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jié)u深，消停了數(shù)日的北風(fēng)刮來了幾朵陰云，天色赤紅，風(fēng)雪欲來。仍徘徊在外的行人紛紛掩緊了衣衫，匆忙各自歸家。
    李兆廷剛剛踏入城南的兩進(jìn)小院，就看到妻子劉倩匆匆奔了出來。
    已是二更天，小院里寒氣迫人，他微微皺起了眉：“怎么還沒睡，不是說了‘不必等我’嗎？外頭多冷啊！”
    見他出言關(guān)懷，劉倩略略遲疑，仍是下了決心道：“兆庭，駙馬出事了！”
    “什么？”李兆廷一時反應(yīng)不及。
    劉倩急切道：“今晚的臘八宴上，皇上當(dāng)眾揭穿了駙馬是個女人，還要把她賜婚給太子還是東方勝。駙馬不肯，皇上要殺了她！”
    李兆廷心里一突：“你從哪里得來的這消息？”
    “是永寧郡王府的柔嘉縣主派了人過來打探，我問出來的。”
    李兆廷怪道：“柔嘉縣主為什么要向你來打探？”
    劉倩解釋道：“你忘了？我不是和你說過，前幾日去探望公主的時候剛好碰到幾個宗親，她們見我和公主私交不錯，便邀請我去參加了郡王妃的壽宴，莫名就熟絡(luò)起來了。所以今晚一出了事，縣主就派了人來向我打聽。”
    李兆庭面色一變，尚未進(jìn)屋的腳尖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人也轉(zhuǎn)過身去，丟下話道：“倩兒你先休息吧，我去陳閣老府上打聽一下。”
    劉倩見他身影瞬間便到了門外，禁不住拔高了聲音問道：“兆庭，倘若她真的是馮素貞……你會怎么辦？”
    李兆廷足步一頓，停了下來。他微微轉(zhuǎn)過身，看到妻子眼中閃動的怯意，頓時心下一軟，放緩了聲音道：“倩兒，你放心，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情。”
    此時此刻，東宮寢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望著太醫(yī)的神情。
    剛過而立之年的太醫(yī)兩指搭在床上老者細(xì)瘦伶仃的手腕上，凝神長考。
    他滿心懊悔，為什么自己七天前貪嘴吃了那壇子江南帶來的醉蟹？
    如果不是吃了那壇醉蟹，他便不會上吐下瀉；
    不上吐下瀉，便不會請假休息；
    不請假休息，便不會調(diào)班換休；
    不調(diào)班換休，便不會恰好在這個臘八在宮中值守！
    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菊妃后是皇帝，怎么一個接一個的暈?zāi)兀?br/>     “太醫(yī)，父皇到底怎么回事？”身后的女子口氣焦急。
    太醫(yī)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額角的汗，斟酌著如何回稟的措辭。大半夜的，皇帝居然在太子?xùn)|宮門口氣得昏厥，誰知道是怎么回事！
    另一道陰柔的女聲響了起來：“方才在太醫(yī)來之前，我替皇上把過脈，陛下脈息微弱，氣血不行，他近來吃的藥可有什么問題？”太醫(yī)知道，這個“女聲”，前不久，還是個“男人”。
    吃飯的時候他還擠眉弄眼地和宮人們調(diào)笑這臘八宴上發(fā)生的“大事”，現(xiàn)在，他卻是笑不出來了。
    皇上現(xiàn)在，何止是氣血不行啊……等等，為什么會問藥？這這這，他只是個小小御醫(yī)，陛下的藥可不是他配的！
    太子的聲音響了起來：“父皇現(xiàn)在吃的藥是大伴配的，沒有毒，也不傷身，只是會讓他多睡一些罷了。”
    太醫(yī)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么都聽不到才好。但偏偏耳邊嘈雜得不行，總有只言片語飄過來。
