐表弟、堂姐堂弟……濟濟一堂。母親那天真是忙極了,她不但里里外外地奔跑,倒茶倒水、招待嘉賓。她還親自下廚,做幾十個人吃的酒席。臺灣的四月底,天氣已相當(dāng)熱,我們的日式小屋,從來就沒有空調(diào)。母親在火爐前燒烤,汗珠從額上滴滴滾落。我在母親身邊,想幫忙洗洗切切,母親把我推出廚房,憐愛地看著我,柔聲說:</br> “不要弄臟你的新衣服!去外邊客廳里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給你一個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這么珍貴的東西,我希望你永遠(yuǎn)記得你的二十歲!”</br> 母親啊!我的心那樣強烈地痛楚起來,犯罪感把我層層包裹。我即將離去,對一個即將背叛你的女兒,你為什么還要對她這么好呢?終于,到了開席的時間,大家坐滿了一客廳。我們臨時借了一張大圓桌,桌上全是母親親手烹調(diào)的山珍海味,那天的菜肴真是豐盛極了。大家坐定,都對我和麒麟舉杯,祝我們生日快樂。此時,母親忽然站起身來,對大家說:</br> “今天,是鳳凰和麒麟滿二十歲的日子,我有幾句話,必須當(dāng)著大家,對他們兩個說!”母親轉(zhuǎn)向了我,眼光深刻而哀傷(那天的麒麟,完全是我的配角),繼續(xù)說:“二十歲,是法律規(guī)定的,成人的年齡。從今天開始,鳳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換言之,我再也管不著他們了。他們的翅膀,終于長成。回憶起來,從他們出世,就是一個多難的時代,我拉拔他們到翅膀長成,實在不很容易,在烽火連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歸于盡了。可是,我總算把他們兩個帶大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有夠硬的翅膀,如果他們想飛,我再也不會阻止,就讓他們從我身邊飛走吧……”</br> 母親的話沒有說完,我的淚水已經(jīng)奪眶而出,沿著面頰,一直不斷地滾落。母親凝視我,淚珠也從她眼中涌出,濕透了她胸前的衣襟。她一面掉著淚,一面哽咽地對我說:</br> “鳳凰,請你原諒我!我曾經(jīng)用各種方式,不擇手段地破壞你的戀愛,今天我當(dāng)著所有親友,向你道歉!請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你和保護你!可能我愛得太多,但是,我就做不到不去愛你呀!現(xiàn)在,你總算滿了二十歲,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就想離開我!鳳凰,還記得你坐在瀘南中學(xué)的門檻上,跟著那些中學(xué)生念”梁上雙燕“嗎?你才七歲,就能朗朗背誦,記得嗎?”</br> 我哭著點頭,一屋子賓客鴉雀無聲。</br> “你還會背嗎?”母親的眼淚更多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fēng)四散飛!”母親念了其中四句,聲音已喑啞難言。“去吧!鳳凰!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們!去吧!你能做到舉翅不回顧,你就去吧……”</br> 母親啊!我親愛的,親愛的母親啊!我的淚水瘋狂地涌出,模糊了我所有的視線,我的五臟六腑都絞扭成了一團。一剎那間,許許多多童年往事,齊涌心頭。東安河里,母親帶著我走出死亡;在山溝里,母親差點被日軍擄去;白牙鎮(zhèn)上,兩個弟弟失散;桂林城內(nèi),一家擁抱團圓……從童年到現(xiàn)在,這條路好長好長,我們大家都走得好辛苦。一家人一直手握著手,心連著心,直到我的戀愛發(fā)生!</br> 想到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哭著奔向母親,抓著母親的手,我在滿屋子賓客的注視下,對母親跪了下去。我哭著喊:</br> “我不飛走,我不飛走!我發(fā)誓,從此聽你的,只要你不哭!”</br> 母親啊!我不要你哭!十六歲那年,我就發(fā)過誓,不要讓你哭!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讓你哭!那么,就讓我的心碎成粉末吧!我投降了!我不飛了!我跪在那兒,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感到母親的手在顫抖著。而滿屋賓客,一片唏噓聲。</br> 就這樣,我二十歲的生日過去了。就像母親說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的二十歲!直到今天,二十歲生日那天的種種事情,在我眼前心底,都?xì)v歷如繪!</br> 二十歲生日過去,我沒有去嘉義。第二天,我也沒去,第三天,我仍然沒去。一星期過去了,我依舊沒去!</br> 我失約了。老師那邊,是一片沉默,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我已徹底和他斷絕了音訊。我的初戀,就這樣悄然結(jié)束。回憶起來,我和老師的感情,從開始到分手,前前后后,不過只有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它改寫了我這一生的命運!在我后來的遭遇中,這逝去的一年,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br> 別了,我的老師。二十歲那年,我常倚著窗子,看天空有沒有燕子飛過。心里反復(fù)低唱著一首歌:</br> 把印著淚痕的箋,</br> 交給那旅行的水,</br> 何時流到你的屋邊,</br> 讓它彈動你的心弦。</br> 我曾問南歸的燕,</br> 可曾帶來你的消息,</br> 它為我的命運哭泣,</br> 希望如夢心也無依。</br> 二十歲那年,我依然無助。沒辦法收拾初戀的悲痛,沒辦法遺忘那一年的點點滴滴;沒辦法漠視父母的愛,也沒辦法治療自己的自卑。當(dāng)心底的歌縈繞百回千回之后,大學(xué)聯(lián)考仍然在等著我!</br> (一直到十幾年后,我才輾轉(zhuǎn)知道,老師在那一年中,寫了幾十封信給我,嘗試過各種渠道,想把信轉(zhuǎn)人我手中,我卻始終沒有收到那些信。)</br> 第六章初試寫作</br> 那年七月,我考大學(xué)再度落榜。</br> 生命已經(jīng)夠暗淡了,在這樣暗淡的歲月中,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運!</br> 我盡量撫平自己的情緒,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自從二十歲生日過后,我變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敗”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樣都逃不掉的。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不欲生,也沒有把自己像蝸牛般縮到殼里去。我照常過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視著屋頂發(fā)呆,在許許多多無眠的夜里,思索著我的未來。如果人生是一條無法逃避的漫漫長路,我今后的腳步,應(yīng)該往哪一個方向走?父母為我鋪的路,我顯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選擇的戀愛,已變成心版上最深的創(chuàng)痕。而今而后,我當(dāng)何去何從?</br> 就在我開始認(rèn)真地考慮我的“未來”時,母親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擊比我還重)鼓勵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親這種越戰(zhàn)越勇的精神實在讓我又驚又佩。可是,在驚佩之余,我不禁顫栗。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畫面,就是白發(fā)蒼蒼的老母,攙著也已白發(fā)蒼蒼的我,兩人站在“大學(xué)聯(lián)考”報名處的門前,老母還在對我苦口婆心地鼓勵著:</br> “鳳凰,你還年輕,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還有第五十一次!”</br> 這畫面嚇住了我。不!我心中強烈地吶喊著:我再也不考大學(xué),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書,我再也不讓這“考大學(xué)”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兩次的失敗已經(jīng)夠了,我再也不要去面對第三次的失敗!</br> 當(dāng)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后,母親太失望了。她憂愁地看著我說:“那么,你以后要做什么呢?一張高中畢業(yè)的文憑,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上,一點用處都沒有!”</br> “我要去寫作。”我說,“我已經(jīng)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xué),現(xiàn)在,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br> 母親注視我,更加憂愁了。