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結(jié)果
等含沁回來的時候, 知道桂元帥來過了,自然也是吃驚的, 善桐先不動聲色,等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過晚飯, 她見含沁吃得差不多了,這才問含沁,“同你一起做印子錢的人家,是姓高吧?”
含沁看來是真的忙得翻天覆地了,對桂元帥的舉動竟絲毫沒有察覺,聽善桐這么一說,他不由得吃驚地望了妻子一眼。“你這是……”
善桐便把桂元帥的意思告訴他, “說是人已經(jīng)處理掉了, 以后再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她若有所思,“就不知道高家背后的主子是誰了,這種大莊家,肯定也就不止靠著你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叔叔說動手就動手, 也真是殺伐果斷, 竟不擔(dān)心得罪了人。”
含沁住了筷子,凝思了半晌,面上神色陰晴不定,顯然已經(jīng)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善桐也不去擾他,自己招呼著丫鬟們來收了桌子,扶著肚子進(jìn)里間坐了,看了一會書, 含沁自己進(jìn)來在她身邊坐下,又問,“爹還和你說了什么沒有?”
“就說讓我看著你,多勸勸你……我看這一次過來,還是要透過我也敲打敲打你,讓你上了京城,不會再打這種主意。”善桐說。“也正好,都要上京了,生意收歇,以后不做了。神不知鬼不覺的,誰也不知道,不然這事要鬧騰出來,對家里的名聲有影響不說,我爹娘知道了,又要說你。”
含沁嗯了一聲,又想了半天,才嘆道,“可惜了老高一家,也是幾十口人。雖沒見過幾次,他人倒爽快,是我耽誤了他。”
這種事就是這樣,放印子錢的人走的就是黑路,什么時候沒了命還真是說不清的事,善桐令自己不要往深里去想,只說,“爹真是老姜,如今這樣看來,恐怕從一開始心里就是有數(shù)的。這么些年,也虧得他能裝著什么都不知道。”
“那還用你說?”含沁顯然還有些心事,“其實(shí)家里私底下也不是沒有不干凈的勾當(dāng),只是我從不過問而已。這么大一個家,少不得有骯臟事兒,朝堂上的、西安城里的,前線邊上的,見的人見不得人的,爹心里全都有數(shù)……”
他又摸著下巴思忖了半晌,才倒在善桐身側(cè)悶悶地說。“雷家背后,似乎也就是靠著一個已經(jīng)失勢的伯爵達(dá)家,他們起來就是靠著達(dá)家起來的,也就是因?yàn)檫_(dá)家倒了,這才忙不迭地來討好我們。現(xiàn)在達(dá)家是肯定不敢找我們麻煩的,我當(dāng)時和雷家走近,其實(shí)也就是想著這一點(diǎn)。倒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爹……叔叔早就看懂了,這時候處理了雷家,到了京城見到達(dá)家,面子上就不至于冷不下來了。”
這么簡單一件事,桂老爺處理得也能這么精彩,把雷家這枚礙眼的棋子一拔,十八房是又得了實(shí)惠又不至于沒了名聲,上京后含沁人際往來上也少了個隱憂。說不定將來對景,還能像達(dá)家的政敵——許家、牛家賣賣人情,善桐也不禁嘆服。“你還是要多和叔叔學(xué)學(xué),從前覺得你厲害,倒沒覺得叔叔如何。現(xiàn)在看來,是我從前眼界淺,沒看到叔叔用心的地方。”
含沁也是心事重重,“這都無所謂,這我心里明白……”
他嘖了一聲,又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善桐肚子上。“京城這差事,我本來都不去想了。現(xiàn)在倒好,八月必須到崗的,你跟著我去還是不跟著我去?跟我去我不放心,不跟我去,生產(chǎn)的時候我不在跟前,更不放心——”
“我就不跟你去了。”善桐早就想好了。“現(xiàn)在四紅姑姑在這,你還不放心什么?橫豎有她照看,等到生產(chǎn)的時候,娘家、老九房也都會看顧的。你先去,等來年開春,孩子滿了半歲,我再找你去。免得現(xiàn)在揣著個大肚子跟你過去,到了那邊什么都要準(zhǔn)備,那就太不方便了。難不成,還把孩子生到別家的房頭去?”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含沁面上郁郁,摸著善桐的肚子,半天都沒有說話。竟是難得地露出了孩童一樣的任性,善桐看在眼里,倒是極為喜歡,笑著握住了含沁的手,親昵地道。“傻沁哥,你當(dāng)武將的,要領(lǐng)兵出征,一去說不定幾年呢。現(xiàn)在就是去京城而已,才半年罷了,你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的,我在西安住得也安心。”
