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行, 就這周六晚上八點(diǎn)。】
喬司月回了個好的,盯住屏幕幾分鐘,見對面沒再傳消息來, 正準(zhǔn)備下床,身側(cè)傳來沙啞的女嗓,“聯(lián)系上了?”
喬司月點(diǎn)頭,“約在后天晚上八點(diǎn)。”
“約在哪見面?”蘇悅檸撐起手肘看她。
“一家咖啡店。”
蘇悅檸看了眼自己的工作安排, 恰好那天下午五點(diǎn)后沒什么行程,“周六晚上我陪你去, 萬一對方是個不好說話的, 多一個人在, 多點(diǎn)底氣。”
喬司月回憶了下對面發(fā)來的幾條消息,看上去不像難說話的。
“你還怕他把我吃了啊?”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
“那沒準(zhǔn),美女誰不喜歡?”
很久以前, 蘇悅檸就覺得喬司月五官底子好,標(biāo)準(zhǔn)的桃花眼,笑起來明艷漂亮。
喬司月不在意地笑笑,起身下床時,大腦產(chǎn)生一霎的暈眩。
蘇悅檸及時扶住她,“怎么了?”
“有點(diǎn)暈。”喬司月雙膝跪在床邊緩了會, “可能是低血糖,老毛病了。”
“今天就別去工作室了。”
“今天有事必須得去。”
“什么事這么重要?”蘇悅檸偏頭看她,“別想敷衍了事,你什么脾氣我心知肚明。”
喬司月拿她沒辦法,只好把聚餐那天林幼歡對她說的那些話大致轉(zhuǎn)述了遍。
只不過昨晚林幼歡在電話里多加了一個籌碼:新作品的所有收益,包括后續(xù)版權(quán)費(fèi)都?xì)w她所有,工作室不收取一分紅利。
近半分鐘的沉默后, 蘇悅檸一針見血地點(diǎn)明:“你心動了。”
“一半吧。”
“你要這么多錢做什么?”
“不是我需要錢,”喬司月斟酌了下措辭,“有錢才有足夠的底氣,把我弟從那個家里帶出來。”
蘇悅檸沒聽明白。
喬司月仰頭靠在墻上,眼底有化不開的愁緒,“小弋初中開始逃課、跟人打架,我爸媽當(dāng)他進(jìn)入叛逆期,直到高中他的成績直線下滑,我才察覺到不對勁。我清楚他的能力,他是故意考差的。”
她停頓幾秒,“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這種事情我以前也做過,但我是為了自己,而他是為了我。”
她一直以為,得到偏愛的人才是有資格恃寵而驕的那個,可從小到大喬惟弋在自己面前總是一副謹(jǐn)小慎微的狀態(tài),這種小心翼翼和她當(dāng)年在蘇蓉面前別無二樣。
仿佛陷入一個死循環(huán),他在喬家得到的偏愛最終還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償還。
而這種方式,不外乎用平庸消磨喬家人落在自己身上的偏愛和期待,以此來換取他們一句“他不如姐姐懂事、比不上姐姐”的評價。
可她根本不需要他這么做。
蘇悅檸對喬惟弋的印象還停留在他穿小背帶那會,胸前別一只泰迪小胸針,眼睛又亮又圓,拽住她衣擺清脆地喊一聲“姐姐”。
喉間莫名酸澀,她曲指捏了捏,嗓音啞而淡,“你們一個兩個的,全是瘋子。”-
喬司月進(jìn)工作室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整整齊齊地落過來。
她沒在意,前腳剛進(jìn)洗手間,后腳陳曦跟來。
陳曦是工作室新招進(jìn)來的責(zé)編,喬司月和她交集不深,這會也只是點(diǎn)頭示意。
陳曦看她兩眼,口吻熟稔:“司月姐,我聽說你要幫南淵畫稿?”
喬司月沒抬頭也沒說話。
陳曦繼續(xù)替她抱不平:“憑什么呀,她的實(shí)力壓根不如你,不就仗著自己和總監(jiān)沾親帶故嘛。”
喬司月的視線卡頓幾秒,而后一寸寸地過渡到她臉上,眼睛里沒什么情緒,聲音也冷淡,“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陳曦喉嚨一哽,不確定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在這裝單純的小白兔,見試探無果,輕輕扯了下唇,“我也就隨口一提。”
喬司月若有若無地嗯一聲。
見她這副刀槍不入的模樣,陳曦自知無趣,擦開手上的水珠,“那司月姐,我先回去了。”
空氣安靜下來,喬司月從兜里摸出玉溪,撕開煙盒上的塑料薄膜,敲出一根含上,余光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忽然一頓,想起這地方不能抽煙,指腹從打火機(jī)上挪開。
同一時刻,門口傳來一陣略顯局促的腳步聲,陳曦的臉躍進(jìn)眼底。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短暫碰撞,喬司月抬手揮了揮手里的玉溪,聲線是一貫的云淡風(fēng)輕:“來一根嗎?”
