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巫山
在黃昏的幕罩中,船慢慢地在巫山拋錨了。
船客們已然踱上甲板,有的抱了煙袋,有的呵欠著,有的留心著茶房們的指點(diǎn),大家都向江岸上,那城堡所在的一面,不住地瞟送著好奇的探視,仿佛可以找出什么惹眼的建筑,和熱鬧的市廛一般。
然而,這里,映在人們眼里的,不過是一片刺目的荒涼而已。
那城市,就箕踞在一座不十分高大的土山頂上,低短而且可憐。好像它底故意蹲得高高的,并不是為了要顯示一座山城應(yīng)有的特點(diǎn),而是讓人們來鑒賞它的凋殘和落后。那就是說,在連綿的擾亂中,在不良的自然條件下面,一個雖然寄托在一條重要江線上的城鎮(zhèn),是怎樣的在瀕于死滅了。
觀賞家們,搖頭,而且已經(jīng)顯出喪氣的神情來了。他們好像一點(diǎn)也沒有感到什么興會。一個新出門模樣的青年人,瞪著眼睛,自言自語地嚷道:
“呵喲,說了半天,就是這樣子么?”他還從鼻子里苦笑出來。
好多人都回轉(zhuǎn)到自己的鋪位上去了。從渾濁的江面上,三數(shù)只灰褐色的劃船,在懶懶地漂浮過來。但既沒有叫賣食物的喧嚷,也聽不見一聲搶接客人的招呼。好像那些船主人的目的,本不過是想趕過來,分享一點(diǎn)所謂人世間的熱鬧一樣。然而因了這零零落落的點(diǎn)綴,江面上卻益加顯得清冷了。
“有人上岸嗎?”留在甲板上的人,無聊似的互相問詢起來。
“后面來,后面來。”小船這才比較出力地劃向輪船的船尾去。
“不要拖久了,多找些麻煩呵!”護(hù)船兵對準(zhǔn)備上岸的客人叮囑著。
當(dāng)我同著一個茶役,和兩個小本煙土商人,蹲在一只破舊的劃船上時,夜色已經(jīng)漸漸地加濃了。一種陰森的感覺包圍了我們。但是,雖然我們停泊的地方,依舊還在這漫長的峽道的中途,這陰森,卻是廣漠的荒涼的,并不帶得有山峽中應(yīng)有的深沉和嚴(yán)肅。因?yàn)閺纳嫌渭柴Y而來的山勢,到了這里,好像忽然地崩塌了,只留下一些土丘和小山,和一段亂石堆砌的江岸。
“哎呀,”茶房用手上的空酒瓶指了船艙,叫道,“你也出點(diǎn)錢補(bǔ)一下呢。”
“說得容易,補(bǔ)一下……”
好像奇怪指責(zé)者的不識相似的,那船夫沒有說到底,便又懶懶地偏了頭,照顧自己的劃板去了。
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沙白胡子,面皮黝黑而多皺紋。他懶懶地支使著他那鑲著新木的,破舊的劃板,腰肢伸屈著,半閉了眼睛,好像他底工作,倒并不是為了吃食,而是在隨意消磨他早已活厭了的時光。由于那茶役加緊的催促,不多久,船已經(jīng)在“拋江”了。
“老頭子,”我向那現(xiàn)在只照管住船的方位便行的船夫,問道,“聽說神匪[4]又才鬧過么?”
“是呀,又鬧呢。前幾天,軍隊(duì)才開走。”
于是那兩個煙土商人,移動了一下身體,也開始搬出自己的博識來了。就在這樣的談話當(dāng)中,船靠了岸。于是,踱過一片雜著碎石的沙灘,走上那斜陡的小道,我們進(jìn)到那荒涼的縣城里面去了。
然而說是縣城,那大小和熱鬧,其實(shí),就拿別的區(qū)域里的場鎮(zhèn)來比較,也是不相稱的。而且它還保持著以前一切小市鎮(zhèn)的老樣,狹窄的街道,低矮的房舍,街路上橫著曬衣的竹竿和待劈的柴料。一個小孩子,一只手提著褲腰,一只手拿了一根藤鞭似的“纖繩”,哭嚷著,向幾只狂跑著的小豬奔過去了。
在幾家茶鋪的階沿上,都有著熬制煙土的爐灶和設(shè)備。那兩個煙土商,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去講自己的生意去了,茶房向一家暗洞似的檐下隱沒。而我,那時候已經(jīng)十分灰頹的我,卻獨(dú)自地在那街市上巡行著,直到在城門口集齊了我的同伴,那煙土商和茶房。
我們大步踏上那陡斜的歸路了,但我依舊被一種不寧靜的心緒壓迫著。
“張先生,你把頭仰起看看!”那茶房忽而用嬉笑的口調(diào)招呼我道,同時打開了他的電棒。
隨著那光線的指示,我向路側(cè)的電桿頂上望去了:那上面掛著三個已經(jīng)失掉了血色的可怕的東西。但我并沒有如同伴們所希望的張皇。凝視了一忽,我仍舊回復(fù)了我自己的思路。
在劃子靠攏輪船的時候,我們碰到了護(hù)船兵士的麻煩。
這是一九三一年秋天的事,第二天一早,船便進(jìn)向那兩岸絕壁的巫峽了。
(原載1934年10月30日《申報·自由談》,署名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