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百素霜中一點朱
第二日的時候,重楓是被侍女們叫醒的。她昨夜回到房中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躺在床上卻是怎么也睡不著,腦中不停的響起在庭院中聽到的那些話。
她一會兒又想,這兩人的感情怎的那么要好,非得到這花前月下來說話,讓自己平白無故的聽了去。一會兒又受不住自己心中泛起的酸溜溜的感覺,只是惱那秋靜庭,但仔細想想,自己又是人家的什么人呢?一個默默無名,窮困潦倒的邊塞之民而已,偶爾有了一次交集,可是,這又算的了什么呢?人家憑什么要對你和顏悅色,憑什么要對你青眼有加。僅僅是為了一張亂七八糟的畫么?
越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心中的憋屈,就越是睡不著。就這么胡思亂想著,一直到天發(fā)白,重楓這才終于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
因此侍女們叫醒重楓時,重楓還一個勁的打著哈欠,像個木偶一樣任由侍女們折騰,讓她們微笑著將輕絲羅衫給重楓換上,然后將她按在梳妝臺上。重楓本就昏昏欲睡,正好樂得打瞌睡,直到侍女們再三搖晃她,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睛,正正的對上了捧過來的銅鏡中自己的倒影,這才是生生的將那瞌睡蟲嚇到了九天之外去。
鏡中的自己,薄施粉黛,雙頰生紅,眉眼間雖然是一片呆滯,卻掩不住那少女顯露出的青春氣息,一身流云素裙,外面套著長及小腿的長衣,上衣花鳥為飾,兩畔鑲以金線,顯得端容大氣。而她的頭發(fā)結鬟于頂,束結肖尾,垂于肩頭,貼上曼陀花的華勝,在一份松懶中透出幾分的嬌憨,這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常梳的發(fā)型。
“我……我……我怎么成了這樣子!!”重楓結巴了半天,終于吼了一句出來,她的臉漲得緋紅,映襯著胭脂顏色,更顯得少女之姿如春花初放,嬌艷無雙。
“真適合啊。”
“是呢是呢。”
侍女們掩唇笑著,一邊說著什么殿下早已久等,這種讓重楓無法反悔去重新?lián)Q裝的話來,一邊推攘著重楓往外走,一直到了前一日重楓去過的那個偏廳,侍女們這才收斂了嬉笑,正色的退下,徒留重楓一人對著那雕花的格子門發(fā)呆。
重楓在外躊躇著不敢前行,直到昨日間見的那名丫鬟吱呀一聲開了門,兩人目光一對,那丫鬟掩唇吃吃的笑道:“重小姐,真是好看呢,快進來,殿下已等了許久了。”
重楓喃喃的,不知嘀咕了句什么,硬著頭皮跟著那名丫鬟踏入了門。依然是昨日那樣的排場,依然是昨日那樣的人兒,不同的是,兩人坐在桌前,桌上卻三副碗筷。
“……真是挺適合你的。”秋靜庭見了重楓的模樣,輕輕的笑了起來,仿佛是滿意的那樣,眼光在重楓身上打了幾轉(zhuǎn) “看這樣的大家閨秀的模樣,怎能想到當初的一箭驚魂來?”言罷,她拍拍手掌,外面的丫鬟侍女們得了指示,將早就熱得滾燙的熱粥端了上來
帕夏汗喝了一口熱粥,又看了眼重楓,唇邊剛露出的笑容,又隨著秋靜庭的聲音淹沒了下去。
“你還呆站著做什么?”秋靜庭微笑著,只是那笑容中多少有些頑皮的感覺來。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凳子,笑瞇瞇的看著重楓不開口。
重楓卻是臉色一紅,這個動作她自然是熟悉的,當初的大漠上她就這樣,帶著幾分隨意與輕佻姿態(tài)的讓尊貴的公主坐在自己的身邊。可是時過境遷,換了秋靜庭做出這樣的動作來時,重楓卻是說不出的窘迫,但在內(nèi)心深處,卻又隱隱的有種只有兩個人知曉的秘密的竊喜來。
懷著這樣的小心思,三人匆匆吃過飯,帕夏汗披上侍女取來的披風,朝重楓點了點頭。重楓挪動著腳步,跟在帕夏汗身后。兩人且走了幾步,卻聽得身后腳步聲響,回過頭去時,見秋靜庭跑了過來,她的云鬢因奔跑而稍有凌亂,一張臉紅撲撲的。
“外面天冷,這個給你。”直到近了,她將懷中的暖手暖爐往帕夏汗懷里一塞,抬起頭來笑笑,帕夏汗看著手里的暖爐,輕輕的捧著,她本就身材較為高挑,看著秋靜庭時,就仿佛在看著一個嬌小可愛,又滿懷著青春氣息的孩子。
“不要擔心。”帕夏汗微微的彎下腰,拉了拉秋靜庭的手,感受著她手掌微暖的溫度,朝她露出一個笑容,然后和重楓一起出了公主府。
白日里的公主府,就和她昨夜想象的那樣奢華而富有,只是重楓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看了。因為穿著羅裙,重楓行走并不如往常那樣方便,更為關鍵的是,她現(xiàn)在也沒有心情去看其他。
上了馬車后,兩人分坐一邊,重楓抱著她的蓬松的裙子,托著下巴看了會窗外,又覺得無聊,于是轉(zhuǎn)頭去看帕夏汗。帕夏汗正低著頭看著那個暖爐,眼中流出溫暖的情緒。
似是察覺到了重楓的目光,帕夏汗抬起頭,正好看到重楓的眼光,于是她笑了笑,說道:“你也想要么?”