陳曦干巴巴地笑了聲,擺手說不用,拿起遺落在盥洗臺上的口紅,轉(zhuǎn)身就走。
喬司月把煙放回去,剛回座位,就被林幼歡叫到辦公室,“昨天晚上我跟你提議那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
喬司月依舊沒有明確表示態(tài)度,“我沒想好下本題材。”
這便是有商量的余地了,林幼歡臉色柔和些,“我看你畫冊里的內(nèi)容就不錯,正好也是你擅長的暗戀題材。”
“什么畫冊?”喬司月腦袋懵了一瞬。
林幼歡當(dāng)她在裝傻,瞇了瞇眼睛。
喬司月在她出聲前先反應(yīng)過來,不留任何轉(zhuǎn)圜余地地給出答案:“不可能。”
林幼歡臉色繃得難看,“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這個不行。”
喬司月在樓道站了幾分鐘,點(diǎn)上玉溪,第一次抽了幾口,嗆到肺腑發(fā)疼。
燃到一半的煙被掐滅。
路過茶水間聽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她腳步微頓。
身后動靜不輕不重,陳曦止住話茬,扭頭看去,氣息一下子卡在嗓子眼。
喬司月平靜地對上她慌亂的眼睛,“你翻過我東西?”
“司月姐你在說什么呀?”因?yàn)樾奶摚綍r嗲里嗲氣的聲音這會聽上去磕磕巴巴的。
喬司月把話攤開說:“我的畫冊,你翻過了。”
陳曦眼尾一垂,避開她直白的審視,“我就是不小心打開看了眼。”
喬司月笑了笑,“有多不小心才會趁別人不在的時候,去翻她座位上的東西?”
陳曦裝腔作勢的勁涌上來:“我都說了是不小心的,你還有完沒完了?”
喬司月眼神依舊無波無瀾,陳曦以為這事會就此翻篇,隨后看見她抬手將自己放在茶桌上的玻璃杯拂倒在地。
砰的一聲,水杯四分五裂。
“你有病吧?”
陳曦臉色難看至極,眼淚沒繃住一個勁地往下掉。
旁邊的人也被這場面怔到:“司月姐,你怎么能——”
話還沒說完,喬司月冷眼睨過去,“為什么不能?我也只是手滑了。”
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diǎn)。
喬司月沒再看她們。
離開工作室那會天色晴朗,風(fēng)很大,喬司月混沌的大腦被吹得清醒了些。
她向來這樣,有時候冷靜得可怕,有時候做事沖動、不計后果,就像剛才,靜下心來其實(shí)有更好的解決方式,而不是讓怒意隨意支配自己的行為。
可她這般生氣,究竟是因?yàn)殛愱仉S便動了自己東西,還是因?yàn)槭顷愱貏拥氖撬袅苏甑漠媰裕?br/>
又或者是被人揭開了那層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心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無力感,她閉了閉眼睛,拐進(jìn)一條小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垃圾桶前停下。
畫冊舉在半空,察覺不到累似的,保持同一姿勢許久未動,手指因用力泛起明顯的白印。
天色漸沉,她才將這念頭收了回去。
只不過動作比決定慢了幾拍,沉寂已久的環(huán)境被一道不懷好意的口哨聲打破,身側(cè)開過去一輛摩托,又忽然停下。
喬司月循聲抬頭,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后座那人飛快伸手,精準(zhǔn)地攥住她手里的畫冊,同時摩托車啟動。
巨大的拉力下,她身子倏然前傾,膝蓋骨重重往地上一磕,手卻始終沒松開。
像是故意的,對方給足她緩沖時間,等她站穩(wěn),毫無征兆地加速。
大約被拖行十米,一道粗獷的男嗓驟然響起:“喂!你倆干什么?”-
阜楊派出所。
“警官,我只是和她開個玩笑,哪知道她這么瘋,”覷著對面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小混混底氣不足,聲音越來越輕,“不就一本破書,還死拽著不放手了,明明自己也打算扔的,我只是幫她——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另一個混混提醒:“斷舍離。”
“對對對,就是斷舍離。”
老趙被他這不知悔改的態(tài)度氣笑,說教的語氣不由重了幾分:“開玩笑?什么玩笑把人折磨的血呲糊啦的?你說個給我聽聽,看我會不會給你捧場?”
小混混被堵得啞口無言,束起衣領(lǐng),半張臉縮進(jìn)去,進(jìn)入裝死模式。
老趙還想說什么,桌板落下一片陰影,他抬頭,對上一張熟悉的臉,稍愣:“怎么想到上我這來了?”
