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查探
“我覺得這名女子很有問題。”
馬車上,重楓對帕夏汗說道,她等著帕夏汗的結(jié)論和下一步的指示,但是帕夏汗卻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打量著手里的暖手爐。爐里的炭火早就熄了,這是苦主的長子叫人又重新?lián)Q上的,因此抱在懷中依然是那么溫暖。此刻天色漸晚,再過段時間,就怕要夕陽斜沉,夜幕降至。
“你是怎么打算的?”重楓按捺不住,終于問。
“等。”帕夏汗回答,然后再次靜默,不說緣由,也不再開口。
“再等下去,只怕對方將線索毀去,我們再也查不到任何進展。”重楓皺眉,她并不似帕夏汗想得那么多那么復(fù)雜,她只是想趕緊的將沙吾提的冤屈洗凈。
“不著急。”帕夏汗說道,然后用手指輕輕的挑起了一邊的簾子看著窗外“線索斷了,也許還會再出現(xiàn)也不一定。”她微微的笑笑,倒是現(xiàn)出了一副輕松悠閑的感覺來“我送你回去,然后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去。”重楓一股怒火上涌,她看不慣帕夏汗那似是不管沙吾提生死的模樣,于是嘩的一下將簾子揭開,翻身就跳了下去。
馬車停下,帕夏汗揭開幕簾,露出一張笑臉看著重楓,說道:“我還是送你一程吧。”
重楓輕哼一聲,一股氣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只得恨恨的扭頭,把一雙銀牙緊咬,幻想自己正生啖帕夏汗。
“如此……再會了。”帕夏汗只是笑著,十分干脆的將簾子放下,輕聲吩咐了一聲,于是那馬兒沖著重楓打了個響鼻,搖搖頭,慢慢的從重楓身邊走過。
“混蛋!”重楓揮著拳頭,沖著馬車喊了一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恨恨的,挪動著步子往前走,且一抬頭,便見遠處人群中秋靜庭緩緩而來,暮色下,少女如白蓮初放,盈盈站立在自己面前,笑若春花之燦爛,形若楊柳之窈窕,那一瞬間,重楓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加快了,碰碰的跳動著。
雖然街道間人來人往,但是她卻如眾星中的明月那般,引人注目。
重楓站在人群中,只呆呆的看著她,看著她笑顏如花,看著馬車停下,看著帕夏汗拉開簾幕下車,看著兩人并肩回到車上,看著馬車徐徐前行……從頭到尾,她看著她,但她卻從沒有正眼瞧她。
心臟處似是被沙棘刺出了一個小點,然后微微的痛蔓延。重楓緩緩的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臟,用力的壓了壓,似乎要確定那處是否受傷了一樣。
然后她陡然的一跺腳,轉(zhuǎn)過身去,往來時的路走去。
“你不愿我查下去,難道我就不會自己去么?!”她壓低了聲音,低低的說著,卻怎么也壓不去那股陡然竄出來的,針對帕夏汗的對抗與無明火來。
苦主所在的寺廟已不復(fù)之前的熱鬧,大多數(shù)的親友散去,夜晚中,只有時不時傳來的悲戚的哭泣聲,平白添了些許陰森與可怖。重楓小心的穿越在墻角間,她穿的還是那身宮裝,只是下擺處被她撕開,以方便行走,這副模樣并不好看,所以她也必須在天亮前回到自己住的客棧中才行。
這點時間,又夠查出個什么東西出來?她在心里想著,卻始終有些不甘,于是只是沉悶而謹慎的行走在深夜的廟宇間。
“你這時候來做什么?”
聲音突然傳來,重楓聽出這是那名叫陳素素的聲音,精神一振,心想這真是打瞌睡就送來枕頭,怎么就偏偏遇上了,于是她小心的翻墻過去,探了個頭看過去。
墻下的陳素素,一身素衣,垂首扶柳,輕聲低緩。在她面前,一個青衣的男人正行禮說道:“老哥新死,小弟掛記得緊,所以舍了生意趕來,嫂嫂莫要傷心了。”
“叔叔有禮了。”陳素素低首回禮。
重楓見兩人談吐自然,倒沒什么奇怪,卻又覺得既然無可奇怪,但孤男寡女的,偏偏到這僻靜的地方來說,反倒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只聽陳素素又道:“叔叔叫素素來這里,有事么?”
