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眼力
昨日里王氏帶著善榴去主屋請安時,身邊還帶了兩個丫鬟隨侍。雖然沒有乘車乘轎,但官宦夫人的氣勢架子始終還在。可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今次她身邊就只帶了望江這一個媳婦兒,自己竟是親自牽起了善桐的手,就好像一般出門閑步的村婦一般,如此安步當(dāng)車地出了院子。
楊家村一大早倒是熱鬧,街頭巷尾,處處都有人進進出出。不是到河邊去買早飯的,就是攥了錢去河邊割肉回家做菜的。因為二房這所院子靠近內(nèi)圍,當(dāng)初規(guī)劃得也好,因此竟也說得上是街道整潔行人鮮亮,與其說是一般的鄉(xiāng)村,倒不如說是個富裕寧靜的小鎮(zhèn)子。王氏牽著善榴的手款款走了幾步,便有人認(rèn)出她來,上前問好。如此熱熱鬧鬧地進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著手在院子里踱步,見到兒媳孫女過來,沖她們點了點頭,便率先回身進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氣又冷,請安就不擺在早飯前,而是擺在了飯后。王氏母女維持了京城的習(xí)慣,起得早,飯吃得也早,雖然住得遠(yuǎn),但到得反而最早。兩母女待得老太太在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個福身一個磕頭,給老太太行過了禮。王氏才略帶羞澀地謝過了老太太,“還是娘想得周到,從京城過來,一路忙亂,路又不好走,居然沒想著早派個人來開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潤,可不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兒買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著錢什么東西沒有?西北就不一樣了,地廣人稀生意本就難做,尤其是楊家村一帶,家家戶戶進了冬自然會窖藏蔬菜,有要外買的,也是時鮮的洞子貨。要買個大白菜,反而是無處尋覓。王氏這句話,倒是體現(xiàn)出了她是個當(dāng)家的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說話,望了善桐一眼,見她滿面歡容,心下倒是一軟,就將話吞了嗓子里,咳嗽了幾聲,又道。“你們送信也遲,本來多窖個一兩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偏偏這邊才封了窖,那邊信才到。再要開進去,反而一窖的東西都該壞了。當(dāng)時又來不及物色房子,說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點,也就一兩個月就開春了。”
她掃了王氏幾眼,見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樸素,王氏自己身為四品夫人,不過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更是一身的棉衣,看著和楊家村常見的小女孩兒沒有半點不同。便又滿意地點了點頭,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來也就該給你送來的,事情一多,忙著就忘了。昨兒聽說你們買了那什么暖房里出的洞子貨嘗鮮,我這才想起來這碼子事。這不就趕著叫老三媳婦收拾了一大背簍,給你們送去了?以后你們也別買菜買肉了,老三媳婦每天早上會收拾魚肉給你們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買洞子貨,老太太就不送,這就是千古之謎了。王氏倒也不大在意這個小小的釘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煩三弟妹了,再說——”
她的再說還噎在嘴里,老太太就毫不客氣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說什么麻煩不麻煩!咱們這可還沒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攏了嘴,面上顯出了幾許尷尬,只低頭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啞謎,倒是打得善桐一臉的迷糊——這還是小姑娘這些時候忽然開了竅,漸漸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連這對話中的機鋒都聽不出來。
不過,現(xiàn)在內(nèi)堂氣氛緊張這一點,她倒是已經(jīng)看出來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聲奶氣地道,“妞妞兒是今兒就進祖屋吃飯呢,還是明兒呢?”
她神態(tài)天真可人,總是比老太太身邊幾個已成少年的孫子更可愛一些,老太太看了,心里的一點點郁氣倒是跟著就散了開去,她笑著招了招手,讓善桐到自己身邊坐下,這才問,“怎么,你是想今兒過來吃,還是想明兒過來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我惦記著張姑姑做的酸菜肚片鍋子——”
老太太頓時忍俊不禁,“這都幾年了,西北什么都沒有記住,就記住了你張姑姑做的鍋子?”