    “那還是要聽太醫(yī)的診斷了！殿下最好派個人去將王公公的母親請來！”
    “孤方才已經(jīng)叫人去請了！”
    “我說你這御醫(yī)，你閉著眼睛半天了，我父皇到底怎么樣，你倒是說啊！”
    太醫(yī)心里嘆了個百轉(zhuǎn)千回，不得不低眉順眼地起身答道：“回稟太子、公主，陛下寸脈沉大而滑，沉為實，滑為氣，實氣相搏，因此而卒厥。若是氣血宛于上，沖動腦氣，則一進(jìn)昏暈而為暴厥……”
    天香瞪眼：“你能不能說人話！”
    “呃……皇上近來久臥床榻，行動不足，氣血兩虛，加上之前的丹毒累積，血液凝滯不行，形成血瘀，因而引發(fā)了風(fēng)疾！”
    太子驚道：“竟是血瘀驚風(fēng)！那，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太醫(yī)忙道：“此病來得兇險，臣這就開補氣活血的方子助陛下行血！而后再開桂枝——”
    天香來不及聽他說完：“快去！”
    太醫(yī)走出兩步，回身猶豫道：“陛下心力不足，血氣凝滯，而藥物作用需一段時間，若始終如此血氣壅塞，恐怕……恐怕……”
    太子忙問：“恐怕什么？”
    太醫(yī)一咬牙，跪地頓首道：“臣斗膽建議殿下將內(nèi)閣的閣老們喚來！”
    “這——”太子倒吸了口涼氣——深夜傳召內(nèi)閣入宮，這是要擬遺詔了啊！
    天香忽然福至心靈：“按摩，按摩不是可以活血，去太醫(yī)院找個按摩博士來，幫父皇活血！”
    太醫(yī)點頭如啄米：“公主此言有理，有理有理！”此時此刻，哪怕是多個按摩博士陪著他，也比一個人好些。
    立時就有人去了太醫(yī)院尋按摩博士，太醫(yī)退到寢殿外間，揮毫潑墨寫起了藥方。
    指導(dǎo)將方子交給宮人去熬煮，他這才松了口氣。不料，心神剛松了沒多久，就見方才那去請按摩博士的人跑了回來：“殿下，殿下，今晚值夜的按摩博士吃醉了酒！”
    欲哭無淚的太醫(yī)又被拎到了御榻前，太子冷臉道：“風(fēng)疾來得快，那按摩博士既然不中用了，你就在此間想想辦法吧！”
    “這……這……”太醫(yī)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皇帝胸口比劃了半晌，而后輕手輕腳地摸了幾下。
    昏迷不醒的皇帝毫無反應(yīng)，反而面色更青了些。
    天香今晚格外沒耐性，沖口質(zhì)疑道：“你行不行啊？！”
    馮素貞輕輕壓了壓天香的肩膀，轉(zhuǎn)頭和氣問道：“太醫(yī)，陛下血瘀不通的地方是在哪里？”
    太醫(yī)指點道：“陛下胸脅支滿，血瘀之處乃是在手少陽三焦。”
    馮素貞想了想，伸手在太醫(yī)方才戳過的地方順著經(jīng)脈運力推移了兩下。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她做得慎重而吃力。她的手剛剛松開，便瞧見面色鐵青的皇帝驟然吐出一口濁氣來，臉色緩和了些——“如此，現(xiàn)在可通了？”
    太醫(yī)一愣，忙伸手去搭脈，面上頓時露出了欣喜來：“通了，通了！駙——馮姑娘這是什么手段？”
    馮素貞擦了擦額前的汗道：“我方才學(xué)著你的動作，將我修習(xí)的內(nèi)家功法注入了陛下經(jīng)脈。”
    太醫(yī)恍然：“原來如此，這內(nèi)家功法卻是比藥物作用得更快些！”話音未落，太醫(yī)面色一變，“不好，又堵了！到了少陰之處！”
    馮素貞秀眉蹙起：“看來這血瘀輕易化解不得，反而在血脈之中隨著經(jīng)脈游走，隨時引起壅塞！”
    太醫(yī)面色一白：“此物有形，千萬不可由著它妄動，若是進(jìn)入臟腑或是上腦，陛下恐有性命之虞！”
    眾人聽得這只會敷衍的太醫(yī)居然將“性命之虞”說了出來，立時曉得了情況之嚴(yán)峻。