</br> “寫作,比考大學(xué)還難呢!你或者可以把寫作投稿當(dāng)成一種娛樂,如果你要把它當(dāng)成事業(yè),那條路未免太艱苦了!你看,每年有數(shù)以萬計的中學(xué)生進入大學(xué),每十年,都出不了一個作家!”</br> “讓我去試試看吧!”我無奈地說,“總之,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br> 母親不再表示意見,卻深深嘆了口氣。她整理起那些大學(xué)聯(lián)考的教科書,一本也不丟掉。小弟已經(jīng)高三,明年還要用。或者……我也還會用吧!我恐懼地想著,覺得母親有股強大的、難以抗拒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期望,都會達到吧!說不定,我明年又會乖乖地捧著書本,去死啃那些我永遠(yuǎn)弄不懂的“X+Y”吧!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栗。讓我趕快奔出家門,去買稿紙,買墨水,買合用的鋼筆。再趕緊奔回家,在我那張小小的書桌上,立刻攤開了我的稿紙,我要寫作!</br> 我開始寫作了。</br> 我相信我對寫作,是有狂熱、有毅力、有決心,也有一點點才氣的。但是,我最初的寫作生涯并不順利。</br> 我們家的日式小屋,已經(jīng)略加改善,這些年來,陸續(xù)把紙門換成了木板門,把榻榻米換成了地板。我們從打地鋪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張床,合住一間房間,這間房也同時是我們家的餐廳,還是到廚房去的必經(jīng)之路。我們家始終沒有浴室,廚房就是浴室,買了一個大鋁盆作為澡盆,每晚全家輪流進廚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間經(jīng)常熱鬧極了,早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臉漱口,晚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親跑出跑進,煎煮炒炸,極其辛苦,飯開上桌,大家再涌進餐廳吃飯。吃完飯,我就忙著收拾善后,洗碗洗廚房。</br> 小妹是家里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享一間房,我的“寫作”只是我任性的游戲,自然不能妨礙小妹的正經(jīng)功課,所以,當(dāng)她書聲朗朗時,我只有停筆,當(dāng)她要用房內(nèi)那唯一的書桌時,我就收拾稿紙打游擊。二十個榻榻米的房子實在太小,走來走去,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思想及動筆的地方。</br> 父親是一家之主。母親的權(quán)威雖然很大,對父親仍然忍讓三分。父親這時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輩子書,又是演講中華歷史的專家,因此,養(yǎng)成了他一個習(xí)慣,他不會“談話”,只會“演講”。在家里,他不論是對客人或是對家人,他一講話就“聲如洪鐘、滔滔不絕”,我們家的木板門無法隔音,所以,每當(dāng)父親“演講”時,我又必須停筆。</br> 麒麟和小弟的年齡只差兩歲,這時正值青春期。兩個人年齡雖相仿,意見卻永遠(yuǎn)不同。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都有著叛逆性。當(dāng)他們彼此表達意見,或發(fā)揮他們的叛逆性時,聲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時動口,有時動手。動口時還好,動手時家中會桌椅齊飛。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們生龍活虎地表演時,我捧著我的稿紙,往往連逃難的地方都沒有。</br> 在這種環(huán)境下要寫作,僅僅靠熱情、毅力、決心和才氣都不夠,必須還要靠運氣和奇跡。我的運氣未來,奇跡也找不到。寫啊寫啊,寫得非常辛苦,勉強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寄出去就被退了回來。每當(dāng)厚厚的一沓退稿出現(xiàn)在信箱里時,我真沮喪極了。母親眼看我辛辛苦苦地寫,又花郵費去寄,每天翻報紙看有沒有發(fā)表,最后卻在信箱里收回原稿。這樣循環(huán)不停地兜了好多次圈子,母親按捺不住,表示意見了:</br> “我看,你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去考大學(xué)吧!”</br> 我心中顫栗。不,不能考大學(xué),考大學(xué)是所有噩夢中最大的一個噩夢。我堅持地寫,繼續(xù)地寫;堅持地寄,繼續(xù)地寄。我把甲地退回來的稿子再寄往乙地,乙地退回來再寄往丙地。英國作家杰克?倫敦把這種投稿方式稱為“稿子的旅行”。我也讓我的稿子去旅行,只是,它們往往“周游列國”之后,仍然“回家”。我面對這些已無處可旅行的稿件,真難過到了極點。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天分,能不能走這一條路?</br> 在我初嘗寫作滋味的這段時間里,父母也積極地幫我物色了好幾個他們認(rèn)為“門當(dāng)戶對”“年輕有為”的男朋友。母親實在太聰明,她在我的眉間眼底,已經(jīng)看出我對老師絕未忘情。這對她永遠(yuǎn)是個威脅。現(xiàn)在,我和老師雖然已斷了音訊,萬一有一天,兩人又聯(lián)系上了,那就太危險了。很可能,她在我身上用的工夫會功虧一簣!</br> 所以,那一陣子,我們家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不是師大的學(xué)生就是臺大的學(xué)生,個個都是青年才俊,家學(xué)淵源。這些年輕人又常常把他們的朋友帶來玩。有一些,純粹是想“看看那個差點和男老師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只好和這些年輕人應(yīng)酬,這種應(yīng)酬,也成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為,我心底常常燃燒著一股無名之火,這無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滿意。我無法和他們感光,無法和他們來電,我心中的底層,仍輾轉(zhuǎn)呼喚著老師的名字。但,老師已像斷線的風(fēng)箏,無處可尋!</br> 這種生活,我過得好累!</br> 父母的愛、年輕男孩的“包圍”(他們并不愛我,只是對我好奇,我的戀愛史,已經(jīng)鬧得人盡皆知)、辛苦的寫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學(xué)的威脅……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負(fù)擔(dān),何況,我心中仍然綿綿裊裊,浮漾著初戀的悲愁。一切都好無望!尤其,家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經(jīng)”工作,教書的教書,念書的念書,持家的持家。只有我,整天涂涂寫寫,晃來晃去,和男孩子交際應(yīng)酬……什么“正經(jīng)”事都不做,像父母“養(yǎng)”著的一個“廢物”!</br> 生活在很多的愛里,卻感到無邊地孤獨。選擇了寫作,卻進行得如此不順利。二十歲,已到成年,卻仍然沒有工作,不肯讀書,用錢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開始發(fā)作。四顧茫然,真想擺脫這種生活!真希望有一個轉(zhuǎn)機,讓我能自由自在地透口氣!真不愿日以繼日,夜以繼夜,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br> 就在我這種“急于求變”的情緒中,像命中注定般,“慶筠”及時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慶筠并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這本書中,出于對他隱私權(quán)的尊重,我還是不用真名比較好。)</br> 慶綺,他改寫了我以后的生命。</br> 第七章慶筠</br> 慶筠,二十六歲,畢業(yè)于臺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來自父母了解的家庭。他的出現(xiàn),完全是個“偶然”,他和我成為朋友,是父母的一個大大的“意外”。</br> 慶筠的身世,是蠻可憐的。他是浙江人,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yè),跑到臺灣來找舅舅,從此就和父母離散了。在家鄉(xiāng),他有很好的家庭環(huán)境,在臺灣,他卻形同孤兒。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決心,他考入了臺大。在沒有任何經(jīng)濟支持,也沒有家庭溫暖的情況下,他獨自苦撐,終于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認(rèn)識我那年,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二年,他正在臺北近郊服兵役。