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本色
這兩位恐怕也沒想到彼此竟然撞到了一起, 在院子里見了面,兩個人都顯得有幾分尷尬, 偏偏王氏和善桐又?jǐn)[明了是透著玻璃看到了兩人。善喜和大姨娘到底還是一前一后地進了屋子,分別見了禮, 善桐沖大姨娘點了點頭,就拉著善喜笑道,“海鵬嬸呢?我還想過去見你呢,不想你知道我來了,倒是先來看我。”
或許是因為她明知道十三房的爭產(chǎn)風(fēng)波不可能瞞得過善桐,善喜反倒是淡淡的,看不出多么欣喜。“就是害怕你頂著肚子又走動, 我才先過來。我娘出門有事, 下回再見也是一樣。”
王氏就笑著說,“我說陪她一起去,又或者把匠人請到家里來。她又說麻煩,非得要自己套車出去。善喜得空說說你娘, 何必這么見外?”
兩房是多年的老鄰居了, 雖說身份天差地別,但王氏對著她們母女,一般是不擺誥命夫人架子的。不過這話說得有點起哄架秧子——看熱鬧不嫌事大,善喜看了一邊侍立的大姨娘一眼,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只是笑,就不肯說話了。
只看這點, 便能明白善喜雖然門第也不大高,從小嬌養(yǎng),沒有出門應(yīng)酬過幾次,但畢竟是受過當(dāng)家人教育,和慕容氏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王氏這么問,善喜是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海鵬嬸肯定是出門辦嫁妝去了,要不然就是賣鋪子套現(xiàn)換錢。善喜不解釋吧,對王氏不尊重,解釋吧,每一句話都等于是在戳大姨娘的心窩子,又把十三房內(nèi)部的紛爭給放上了臺面。可不就只有含笑不語的份了?
當(dāng)慣了官太太,要拿捏起人來,真是一兩句話的事。桂太太就從來都沒有王氏這樣的本事,一句話而已,大姨娘和善喜臉上都雖然還笑,屋里的氣氛卻已經(jīng)更尷尬了幾分。善桐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很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擺明了要看好戲的母親,一時也挺無語,便主動說些閑話,又問大姨娘,“怎么沒見善櫻?”
大姨娘忙笑道,“我過來前先去她屋子里看了一眼,她正繡花呢,聽說姐姐來了,原也要過來看看的,又惦記著手上一朵花沒繡完,估計一會也就過來了。”
善櫻的婚事還算是個新聞,善桐意欲多問些藍田縣丞的家事,看了善喜一眼,見她臉上不大自然,便更不好多說什么。要說含沁的提升呢,也拿不準(zhǔn)善喜知道不知道桂太太是有心把這個職位運作給含芳的,要問善櫻的嫁妝呢,又不知道王氏會給多少體己——若父親私下給的不算,自己可是一個大子兒都沒有拿二房的體己。總之任何話題,在屋內(nèi)利益關(guān)系復(fù)雜的四個人中都顯得有幾分不合適,她語塞了好一會兒,才問起善榴,“姐姐給家里寫信了沒有?上回給我寫信還報喜呢,說是又有了身子啦。”
“你們姐妹子嗣上倒都是順的。”王氏也被勾起了興致,就和善桐算,“本來榆哥婚事,她還要回來,現(xiàn)在肯定無法動彈。姑爺又有差事,也回來不了,兄弟們大多都在京城,也就是柏哥、桂哥在家,姑爺?shù)綍r候怕也回不來……”
善喜果然神色一動,她也是要找話和善桐說,“怎么,姑爺?shù)昧诵虏钍拢俊?br/>
王氏口風(fēng)都露了,善桐也不好再不認(rèn),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可能要去京城,也還沒定呢。”
含芳的親事定得很急,七八月里就要成親,婚期這樣趕,肯定是向親家解釋過里頭的緣由的。善桐想按桂太太的作風(fēng),未必不會預(yù)先把話說滿,點明去京城的事。果然,善喜面色一暗,也就不多問了。倒是大姨娘借著話頭和王氏商量,“榆哥親事定在年底,六姑娘的親事卻又要往前,我就是擔(dān)心您忙不過來……不過,聽說那邊也是著急……”
“嗯。”王氏點了點頭。“那邊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沒個主持中饋的主母也不像話,也是急著傳宗接代……上回來問,是想要年內(nèi)完婚的。我和老爺也許了,反正什么都是現(xiàn)成的。”
大姨娘便囁嚅道。“可嫁妝……”
王氏笑著看了她一眼,“嫁妝大件雖未預(yù)備,幾千兩銀子的事,村里說隨時都能拿得出來。現(xiàn)在就是沒什么男丁操辦,少不得管家多跑幾雙鞋就是了。”
提到善櫻的嫁妝,善喜臉上更掛不住,善桐看著也有幾分為她難堪,偏偏這件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沒完全撕破臉不好說破,她摸了摸肚子,便笑著拉了拉善喜。“走,去鬧鬧櫻娘!”