    天香急道：“那就快些將它逼出來！”
    太醫(yī)搖頭：“公主誤會了，此物雖有形，卻是融在血中。引起壅塞的，正是血液本身，需得用藥將它軟化才是。”
    “好，藥呢？藥呢？”天香心亂如麻。
    “天香，你不要急——”馮素貞無奈安撫了聲，沉吟片刻，略猶豫道：“煎藥耗時，藥物作用亦有時間。我以前曾試過以內(nèi)力催動經(jīng)脈流轉(zhuǎn)救你，想來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是陛下現(xiàn)在這狀態(tài)，需要我一直催動周身血液流轉(zhuǎn)，如此實在損耗不小，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藥力起效。”
    “只要修煉內(nèi)家功夫的就行了？”太子挑了挑眉，轉(zhuǎn)身吩咐道：“快，王總管，你去從侍衛(wèi)里挑幾個修習(xí)內(nèi)家功夫的過來！”
    王總管應(yīng)聲出去，不多時，便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侍衛(wèi)進(jìn)來。
    一個鶴勢螂形的侍衛(wèi)率先走上前來，他有意賣弄，腳下的步子也帶著巧勁兒，就連不通武藝的太子都看得出他的云步輕身非同一般。
    他到了皇帝榻前，凝神提氣，運力于掌，隨著馮素貞的指引將內(nèi)力注入皇帝的經(jīng)脈。
    皇帝忽然周身一震，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面色為之一變。
    太醫(yī)高叫道：“不行，不行，陛下的身子透支得厲害，怕是吃不住這壯士的剛猛勁道！”
    那侍衛(wèi)慌張地收了手，滿眼的不信：“怎么會？我學(xué)了十五年的內(nèi)家功夫，出招運力之精微天底下沒有幾人比得過！我剛剛分明沒多用力！”
    太醫(yī)嘆道：“你就是再威猛再厲害，這功夫不對路就是不對路啊！”
    “脈分陰陽，內(nèi)功心法也有剛?cè)嶂帧１菹卵巯碌臓顩r，只能以陰柔功力調(diào)和，不是你的錯。”馮素貞溫言寬慰了一聲。
    這侍衛(wèi)悻悻地退下，一時間，方才躍躍欲試的侍衛(wèi)們表情也躊躇了起來。
    馮素貞將袖子挽起，轉(zhuǎn)臉對太子道：“殿下，陛下的身子經(jīng)不住再多的嘗試，怕是只能我來了。”
    “你……”天香欲言又止。
    “嗯。”馮素貞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你和太子且去外間等著吧，稍后閣老們過來，還需得你們兩人主持大局，這邊就交給我和太醫(yī)吧。”
    天香還想留下，卻見王總管上前勸道：“殿下，治病救人，原不需要這許多人，此間便交給她吧。”
    天香一個愣神，便被太子拉了出去。
    夜已深，近三更天了，偌大的東宮氛圍肅然，宮人們都屏著一口氣，生怕呼吸重了會惹了哪位貴人心煩。
    太子和天香踱出廊下，沿著宮燈走到了東宮之外。
    “你們怎么會到東宮來？”太子忽然問道。
    天香憂心殿內(nèi)的狀況，心不在焉道：“我惹惱了父皇，他盛怒之下要來東宮殺馮素貞。我以為他們已經(jīng)被你放走，就帶著他向這邊過來，半路上遇到了王總管——”
    太子心煩意亂地解釋道：“我是放了她走的，誰知道她自己又回來了……我和馮素貞說的話，他聽到了多少？”
    天香一怔，澀聲道：“至少你拍了桌子之后的話，都聽得很真切。”