“早知道,不要這孩子了!”含沁賭氣似地說,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才振奮起來。“這陣子我抽空,我們?nèi)R里也拜一拜。保佑孩子生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缸悠桨病?br/>
耽于婦孺,自然不是大丈夫的作為,善桐也不要含沁一輩子都繞著小家庭打轉(zhuǎn)。既然已經(jīng)定下了要去京城,兩個人自然也就開始積極準(zhǔn)備。善桐本想寫信請舅舅幫忙,在城里尋一處宅子買下。但又恐怕這么做會提醒舅舅那筆沒結(jié)的巨額債務(wù),對舅舅造成無形壓力。便欲轉(zhuǎn)請?zhí)貌雒鎺兔Γ@種小事,自然是不至于驚動到閣老本人的,出動一兩個管家便足以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不過她和楊家小四房素來沒有來往,便索性找了個時間回娘家去,一面也是請父親出面寫信,一面也是和父母透透桂元帥的意思,令兩老放心。
這京城差事,可謂是峰回路轉(zhuǎn)。甚至還沒動用王氏手中的籌碼,桂元帥就已經(jīng)主動指定含沁,王氏心底自然是高興的,對善桐也就親熱得多了,細(xì)細(xì)問過了桂元帥的說話,小夫妻的打算,尋思了片刻,便道,“請你堂伯出面找房子,這倒是不錯的,京城屋子貴,有閣老府的人出面,辦事多少更方便,也能為你們省幾個錢。”
一般說來,再往下就是要問‘手頭緊不緊,還差錢不差,若緊,家里還有’,不過王氏看了善桐一眼,竟未曾開口,善桐也自然不會多說什么了。她本想借著話縫和母親談?wù)労叩乃椒垮X,印子錢不敢講,總要讓母親知道知道含沁在幾家糧號里的股份。不過王氏不開口問,她忽然又不想說了。只是自己笑道,“是,一來也是省錢,二來,含沁能和閣老府搭個話——又是現(xiàn)成的親戚,兩家又實(shí)在是親近的。二堂哥和他們家的七堂妹議親都議了多少年了,買賣不成——”
買賣不成人情在這七個字到了嘴邊了,又被善桐咽了回去,王氏不禁被她逗得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倒是現(xiàn)出了罕見的親昵。“到了京城,說話可不好這樣隨意。尤其在你堂伯一家跟前,更是要小心一些。雖說這話也許不準(zhǔn),但聽他們家二太太說,小四房大太太脾氣不大好。想來這一陣子自己親女兒又出事了,心緒也就更差了。”
“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腦子就不大好使。”善桐不好意思地說。“前幾個月,什么都不想吃,要逼著自己吃。現(xiàn)在是什么都想吃了,要逼著自己不吃,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打點(diǎn)些姑爺?shù)氖拢瑒e的事我是一點(diǎn)都不愿意多想了。”
“雙身子的女人都這樣。”王氏滿不在乎,又指點(diǎn)善桐。“所以一般在懷上之前,都要留心了老實(shí)本分的通房,這時候姑爺在外頭偷吃,你心思不靈活,能發(fā)覺出什么來?與其讓他把野女人領(lǐng)回家,倒不如預(yù)先給安排好了。大家面子上好看!”
大姨娘和二姨娘想來就是這樣進(jìn)的家門,善桐大為不以為然,不過在這件事上是怎么說怎么尷尬,她便推托了一句。“桂家規(guī)矩,一般不準(zhǔn)納妾的。就是叔叔那邊都沒有姨娘,我冷眼看去,大堂哥大堂嫂幾年沒有生育了,院子里也都沒有通房的。”
王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天了才慢慢地嘆了口氣,竟是大為感慨,她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對女兒訴說,可到了末了,也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和姑爺?shù)氖拢銈冏约赫垓v吧。”
善桐也不知怎么地,竟又涌起了無限心酸,或許是因?yàn)樗彩且瞿赣H的人,也是做了妻子的人了,便更能體會母親的心情:又有哪個女人情愿把丈夫往別人懷里推?只是很多事,或許真是兩難。畢竟,要和習(xí)以為常的社會潮流作對,總是需要勇氣的。私定終生如此,難道不許夫君納妾就不是如此了?當(dāng)時父親生活在京城,可不是西北,京城風(fēng)氣,她也不是不懂,有時候,社會上的壓力也好,來自另一半的壓力也罷……甚至就是娘家人,一邊心疼女兒,一邊還不是要為女兒準(zhǔn)備通房?