</br> 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臺大,他本來考人電機系。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系,考進去非常難。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念著念著,竟發(fā)現(xiàn)自己狂熱地迷上了文學(xué),于是,他毅然地放棄了電機系,轉(zhuǎn)入外文系。因而,別人的大學(xué)念四年,他的大學(xué)竟念了七年。</br> 他和我的認(rèn)識,也因文學(xué)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衷于寫作。他想寫一篇歷史小說,需要一些歷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薦,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歷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正在客廳里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nèi)齻€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xué)、談寫作、談抱負(fù)、談小說……他驚奇于我居然看了那么多文學(xué)作品。我驚奇于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dāng)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志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并不容易。</br> 我前面已經(jīng)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于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里糊涂地闖進來,糊里糊涂地就對我發(fā)生了感情。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jīng)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并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br>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只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xué)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br> “槍只有一把,人又太多!這么多人在山里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nèi)ゴ颢C!我和你姐姐去看風(fēng)景!”</br> 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zhuǎn)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br> “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br> 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自從和老師分手后,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br> 這時,我仍然沒有準(zhǔn)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fā)時間,聽他談文學(xué)、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后,他拿來厚厚一沓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xué)時代發(fā)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xué)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他卻說:</br> “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xué)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只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發(fā)表,我就會高興死了,管他是不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他能“騙稿費”,就不簡單,他居然還不滿意!到底是臺大外文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和我這個高中生不一樣。他的胸懷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細(xì)讀他“騙稿費”的文章,覺得文筆流暢,表達力非常強,短短的小品文,親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說,也寫得頗為生動。</br> 文學(xué)和寫作,把我和慶筠拉得很近。這時,母親卻有些緊張了。她對慶筠的來龍去脈,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窮得滴滴答答,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說起話來雖然壯志凌云,就怕做起事來不太實際。母親已經(jīng)看到我“寫作”的艱辛,現(xiàn)在無巧不巧,又來了個慶筠,居然想把“寫作”當(dāng)成第二生命!兩個“夢想家”在一起,除了夢想,還能有什么?母親把這看法,非常婉轉(zhuǎn)地對我說了。然后,就下個結(jié)論:</br> “我看,你還是收收心,去考大學(xué)吧!”</br> 我一聽到“考大學(xué)”就心驚膽戰(zhàn),渾身所有的神經(jīng)細(xì)胞都緊張起來。我知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讓我讀大學(xué)。就連那些包圍我的男孩子,也鼓勵我考大學(xué)。只有慶筠與眾不同,他振振有辭地說:</br> “如果你志在寫作,讀不讀大學(xué)都一樣!許多文學(xué)系畢業(yè)的學(xué)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學(xué)理論,仍然一篇文章都寫不好!我畢業(yè)的那班同學(xué),現(xiàn)在準(zhǔn)備走寫作路線的,只有我一個,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xué),念大學(xué),不如立刻去寫!”</br> 他的話,于我心有戚戚焉。</br> 這時,我對慶筠已頗有好感。但,好感歸好感,至于戀愛,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我曾經(jīng)那樣轟轟烈烈地愛過,所以我知道什么叫戀愛。慶筠呢?他懵懵懂懂,雖然在大學(xué)里也追過女孩子,也似乎愛過,似乎失落過。但,那都只是淡淡地來,淡淡地去而已。這次和我的認(rèn)識,完全在他的“計劃以外”。他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一滑出自己的軌道,就完全無法控制。他用很大的沖力沖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滿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隱隱的抗拒。</br> 自從和老師分手,我就認(rèn)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了,不只不會戀愛,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那次初戀,帶來的創(chuàng)傷如此深刻,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里。午夜夢回,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這樣的我,怎么能和慶筠談戀愛呢?這對他是不公平的。于是,我有意拉遠(yuǎn)兩人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我越退,他越進,我想淡化,他卻狂熱。</br> 在這種情況中,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說實話,慶筠填補了我內(nèi)心的空虛,帶給我好多的溫暖。