    太子沉默了半晌，聲音有些飄忽：“天香，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天香眼瞼低垂：“老哥，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我覺得自己沒說錯，”太子寒聲道，“若有疑慮，若有打算，為什么不心平氣和地問清楚說明白？不分青紅皂白地亂下指令，亂做安排，傷了自己最親的人，還得意洋洋，一錯再錯，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兩世里頭，天香都不曾從自己哥哥臉上見到過如此怨懟的神情。
    或許，前世的哥哥，心里也是一直都懷著對父親的怨恨吧。
    她心頭滿是苦澀，終于長嘆道：“他有過錯，我又何嘗沒有？”
    太子皺眉：“你有什么錯？”
    天香道：“他是皇帝，可他也是人。他生性孤傲專斷，內(nèi)心抗拒和人親近，獨獨對我存著一份柔情。但這一年來，我只想著從你身上入手，想著把你教好、把奸人除去就好了。卻一直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沒關(guān)心過他，沒和他交過心，他自是也什么都不會和我講。”
    這一番話說罷，太子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二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夜里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在遠(yuǎn)處黑黢黢的暗影之下，兩個人的身形都顯得微不足道，那里便是國朝的權(quán)力中心——放置著龍椅的金鑾殿。
    天香畢竟帶著傷，沒多久就覺得清冷侵體、遍體生寒，她正要開口提議回去，卻聽到太子低聲說道：
    “是，你說得對。他是沒有做好一個父親，而我們，也沒有做好子女。”
    皇帝病發(fā)近一個時辰，宮門口終于熱鬧了起來。
    派遣出去的馬車終于一輛輛地返回來，內(nèi)閣的閣老們和回家過節(jié)的太醫(yī)們忙不迭地入了午門便驅(qū)車向東宮而來。
    李兆廷從陳閣老的馬車上下來，看到東宮外頭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胡子花白的太醫(yī)正在殿外對著一個年輕的太醫(yī)吹胡子瞪眼：“血瘀怎么能用桂枝湯？開散瘀湯才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　?br/>     “不可不可，散瘀湯里的水蛭、虻蟲過于下血，萬一死血行而活血隨之而下，不徒補無益乎？依我之見，還是用溫和的槐花散為佳。”
    “大謬！陛下沉疴已入膏肓，槐花散能有什么用？還是用藥效強些的郁李歸芍湯吧！”
    “呸！此方專治女勞之疸，仍是濕熱而結(jié)于精竅之間，非血瘀而閉于骨髓之內(nèi)也，陛下之疾非起于人室久戰(zhàn)，你你你你你這個老不羞！”
    “你說哪個老不羞？陛下久臥床榻，病理相通，正是應(yīng)用此方！你滿腦子誨淫誨盜，你才老不羞！”
    見幾位老太醫(yī)險些打起來，那年輕些的太醫(yī)急得直跳腳：“你們來之前，馮氏已經(jīng)因著運功施救昏厥過去了！幾位院判，先讓陛下將藥服下，你們再慢慢辨證如何？”
    馮氏？昏厥？
    李兆廷的心揪了起來，他想到近前去問，卻被陳閣老拉住了袖子：“兆廷，你是隨老夫一道來的，還是不要亂走的好。”
    李兆廷喉嚨發(fā)緊，他本是到陳閣老府上打探消息，卻遇到了宮里頭來人急請閣老入宮。陳閣老念著他是中書舍人，又是禮部之人，或許會用到他來起草詔書，這才帶了他一道入宮。
    李兆廷猶豫了片刻，想到自己出門前對劉倩說過的話，將心一橫，垂下頭隨著陳閣老一道去了東宮的書房——素貞，你保重，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情。
    年輕的太醫(yī)端著好容易煎制好的桂枝湯，輕手輕腳地踏入了寢殿內(nèi)，相比于外間的紛亂嘈雜，殿內(nèi)實在顯得過于沉靜。
