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霸氣
善桐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 也顧不得招呼望江了,霍地站起身來就要迎出去, 還是望江扶了她一把,“您可穩(wěn)住了, 帶著身子的人呢!”
話雖如此,桂元帥忽然過來,對于小家庭來說肯定是大事。善桐回心一想,不免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強令自己鎮(zhèn)定了下來,疾步出了后院, 順著下人的眼色進(jìn)了前院含沁的書房, 果然見到桂元帥已經(jīng)負(fù)手站在當(dāng)?shù)兀瑪[弄著含沁書房里的大沙盤了。
自從桂元帥親自召見善桐,拿話繞住了她之后,他公務(wù)繁忙, 善桐很快又查出有喜, 兩人基本就沒有碰過面。這位中年將領(lǐng)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臉的和氣,看著幾乎不像是行伍中人,竟像是個逍遙自在的富家翁,他略帶好奇地戳了戳一座沙土高峰,擺了擺手,止住了善桐的請安, 笑道,“何必如此多禮,你有身子的人了——含沁這小子,最近忙成這個樣子,家里的沙盤還是隨打隨換,一點都沒有放下。怎么,難得回家,不陪媳婦,難道還經(jīng)常泡在書房?”
北疆局勢多變,很多敏感地區(qū)的土地經(jīng)常易主,含沁收到戰(zhàn)報后自然會跟著撤換沙盤上的旗幟。這都是隨手的事,善桐也不管他,因為書房內(nèi)有刀兵,她一個孕婦已經(jīng)很久都沒進(jìn)來了。聽桂元帥這么一說,自己都很詫異含沁是哪來的時間,因此便一邊忖度著,一邊老實道,“我很少進(jìn)來這里,也不知道沁哥是怎么擺弄的。不過最近他忙,回來也就是睡覺,想來,也就是囑咐下頭的小廝兒弄的吧。”
桂元帥笑著望了她一眼,指著她道,“這是在埋怨我了?”
他對兒子從來都沒有這么和氣,倒是對女眷們并不擺架子,就像是一個和藹的叔叔伯伯。也許是因為氣質(zhì)和含沁相似,善桐在他跟前也不期然總是比較放松,她壯著膽子瞥了桂元帥一眼,低聲道,“這,我可不敢……”
桂元帥不禁莞爾,一時四紅姑姑來了,善桐忙為彼此介紹,這一次,桂老爺就坐著不動了,他受了四紅姑姑的禮,這才和氣地說。“我聽含沁提過,十八房的家事,里里外外一直是你在打點。這么多年下來,也辛苦了!是個忠仆!”
一邊說,一邊望了身邊一個親衛(wèi)一眼,那親衛(wèi)就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賞封塞過來,四紅姑姑也很配合,露出感激神色。桂元帥又問她,“家里這小院子,怎么布置的?”
“老婢這才剛到了沒幾天,”四紅姑姑就很客氣,一問三不知,“全是少奶奶的安排。”
桂元帥就又興致盎然地問善桐,“家里怎么布置的?說給我聽聽?我看著你們院子小,也比較局促,含沁身邊那些親衛(wèi),都不知道住在哪里。”
以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氣來說,將軍豢養(yǎng)親兵私衛(wèi)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風(fēng)氣,比如說許家名動天下的三百親衛(wèi),就是桂元帥身邊也有一支赫赫有名的親兵。含沁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實職五品總兵,自然不能少了幾個充場面的私人護(hù)衛(wèi)。偏偏院子小又歇不下,善桐便在下人們典居的小院附近安排了兩個大院子,就近有人專門過去服侍送飯。從前她還要見天把楊德草派過去慰問慰問,四紅姑姑來了這幾天,人手調(diào)度得當(dāng)不說,她本人還閑不住,經(jīng)常親自過去查看。這就避免了下人使性子照料不周,還有含沁自己新聘的一個幕僚也在里頭居住,其主要作用只在于裝點門面,據(jù)含沁說法,“雖說不知為什么,可人人都有,那咱們也得有一個。”這個小院子里居住的也就是善桐、含沁小倆口并親近下人了。也所以四紅姑姑才認(rèn)為應(yīng)該買個大院子。五品人家要撐起架子,尤其又是武將出身,數(shù)十下人那肯定是免不得的。
善桐便一一給桂元帥介紹,因見桂元帥聽得仔細(xì),便也說得精細(xì),就算如此,桂元帥還要問,“親兵們頓頓能吃上肉嗎?平時在家閑住,有沒有鬧出過事情?”
