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宋霖休假結(jié)束回到站里, 一上午都想著怎么把車禍這事委婉地轉(zhuǎn)告車主,直到午餐時間才被他逮到機(jī)會。
看見角落處的高大身影,他眼睛一亮, 馬屁張口就來:“哥,我聽說你昨天勇闖火場連救十人!不是我說,上哪去找像我哥這樣的人,出得了火場, 爬得了下水道,還捅得了馬蜂窩。”
林嶼肆把蔥挑開, 頭也不抬地打斷:“又給我捅什么簍子了?”
宋霖給餐盤里的大雞腿挪了個位, 嘿嘿兩聲:“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就哥你借我那車……”
遲遲等不來后續(xù),林嶼肆抬眼睨他,“舌頭被火燙著了是吧?”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宋霖給自己壯膽后,干脆一股腦全交代了:“就哥你借我那車被撞了個大窟窿,現(xiàn)在在4s店修著,我暫時還不了你了。哥你這么聰明,應(yīng)該懂我的意思吧。”
“懂,”林嶼肆譏笑一聲, “拿我車當(dāng)碰碰車開了。”
“……”
何睿在一旁忍不住插話:“你哥不是有好幾輛跑車?你就非得問肆哥借?”
“我肆哥這么多輛車,借輛開開咋滴啦?更何況瑪莎拉蒂哪有大g帥?”宋霖侃侃道:“幸好昨天我開的是肆哥的車,要不然遇到我女神多沒面子,就我親哥那騷包跑車,把我的男子氣概都騷沒了。”
林嶼肆還沒說什么,何睿先一針見血地揪出了關(guān)鍵字眼,“你女神?你哪來的女神?”
“其實是我哥的病人, 我也就見過她幾次,”宋霖摸摸后腦勺,露出傻里傻氣的笑容,“長得漂亮,說話也溫柔,跟我媽一樣。”
何睿笑到不行,學(xué)著林嶼肆的語氣,像模像樣地點(diǎn)評了句:“懂,拿咱肆哥的車討好未來干媽去了。”
宋霖在桌底下直接給他一腳,“不會說話就在這給我裝死。”
從宋霖提供的零零碎碎的信息里,林嶼肆大致能還原出事情的來龍去脈,“拿我車在人姑娘面前浪騷,還開了條口子,你挺行啊。”
他擰緊瓶蓋,修長手指提住瓶口,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朝宋霖腦袋上不輕不重地砸了下。
宋霖抱住腦袋嗷嗷直叫,“我女神突然撞上來的,這叫什么?愛情送上門,丘比特都攔不住。”
林嶼肆又抬了抬手,宋霖急忙跳到三米外,“車已經(jīng)撞了,你的聯(lián)系方式我也給了,你現(xiàn)在打我罵我也都沒有用了。”
林嶼肆:“……”
忽然響起一道震耳欲聾的警笛聲,插科打諢的笑聲瞬間止住,一眨眼的工夫,食堂空無一人。
路上指導(dǎo)員賀敬誠把大致情況轉(zhuǎn)述了遍。
起火點(diǎn)在服裝批發(fā)市場十五層最西邊的一家商戶里,店里堆放著大量棉紡織品,燃燒時極易倒塌形成堆垛,火勢蔓延得很快,左右十余個商戶都遭到牽連。
如果只在外部進(jìn)行澆水,不能把火勢完全熄滅。加上電梯無法使用,消防員只能背著幾十斤的裝備一層層往上爬。
救援持續(xù)了整整十個鐘頭,個個累到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臉被火熏得灰撲撲的。一上車,就睡得七倒八歪。
林嶼肆看了眼何睿方向,眉頭緊擰。
第二天下午,林嶼肆一回宿舍,就聽見宋霖跟人在那侃大山:“我肆哥就是帥,昨天一個人扛著幾十斤的裝備,十五樓的高度來來回回跑了不下三十次,還是生龍活虎的,估計還能原地給你來200個俯臥撐。”
背著光,林嶼肆神色難辨,聲音聽上去不太和善:“拍馬屁還是搞個人崇拜?”
宋霖?zé)o辜地眨眨眼睛,裝傻充愣賣萌一條龍服務(wù)。
林嶼肆沒理他,眼皮子一掀,“何睿,給我出來。”
語氣比訓(xùn)練時還要沉冷嚴(yán)肅。
剩下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宋霖這人平時看上去嬉皮笑臉沒個正經(jīng),但關(guān)鍵時刻腦子轉(zhuǎn)得比誰都快,也是在場唯一知道隊長這火氣從何而來的人。
幾天前何睿跟自己提了幾句女朋友的事,宋霖對這種撒狗糧的行為一向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最后只記得他這女朋友在服裝批發(fā)城十五樓盤了家店面,正好是昨晚被波及到的幾家商鋪之一。
救援隊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老弱病殘幼必須放在第一位,其次才是青壯年,這點(diǎn)何睿自然知道,可他還是無視命令,第一個沖進(jìn)火場救下自己女朋友,差點(diǎn)害得隔壁商鋪一老人錯過最佳施救時間,命喪火海。
其實宋霖挺能理解何睿的做法。
消防員也是人,是人就會有私心-
“肆哥,”何睿吸了口氣,改口道,“林隊,如果困在里頭的是你的女朋友,你又會怎么做?”