    一個衣著樸素的白發(fā)婦人正坐在床邊為皇帝診著脈，天香公主和王總管站在一旁，各自的眉宇間，都帶著一絲憂慮。
    天香公主的愁意更重些，她不時朝著偏殿頻頻張望——那里面，躺著因施功過度而昏厥的馮素貞。
    見到太醫(yī)進(jìn)來，她的不安終于得以釋放：“老人家，藥來了！”
    太醫(yī)忙不迭地將藥送了過去，那老婦人自然而然地接過藥碗，輕輕一嗅，思索片刻道：“雖然藥性不足，但皇帝現(xiàn)下血流通暢，血瘀尚未形成壅塞，此藥祛風(fēng)，也算對癥，把藥喂下去吧！”
    天香有些意外：“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乞婆和聲安撫道：“孩子，你的父親沒什么事了，放心吧。”她起身將床前的座位讓給了太醫(yī)，感慨道，“真是萬幸，血瘀之癥，往往都需要吃上幾日的藥才能好，卻免不了口眼歪斜的風(fēng)癱之癥。你父親血瘀驚風(fēng)，居然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化解，說是奇跡也不為過。”
    天香不由得松了口氣，但轉(zhuǎn)瞬又急道：“老人家，馮素貞她昏過去了，您去看看她吧？”
    老乞婆一愣：“她怎么會——”
    “她用內(nèi)功助我父皇行血，堅持了近一個時辰直至昏厥……”
    老乞婆驚道：“什么？你怎么才說，快，快帶我去看她！”
    幾人匆匆行去了偏殿，老乞婆上前撈起馮素貞的手腕，才將兩指搭上去，眉毛就擰了起來。
    王總管察覺到老乞婆神色異樣，忙問道：“娘，這是怎么了？她難道不是累得虛脫了嗎？”
    “這傻孩子，是耗盡了自己一身的功力啊……”老乞婆又不甘地探了探馮素貞的脈息，惋惜道，“沒了，沒了，十幾年的武功……就這么廢掉了……”
    天香心中五雷震響，愕然問道：“怎、怎么會這樣？她說她之前曾用過這法子……”
    老乞婆嘆息道：“她學(xué)的降魔琴本是柔中帶剛的功夫，但因著為你解毒的緣故，她吃了我的藥，受了些影響，其中剛強之力得以發(fā)散。冬至日那天，她兩次驟然聚力施展降魔琴，毀琴斷劍，透支得太過厲害，皮肉傷之外也受了些內(nèi)傷。我曾私下告誡過她不要妄動武功，沒想到——”
    王總管咬著指甲恍然道：“怪不得，憑她的功夫，小全子挾她入宮卻如此容易——就連宮宴沖突之時，她也是一直躲在東方勝身后……”
    天香心疼不已：“老人家，她的武功還能恢復(fù)嗎？”
    老乞婆遺憾地?fù)u了搖頭：“內(nèi)功心法的修習(xí)，需要天賦，也需要時間。她近日數(shù)度施功過度，經(jīng)脈受損，雖不傷及性命，卻是很難恢復(fù)從前的功夫了——可惜，可惜啊……”
    天香不由得朝馮素貞的臉上望去，那個曾被她腹誹清淡如白水的人，縱然是昏睡，面容也是沉靜清雋，散發(fā)著寧靜與安詳。
    愧疚、悔恨、挫敗、疼惜，種種滋味涌上心頭，天香在床邊黯然坐下，握住了馮素貞綿軟無力的手腕。
    另一邊，太子聽了王總管前來回稟了情形，提了半夜的那一口氣也不知是應(yīng)該松出還是屏住。
    良久，太子回過神來，見王總管仍是望著自己，而書房內(nèi)的其他閣臣的目光聚焦之處也是他。太子終于意識到，此時此刻上上下下都在等著他拿主意。
    今日實在發(fā)生了太多事情，有生之年，他還是頭一次自己獨力面對如此復(fù)雜的局面。他靜思片刻，深吸了口氣，吩咐道：“給公主備好床榻，她身上還帶著傷，讓她不要累著自己。”他轉(zhuǎn)過臉，望著一書房的閣臣，沉聲道：“父皇的情況雖然暫時好轉(zhuǎn)，但還請諸位閣老先將遺詔擬好，在宮中待命。今夜，便辛苦諸公在東宮將就一下吧！”
    眾臣紛紛答道：“殿下何出此言，此臣應(yīng)盡之義也！”