重楓卻是沒有開口,她敏銳的察覺到了帕夏汗的話中似乎意有所指,于是坐直了身子往后靠去,僵著臉色,以一種往日里對待大戰(zhàn)那樣的旺盛的對戰(zhàn)意識與精神回答:“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求也求不來。”
帕夏汗卻是微微一愣,然后悠悠的嘆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暖爐,嘆息著:“是啊,你說的對,不該是我的東西,再怎么貪戀溫暖,終有一日,也要還回去。”
重楓沒有料到帕夏汗這樣快就表現(xiàn)出認同,反倒是有些局促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說道:“搶到手了,不也是你的么?”
帕夏汗聞言,卻輕輕的笑了起來,然后她搖著頭,帶著幾分無奈的回答:“你不懂。”
你不懂三個字,就斷了重楓繼續(xù)談話的興致,她頓時覺得自討沒趣起來,有些使小脾氣的扭過了頭,兩人便一路無言,直到了苦主所在的廟宇。
秋靜庭所找的寺廟,自然是不小,住持將苦主一行人安置在了偏殿,又早早的安排了一名小沙彌在寺門處候著帕夏汗等人。待到兩人下了馬車,就急急的將二人領到了偏殿處。此處早就被白紗罩住,過堂風一吹,便顯得凄風慘雨,十分的陰郁可怕,再加上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在下面哭得悲悲切切,簡直就像是坊間小說里遇鬼的最好場景,哪怕現(xiàn)在陽光普照,也多少也有些讓人后背發(fā)冷。
苦主是長安城中的一名商人,經(jīng)營的是糧油生意,十分的普通,家中也算得上有錢,續(xù)了幾房小妾,長子也有三十出頭了,他一身孝服,氣質(zhì)沉穩(wěn),面色沉重,朝著帕夏汗拱了拱手,半側過了身子,說道:“大人,勞請將這個帶上。”
言罷,便遞過來孝帶,這是一般孝子賢孫系在頭上的。帕夏汗與苦主非親非故,顯然這是給她下馬威,一旦戴上,即是替沙吾提擔了這殺人的名頭了。
帕夏汗沒有接過孝帶,只是臉上顯出了悲痛的神情來,她伸手過去托住了那人的手臂,沉聲說道:“你較我年長,我便稱你一聲長松兄長吧。”
那人與帕夏汗身后的重楓皆是一呆,沒有料到帕夏汗竟然識得他,只見帕夏汗微微的側了下身子,縮回手,抬步向前,那名叫長松的男人便不由自主的隨了上去。
“令尊發(fā)生這樣的慘事,誰也不愿,古語云,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長松兄長你才接手一個店鋪,剛有起手,哪料得突遇這樣的事來。”帕夏汗說道,她聲音安靜緩慢,聽上去極為真誠,說的話又觸動了那名叫長松的人心神,讓他不由得連連提袖拭淚,早忘記了為難帕夏汗的事來。
重楓一直跟隨其后,不由得連連翻白眼,但見帕夏汗一路行來,凡所遇之人,無不是一一道來,宛若交往許久的熟人,言談舉止,又讓人不由的隨著她的節(jié)拍走。重楓心中也不禁有些佩服,但隨即又在心中犯嘀咕,定威城人行事,以刀為準,哪里需要這些彎彎拐拐,讓人好生的不快。
一直到了靈前,帕夏汗接過了苦主家人遞過來的香,正經(jīng)了顏色,恭敬的上香。趁著這空擋,重楓卻不著痕跡的左右打望起來,只見靈下跪著的是苦主的大房與五房姨太太,哭得聲嘶力竭,還有幾個掛著鼻涕,什么也不懂的小鬼頭被他們的奶娘拉著,給客人還禮。
重楓輕輕的按了下自己的鼻尖,順著空氣中沉浮的氣味望過去,在姨太太的最后一位,一個年輕的,身姿婀娜的素服女子跪在那,只是她的頭壓得極低,看不到面目,身體因為哭泣而輕輕的抽動著。
“看什么呢?”
帕夏汗的聲音傳了過來,重楓回過神來,朝著帕夏汗笑笑,又搖了搖頭。帕夏汗順著重楓的眼光望過去,然后又疑惑的看了重楓一眼,沒有開口,只是借著與未亡人的談話,帶著重楓緩緩的靠近了那個身影。
在路過那個身影的時候,重楓手掌悄悄一劃,系在腰間的香囊就一下子斷裂開來,落到了地上,滾在那個身影旁邊。
“真是對不住。”重楓露出了歉意的表情,俯下身去拾香囊,眼光一掃就將那名女子的面容掃在了眼底。然后她拾起了香囊,若無其事的走到帕夏汗身邊。
“那人是誰?”重楓悄聲問。
“我怎的知曉。”帕夏汗回答,看著前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這靈堂中你誰都識得,怎可能會少了一個跪在未亡人中間的女人。”重楓也皺眉,對帕夏汗不合作的態(tài)度感覺到了惱火。
帕夏汗微斜著眼,瞅了眼重楓,手指頭在秋靜庭給她的手爐壁上敲了敲,這才回道:“本名陳素素,是苦主在一年前納的小妾,眼下還不到二十,未有子嗣,不過聽說倒是懷上了身孕。怎的?”
“……她是我昨晚見到的那個人”重楓回答,她嘴唇只是輕輕的動著,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們正在說話“昨晚她雖然是一身素裝,卻涂抹了脂粉……”
“百素霜中一點朱么?”帕夏汗低頭,指頭還在把玩著手爐。她慢慢的停住了腳步,往回看去,只見身后的靈堂間飄起的白紗如不可捉摸的幽靈那樣飛舞著,迷住了人的視線。
“太容易了……如果是這么容易就得到線索,反倒讓人有些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