“肉是肯定能吃上的。”善桐不禁就笑了。“巷口就是個肉杠子,說定了天天送來。親兵們都是含沁自己挑選出來的,有的老實有的機靈,但都很懂得分寸。似乎得閑了就是自己賭錢,自從四紅姑姑來了,連賭錢都不許,沁哥也說這樣好,沒事了就讓他們摔打摔打身子,免得荒廢了武藝。”
桂元帥不禁看了四紅姑姑一眼,捻須含笑不語,想了想,又站起身來,竟道,“走,進(jìn)里頭轉(zhuǎn)轉(zhuǎn)!”
他一個大老爺們,要進(jìn)內(nèi)眷屋子,雖然是事實上的生父,也實在是有幾分尷尬,可善桐能怎么說?只好陪在桂老爺身邊,和他一道進(jìn)了里院。好在桂老爺還有分寸,并不進(jìn)小兩口的臥室,只是隨便繞了一圈,便滿意道,“不錯,布置得很雅致。”
可事實上這邊院子小,連善桐的陪嫁都不能完全鋪陳開來,大部分家具還都收藏在庫房里,除了臥室還比較華麗,堂屋、廂房也就是過得去而已。善桐越發(fā)不知道桂老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她陪著桂老爺又進(jìn)了含沁書房,親自給桂老爺奉了茶,桂老爺也讓她坐下了,自己才交叉著手和善桐閑話。
“我雖然從沒有過問過家事,可為你這么一算,你這家里養(yǎng)著十幾二十個親衛(wèi),這么一攤子下人,還有人情往來,你們年輕,沒有多少喜事,只有往外送禮的。平時開銷應(yīng)該是不小吧?家里眼看著要添丁進(jìn)口了,怎么樣,能換個大院子不能?手里該不會是還偏緊吧?”
其實要說起來,桂家家資不能說是不雄厚了,雖然比不上京城的名門大戶,但肯定也不會為了錢財犯愁。不過按桂太太說一不二的作風(fēng),桂老爺要貼補小兩口,肯定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錢,一套院子要往大了說,連地契帶擺設(shè),三四千兩是少不了的,這都還是地段差點。要是在城內(nèi)好些的地方,五六千兩都喊得出來。善桐心里掠過了無數(shù)想法,一時間又有些驚惶,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桂元帥也不至于太過分——好說她懷著孩子,也不是沒有個退步。因就安下心來穩(wěn)穩(wěn)地道,“我?guī)砑迠y銀子還沒使呢,叔叔不必?fù)?dān)心,這點銀子有的。前些年含沁一個人當(dāng)家,能使多少錢,手頭也有結(jié)余。”
桂元帥不禁又瞇著眼笑了,他慢悠悠地捻了捻胡須,“這還要動用你的嫁妝銀子?看來這幾年,城里的糧食買賣,賺不到什么錢啊。”
果然就是為了這事!