林嶼肆終于抬頭,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腿上一蹬。
宋霖毫無防備,只能硬生生接下這一腳,趔趄幾步勉強(qiáng)站穩(wěn)。
林嶼肆連聲質(zhì)問:“你腳下踩的是實打?qū)嵉牡兀愀以谶@扯什么假大空?怎么,連著立了幾個功,人就飄了是吧?”
何睿急到舌頭都捋不直,磕磕巴巴地蹦出幾個字,“哥,我不是這意思,我——”
林嶼肆沒給他解釋的機(jī)會,側(cè)過身,雙手撐在欄桿上,眉宇間是散不去的陰郁,聲線也冷:“何睿,這次只是僥幸,那下次呢?你還指望閻王爺看到人可憐,癱瘓在床上遭了大半輩子的罪,想著這次先放過她,多施舍她幾年壽命?
你還年輕,犯了錯可以重來,可別人的生命只有那么一次,容不得你開玩笑。災(zāi)難面前,從來沒有這么多的運(yùn)氣可言。”
他說的這些道理何睿都懂,也牢記于心,可當(dāng)緊急狀況猝不及防地砸在自己頭上,所有的教條規(guī)矩只能屈從于本能反應(yīng)。
“明明知道她有生命危險,我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別人來救她。這幾年我也算救下過不少人,可要是救不下自己最在乎的人,我……”
何睿情緒一下子上來,眼眶泛紅明顯,好半會才哽著喉嚨繼續(xù)說:“林隊,我承認(rèn)你說的都對,我確實沒有服從命令,我有錯,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林嶼肆唇角繃得厲害,陰冷的眼神在何睿身上停留五秒,“行,那滾吧。”
何睿咬了咬牙,最后什么也沒說,朝林嶼肆敬了一禮。
何睿離開后不久,賀敬誠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鉆出來,敲出一根煙。
林嶼肆接過,煙銜在嘴里,也不著急抽,只是咬著,煙頭火星忽明忽暗。
直到賀敬誠也點(diǎn)上煙,他才瞇眼吸了口,棱角分明的臉籠在煙霧里,朦朦朧朧的,唯獨(dú)一雙眼睛黑而深。
“結(jié)果什么時候出來?”
“違紀(jì)問題,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得開會同意,但處分是逃不了了。不過你也別太操心,咱們隊里也不是不通人情,不至于二話不說就讓人掃地出門。”
林嶼肆若有若無地嗤笑一聲,手指在煙蒂輕輕一撣,“我操屁個心……你們千萬別心軟,這都是他自找的,該罰就得罰,要不然以后都長不了記性。”
賀敬誠看破不說破,扯著唇角意味深長地笑幾聲。
說起來賀敬誠當(dāng)政治指導(dǎo)員這么多年,什么難馴的刺頭沒見過,就是沒見過比他還要瘋的。
對于第一次出警就撞上大規(guī)模災(zāi)情的新手而言,英雄情懷、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很難戰(zhàn)勝對死亡本能的恐懼,但眼前這人不一樣,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前沖。
后來有次營救工作遭遇地表塌方,鋼筋刺穿他肩胛骨,這貨硬是一聲不吭地扛到救援結(jié)束,搶救了一天一夜才把人從閻王爺那奪回來。
賀敬誠還在感慨的時候,林嶼肆想起自己的第一次火場救援行動。
那時隊長還在規(guī)劃施救路線、制定救援任務(wù),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聲,他想也沒想就往里沖。
最后要不是隊長把他從火海里帶出來,別說救人,平白搭進(jìn)去一條命,還差點(diǎn)耽誤了整場救援行動,造成難以估計的傷亡損失。
而他罔顧隊長命令的緣由,荒謬到不行:只因他聽見那個人喊的是“si yue”。
他下意識將這個si yue當(dāng)成了她。
她還在里面。
他得去救她。
事后少不了一通教育,也就是從那天起,他才真正理解這份職業(yè)所象征的含義,以及凌駕于個人之上的使命感。
……
一根煙很快抽完,林嶼肆手心朝上,意思很明確。
賀敬誠沒給,“你煙囪轉(zhuǎn)世?”說完,又給自己點(diǎn)了根。
林嶼肆對他這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的行徑見怪不怪,哼笑一聲,從兜里摸出煙盒。
這會風(fēng)有些大,他低頭用手圍住火。
男人手指瘦直修長,骨節(jié)勻停分明,不似少年時代的冷白,在日光下,更趨向于暖黃色,薄薄的一層皮膚,將血管和青筋襯得清清楚楚。
賀敬誠斜眼看去,四方小盒上印著兩字:玉溪。
算不上癮,但每回都是玉溪。
有次他實在止不住好奇,便問:“這煙魅力這么大?也不見你換一次。”
林嶼肆笑著吐出煙圈,杭城春夜的風(fēng)特別大,霧很快散開,他臉上的表情清晰明了,漆黑的瞳仁被火光映得透亮。
那時,他只回了五個字:“我這人鐘情。”
……
因剛才那一打眼,賀敬誠注意到林嶼肆眼底的兩團(tuán)青黑,關(guān)于何睿的話題戛然而止:“這周末你就別來隊里了,給我在家好好休息兩天,瞧你這黑眼圈,敢情熊貓你祖宗?”