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有了扶持。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居然能讓他心動,他的“心動”就“感動”了我。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br> 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體并不很壞,可是,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難免抵抗力弱。幾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總是來勢洶洶。那天,我臥病在床,因為發(fā)燒,有些昏昏沉沉。我說過,我的臥室就是餐廳,在廚房的隔壁。廚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里。我躺在床上,咳得厲害。咳著咳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加了一條彈簧,讓它能自動合上。他發(fā)現(xiàn)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就拿著膠紙,把門縫密密地貼起來。我看著他做這件事,覺得他好傻,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guān)關(guān)幾十次,貼膠紙有什么用?但,一轉(zhuǎn)頭,我淚珠滾下。在這小屋里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br> 慶筠沒有父母,沒有家,他很窮。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兩條褲子是必需品,要換著穿,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永遠(yuǎn)不肯脫。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兩條褲子,屁股后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裝上衣,用來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氣多么熱,他就是無法脫掉西裝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還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線頭都已經(jīng)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胡子般垂著胡須。那不是一件毛衣,簡直像個破魚網(wǎng)。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說:</br> “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穿著它,我就暖了!”</br>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怎么會暖?但是,他這種小地方,實在讓我心酸酸,充滿了憐惜。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還不止于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領(lǐng)把這件毛衣送進當(dāng)鋪,他對當(dāng)鋪老板說:</br> “你放心,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對我而言,是件無價之寶,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dāng)?shù)模∷裕惴判牡禺?dāng)給我,我一定會來贖!”那當(dāng)鋪老板,也真的會當(dāng)給他。過了一陣子,他拿到稿費,就飛奔去贖毛衣,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dāng)。一年里面,這件毛衣在當(dāng)鋪里出出入入,總有好幾次。后來,當(dāng)鋪老板對他也熟了,只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就當(dāng)給他兩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這件毛衣就經(jīng)常躺在當(dāng)鋪里。</br> 他雖然這么窮,卻窮得滿不在乎。他對物質(zhì)的需求已接近于零,只是滿腦子想寫作。他這種傻勁,和他這份窮苦,都讓我心中惻然。</br> 然后,他退役了。退役之后,他原準(zhǔn)備找間能擋風(fēng)遮雨的小屋,去埋頭從事寫作。可是,小屋也要錢,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學(xué)幫助下,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那學(xué)校在臺北近郊,新店附近,一個名叫“七張”的地方。在那時候,算是相當(dāng)荒僻的地點。學(xué)校是私立教會學(xué)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時間也不長,每天只要教兩節(jié)英文,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于自己。學(xué)校本來不供宿舍,看他實在沒地方住,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br> 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嚇了一跳。那小屋單薄極了,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由于年久失修,門窗都早已破損。風(fēng)一吹過,窗也動,門也動,連木板墻都會動。窗子外面,是學(xué)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到處都是荒煙蔓草,看起來十分蒼涼。小屋里,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我看得好不凄慘,他卻笑嘻嘻地說:</br> “夠了!能寫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夠了!有筆有稿紙,夠了!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夠了!”</br> 他在那兒左一聲“夠了”,右一聲“夠了”,我看來看去,實在是左也不夠,右也不夠。心想,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于是,第二次,我?guī)Я艘槐K有紗罩的小臺燈,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我要幫他縫制一面窗簾。</br> 那天,他坐在小臺燈下寫作,我坐在床上縫窗簾,房間里靜悄悄。他寫著寫著,回頭看看我。我專心地縫窗簾,他又掉頭去寫作。再寫著寫著,他又回頭看著我。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針線。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他終于丟下了筆和稿紙,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握住了我的手,誠摯地說:</br> “我們結(jié)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地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jié)伴寫作!你說昵?”我怔怔地呆住了。</br> 第八章結(jié)婚</br> 我這一生的遭遇,說起來都相當(dāng)傳奇。</br> 我和慶筠,原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rèn)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劃。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jié)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jié)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br> 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著無邊的壓力,緊緊地壓迫著我:母親要我考大學(xué),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里唯一的“廢物”!