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犯險
寧陽。
蘇家別院。
書案上是松洲府蘇家最新傳過來的消息,蘇不平在旁邊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蘇景都沒有說一句話。
上次他傷勢未愈,便馬不停蹄的趕到寧陽城處理這件棘手事,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次又雪上加霜。
蘇不平抬頭看去,蘇景一直撐著額頭閉目沉思,蘇不平幾乎以為他要睡著了,最后他實在忍不住,出聲提醒,“少主,接下來咱們該怎么辦?京都那邊,怕是知道了。”
蘇景半睜開眼睛,靜了一會,才開口說話,“自然是知道了。”他的語氣輕柔的如水過江面,沒有太大的驚詫和起伏,“既然已經(jīng)有皇城里的人去了松洲查看,七姐的病,已經(jīng)讓人起疑,瞞不住了。”
蘇不平說,“那少主接下里如何打算?寧陽城里里外外都派人查過,還是沒有一點消息,若是皇家就此起疑,鏢局怕是有難。”
“義父是什么意思?”蘇景問。
“總鏢頭的意思是按兵不動,一切看少主這邊,若是皇家就此出兵平叛蘇家,命可以舍下,鏢局幾十年的名聲卻不能毀在通敵叛國上面。”
“不會的。”蘇景輕聲說,他看著蘇不平笑了笑,頗具有安慰人心的功效,“不會的,你們放心。”
“可是。。。。”蘇不平還要再說,被蘇景揮手打斷了,他從榻上起身,背著手站在窗外。
花園里,賀南靈正跟幾個丫頭在采花,陽光落在她年輕的臉上,睫毛里有水潤潤的光澤。
蘇不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低聲道,“賀家倒也奇怪,派了人去送信,卻一直不來人接自家的小姐。”
“不是不來接,恐怕是分身乏術。”蘇景說,“如今賀老將軍到了西南城,自然以太子的事為重,賀英受伏,將軍府里又出了細作,宮廷自然對西越提防,西南邊境恐怕要重新整頓。。。。事情太多,將賀南靈留在外面反而安全,更何況。。。”
更何況,當日送信之人攜帶蘇家印章,松洲兩江河道蘇家少主的親筆信,自然是很讓人放心的。
“京都既然已經(jīng)起疑,咱們這里就要加快行程,不盡快找到小太子,難解鏢局之困。”蘇不平擔憂。
“我知道。”蘇景輕聲說。
蘇不平想了想道,“寧陽里里外外咱們都搜了個遍,還是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有,會不會。。。。小太子根本不在寧陽城。”
“皇城。”
“什么?”
蘇景望著遠方天際,“七姐既然說挾持太子的人入了潛江,潛江一路只有兩道岔口,一道通西越,一道通西南擅牧族領地。擅牧如今內亂,自顧不暇,不太可能跑到大楚內廷擄走太子,可是西越不同,和大楚比鄰而居,自來就是此消彼長。”
“可是,這樣是否太招人耳目,就像少主所言,本身太子被劫,西越就是第一嫌疑人。”
“其實我倒不以為太子被劫是越皇所為,他年事已高,早沒了雄心壯志,賀其營又鐵甲錚錚,守得西南一方如鐵板一塊,他不可能在此時挑起沒有把握的戰(zhàn)事。”
“少主的意思是?”
蘇景默了默,然后說,“西越幾個皇子都已成年,雖然早立了太子,可三皇子如今也備受寵愛,母家身份也貴重,小小年紀就封了親王。。。。。西越朝廷上這幾年也是各方奪嫡勢力錯綜復雜,越主雖然不會,可是底下的這幾個皇子借著大楚太子生事,不是沒可能。”
蘇不平低著頭想了想,道,“少主懷疑三皇子?”
“三皇子掌管工部,工部負責河道,小太子如果是從水路入西越,那三皇子就脫不了干系。”蘇不平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雖然沒有回頭,仿佛知道他會有什么顧慮,蘇景苦笑了一聲,“其實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這是我想到的最合理的猜測,無論如何,都要去試一試。”
“可是,三皇子為什么要擄小太子?擄走又秘而不宣,他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這些。。。我也猜不到。”蘇景憂心忡忡,“正是因為不解,才要去探一探。”
蘇不平一驚,“少主要去霧凇山?”