這牽扯到通房、姨娘、庶子、庶女的恩恩怨怨,最終還是把她和母親給繞了進(jìn)來,善桐曾經(jīng)可以理直氣壯地暗想:“若我是母親,我必定……”現(xiàn)在這決心也依然未變,但她開始——她真的又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懂得體諒母親的不容易了。
“這兩個姨娘,這幾年來都還安分吧!”在出嫁前夕兩母女決裂了之后,她這還是第一次提到了對兩母女來說有幾分敏感的話題。“我勸您一句,大姨娘和善楠、善櫻,您就別再操心了。”
一年多以來,善桐還是第一次誠誠懇懇,而不是敷敷衍衍地和母親說話。“他們求的東西和您其實(shí)沒有什么沖突,過繼出去了,就想著好好過日子。咱們也沒必要閑來無事給他們下絆子……”
王氏看著很有幾分不置可否,善桐在心底又嘆了一口氣,她探出手來,雖略作猶豫,卻還是握住了王氏的手低聲說。“真的!娘,您就放一步吧,退一步、安一步,過繼出去了,咱們就別算了,由得他們?nèi)ィ〔蝗坏綍r候,內(nèi)宅也就這么幾個人,誰都和您心里有怨恨,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個二姨娘難道還不夠……她雖然被關(guān)起來了,可也明白了過來,琢磨出來了事情背后的滋味。我早就想和您說了,要等梧哥中了進(jìn)士,回來想見一見生母,您還能攔著?到時候二姨娘要怎么和梧哥說話,那可就是您不能左右的事了。”
這番話在她來說,已經(jīng)是掏心挖肺了。善桐也完全放棄了和母親去爭辯對錯,只是就事論事,站在母親的立場上為她打算。王氏雖然看似還是并不贊成,但也似乎明白了善桐的誠意,她的態(tài)度便又幾分微妙了。看著好像有些觸動,卻也又有些傲慢、有些感慨,她清了清嗓子,低聲道。“你還不知道吧?其實(shí)也就是前一兩個月的消息。說是二姨娘現(xiàn)在成天就不認(rèn)人,只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誰去她都不說話。就連談到梧哥,她也和沒聽到一樣……請大夫來看了,開了藥吃了,就愛睡,一天能睡十個時辰。大夫說,這是已經(jīng)全瘋了。”
這樣看來,二姨娘也許是終于受不住長期幽禁的折磨,還沒等到梧哥中進(jìn)士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完全潰退了。——楊家?guī)仔值苓@一科倒都沒有中,就在京城住著繼續(xù)苦讀,其實(shí)若是中了……
善桐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對這個可厭、可鄙,卻又粗俗可惡得如此個性的二姨娘,她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她又討厭她、又可憐她,又看不起她,又覺得她也是咎由自取。而她的這個結(jié)局,不論如何,對誰來說也許都是最好,梧哥不需要面對可能的殘忍真相,他一輩子都能活在一個慈愛嫡母的假象中,就算有所懷疑,他也終究再不能肯定了,母親也不需要處理可能的沖突,她的手畢竟還是沒有沾上人命,只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二姨娘走到這個地步,母親畢竟是難辭其咎。
“也好!”多少復(fù)雜的情緒到了末了,也終究是化作了這兩個字,善桐將同情強(qiáng)自壓到了心底,低聲道。“您的手總還是干凈的。”
“我是不會去害她的!”王氏的語調(diào)也極為復(fù)雜,寬慰、傲慢、矜持、感慨混做了一股雜色的洪流,她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在女兒跟前為自己做無言的分辨。“我要是要害她的性命,她還能活到現(xiàn)在?不過,我心里想,她也不可能忽然間,幾天內(nèi)就瘋了。我懷疑……”
她的話又?jǐn)嘣诹撕韲道铮跏贤嗽鹤永镆谎郏譀_善桐輕輕地抬了抬下巴,語調(diào)里竟帶了幾分笑意。“二姨娘是這樣,大姨娘就又不一樣了,她是我陪嫁出身,我怎么會難為她?不過……她日子過得怎么樣……”
她笑得很有幾分捉狹。“你倒可以和她多說說話。”
善桐透過窗戶望了大姨娘一眼,見大姨娘眉宇凝重,她心底雪亮:恐怕因?yàn)樯葡布迠y的事,大姨娘是已經(jīng)堆積了滿腹的怨氣吧。
正這樣想,忽然又有一人急匆匆地穿過邊門進(jìn)了院子,善桐定睛一看時,卻是念誰誰到——來人不是善喜是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