這種種情懷,使我急于逃避,急于躲藏,急于從我那個家庭里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jié)果,我認(rèn)真地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br> 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么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么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么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么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jié)婚可以結(jié)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jié)伴寫作”呢。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yīng)又很激動:</br> “他那么窮,拿什么來養(yǎng)活你呢?”</br> 母親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了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地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我當(dāng)時就忍無可忍地發(fā)作了:</br> “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么我就那么難養(yǎng)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母親瞪視著我,好失望地嘆了口氣:</br> “女孩子一結(jié)婚就完了!你這么年輕,為什么不去念書,滿腦子只想結(jié)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br>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么想逃,逃開優(yōu)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xué),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說嗎?我不能說!母親不再說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jīng)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愿再做一次,她又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br>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br>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后來,有許多的報章雜志報導(dǎo)我的故事,都說我“奉母命與慶筠結(jié)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慶筠和我的婚姻,無論是對或是錯,都應(yīng)該由我自己去負(fù)責(zé)。)</br> 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當(dāng)然不能住在他那間小破屋里,我們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眷區(qū)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間客廳、一間臥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面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著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這整個眷區(qū),都在田野當(dāng)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jié)婚前,就忙著清除雜草、種菊花。</br> 就在慶筠興沖沖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dāng)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里糊涂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于是,有一天,我詳詳細(xì)細(xì)地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xì)地聽完了,就急迫地問了一句:</br> “現(xiàn)在呢?你還愛他嗎?”</br> 我心中一陣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問。注視著他,我無法騙他,無法騙自己。</br> “我想,”我坦白地說,“他會永遠(yuǎn)活在我心里!”</br> “什么意思?”他暴躁地跳了起來,蒼白著臉喊,“當(dāng)你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他一直在你心里嗎?”</br> “是的!”</br> 他呆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樣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擊。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騙他。我咬咬牙,很誠懇地說:“你還來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結(jié)婚。坦白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我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被愛,我和你,雖然彼此吸引,彼此憐惜,可是,距離愛和被愛,還是很遙遠(yuǎn)??”</br> “什么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來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是怎樣的!”</br> 我默然不語,非常憂郁。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里暴跳、踢石頭、踢墻角,就是不敢踢我。鬧了半天,他平靜下來,開始思想。他想來想去,顯然是想不通。然后,他抓住我,激動地說:</br> “我不過問你的過去,反正你發(fā)生那段戀愛的時候,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但是,現(xiàn)在我們要結(jié)婚了,你難道沒有愛我勝過愛他嗎?”</br> 我看著他。老天啊,說謊話很容易,我為什么不會說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地說:</br> “我和老師那份感情,簡直是‘驚心動魄’的。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發(fā)生那么強烈的感情!”</br>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他跳著腳問。</br> “和你的感情很溫馨,很沉穩(wěn),很平靜。”我試著解釋我的感覺,“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覺得彼此這么親近,這么興趣相投。決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對你好,對你忠實,為你持家,為你做一切……”</br> “你講這些都沒有用!”他氣惱地打斷了我,“只要肯定地告訴我,你愛我,是不是,比愛他,多?”</br> 我哀傷地?fù)u搖頭。</br> 他臉色灰白,氣沖沖地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著他定奪。他開始繞著那個院子走,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像一只困獸。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決心的聲音說:</br> “取消我們的結(jié)婚,我不能娶你!我絕對不娶一個愛我不夠深的女人!”</br> 我點點頭,轉(zhuǎn)過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間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里,我躺在床上,看著通廚房那道門,門上有他加上去的彈簧,門縫上有他貼的膠紙……我心酸酸,淚珠滾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釋重負(fù),一片坦然。