不由分說,把善喜拉出了院子,兩人走了幾步,善喜就不肯動了,“櫻娘心底惱我呢,過去了也和剛才一樣,說不上幾句話的,你還是去我屋里坐坐吧。”
“櫻娘怎么又惱你了?”善桐倒有幾分詫異,“她……”
她想說,“她要是個明白人,那謝謝你還來不及呢”,不過這樣說又等于是把二老爺?shù)牟粷M意給扯進來了,因此便咽下不說。善喜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還不是嫌我們母女欺負(fù)她哥哥,那天我去看她,她從沒那么利嘴,三句話里兩句都在嗆我。還問我,問我既然這樣,當(dāng)時又何必要過繼哥哥……”
善櫻這頭沒嘴的綿羊也會嗆人?善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大姨娘在背后挑唆。畢竟身份所限,她對善喜必須客客氣氣的,可善櫻、善楠就未必如此了。尤其善櫻,巡撫府的嬌小姐,嗆善喜幾句,她還不是只能受著?
要在從前,她不免對大姨娘也要心生反感,不過現(xiàn)在善桐心緒真是平和了不少,就只笑著敷衍,“櫻娘不懂事,你別和她計較啦。”
善喜眉宇一暗,便不再說話,等兩人進了客院屋子,她給善桐斟了茶上來,才悶悶地道。“三妞,該不會連你都對我有什么想法了吧?”
“你怎么會這樣想。”善桐笑了笑,又拿起一塊點心吃了,道,“再說,我一個出嫁的女兒,也管不了娘家的事。你與其擔(dān)心我,倒不如擔(dān)心別人呢,有些事,想起來容易,辦起來是難的。”
善喜面上頓時為陰霾籠罩,她未曾開口,只是低下頭去慢慢地劃拉著桌子,半天才說,“唉,你這樣說,是肯定對我也有不滿意的了。我就是獨獨沒想到,連你都會……”
善桐想到出嫁之前她來探望自己,手里拿了父親給她留下的玉佩要送她,心底又軟下來,只嘆道,“不是我要怪你,這種事總是沒法做得很好看的。家里幾姐妹唯獨我陪嫁最少。現(xiàn)在都不敢和娘提陪嫁的事,心里再不以為然,規(guī)矩也還是要顧,這件事畢竟是不合規(guī)矩……”
“你又和我不一樣。”善喜咬著唇說,“哥哥本是過繼來的,心里還是和本家親,其實他人倒還好,就是古板些。我就是看著你們家那位姨娘不舒服,面子上看著老實,心里惦記的全是錢!畢竟是姨娘出身,立心就不正!”
從前聽人這樣說,倒也沒有什么,可含沁是庶子出身,善喜這樣鬧得看不起一切小星,和看不起含沁也差不多,善桐不禁有幾分不悅,心想:楠哥是庶子,你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們倒是想過繼個嫡子了,有這個面子嗎?
不過,善喜一家到底是怎么劃分家產(chǎn)的,善桐其實也不甚了了,她也實在是懶得再管了,只好避重就輕地安慰善喜。“反正你也就出嫁了。楠哥在村子里,大姨娘在西安,一般就是想碰都還碰不上呢……難道還能背著人給他出主意?”
“以后碰不上面有什么用。”善喜還是顯得郁郁寡歡。“這一陣子,不知道說了多少我和娘的壞話!我實在是不放心——”
她掃了善桐一眼,焦慮地咬住了下唇,似乎大有欲言又止的意思,善桐先還有些訝異,可看著善喜情態(tài),便有一個猜測止不住地浮上了水面——該不會婚事成了,祖產(chǎn)也賣了,十三房母女就想著把楠哥退回小五房吧?
現(xiàn)在她們有了桂家做靠山,本來小五房勢大,過繼的事就有點說不清楚的,人言可畏,很多時候反而不能認(rèn)真和別人計較。十三房要真這樣做,按老太太性子,沒準(zhǔn)梗起來還真就把楠哥給重新寫回家里了,到時候剩下一點產(chǎn)業(yè)退回族里,堵了宗房的口,又有含芳這個姑爺,難道宗房還認(rèn)真和他們鬧?也就這么過去了。海鵬嬸沒了依靠,到城里就近和女兒女婿住也好,自己買一套院子住著也罷,可不都是便宜?要比和善楠繼續(xù)尷尷尬尬地相處下去要好得多了……整件事最吃虧的也就是善楠,算是被人踏著身子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路,現(xiàn)在攀上高枝就給踹了,真是好如意算盤!