林嶼肆把餐盒放到他桌上,“替你老婆送溫暖。”
老趙妻子在消防站做后勤工作,林嶼肆今天下午開始調(diào)休,想到回家會路過派出所,就順便幫人把便當(dāng)帶來。
老趙臉上的怒氣還沒收,林嶼肆瞥了眼身旁哆哆嗦嗦的兩人:“這倆彩虹頭犯什么事了,讓趙隊長發(fā)這么大的火?”
一提起這事老趙就來氣,“看看人好好一姑娘,被折騰成什么樣子了?”
他手指過去。
林嶼肆飛快往那掃去,正好有人經(jīng)過,視線受阻,只看到半截瘦瘦單單的身影。
鬼使神差般的,他沒立刻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幾步,那張臉隱在垂落的長發(fā)里依舊模糊,給他的感覺卻很熟悉。
他心臟突地一跳,明知道是她的可能性太小,心里的期待卻像野草一樣瘋長。
“她叫什么名字?”
“誰?”
林嶼肆昂了昂下巴。
“喬——”老趙低頭看了眼記錄,“哦叫喬司月,怎么你認(rèn)識?”-
喬司月身上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身側(cè)立著面玻璃,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樣,長發(fā)散著,有一撮濕漉漉的黏在兩側(cè),臉色白的像面粉。
實(shí)在是狼狽。
女警遞過來一杯水,冒著熱氣,“喝點(diǎn)吧,暖暖身子。”
“謝謝。”
喬司月接過,淺淺抿了口,女警提議道:“我先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
“不用麻煩了。”喬司月抬頭,“大概還要處理多久?”
“你先坐會,我去問問趙隊。”
沒多久女警又過來,說可能還要一會。
喬司月點(diǎn)了點(diǎn)頭,換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衣服與傷口摩擦,又傳來一陣刺痛。
她今天穿了條牛仔長褲,布料厚實(shí),膝蓋附近沾上不少泥垢,灰撲撲的一片,估計擦破了皮,滲出絲絲縷縷的血跡,看上去有些瘆人,但應(yīng)該沒傷到骨頭。
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懈下來,隨即涌上的疲憊感讓她意識漸漸轉(zhuǎn)為昏沉。
朦朧間,她察覺有人正向她靠近,起初只是一道模糊不清的輪廓,等腳步聲慢慢加重,帶過來的風(fēng)里含著某種清爽的氣味。
像沁檸水,也像十七八歲的少年。
腳步聲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格外沉穩(wěn)有力,距離還在持續(xù)拉近。
她緩慢抬起下巴,眼睛被燈光一刺,有些酸脹,看不清男人的臉,下一秒聽見這人說:“喬司月。”
咬牙切齒的三個音,不像久別重逢后的致意,更像仇敵見面。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讓喬司月一怔,她努力將自己從回憶里帶出,眼睛緩慢聚焦到一處。
極短的寸頭,五官長開些,不見少年氣,線條多出幾分張揚(yáng)的乖戾感。
脖頸下方,有段從暖黃色到冷白色的過渡,個高腿長,純黑工裝褲褲腳束進(jìn)馬丁靴,干凈利落的打扮。
那雙眼睛透著難馴的桀驁,在燈光浸潤下柔和些,仿佛藏匿進(jìn)無數(shù)的深情。
埋在記憶深處的輪廓逐漸清晰,與現(xiàn)實(shí)一一重合上,心頭的不真實(shí)感卻在不斷加重。
像在做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不到五秒,她被驚醒。
其實(shí)這些年,她不是沒有聽說過他的事情,七零八碎的聲音加起來,只能得到一個含糊的信息:高考那年,他發(fā)揮穩(wěn)定,以文科狀元的身份考進(jìn)b大,卻在大二因故輟學(xué)。
后來沒多久,又傳來他去當(dāng)兵的消息。
為什么要輟學(xué)?
又為什么要去當(dāng)兵?
這些細(xì)節(jié),她一概不知。也可能是她本能地選擇了逃避,硬生生掐斷對他的好奇心。
即便如此,最開始的那兩年,她還是會時不時在腦海里設(shè)想他們重逢的場景,這些場景各不相同,但從未料到會像今天這般,在警察局再見。
他英氣逼人,而她潦草狼狽。
可她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會因他的突然出現(xiàn)而手足無措、臉紅耳熱的少女。
時間會削弱她的愛意,同樣也堅固了她身上不近人情的保護(hù)殼。
她平靜地與他進(jìn)行長達(dá)十余秒的對視,那聲“好久不久”在他半蹲下身子后,卡在咽喉。
周遭環(huán)境很吵,他的聲音落在耳側(cè),清晰又干凈。
“疼不疼?”
省去一切或繁贅或簡略的寒暄,語氣與喚她名字時大相徑庭。
那一刻,喬司月聽見自己心臟劇烈的鼓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