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轉(zhuǎn)學前幾天,正好趕上換季大折扣,蘇蓉帶喬司月去商場挑了件修身連衣裙。
喬司月磨磨蹭蹭地換好衣服,蘇蓉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后,露出滿意的笑容,導(dǎo)購見縫插針地說,“你家姑娘身材真好,該瘦的地方瘦,該長的地方一點都不含糊。”
聞言蘇蓉嘴角弧度大了些,下一秒眉心擰住,一巴掌拍在喬司月后背,“把背給我挺直了。”
喬司月沒應(yīng),走回試衣間,換上自己寬大的t恤衫。
付完錢后,蘇蓉又去童裝區(qū)逛了逛,最后一無所獲,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跟喬司月抱怨現(xiàn)在的童裝有多貴。
喬司月:“那把我這件退了吧,給弟弟買。”
“小弋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買太貴浪費錢。”
沒幾秒,蘇蓉又說,“這些年,我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應(yīng)該知道的……等我們老了,弟弟就給你照顧了。”
喬司月偏頭避開蘇蓉直白的眼神,車窗降下,風迎面吹來,心頭的壓抑感得以減退。
剛下公交,蘇蓉忽然來了句,“你這劉海是不是長了些?我記得每個學校都要儀表檢查的。”
“……”
明明才剛蓋過眉毛。
蘇蓉沒給她拒絕的權(quán)利,二話不說帶她去最近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卡嚓一刀,劉海短了好幾公分。
回到家,喬司月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拽住頭發(fā)使勁往下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劉海看上去還真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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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學那天,喬崇文問鄰居借來面包車,把喬司月送到學校。
霖安中學離得不遠,只不過早高峰路上擁堵,車在校門口前的十字路口停下時,已經(jīng)過去快二十分鐘。
烏泱泱的人頭把狹窄的街道圍得水泄不通,喬崇文只好把車停在路邊,一面說,“下午放學后去老師辦公室打個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喬司月解開安全帶,“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回去,乘公交車很方便的。”
“那行,你自己路上小心點。”
喬司月默默點頭,剛穿過馬路,被喬崇文叫住。
喬司月回頭。
車窗降下一半,喬崇文的臉匿在陰影里,有種說不出的深沉,這讓她一陣害怕。
“上課注意力集中點,別老想東想西的,遇到什么不懂的就問。”
喬崇文一說完,喬司月腦袋里又蹦出他昨晚在飯桌上說的那句“我們可是花了大價錢才把你塞進去的,這次別再讓我們失望了。”
仿佛被針扎了下心臟,她艱難呼出一口氣,輕聲說,“我知道了。”
教學樓的教師辦公室還在修葺中,臨時搬到行政樓,喬司月事先不知情,多走了一段冤枉路,見到班主任已經(jīng)是早讀鈴響起后。
盛薇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五官秀氣,說話的語氣平和溫柔,“我看過你初中到轉(zhuǎn)學前的成績,你的底子應(yīng)該是不錯的,就是高一的時候退步了些。”
她操弄著話術(shù),盡可能地把傷人的事實用委婉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但中間刻意的停頓還是出賣了她真正想問的問題:怎么會退步這么多名次?