我能這樣誠實而勇敢地說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br> 那夜,我徹夜難眠。一直到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我才睡著。似乎剛睡著沒多久,就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我一驚而醒,睜開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兒死命地?fù)u著我。看到我醒來,他沒頭沒腦地就對著我大叫:</br> “我管你什么驚心動魄,管你心里還有誰,管你愛誰多愛誰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說的話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對我好,我們有的是天長地久來培養(yǎng)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對我的愛,不會越來越深!”</br> 我一下子就濕了眼眶,心中那樣震動。我要對他好,我一定要對他好,我想著,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太太,永不負(fù)他這片深情。(盡管以后我們的婚姻中發(fā)生了許多問題,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動我心。在我的回憶中,它永遠(yuǎn)美好。)</br> 這樣,我們終于攜手走上了結(jié)婚禮堂。我們結(jié)婚那一天,父母大宴賓客。我畢竟沒有嫁給老師,也算他們的一項功德。必須讓所有的親友知道喜訊。因此,席開二十桌,好生熱鬧,連父親的同事和學(xué)生都來了。我披上白紗,穿著新娘禮服,盛裝走向紅地秘的那一端。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場show!</br>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一歲,慶筠二十七歲。我們兩個從認(rèn)識到結(jié)婚,一共只有七個月。</br> 第九章貧賤夫妻百事哀</br> 結(jié)婚第一年,我們就住在那很“詩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籬笆外,就是農(nóng)田,抬起頭來,就可見到新店的山。</br> 這小屋是單磚的建筑,蓋得“簡陋”極了。墻很薄,每到下雨天,“詩意”就變成“濕意”,屋外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到了臺風(fēng)天更不得了,屋瓦會整片整片飛走,雨水從窗子縫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墻都塌下來。每次臺風(fēng)過后,我們就忙著糊墻壁。廚房很小,只能容一個人,有個小小的爐臺和洗槽。廁所更簡單,連門都沒有,我只好給它掛上一面竹簾子。</br> 屋子雖然不怎么“豪華”,我們兩個倒也安之若素。慶筠每天早上去上課,整個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寫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踏車。我每天聽到他“叮鈴鈴”按車鈴,就奔到“花園”門口去迎接他。他有時會帶一些菜回來,我就下廚烹飪,經(jīng)常做的是“蛋炒飯”,其次是“飯炒蛋”,外加一盤素菜炒肉絲。我的烹調(diào)技術(shù)實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br> 我們的小屋中,只有簡單的藤床藤椅,因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書桌當(dāng)然不能少,因為家里有兩個“寫作瘋子”呀!我沒有出去找工作,他寫,我也寫。我那時專攻“副刊小說”,我才不管有價值沒價值,能賺到稿費就好。因為,母親的話已不幸而言中,慶筠每個月的薪水,我們付掉房租、水電這些必需開銷后,只能買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來天沒東西可吃。賺錢已成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報紙“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寫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說”。偶然,小說會發(fā)表一篇兩篇,我們的生活可以湊合過去。有時對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騎一輛腳踏車,到新店鎮(zhèn)的小戲院里,去看一場二輪電影,再騎著腳踏車回“家”。每次看完電影,都是深夜,車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當(dāng)空,我們也頗能自得其樂。</br> 慶筠寫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屬于“苦干型”。我不一樣,我常在一種感動的情緒下,去寫我身邊的事與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為了“追”我的思想,我總是下筆如飛。我稱自己這種寫作是“靈感型”。我們就在兩種不同的形態(tài)下,從事相同的工作,時而切磋琢磨,時而批評鼓勵。他是科班出身,難免對我的作品,有許多意見。可是,我的作品多,見報率也較高,在“經(jīng)濟掛帥”的前提下,他也就無話可說了。“吃飯”卻是固定開銷,一日也不能少。我初當(dāng)“家庭主婦”,總是捉襟見肘,就弄不清楚,為什么每到月底,總有些日子,兩人口袋中都“清潔溜溜”,一點錢都沒有了。我的個性強,當(dāng)初和慶筠結(jié)婚時,曾大言不慚地說:“我窮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時,面對“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過去,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懂得去做“家庭預(yù)算”,并且必須去“執(zhí)行”這項預(yù)算。</br> 我和慶筠,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這“家庭預(yù)算”上。</br> 原來,我們那時一天的菜錢,只有七塊錢,超過了這個數(shù)目,我們月底就會沒錢用。我非常辛苦地去維持各項“預(yù)算”,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透支”。但是,七塊錢實在太少了,我們幾乎難得吃肉,幾天下來,慶筠已經(jīng)喊吃不消。我卻堅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許亂了預(yù)算。這樣,有一天下午,兩人都在埋頭寫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聲叫賣“鮮肉粽子,豆沙粽子”,這一叫,叫得我們兩個都抬起了頭。</br> “我去買兩個粽子來吃!”慶筠說著,打開了抽屜,拿著我們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說:</br> “一個粽子要三塊半,兩個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錢!到月底我們就會有一天要餓肚子!而且,此例一開,我們都不照預(yù)算去用,月底又要難過了??”</br> “管他的!”慶筠說,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人會餓死的!”</br> “不行!不行!”我說,“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每個月到了二十幾號,我都要去當(dāng)我的結(jié)婚戒指!這種事太沒面子,我不要當(dāng)結(jié)婚戒指????”</br> “你不當(dāng)我當(dāng)!”他說,“我現(xiàn)在餓得很,不吃粽子連靈感都不會來!”</br> 我看沒辦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協(xié)地說:</br> “那么你買一個就好了,我不餓,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碼可以省下三塊半。誰知道,我這樣一說,他竟然勃然大怒起來,跳著腳說:</br> “你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歡這樣,把自己弄得好可憐的樣子,其實哪有這么嚴(yán)重?連粽子都吃不起?我沒結(jié)婚的時候,只要口袋里有錢,想吃什么吃什么,結(jié)了個婚,連粽子都沒得吃!”</br> “我沒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地說,“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嗎?