王氏冷眼旁觀,雖然還維持著略帶不快的表情,心底卻好似被一杯熱水滾過,從里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險些就愜意得要笑出聲來。
自己不討婆婆的喜歡,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無可挽回的事了,自從過門以來,幾樁恩怨,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剛愎,自然不會認(rèn)錯,自己又遠(yuǎn)在京城,難免疏于修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間重得老太太的歡心,難比登天。
本來還以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歡心的。不想陰錯陽差之下,也沒討著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個奢侈輕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執(zhí),第一眼偏見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頭幾年自己覺得她還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個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沒有能說得上親。昭明十八年那場風(fēng)波之后,上門提親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這守孝兩年下來,就耽誤到了十五歲。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說在京城,一時間也沒有合適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負(fù)盡在邊事,又惦記著老家母親不能奉養(yǎng),因此恐怕這一次回西北之后,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會太大。能把善榴說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門望族,四品的大伯、親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二來將來榆哥是肯定不會隨意離鄉(xiāng)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楊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輩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著縱使老太太和自己關(guān)系冷淡,可善榴是孫輩又不一樣,能討著老人家的好,請老人家出面說親。豈不是兩全其美,又得了里子又有了面子。
可沒有想到,昨日里一進門,老太太就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了善榴一頓,說她打扮太過富貴,神色傲慢,似乎目無下塵,看不起老家風(fēng)物。字字句句戳的卻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淚汪汪,若不是她識得大體連連請罪,倒讓老太太緩了語氣。這邊就要讓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場熱鬧。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離,如今細(xì)細(xì)斟酌起來,竟是年紀(jì)越大,越發(fā)有些剛愎乖戾,越發(fā)的偏聽偏信……卻也越發(fā)的老謀深算了。
還以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聽必定大發(fā)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來申斥。不想她卻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過來,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飯。雖然連二姨娘三個字都沒有提,但無形之間,卻是將對二姨娘的譏刺、的不滿,給說得明明白白。二姨娘連糊涂都裝不得,當(dāng)著自己的面,就已經(jīng)是滿面紅暈。——最嬌氣的妞妞兒都能忍著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揀四的。老太太態(tài)度如何,還用提嗎?
當(dāng)然,這里也有村著自己,和自己賭氣的意思:自己剛打了善桐一巴掌,說她忤逆長上。這邊立刻就對善桐顯示出非比尋常的偏愛,這是無聲無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確實疼愛善桐,舍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調(diào).教。
老而彌辣,老太太雖然性子更偏執(zhí),但說到行事卻越發(fā)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這一招是清風(fēng)拂面,又照顧到了梧哥的面子,又無形間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馬行空,不見絲毫煙火氣息。
不過,自己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幾重的用處。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現(xiàn),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兒臉上流淚的場面,她的笑意又化了開去,低頭又沉吟了一會兒,才抬頭笑道,“善桐,別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紀(jì)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計,一下?lián)Ьo了善桐,親昵地道,“沒有的事!三妞從小猴到大的,怎么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見善桐臉上有些為難,似乎果然要離開自己的懷抱,竟橫了王氏一眼,將不快表現(xiàn)出來,倒讓王氏不禁報以微笑。
屋內(nèi)的氣氛,一下就活泛了起來,雖然依舊靜謐,但尷尬已不復(fù)存。老太太逗善桐說了幾句,便撐著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說話,而是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老太太的動作,見老人家總是捏著腕間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變得還是那樣地快,從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現(xiàn)在也拈起佛珠來了。早知道,從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卻是看看母親,再看一看祖母,小臉上是寫滿了不解,寫滿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問出口來,把剛才那一瞬間的尷尬,給打破砂鍋問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兩個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盞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聲,沒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聯(lián)袂而至,見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給老太太行過禮,紛紛又過來給二太太問好,“昨兒您來得遲了,倒是沒有撞見。現(xiàn)在家里都安頓下來了吧?”