    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響，李兆廷攤開紙筆，忍不住朝著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隔著門墻，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定了定心神，飽蘸了濃墨，將閣老們字斟句酌的詞句一一落于紙上。
    天色赤紅，北風(fēng)怒號，鋪墊了半宿，終于在后半夜灑下了雪。本以為會是鵝毛柳絮，但空中飄飄揚揚的，卻是細(xì)鹽一般單薄。
    一夜過去，雄雞三唱，天光破曉。
    東方侯府里，東方勝用冷水洗了把臉，聽府里的嬤嬤回稟小皇子昨夜到了府里，哭鬧到深夜才睡，一時心下悵然。他暗自想著，今夜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撒手不管，定然要好生安撫那孩子才是。
    陳百壽在一旁輕咳了聲：“侯爺——那個女人，現(xiàn)在在京城。”
    東方勝面色一變：“她又不是漢人，一路上是怎么過來的？”
    陳百壽尷尬道：“之前折損了幾個弟兄，我們當(dāng)時就地在宣化招了幾個新丁。她改裝易形，打暈了朱老九手下的一個新兵，混在行伍里跟來的——您也知道，朱老九一向粗枝大葉……他只知道自己屬下人數(shù)對了，其他的沒細(xì)查。直到昨夜她險些摸進(jìn)小皇子房里，才被屬下抓了個現(xiàn)行。”
    東方勝咬牙切齒：“讓朱老九給我把她送走，我現(xiàn)在正心煩著，沒空處理這些事！”
    陳百壽唱諾之后退了下去。
    東方勝不自覺地摸了摸懷里的一件物事，思緒一動——卻不知，那宮里現(xiàn)在是什么情形？
    雪飄了半夜，御花園里一片銀裝素裹。若是往昔時光。菊妃定然會遣了宮人前來收集新雪泡茶，但今日，宮人們都沒有這份心思。往日鶯聲燕語的菊妃寢宮里，只有篤篤的木魚敲擊和女子喃喃的念經(jīng)聲綿綿回響。
    這漫長一夜，除了那殿中昏睡著的二人，東宮上下無人入眠。
    皇帝做了悠長的一個夢，在夢里，他有著無限的精力和體力，在金戈鐵馬、美酒美人中恣意揮灑，放聲大笑。
    笑聲戛然而止，一絲空落落的索然油然生出。他神識一散，夢中的一切幻影漸漸變得虛浮而飄忽。
    他慢慢地睜開了眼。
    “父皇，您醒了。”太子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皇帝目光移了過去，看到太子眼神倦怠、雙目通紅，神情里不見悲喜，卻是松了一口氣般的釋然。
    他啞聲問道：“朕這次，又是睡了多久？”
    “沒多久，不過一個晚上。”太子一邊回答著，一邊喚了宮人入內(nèi)，伺候皇帝潔面洗漱。
    不多時，一直在東宮待命的太醫(yī)和閣老們也紛紛前來覲見。
    眾人七嘴八舌將昨夜的驚險情形說得活靈活現(xiàn)、宛若親見，一番“萬幸”、“大幸”又兼痛哭流涕的感概之后，太醫(yī)輪流上前診脈，確定了皇帝暫時無虞。
    見此情況，閣老們紛紛轉(zhuǎn)眼望向太子，神態(tài)中帶著些不安，太子頷首道：“孤會將昨夜擬的遺詔燒了，諸公辛勞，便回去休息吧。”
    眾閣臣不自覺地松了口氣，謝過恩典，各自離宮回府了。
    因著皇帝險些驚風(fēng)，太醫(yī)們討論了陣子，還是讓皇帝暫時在東宮休養(yǎng)，待到再好些才好移動搬回寢宮。皇帝不置可否，服了藥后，便閉目養(yǎng)起了神。
    閑人盡去，一室靜寂。太子見皇帝仿佛睡了，便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案上的遺詔，預(yù)備生個火盆燒了。
    床上的皇帝忽然開口道：“你做得不對。”
    太子動作一滯：“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睜開眼：“你不該叫太醫(yī)來救朕，你應(yīng)該讓朕就這么病發(fā)而死，你才好順利地登基！現(xiàn)在我活著，你就算登基也需尊我為太上皇，你拿不到所有的權(quán)柄！”