你為什么要扯到結(jié)婚不結(jié)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糧,然后再借債過日子,對我來講,很不習(xí)慣呀……”</br> “好了好了!”他嚷著,“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窮,你不習(xí)慣過窮日子……”</br> “我哪有嫌你窮?”我這下子更委屈了,聲音也大了起來,“嫌你窮還會嫁你嗎?我是寧愿跟你‘吃苦’的,現(xiàn)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br> “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越吼越大聲,“吃苦?我怎樣給你苦吃了?你左一聲吃苦,右一聲吃苦,還說不是嫌我窮,你明明就是嫌我窮……”</br> 我們這場架,吵得真無聊!吵著吵著,賣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著了,文章也寫不下去了,然后我就哭了。哭著哭著,晚飯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br> 如今回憶起來,我們居然會為了吃兩個粽子而大吵一架,簡直是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次粽子事件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調(diào)侃了我一句:</br> “怎么?你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br> 慶筠有個綽號叫“老馬”,父親一語雙關(guān),實在是非常幽默。只是,當(dāng)時,這個“幽默”里,也夾帶著好多的辛酸!“貧賤夫妻百事哀”呀!</br> 貧賤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寫到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電風(fēng)扇。</br> 我們那“詩意的小屋”,因為墻太薄了,室內(nèi)溫度和室外溫度,幾乎都一樣。夏天酷熱,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熱,到了七八月,就覺得日子真挨不過去。和慶筠婚后,我都是自己做家務(wù),大熱天在廚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慶筠穿得太邋遢,會給同事笑話,所以,他的襯衫長褲,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燙。洗衣服還罷了,燙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給他燙襯衫,我額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滿襯衫。因此,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擁有一架小小的電風(fēng)扇。</br> 一架最小的電風(fēng)扇,要四百元。我們就是籌不出這個錢來。我省吃儉用,到了月底還要鬧虧空,哪有閑錢買電風(fēng)扇?我盼著想著,夜里做夢都會夢到電風(fēng)扇。這樣,終于皇天不負(fù)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筆不太小的稿費,有兩百多元。母親看我太可憐,又借給我一百多元,湊了四百元,我買了生平第一架電風(fēng)扇!</br> 有了電風(fēng)扇,我真是太高興了。從此,做飯時、燙衣服時、寫作時,我拎著小電風(fēng)扇到處走。把風(fēng)扇開了,再做工作。那時,父親有一架舊的收音機,送給了我。我聽著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一面做家事,一面吹電風(fēng)扇,感到人生也蠻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熱時只能用鵝毛扇,哪有電風(fēng)扇用?我吹著電風(fēng)扇,就覺得比皇帝還過癮。</br> 這樣,有一天,我和慶筠到臺北看父親母親,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橋牌,回家時已經(jīng)相當(dāng)晚了。進門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電風(fēng)扇、收音機,和慶筠結(jié)婚時所做的一套西裝(他唯一的一套西裝)全偷走了!我當(dāng)場傻在那兒,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dāng)我終于知道這是事實時,我跌坐在床上,抱頭痛哭。</br> 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記得,為了那架電風(fēng)扇,我哭得多么傷心!坐在那兒,我不睡覺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地哭。不論慶筠怎樣安慰和勸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硬是整整地哭了一夜。</br> 然后,我又回到揮汗如雨的日子,每當(dāng)汗水滴落,淚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這樣的“窮人家”,你實在殘忍!</br> 第十章離別與兒子</br> 結(jié)婚第二年,我隨慶筠遷居高雄,因為慶筠終于想通了,在高雄鋁業(yè)公司找到一個翻譯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里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br> 上班,這對慶筠來說,實在是相當(dāng)大的犧牲,他恨透了坐辦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寫作。但是,經(jīng)過一年的考驗,“夢想”和“現(xiàn)實”終于抵觸。這一年,我們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當(dāng)職業(yè)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寫一部能藏諸名山的作品更加難。最后,慶綺低頭了。</br> 鋁業(yè)公司的待遇并不很高,但它屬于經(jīng)濟部,遠(yuǎn)景看好。當(dāng)時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容易。慶筠一被錄用,親朋好友都來恭喜他,連父親母親都為我的生活松了口氣,只有他自己,悶悶不樂。</br> 初抵高雄,在慶筠兩位同學(xué)的協(xié)助下,租了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那兩位同學(xué)是單身漢,和我們合租這棟房子,他們兩個住樓下,我和慶筠住樓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簡單。樓上只有一間大房間,臥室書房客廳全在一起。</br> 慶筠開始當(dāng)公務(wù)員,早出晚歸。每天回家后,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又去從事他的寫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經(jīng)相當(dāng)累了。用剩余的時間去寫作,當(dāng)然寫來寫去不順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時間寫作,他的產(chǎn)品都不多,這一下,當(dāng)然少之又少。</br> 我不用上班,每天一個人在家,時間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于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寫作。副刊小說不再是我的目標(biāo),我開始寫長篇。總覺得自己感情豐沛,思想細(xì)膩,應(yīng)該可以寫出一兩本好書來才對。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寫了撕,撕了寫,不知怎的,也是寫不順。</br> 我寫了好多“第一章”,都沒有“第二章”,寫來寫去,真覺得自己無能極了,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才氣。慶筠的寫作,比我更不順利,我還偶爾會發(fā)表一兩篇短篇小說,他連短篇都沒有!于是,在兩個人都充滿挫敗感、情緒低蕩的時候,沖突就時常發(fā)生。每次都從小沖突變成大沖突,沖突到了最后,就忘了為什么起沖突的,他會對我大吼一句:</br> “我知道你對我什么都不滿意!因為你心里始終有個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br> 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當(dāng)個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慶筠,他不許我忘掉他呀!