整整五年,賀敬誠就沒見他休息過,就算鐵打的身子怕是也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
林嶼肆掐滅煙,指指自己的黑眼圈,“俊俏是天生的,我能有什么辦法?”
算是拒絕對方的提議。
“少給我在這磨磨嘰嘰的,要是我后天又在大隊看到你這張苦逼臉,你自己知道什么下場?”
能有什么下場?調(diào)文職這套威脅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林嶼肆稍稍直起腰,“才休兩天,多少小氣了,順便把我婚嫁也批了吧。”
賀敬誠又氣又笑,差點(diǎn)給他一腳,惡狠狠地睨過去,“先把人姑娘帶到我面前再說。”
提起休息,林嶼肆倒想起一事,熬到解禁時間,拿回手機(jī)看了眼,全是垃圾短信。
距離宋霖說的事故發(fā)生到現(xiàn)在也快兩天了,肇事司機(jī)就跟裝死一樣,一點(diǎn)消息都沒,也就宋霖那傻愣吧唧的,張口閉口把人當(dāng)女神捧。
林嶼肆快步走回宿舍樓,找到宋霖房間,曲指扣了扣他桌板,“把你那女神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
宋霖正忙著更新遺言,想也沒想就回道:“咋,你也想追我女神?省省吧,她細(xì)皮嫩肉的,可經(jīng)不起你這糙老爺們摧殘。”
不過腦的話一說完,宋霖后頸突地一涼,整個人被提溜起來,“誒喲我給你還不成嗎?”
林嶼肆慢悠悠地松開手,居高臨下的視線掃過去,像在看一頭垂死掙扎的傻騾子。
宋霖捋平衣領(lǐng),有苦難言,只能小聲逼逼:“空有一身蠻力,就我傻逼把你當(dāng)成男神。”
“……”
手機(jī)接連響了兩聲,不同的提示音,林嶼肆無視宋霖發(fā)來的消息,先點(diǎn)開信息。
一串陌生號碼。
【您好,請問您這周有時間嗎?我們把賠償?shù)氖虑樘幚硪幌隆!?br/>
能用嘴說清楚的,林嶼肆一向不折騰自己手指,不答反問:【現(xiàn)在方不方便接電話?】
對面言簡意賅地回:【不太方便。】
林嶼肆:“……”
【要不我們微信上聊吧。請問您手機(jī)號就是微信號嗎?】
林嶼肆靠在衣柜上,單手執(zhí)著手機(jī),緩慢敲下:【抱歉,我不隨便加陌生人微信。】
【我姓林,你怎么稱呼?】
手指懸在屏幕上兩秒,林嶼肆嗤了聲,跟著把“你”換成“您”。
將近兩分鐘,屏幕毫無動靜。
林嶼肆好整以暇地轉(zhuǎn)著手機(jī),眼睛往宋霖那瞟去,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看不出寫的什么。
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紙上,宋霖一個激靈,忙不迭拿手臂擋住,“多大的人了,還玩偷窺那一套,我看你就是為老不尊。”
林嶼肆反唇相譏:“就你那狗爬一樣的字,看著我眼睛疼。”
宋霖打算跟他抬杠到底,忽然想起被扔在4s店的大g,涌上一陣心虛,把紙勻出來一張,轉(zhuǎn)移話題:“肆哥,要不你也寫點(diǎn)?”
林嶼肆的思緒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扯亂,霎那間腦袋里閃過很多畫面,最后定格在同一張臉上。
忘了是第幾次想起她,可每次拎出來的記憶碎片都是嶄新的。
就好像九年前的不辭而別只是他腦補(bǔ)出的假象,而這人從未離開過。
窗外響起一聲驚雷,林嶼肆回過神,沒什么起伏的語調(diào):“家里都沒人了,寫給誰看?等我死了,總能見到。”
宋霖回頭看他眼,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林嶼肆云淡風(fēng)輕地收回目光,眼尾垂落,同時看見對面回了條消息:【我姓喬。】
他神經(jīng)倏地繃開,手指也不自覺一緊,“宋霖。”
“又怎么了哥?”
安靜幾秒,“算了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