“不瞞嫂嫂說,其實小弟棋癮發(fā)作,叫嫂嫂來,也只是為了一解棋癮,上次那幅殘局未明,小弟實在是,等不得了。”那男子說道,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盒子,在石桌上攤開來,正是一副棋局,他將最后那句話拉得很長,透出一股無賴得勁頭,讓一旁得重楓見之生厭。
陳素素看著棋譜沉默片刻,又回過頭去看了眼來處,這才伸手道:“叔叔的棋局記錯了,應(yīng)是這樣。”她撥動了幾顆棋子,整個格局于是一變。重楓伸長了脖子,借著朦朧的月光,和自己極好的瞬時記憶將那棋譜記在了心上。
那青年男子見到這棋局,臉色一僵,隨即訕訕的笑了幾聲,卻仿佛是不死心的問:“真的記錯了?”
陳素素手指似乎要作什么變動來,此刻卻傳來了丫鬟呼喚陳素素的聲音來,漸漸的,燈火透出,前方的丫鬟婆子們也顯露了身形。于是陳素素又猛的縮回,匆匆行了一禮,急忙離去。那男子看著陳素素的背影許久,又狠狠的嘲地上吐了口沫子,這才收拾好棋局離開。
重楓知道現(xiàn)在也沒什么好戲可看,于是像個壁虎那樣敏捷的滑落下來,開始朝自己的客棧中走去。
夜晚的帝都京城,安靜而冷清,風(fēng)聲瑟瑟而過,帶來一股涼意,重楓走在街上,孤影一人,平白的升起了些許凄涼來,她想起昨夜此時,那香樟暖床,那些少女們活潑熱鬧的聲音,還有那靜立的人影,但隨即,另一個帶著可惡笑容的人也闖進腦海中,重楓立刻便收斂了那些柔軟的遐想,搖搖頭,朝自己住的客棧走去。
回到客棧中,重楓將棋譜畫下,對著棋局看了半晌,卻是不解其意,她雖然掛著個舉人的名號,但畢竟不同于中原那些接受著傳統(tǒng)琴棋書畫的少年書生,和他們比起來,重楓砍人時間比學(xué)習(xí)時間多多了。
“要不問問她…?”重楓幾乎下意識的就想起了秋靜庭來,隨即她搖了搖頭,想著若去求秋靜庭,豈不是讓帕夏汗平白看了笑話去,所以她幾乎是立刻的就將這樣的打算拋到九天云外去。
“問誰呢…?”重楓看著棋譜,心中卻慢慢的浮現(xiàn)出一人,她想了又想,覺得眼下,這是最好的人選。想到一旦解開棋譜,若是能憑此再獲得線索,讓沙吾提的冤情洗凈多一分把握,也讓那人對自己刮目相看,于是露出了絲微微的笑容,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隨即拋之腦后。重楓有了打算,寬心不少,爬上床去,終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重楓起了個大早,她匆匆漱洗完,拿了畫著棋譜的紙就往走。城中人來人往,前兩日的命案沒有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城市里激起一點波紋,或許像這樣的事,在這京城中的人看來,是連談資也算不上的小事吧。
重楓胡思亂想著,垂著頭朝目標前進。京城確實很大,重楓只覺得腳都快斷了,這才終于到了目的地。她仰著頭看著不遠處那朱紅色的高墻,朱紅大門緊閉,門前的石獅威嚴端正,只覺得這府邸比起公主府來,似乎也不遑多讓,竟下意識的生出了分緊張來,但她隨即穩(wěn)了穩(wěn)心神,朝著門口的奴仆走去。
這的仆人卻不似公主府門前的那么和善,他們只是冷冷的看了眼重楓就揮手說道:“有拜帖嗎?沒有?這里可不是誰都來的地方,去去去,趕緊一邊去。”
重楓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掏出秋靜庭給她的腰牌,她是社會底層長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面對這種人時,你給他臉面他反而會看輕你的脾性。于是她將臉一板,做出趾高氣揚的模樣,說道:“我是公主府上的人,有要事要見岑大人。”