善桐心里也早有準(zhǔn)備:忽然間跑過來東看西看,又問這個又問那個,繞來繞去就是不進(jìn)正題。其實桂元帥心思如何,她也猜出了七八分,只是人家不提,你也只能耐著性子周旋。現(xiàn)在桂元帥忽然間拋出含沁私房這個問題,擺明了是要敲打小兩口。她心倒安定下來了——會敲打,足證接下來必定還有安排。估計怕是京城差事,最終還是要著落到含沁身上了。
不過話雖如此,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善桐就站起身來作勢要請罪,“是我們瞞著叔叔、嬸嬸,讓長輩們白操心了。”
至于為什么要瞞著,她也沒有解釋,桂元帥也不曾追問,他望著善桐,眼底露出笑意來,輕輕一擺手。“何必做樣子?也沒有很操心,是你們客氣了。”
善桐也就跟著落座,一邊摸著肚子,一邊等桂元帥的下文,桂元帥一時卻也不曾說話,兩人沉默了一會,他才抿了一口清茶,淡淡地道。“你最近辦事,倒是顯出了工夫,不偏不倚的,很見世情火候。”
沒等善桐說話,他又接著道。
“京城差事,我做了主,既然大兒媳鬧起來了,為見公充,含欣、含芳都不準(zhǔn)去。思來想去,倒是含沁年紀(jì)雖小,但為人機靈,正當(dāng)年輕精力也好,幾乎是連軸轉(zhuǎn)都支應(yīng)得下來……”
他看了善桐一眼,又道,“再說,京城和西北又不一樣,親戚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水深得很。尤其我們在京里沒什么親戚,很多事也要女眷出面斡旋周轉(zhuǎn),探聽消息。慕容氏呢,不必說了,肯定是做不來的,沒過門的小楊氏,小戶人家出身,我也不放心。這個擔(dān)子,也就只能放在你肩上了。”
雖然心里早就有了分?jǐn)?shù),但善桐心里依然不禁一陣欣喜。固然在西北還是在京城,她無所謂,但含沁看著就知道是個有本事有野心的人,在西北注定被哥哥們壓制,要往上走又礙于人情,去京城說不定是柳暗花明能有另一番出路。她自然也為丈夫感到高興,起身襝衽道,“既然叔叔下了決心,我同含沁自然戮力辦事,不讓家里失望。”
“嗯。”桂元帥拖長了聲音,望著手中的茶杯,過了一會兒,又道。“我也就不和你繞來繞去了,我這一生四個兒子里呢,含欣最方正,含春最溫厚,含芳最血性,可最機靈最有能耐的,卻是含沁。按說還沒輪到你嬸嬸開口,這個差事是舍他其誰,可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就沒說話,把事情拖到現(xiàn)在,才下了決心?”
善桐還當(dāng)他說的是自己慫恿慕容氏鬧起來這一樁,可看了桂元帥一眼,見他神色淡然似乎深不可測,不禁又拿不準(zhǔn)了:這頭老狐貍看著沒主意,家里的事隨著妻子兒子們胡鬧,但其實真要說起來,誰也鬧不出他的手掌心去。他真鐵了心要誰去不許誰去,也是桂太太所無法左右的。自己的招數(shù),與其說是左右了桂元帥的決定,倒不如說是給了他一個下臺的階梯。可人家要本來就沒有這個意思,路鋪得再好也都沒有用……
她還要開口為自己辯白一番,可從直覺上來說又覺得有些不對,倒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心底升起來——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卻是思來想去,越想越是篤定,見桂元帥神色莫測,想開口,又怕自己應(yīng)對得不好,在含沁跟前落下埋怨,情急之下,只好摸著肚子道。“叔叔的意思,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自從有了身子,腦子就糊涂得很!請叔叔不要責(zé)怪。”
“也就是你們娘們!”桂元帥不禁哈哈大笑。“慣拿孩子脫身。”
他又望了善桐一眼,眼神中卻殊無笑意,顯得極為清冷,“那我就再問你一句,含沁和我裝聾作啞的,先不去說,你以為在老子的地盤,他有什么事能瞞得過他爹?”
善桐立刻就站起身來,不敢再插科打諢了,也沒有作勢要跪——這一次要跪下去,桂元帥未必會讓她站起來,說不定就要傷到孩子。“您說的是,含沁私底下和放印子錢的大莊家牽扯不清,我已經(jīng)說過他了。想著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便不愿意再提起來……”
桂元帥這才滿意,他哼了一聲,慢慢地道。“這幾年來,我知道他心底不是沒有怨氣的。憑什么立功也不比兄弟們少,什么事都被兄弟們壓一頭。恐怕他還以為是他嬸嬸在里頭壓著吧?”