“都安頓下來了,多謝弟妹們惦記著,還老派人過來問候。”王氏也笑得春風(fēng)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著手彼此寒暄了一番,這才各自落座說話。三太太慕容氏撈了善桐一眼,又笑著問道,“怎么,今兒善桐過來看祖母?可要多坐一會,陪老太太解解悶了!”
此時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時分,男孩兒們到了年紀(jì)的自然已經(jīng)去族學(xué)了。小五房的女孩兒們呢,二姑娘楊善桃隨著母親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體弱多病,一到冬天幾乎不能出門冒風(fēng)。大姑娘善榴昨兒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沒有過來。五姑娘善槐三歲夭折,六姑娘善櫻身體還沒有痊愈,也不曾過來。倒是只有善桐一個人可以過來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這話是說到了老人家心里,老太太欣然一笑,環(huán)住善桐的肩膀,對慕容氏道,“從今兒起,三妞就跟著我吃飯,吃到開春二月,過了龍?zhí)ь^,再回她們自己院子里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還是沒說出集中供應(yīng)菜肉的事。饒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笑著站起身來答應(yīng),“是,媳婦記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么,你求三嬸,三嬸給你買。”
小五房人口多,雖然老太太不喜張揚,但畢竟還是物色了兩個廚師為一家人做飯。跟著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個小五房,也就是長房長孫善檀有這個待遇了。別的兩個孫子,雖然算是養(yǎng)在老太太身邊,但吃飯還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這一下,是給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來的臉面……
王氏的心在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實處:不管是和自己賭氣,還是真心疼愛善桐,老太太對三妞另眼相看,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shù)氖隆U麄€二房最討老太太歡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這個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兒的話,不禁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是啊,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這個釘子。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善桐能夠懂事起來,二房還不算太沒有運氣。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蕭氏的臉色就沒有那樣好看了。慕容氏還好些,這個容貌俏麗的少婦只是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就似乎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云外,興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說起了自己娘家請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說是這一次要辦得大些,請人來唱七天的戲,再開個流水席。”
這是全盤的西北鄉(xiāng)村做法,為了炫耀財富,盡量地多開席面多唱戲——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確殷實。西北辦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親朋好友們歷來是禮輕情意重,一家人帶來又吃又玩連吃帶拿,全由主家出錢,隨禮很可能不過一吊錢罷了。沒有相當(dāng)?shù)呢斄Γ遣豢赡苤纹疬@樣的排場的。老太太一邊聽,一邊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這一次婚事辦下來,幾百兩銀子是跑不掉的!這成親的是你哪一個弟弟,你爹娘這樣舍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婦家里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著場面大一點,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婦的門第了。”
慕容氏家里雖然是天水一帶有名的大地主,但卻一直沒有出過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蕭氏卻是縣官家的閨女,雖說父親早已告老,但畢竟是官家出身,聽著聽著,不由得就一撇嘴,沖王氏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懶懶問道,“三嫂,這是哪家的閨女?至于這樣當(dāng)回事?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這五媳婦是五媳婦,不比長房長媳……架子攤得太大,你大嫂眼看著,心里不好受呢。”
老太太雖然不吭聲,但面上卻頗有贊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說起來,是老九房桂將軍的嫡親堂妹……”
蕭氏猛地就閉上了嘴,轉(zhuǎn)著眼珠子不再說話。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么,好么,這可是門好親事!從此你們慕容家在天水,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當(dāng)著老太太的面,幾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盤算。也就只能交鋒到這個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會,王氏就起身告辭,“妞妞兒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學(xué)一個時辰女紅的——我這里先帶回去,等到吃午飯了,再給您送過來——”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頭,也就笑著應(yīng)了。王氏便又和妯娌們招呼過了,這才帶著善桐回了二房落腳的小院。才回身關(guān)上門,善桐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問,“娘,您說三嬸……三嬸是故意的么?”
王氏心中一動,她欣慰地笑了。
看來,自己這個女兒,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聰明得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