喬司月初中念的市重點,精英薈萃的地方,名次一直沒跌下前五十。中考發(fā)揮穩(wěn)定,除去體育分,文化成績在全市排到前二十名,理所當然進了當?shù)刈詈玫母咧校笥直环值阶詈玫陌嗉墶?br/>
全校重點關(guān)注的班級,配的都是特級教師,用的教材是最難的,教學節(jié)奏也快,沒有老師愿意為了一兩個跟不上進度的學生刻意放緩節(jié)奏。
喬司月思緒容易飄散,尤其上物理課,課后看了習題還是一知半解,但她從一開始就抱著進文科班的目標,理科對她來說不過是一段沒有必要的過場,也就沒下苦工夫。
漸漸的差距拉大,加上她有意無意地失分,在班級里的名次極速下滑,從年級十五退步成班級三十五。
中規(guī)中矩的成績,只能上個普通一本,距離喬崇文希望她靠取一所名牌大學的期待差了十萬八千里。
然而喬崇文只看到她的退步,下意識將此歸咎為她的不上進,但那會他身陷失業(yè)困局自身難保,對她也只是口頭批評幾句,罵過后繼續(xù)縮在他的犄角旮旯里自怨自艾。
其實那一個半學期,算得上是喬司月最難捱的一段時光,可惜整個喬家籠罩在喬崇文失業(yè)的陰影里,她晦暗的情緒只能成為最不重要的一粒塵埃。
藏在黑夜里,沒有人察覺到它的特別。
喬司月斂了斂神,避重就輕道:“教學進度太快我有點跟不上。”
“其實你三門主科和政史地的成績都不錯,就是理科那三門拖了后腿。”盛薇將手搭在她肩上,輕輕一握,“不過沒關(guān)系,高二分科,你這成績?nèi)ノ目茖嶒灠鄩蛄说摹!?br/>
喬司月從來沒擔心過這事,聽她安慰性質(zhì)的語氣,心里微微一暖,聲線也不自覺放柔,“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盛薇嗯一聲,隨后老生常談地交代幾句注意事項,說話時她的身體無意識地偏了幾度,正對著喬司月。
沒有辦公桌的阻擋,孕肚明顯。
喬司月一愣。
察覺到她的走神,盛薇停頓幾秒,順著她的視線垂下頭,心領(lǐng)神會道,“要不要摸一下?”
喬司月猶豫會,小心翼翼地將手覆蓋上去。
“感受到了嗎?”
她搖頭。
盛薇笑起來,“你還真是實誠,不像某些小兔崽子。”
話音剛落,盛薇口中的小兔崽子風風火火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
“哎喲喂,這是哪家的少爺,今天也有在茁壯成長哦。”
喬司月:“……”
聲音很耳熟,她不自覺循聲看去,突地一怔。
盛薇哭笑不得,“你當自己長了透視眼?”
陸釗露出一嘴白牙,“需要什么透視眼?我可是隔著空氣都能感受到小少爺這蓬勃的生命力。”
“你以為這么拍馬屁,我就可以裝作不知道你這次又沒交作業(yè)?非得讓我挺著大肚子去家訪?”
“哪能啊?你不心疼你寶貝兒子,我還心疼我干弟弟,怎么舍得他讓這千金之軀,紆尊降貴光臨寒舍呢?”
“行了少給我在這耍嘴皮子功夫,”盛薇打斷,手往喬司月的方向一指,“這是我們班的新同學,喬司月,你先帶她去教室,我這還有事,得晚幾分鐘到。”
陸釗這才把注意力落在在喬司月身上,目光一滯,笑到直不起腰,半晌敬了個禮,“遵命。”
盛薇警告性地瞪他眼,手指點了點書桌上的試卷,“幫我把周考卷子帶回教室。”
離開辦公室的那一刻,喬司月呼出如釋重負的氣息。
陸釗步子邁得大,沒幾秒工夫就把人甩在身后,快走到拐角,才想起有這么個人,見她慢吞吞的,索性倚在墻壁上等,等人走近,不偏不倚地對上女生喜慶的發(fā)型,沒忍住又笑起來,“你的劉海可愛欸。”
喬司月:“……”
“等會,”他多看了她幾眼,忽然對這張臉有了印象,“你是蘇悅檸的朋友?”
名字很耳熟,喬司月花了三秒才想起,踟躕過后,她微微點了下頭。
“你剪了這么個劉海,一時半會還真沒認出來。”
“……”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迎面走來一高個男生,陸釗一把勾住他肩膀,“上哪去?”
“去食堂買個燒餅。一起不?”
“行啊。”
陸釗剛應(yīng)下,忽然想起還有件事沒完成,怎么說也是班主任親自交代的任務(wù),索性導(dǎo)游當?shù)降祝滞耙恢福翱吹侥菞潣橇藳]?就灰白墻那個,標牌寫著求是樓,我們教室在四樓,你認準六班就行。”
喬司月點頭,沒幾秒陸釗折返回來,把試卷塞到她手上,嬉皮笑臉地說:“這個麻煩你幫我?guī)б幌拢鳛楦兄x,回頭我把我好兄弟的q|q號送給你。”
喬司月:“……”
她要這東西做什么?