善桐很是尷尬,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桂老爺看她一眼,慢悠悠地又道,“是,他嬸嬸也是不高興他竄得太快,可難道你以為外頭的事,她能做得了十分主不成?壓他不為別的,就因為他三心二意,仗著年輕有能耐,什么好處都想占全。又要面子又要里子,官場要爬,商場要撈……他以為天下能有這樣的美事?印子錢來得快,天下誰不明白?真要和他這么搞,你爹你娘怎么不放?我們怎么不放?”
“當(dāng)然,那也是因為我們都攢足了銀子,干別的也能來錢。”沒等善桐回話呢,桂元帥又緩開了語氣。“從前沒有錢的時候,他要經(jīng)營,我不去說他。現(xiàn)在他身家難道還不厚?你們兩個人一輩子吃不完用不完,以后含欣和含芳分家出去,能有你們身家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就算不錯了!現(xiàn)在還不知道收手,難道要別人把手?jǐn)財嗔怂砰_心?含沁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太聰明太能耐了,所以有時候路是越走越偏,以為自己能糊弄得了所有人。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要學(xué)的還多了去了,也是因為他太過年輕,其實未曾受過真正的挫折,是以才有這樣的念頭。如果你也和他一樣想,我是不會讓你們上京的,寧可派個笨點的兒子過去,也不能派太能耐的兒子過去壞事。”
“這一次過來看你呢,也就是為了給你撐撐腰。人家都說夫為妻綱,我說這是屁話,妻賢夫禍少才是真的。”桂老爺盯著善桐,語調(diào)平穩(wěn),緩緩地道。“你是他費盡心機娶回家的金鳳凰,你說一句話,比我這個當(dāng)?shù)恼f一百句都管用,他都能聽得進(jìn)去。到了京城,你也要把眼睛擦亮了,大是大非上穩(wěn)住含沁。平時他皮厚心黑手狠,你不要管他,該管的事情,你一點都不要含糊!這是為了桂家好,也為了你們自己好……明白了嗎?”
雖然臉上還帶著笑,但此時他一言一行之間,卻是帶了說一不二的霸氣。善桐雖說還有些疑問,卻為桂元帥氣勢所懾,便乖乖地道,“媳婦明白,一定不讓長輩失望。”
桂老爺嗯了一聲,他滿意地合上了眼皮,幾乎是嘆息著揉了揉臉,就像是在和善桐嘮家常。“讓他不要怪家里不照顧他,沒惦記著他這個兒子……這當(dāng)?shù)男睦餂]了誰也不會沒了兒子,他到底還年輕,辦事不牢靠,還得靠家里擦幾次屁股。高家人我已經(jīng)處理掉了,你們也不必后怕,這件事以后再不要提起,就當(dāng)是上輩子的事吧!”
他站起身來,背著手往門口踱去,善桐愣了一會,咀嚼著桂元帥在整件事里的態(tài)度和作為,以及出手的時機,越想越覺得有一股寒氣往上冒泡,也不知是佩服桂元帥的老辣好,還是懼怕他的狠辣好。她這才算是徹底認(rèn)識到了這位中年人的厲害:戰(zhàn)場上能鞭策大軍,朝堂里能和許家爭鋒,桂元帥又怎么會是個簡單人物?只是重劍無鋒,比起含沁的精光四射,桂元帥已經(jīng)達(dá)到的另一個境界。
等她恭恭敬敬地把桂元帥送到書房門口,老人家又止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和慕容氏那幾句話,你是說得很好。她嘴上沒把門的,又嚷出來了,你嬸嬸聽見,心里雖然不舒服,但也不能說你什么。不過,按她脾氣,難免又要遷怒,怎么和她相處,你也要多加琢磨。京城局勢復(fù)雜,內(nèi)眷是非多,人尖子、人精.子更多,連你嬸嬸都處理不好,到了京城,你也是只有吃虧的份。”
說罷不等善桐回答,便加快了腳步,徑自出了書房。遠(yuǎn)遠(yuǎn)的便有親衛(wèi)迎上來,有人還道,“老爺,就這么一會功夫,前線來人了——”
善桐站在原地目送桂元帥一邊和親衛(wèi)說話一邊出了院子,半天,才慢慢地透出了一股涼氣,扶著院門,就自己出起了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