那幾名奴仆將她上上下下的看了幾遍,他們看了無數(shù)人物,自然是不相信重楓說的話,但她手中的腰牌又確實屬實,于是猶豫了片刻,還是進去通傳了。
進去府邸的過程大致于公主府上差不多,重楓見識過了公主府的奢華,但見岑婉商的府邸雖不如公主府的皇家大氣,但處處透出份輕巧雅致,比之秋靜庭的府中來,竟是不落下風(fēng),也不禁暗自稱奇,心想坊間流傳岑婉商獨享圣恩寵眷,當(dāng)真不假。
岑婉商是在一處小廳內(nèi)見的重楓,她穿的是居家的常服,青衣寬袍,寬松舒適,顯得包裹其中的岑婉商有種嬌小讓人憐惜的感覺,看到重楓那一刻她微微的笑起來,說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腰牌是真的。”重楓苦笑,隨即朝她拱手作揖,行了個平輩之禮“若非要事,我也不敢冒著這砍頭的風(fēng)險。”
岑婉商看著重楓行事,眉眼間淡淡的,也沒有管這種身份等階的事,只挑了下眉頭,似是不相信她有什么需要冒著被砍頭的風(fēng)險的要事,于是問:“是何要事?”
“一條人命。”重楓收斂了笑容,認真的回答。
岑婉商一直派人暗中調(diào)查重楓,自然也知道這幾日她為了沙吾提的事來回奔走,于是只一凝眉,隨即點點頭,也不多問,只是問道:“那找我何事?”
重楓急忙攤開自己的畫,語速輕快的將事情的前后因果說了一遍。此刻的她只是處于底層,上不得臺面的小人物罷了,自然是不知道在高層之中,秋靜庭與岑婉商之間,所潛藏的敵對與天然的對立,她只是尋求能幫助自己的人,卻無意間站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
岑婉商側(cè)了下頭,瞅了眼紙中的棋局,不看倒好,這一看,瞬間霞飛上臉。她頗有些惱怒的看了眼重楓,見到重楓還只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樣,不禁咳了咳,說道:“男女調(diào)笑之言,有什么好看的。”
“調(diào)笑?”重楓愣愣的回道,看到岑婉商的樣子,又下意識的有些不相信“象棋也能擺出調(diào)笑的話?”
岑婉商有些羞怒,她倒不是因為重楓的話,只是她一向矜持自重,不愿在這種問題上糾結(jié),于是也冷了臉色,說道:“總之按這棋局來看,這二人有奸情。”
重楓看著岑婉商的樣子,也知曉這棋局中隱藏的應(yīng)該是不怎么好聽的話來,再問下去,這個平素里看著溫婉的女子只怕要當(dāng)場發(fā)飆起來,于是有些訕訕,但又好奇的看著這棋局,感嘆道:“京城中當(dāng)真是人才多,連偷情都偷得這么有水平。”
岑婉商聽了不禁有些好笑起來,她看了重楓一眼,微一思索,似是帶著幾分好奇的問:“你們定威城中,又是如何……嗯……”
重楓卻沒有岑婉商那般的羞澀,她打趣道:“哪有這樣文雅的,看上誰了,叫上三五人,搶了就跑的也有。”看到岑婉商睜著一雙美目看著自己,瞳中全是了然之色,知道自己沒有嚇唬住她,只好照實說來“只是那也是聽說,定威城中的官老爺都是軍士出身,雖然做派偶爾有些痞氣,但這方面卻無人敢犯禁。說到底,我們那可不比京中這樣的花心思,不樂意過了分開就是。”
說到定威城,她的眉眼間展出一片的亮色,平日里被禁錮得越來越深的拘謹和小心,都似陰云散去,展露出她原有的風(fēng)采來。
岑婉商看著她的表情,輕輕的笑著,她是行步生蓮,人靜溫雅的女子,在看到重楓那瞬間的顏色時,也不禁生出了獨立西北曠野的那種豪情遐想。她朝重楓招招手,讓她隨她一起坐下,笑道:“也曾聽圣上說起過這天下的各處景致風(fēng)情,只可惜我從未曾出過這帝都……”說到此節(jié),她的聲音中隱隱的蘊了些許的遺憾。
重楓雖不像青年男子那般,頓生豪情又或憐惜,但她也隱隱的有些可憐起岑婉商來,思緒轉(zhuǎn)處,又想起了月夜下那哭泣著的,對著帕夏汗的聲音。