喬司月抱著試卷剛走出幾步,聽見陸釗在身后問道:“下午的自修課,打籃球不?”
“不去,我得好好學習。”
“少給我來那套,你什么時候正兒八經(jīng)地上過自修?”
“那行。”
“你能叫到幾個人?”
“不知道,到時候問問看。”
“要是湊不齊人,我把阿肆也叫上。”
阿肆?
喬司月腳步倏然慢下來,腦袋里的思緒翻涌。
他也在這個學校嗎?
幾年級?會和自己同班嗎?
這種念頭剛冒出來,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這世界上哪有這么多的巧合。
喬司月魂不守舍地找到陸釗說的教室,大概是盛薇提前和班長打過招呼,班長這會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熱情同她打了聲招呼后,將人領(lǐng)到座位旁。
剛下課,班上沒幾個人,基本都在趕作業(yè),唯獨右后方靠窗的位置上,一男生趴在課桌上睡覺。
有人走到他座位旁,敲敲他桌板,“交作業(yè)了。”
男生被吵醒,換了個姿勢,無處安放的長腿橫在過道間,眼皮褶子被多壓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困頓。
過了好半會,他才直起身子,摁住后頸轉(zhuǎn)動一圈,光影在他臉上明暗錯落,唯獨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黑沉,平靜,仿佛能望到人心里去。
他從抽屜里找出練習本,“給。”
嗓音一如既往的低啞。
喬司月心跳驟然加速,驚喜與無措交織在一起,咽喉被堵得嚴嚴實實,連聲最簡單的招呼也發(fā)不出。
這時旁邊有人熱心地介紹,“這是我們班新轉(zhuǎn)來的學生,叫——對了,你叫什么來著?”
林嶼肆也抬頭看過來。
喬司月已經(jīng)習慣觀察別人的反應(yīng),一個細微的表情,或者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語,她總能揣測出千百種深層含義,然后從中挑選最為合理的解釋。
比如現(xiàn)在,他的眼睛正沒什么情緒地停留在她身上,像在等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回答。
喬司月不知道該慶幸這蠢劉海沒引起他的嘲弄或是嫌棄,還是為他如此平淡、看上去毫不在意的反應(yīng)感到挫敗。
她垂下眼簾,聲音輕飄飄的,“喬司月。”
“司月?”一道不確定的聲音插進來。
喬司月回頭,對上女生欣喜的臉。
得知她就是新來的轉(zhuǎn)校生后,蘇悅檸嘴角的笑徹底收不住了。
大課間鈴聲一響,喬司月就被蘇悅檸拉去逛了遍學校的后花園。
回來時,喬司月看見林嶼肆正站在走廊上,不知道在和身旁的男生說著什么,眼角眉梢微微揚起。
初夏的熱氣散在日光下,像層層暮靄,光影浮動間,男生的臉被襯得格外深邃清雋,普普通通的一件t恤,穿在他身上,氣質(zhì)斐然。
喬司月毫不偏頗地認為,他是自己見過把校服穿得最干凈好看的男生。
見她突然停下,蘇悅檸問:“怎么了?”
喬司月?lián)u頭,“沒什么。”
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男生率先看過來,眼神慵懶隨意,游離一瞬后,筆直地同她對上。
喬司月的腦袋一片空白,緊接著看見他朝自己的方向走來,本以為會是一次擦肩而過,可他卻在她身前停下。
周圍人聲鼎沸,顯得男生不辨情緒的嗓音格外涼潤,他就這樣看著她,眼睛黑而深透。
“喬司月。”
喬司月記得很清楚,那天是2009年6月15日。
也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多年以后,喬司月回憶起當天的情景,很多細枝末節(jié)早已被歲月的洪流沖刷得不成樣子,唯獨記得天氣好到不像話,還有他逆光朝自己走來的身影,每一幀都格外清晰美好,反復(fù)撩撥著她心頭那根原本已經(jīng)生銹的琴弦,靡靡回音里融進了無數(shù)個“喬司月”。
那時,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著:
你好,林嶼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