他時時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丟開,而兜到他身上去。難道我成為慶筠的妻子以后,我就必須把我生命里的“歷史”都一筆抹煞嗎?可是,今天的我,不論值得人愛,或不值得人愛,不都是由過去的我堆積而成的嗎?</br> 這種吵架,總是撕裂我的心。因為,無助的感覺,會隨之而起。我會好幾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好在,吵架總是會過去。慶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會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于是,擁我于懷,輕輕說一句:</br> “對不起!”</br> 我會落淚。我一直好愛哭。淚水掉完了,紛爭隨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妻子。</br>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br>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個小生命在我體內(nèi)孕育!我整個人像從睡夢中蘇醒,全心靈震撼于這個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我的孩子!這事實挑起了我身體中所有的“母性”,帶給我一陣莫名的欣喜。我這才知道,孩子在母體中孕育的第一天開始,母愛就同時存在了。慶筠對這個消息不像我這樣興奮。可憐的慶筠,他沒有準(zhǔn)備要當(dāng)丈夫,就糊糊涂涂地當(dāng)了丈夫,沒有準(zhǔn)備要當(dāng)父親,就糊糊涂涂要當(dāng)父親了。</br> 但是,自從我懷孕以后,我的脾氣就變得非常溫柔了。我才二十二歲,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過去的狂風(fēng)暴雨,對生命的懷疑厭倦,都成“過去”。這時的我,開始“成熟”,開始熱愛“生命”。感到我和慶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體內(nèi)長大,使我對慶筠也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感激。小生命是我們兩個的,我們將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地走下去,為我們,為我們的孩子!</br> 我懷孕的這段期間,變成我和慶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再吵架,兩個人都全心全意照顧對方,等待小生命的來臨,這種感覺,實在是美好極了。我?guī)缀跤邪俜种俚男判模視蛻c筠恩恩愛愛地活過這一生!</br> 這個時期,我的小弟已考人中興大學(xué)森林系,去臺中讀大學(xué)了。麒麟從工專畢業(yè)以后,在慶筠的介紹下,也到鋁業(yè)公司來上班,他學(xué)的是冶金,在工廠中擔(dān)任助理工程師,我們雙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單身宿舍,交了個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來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餃子吃,真是快樂極了。</br> 人生的變化,實在是想也想不到的!</br> 就在我懷胎十月,即將臨盆的時候,慶筠忽然被鋁業(yè)公司選中,奉派出國!</br> 在那個年代,出國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人人對于出國,都趨之若鶩。有這么一個好機會,可以出國去看看這個世界,這簡直是件天大的好事!慶筠一被選中,大家對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恭喜之聲不絕于耳。我卻憂愁極了。</br> 我不喜歡離別,我更不喜歡在我即將臨盆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邊。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后,能躺入他父親的臂彎里。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沒辦法很快樂地去接受這件事。何況,我和慶筠剛在高雄安定下來,如果他出國,我勢必要回娘家待產(chǎn)。中國人的習(xí)俗,回娘家生產(chǎn)是不受歡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會那么迂腐。可是,母親在我結(jié)婚時,就對我說過幾句話:</br> “我一生帶大了四個孩子,覺得辛苦極了,所以,我絕不幫孩子再帶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來麻煩我!”</br> 母親對我這么年輕去結(jié)婚,本就不太高興。現(xiàn)在又要回娘家生產(chǎn),母親怎會坦然接受呢?我實在很怯場。慶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覺得恐懼極了。總記得和老師輕易一別,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對離別,會不會歷史重演呢?我怕極了。慶筠還沒走,我就已經(jīng)心慌慌了。</br>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擔(dān)心和恐懼,慶綺還是決定走。我還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進了那間餐廳兼臥室的小房間。</br>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慶筠終于乘上飛機,飛了。我在機場,目送飛機遙遙遠(yuǎn)去,心如刀絞。為什么人生要有離別呢?為什么青春作伴,卻不相守呢?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離我而去呢?我仰望長空,極目遠(yuǎn)眺,只見云天蒼茫,飛機早已隱沒于穹蒼深處。我不忍遽離,佇立良久,老天啊,但愿這番離別,是值得的!但愿慶筠此去,真能獲益良深!但愿時光飛逝,他已歸來!但愿,但愿,但愿。</br> 慶筠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動了胎氣。一清早就住進了婦幼中心去生產(chǎn)。孩子來得并不順利,我在產(chǎn)房中足足掙扎了三十六小時。我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直問醫(yī)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慶筠在身邊,握住我的手,給我一點支持與力量。慶筠不在。母親陪了我一’段時間,太累了,她先回家了。當(dāng)我的兒子呱呱落地時,醫(yī)院里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孤獨地躺在那兒,聽著兒子嘹亮的啼哭聲,我的汗水和淚水一齊滾落,心中低低地自語著:</br> “鳳凰,你以后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br>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剎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br> 二十四小時以后,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地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我心里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地低語:</br>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chǎn)生是多么地‘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后,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fēng)風(fēng)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地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br>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當(dāng)“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yīng)當(dāng)“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dāng)“女兒”的角色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