“大姨娘這個人,心思是深沉的。”她就不動聲色地附和起了善喜的話,“善楠也很聽她的話。不過我還不清楚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呢,也不知道大姨娘怎么和善楠說的。”
“還不是說那老一套!”善喜動情緒了。“從一開始就是這話,什么齊大非偶,什么……姑爺就見了幾面,心思就浮動成這個樣子,可見性子還不安穩(wěn)。她是拿準(zhǔn)了哥哥性子古板認(rèn)真,最愛認(rèn)死理了。就硬給他套著‘你要當(dāng)家作主’這一套。為了嫁妝的事,又不知道說了我們多少的不好。我們可也無奈啊!本身就是低門高攀,嫁妝不厚一點,我還怎么和妯娌們見面?哥哥又不像是能讀書上進的,不然,嫁妝少些也好,有個做官的兄弟也一樣。”
她眼睛紅了,顯然下這個決定,海鵬嬸和她也是有理由的。“我倒是想一分錢不拿了,憑什么!那是我們的祖產(chǎn),和他……”
“現(xiàn)在鬧得這樣。”善桐便緩緩地道,眉峰也聚攏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大家都不開心,你顧忌我、我顧忌你的,倒不如當(dāng)時就不過繼了。不然,楠哥心里也有氣,以后你們兄妹還不知道怎么見面呢。”
這話像是說進了善喜的心坎,她一把握住了善桐的手。“我就是這樣想!櫻娘的婚事,我看在眼里呢,不就是……不就是你爹你娘心里不高興了,要給我添堵嗎。要我說,多半還是你爹……其實這又何必呢!鬧成這樣,倒真不如別過繼了!”
善桐沒話說了,一時竟忍不住要笑,她先想:這人怎么能變得這么快?后來又覺得之所以沒見識到善喜的這一面,只怕是因為兩人之間從來都沒有利益上的沖突。像善喜這樣的身世,或許在爭斗的時候,就硬是能露出另一張臉來,也是說不定的事。
不過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善桐是再沒有興趣插手了。她想要告訴善喜,自己的父親能夠位居巡撫高位,可不是什么傻子。同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母親不同,二老爺要是能受得住這樣的屈辱那就怪了。十三房母女敢開這個口,他必有后招等著。她想要告訴善喜,什么事情都別做絕,想著把好處占到十分,只怕最后是兩頭落空……
“唉,畢竟是娘家事了。”善桐摸了摸肚子,又輕輕地說。“出嫁的女兒也不好多管,我娘就常說我,將來又不是我給家里祭祖上香的,什么事,我還是少說幾句的好。雖也為你們著急,可又不好多說什么,沁哥這邊要上京城去,我事情還多呢。我們倆可都沒想到差事居然會落到我們頭上,根本就沒一點準(zhǔn)備,可是忙亂。”
善喜的注意力頓時被引開了,她雖然對善桐的推托之詞似乎不以為然,但也肯定關(guān)切含芳的差事落空,聽善桐說話,似乎話中有話,便握住了善桐的手關(guān)切地道。“我也想問你呢——倒不是說這差事就一定是……是姑爺?shù)牧耍陕犉牌诺囊馑迹坪跏镁欧€(wěn),怎么忽然……”
“還不是大嫂!”善桐說了一句,又捂住嘴,“算了算了,我惹不起她,她這個人啊……”
她搖了搖頭,只嘆道,“說實話,這差事我是不熱心的。我眼看就要生了,肯定沒法跟上京城去,沁哥一個人在京城,誰知道鬧出什么事來。不過,鷸蚌相爭,差事反而旁落,那我們也不能推辭。我這心里還不得勁呢……”
善喜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她幾眼,她露出笑來,又緊緊地握住了善桐的手。“我就說!你姑爺我不明白,你絕不是那種人的!”
看來,她是真的有所懷疑,還想著這差事是小夫妻陰謀從含芳嘴里給撬出來的。
雖然明知道這恐怕和桂太太的言辭有關(guān),但善桐依然不禁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惆悵,她望著善喜,半日才笑道,“怎么,你還以為我是什么樣的人?”
說著,便又親親熱熱地和善喜說起了元帥府里的小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