“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呢?是那時的人?還是那時的景?重楓深吸了口氣,將那個總在不經(jīng)意間就鉆進自己腦海的容顏抹去。然后強笑道:“我們定威城不大,又地處偏僻,總是跟邊疆打,小時候打架,長大了就打仗。和這里的平和安穩(wěn)不一樣,不去也罷。”
“總是這么打么?”岑婉商倒似來了興致,微微的傾了下身子,好奇的問道“圣上說要安撫邊民才是長遠之道,定威城身處邊疆,難道不更應(yīng)以身作則么?”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大翰不可一味示好,亦不可一味兇殘,強敵環(huán)繞,更是要恩威并施,方能立于不敗。”重楓想起遠方的那位日漸衰老的邊軍參事,低聲回答。這是很多年前,他對她說的話,現(xiàn)在細細想來,其實他對她抱有了太多期望,否則的話,又怎么會一再的答應(yīng)她許多無理的要求,會教導(dǎo)她這些原本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呢?
香爐熏出異香繚繞,青銅的爐蓋上,雕著的異獸端正靜立,在陽光下,閃動著奢華的光華 ,似是穿越了時光靜靜注視著屋中的兩人。岑婉商靜靜的聽著,她的雙手安靜的放在膝蓋上,就如同一個最好的聽眾。她溫和的看著眼前那張年輕的臉蛋,想起這句話在很多年前時,她曾在上呈于皇上的折子上看到過,由此引發(fā)了皇上對異族大事的轉(zhuǎn)變,同時也默許了定威城對外族的一些殺虐舉動。可惜的是,眼前的人并不知道岑婉商對于這個國家真正的權(quán)力,也無從得知和無法想象她在那個人心中真正的地位。更不知道,就如同她一向引以為豪的記憶力一樣,岑婉商也是曾詩華冠天下,腹中藏錦繡的絕世天才,否則的話,重楓一定會對自己說的每句話都慎之又慎。
“真真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見識。”岑婉商輕輕的笑了一聲,重楓卻有些羞澀起來,回答:“我哪有這樣多的想法,這是定威城中一位長者說的。”
岑婉商哦了一聲,回道:“民間中也有這樣縱觀局勢之人?若有可能,引薦入朝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重楓微一猶豫,她本想照實說是曹呈祥,但她畢竟不愿將她與曹呈祥的關(guān)系公諸于眾,一方面是為了掩蓋自己的來歷,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這個默默庇護她很多年的中年漢子。于是她搖搖頭,說道:“他已經(jīng)很老了,只怕是不愿入朝的。”
岑婉商順勢下來,說了幾句可惜的話來,也就再沒有多提此事,重楓見她不再打聽,也不禁悄悄的松了口氣。
兩人又說了幾句其他,這才道別,岑婉商將她送至門口,看著她,笑道:“以后不要再借用殿下的名號,下次若要再來,直接叫人通傳就是了。”
重楓有些臉紅,急忙應(yīng)承了下來,她知道這次也是冒了極大的風(fēng)險,若是讓那位殿下知道自己借她狐假虎威,只怕是討不得什么好果子吃,于是心中對岑婉商更多了份感激,她深深的行了一禮,這才離開。
岑婉商看著重楓遠去的背影,長長的一聲嘆息:“易家舊宅,定威城邊軍參事曹呈祥嗎……看來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簡單……繼續(xù)查下去,又會挖出誰來呢?”她回轉(zhuǎn)身去,心事重重的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