“三皇子如今在霧凇山別院,寧陽城既然尋不到蹤跡,小太子有可能被藏匿在別院,這一趟,是不得不去。”
花園內,賀南靈正好看過來,她的懷里抱了一大束花,遙遙朝他笑了笑,蘇景眼中不禁也帶了些暖意。
蘇景慢慢說,“我出門的這幾天,這里的事就交給你了,賀五小姐那里。。。。你也拖延一下。”
蘇不平恭敬的道了句是。
賀家的這位五小姐很是喜歡纏著少主,好吃好喝的好玩的總要拿來跟少主說一說,少主莫名離開幾日,賀五小姐必定要刨根問底的,所以蘇不平聽到這聲吩咐,倒是并不稀奇。
當天夜里,蘇景就出了門。一路疾馳,到了山腳,抬頭望去,只看到樹影重重,四周安靜的聽不到一點人聲。可是蘇景知道在看不見的黑暗里,潛藏著無數(shù)兇險,霧凇山上建著皇家別院,如今三皇子在此小住,必定重兵把守,稍有不慎,就會命喪于此。
當日出松洲的時候,還只是來寧陽處理生意,即使路上機緣巧合救了賀英,他也沒想過自己會和太子失蹤這件事扯上關系。
在庵堂接到飛鴿傳信,知道蘇家已然卷入漩渦,他顧不得養(yǎng)傷,日夜兼程趕赴寧陽城,時至今日,卻仍是毫無線索。
京都已經(jīng)對蘇家起疑,他沒有時間再等。
自十六歲接掌蘇家,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怕的感覺,可是如今每一步都膽戰(zhàn)心驚,稍有不慎,就要賠上蘇家滿門。
蘇景緊了緊拳頭。
乘著月色,蘇景一路疾馳,悄無聲息的落在了溫泉旁邊的草叢。
溫泉四周鋪設了夜明珠,夜色里泉水潺潺,冒著蒸蒸的熱氣,而在這熱氣中,有一人正靠在池壁閉目養(yǎng)神。
蘇景瞇了瞇眼。
傳言越國的這位少年王爺心智超常,養(yǎng)賢納士,王孫子弟中,也算是一個異類。
他每年會到霧凇山莊住上幾月泡溫泉,怡情養(yǎng)息,這一點,其實倒也符合皇室子弟的奢華生活。
蘇景正要離開,便見遠處走來一個侍女,穿著輕薄的衣衫,手中端著托盤遙遙走了過來。
那侍女停在池壁,將手中托盤放下,倒了酒端在池內人的嘴邊,池內的人仍是閉目,只張了嘴喝了。
蘇景不欲再看,三皇子既然在此,那么他正好去內室探一探。身體剛想動,那池內之人卻突然動了,蘇景忙屏氣。
那人卻只是轉了個身體,手臂撐著池壁,大半張臉埋在手臂里,旁邊的侍女忙跪在一邊給他按摩肩膀。
蘇景對越國這幾位皇子其實并不熟悉,蘇家在寧陽的生意雖然多,但也只不過是普通客商,對當朝權貴,自然無緣得見。
而眼前這人,眉目間卻讓蘇景覺得有些熟悉,他暗暗詫異,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不知似乎察覺到了他打量的目光,池壁內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暗夜中一雙明目如星空繁星,亮的嚇人,目光直直朝他藏身的地方射來。
蘇景暗叫一聲不好,幾乎就在他目光射來的頃刻間,身子已經(jīng)如燕子一般飛了出去,而身后,緊接著也夾雜了凌厲的風聲。
這三皇子耳目如此敏銳,蘇景實在沒有料到,他不敢硬接,身體游龍一般,直接飛入旁邊的樹枝上,身后的暗器也緊接著打在了樹樁上。
噗嗤兩聲,暗器化為煙霧。
卻原來是溫泉水,以內力灌注。
蘇景暗暗心驚,水中注入內里化為暗器,這三皇子的功夫實在不可小覷。
今夜既然已經(jīng)驚動了人,就不能再留,蘇景不欲戀戰(zhàn),轉身下山。身后呼嘯一聲,他回頭去看,卻是煙花入空,在夜色中炸開明亮的紅色。
外面人聲嘈雜都在捉拿刺客,溫泉內的男子也起了身,披了衣服,隨手拿了侍女手中的酒壺,進了旁邊的小亭。
他剛坐下,便有人背著手也坐在了他身邊。
“信號彈已發(fā),別院精銳全部出動,不管是誰,今夜都休想出了霧凇山。”來人一身華服,紫金蟒帶,腰間綴著翠綠的玉佩,眉宇間難掩貴氣,他嘆了口氣,說,“就是不知道今天又是誰不知天高地厚,秦紫霄剛完成的新陣,便有人來做這頭一人。”
倒酒的人聞言斜了他一眼,道,“王爺以為是誰?”
被稱作王爺?shù)娜艘恍Γf,“抓到了人自然就知道了。”
“要是抓不到呢?”
王爺說,“你知道是誰?”
“大概知道。”
“哦?”王爺靠在一邊,很是隨意,“是誰?”
倒酒的人語氣淡淡的,嘴角勾起一絲邪笑,“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王爺聞言看了他一眼,眼睛轉了轉,笑道,“那你還不去追?”
對面的人笑而不答,仰頭喝了一口酒。
王爺撫掌大笑,“沈別,你一貫托大,今天千萬別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浪費了我為你費的心思。”
“王爺?shù)娜饲椋蚰匙匀粫€。”
“哦?你要怎么還?”
沈別微笑,手中的酒杯微微示意,卻是笑而不語,王爺也不追問,眼角微瞇,也是笑而不語。
到這里,故事的另一個主角也出場了。
沈別。
沈別年紀不大,看起來大約是和蘇景年歲相當,是不滿二十的少年人,薄唇,眼厲,眉間是長久的陰郁與邪氣,無論笑或者不笑,都讓人覺得不好相與。
他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整理衣服,腰間利劍玉簫,劍鞘勾金鏤石,玉簫翡翠墜飾,黑色的披風罩住大半個身子,只露出一張白凈的臉。
單純這樣看,他顯得純良無害。
“你要親自去?”王爺問。
沈別點點頭。
“不如等他們抓到人?”王爺好心建議。
“你們抓不到。”沈別說,“故人來訪,我怎好避而不見。”
王爺挑挑眉,沈別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問,“楚國的小太子。。。。”
“放心。”王爺說,“本王自會看護好。”
沈別點點頭,飄然而去。
蘇景腳剛踏地,就知道入了陣。
眼前不再是霧凇山的參天大樹,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古樸的街道,店鋪林立,人群熙攘,一派熱鬧。
蘇景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來了,這是十幾年前的寧陽。
寧陽城,曾經(jīng)是他的棲身之所,未入蘇家之前,他是這條破敗街道上的一個小乞丐。
出生不知,來歷不知,從他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在街上行乞,照顧他長大的是另一個老乞丐,衣食溫飽方便他一二,才免了他餓死街頭。
蘇景的腳步輕輕一頓,然后不自覺的拐入了巷口。
果然,兩個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他四歲的時候,老乞丐因為一場風寒故去,也在那一年,他撿了另一個孩子回去。
沈別在一個風雪夜暈倒在他暫居的城隍廟門口,他將他拖進了自己的窩,分他半身棉衣,半塊饅頭,靠著一堆柴火,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從此,他們相依為命,直到他離開。
走的時候未曾給沈別留一句話。
蘇景閉上了眼,這是他的魔障,這十年,他從來不敢去想。
是誰,竟然引得他看到這些?
幾乎是心念剛動,他就覺得體內氣血翻涌,一口血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