    太子胸口發(fā)悶，仿佛被人一拳搗在了心窩上：“兒子生出了不臣之心，父皇竟然不加呵責(zé)嗎？”
    皇帝別開臉看向另一邊：“你會有此心，倒是有幾分血性，有些像朕了。”
    太子啞了半晌，自失一笑：“不過，在心腸軟硬上，我和天香，大概是這輩子都像不了你。”
    皇帝冷哼了聲：“是，朕心腸硬得很，你們卻都沒學(xué)到。這世道人心險惡，你們卻如此心軟，日后，怎么對付得了其他黑心腸的虎狼啊！”
    “呵——”太子忽然笑了起來，“父皇，兒臣突然覺得很慶幸，慶幸這世上還有天香、還有馮素貞這樣的人在。”
    聽到那個名字，皇帝心里也悶了起來：“那馮氏賤婦誆騙了朕的女兒，定然不能輕饒了！她現(xiàn)在在何處，天香又在何處？”
    太子冷笑道：“您口中的那個賤婦昨夜耗盡功力救了您的性命，昏了過去。天香昨夜兩頭侍疾，不敢入眠。今晨是我看不過眼，才將她趕去休息了。”
    皇帝雙目瞇起：“呵，那賤婦倒是個會收買人心的。或許，你們吃她這一套，但朕，不會為之所動。”
    太子哈哈大笑起來——卻是被氣得：“父皇，兒臣很好奇。在您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只是為了個人私利行事，都可以用私利收買。這世上從無善惡，只有利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皇帝神色沉肅，認(rèn)真叮囑道，“皇兒，你只要想通了這一點，朝廷里，就沒有人能踩在你頭上。”
    太子腦子一熱，將桌上的幾份遺詔兜起，一股腦地扔到了床上，憤然道：“既然父皇欣賞兒臣的血性，那就請父皇選一份稱心的遺詔出來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這才對……”
    他蒼老的手指顫顫微微地拾起一張張紙，認(rèn)真而吃力地讀了起來。
    說是數(shù)稿，其實內(nèi)容大同小異，只是措辭語句有些差別罷了。皇帝挑出了最為雅馴的一篇，抑揚頓挫地誦讀出聲：
    “朕以薄德，獲嗣祖宗大位，蓋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國久長，累朝鮮聞……”
    “朕少隨太/祖征戰(zhàn)四方，定禍亂而偃兵，復(fù)禮教于朝綱；御極以來，宵旰憂勤，圖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雖不自謂移風(fēng)易俗，然太平治世，興文宣武廣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給人足，縱德澤未洽于天下，亦可稱耶……”
    讀到這里，皇帝忽然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寫得好，寫得好，這是哪位閣老捉的刀？”
    “是中書舍人李兆廷寫的。”
    皇帝饒有興味地又讀了一遍：“興文宣武廣及女子……這李兆廷倒是慣會給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記得，此人是不是和馮家有些干系？”
    太子隱隱也琢磨出內(nèi)里的意味來，喃喃道：“他……本來應(yīng)該是馮家的女婿……他這是在替馮素貞洗罪開脫啊……”
    “那就難怪了！”皇帝感慨一聲，繼續(xù)讀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務(wù)，然年歲日長，筋力衰微，乃過求長生，遂致奸人欲仙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既違成憲，亦負(fù)初心。邇者蒙天獲示，方圖改徹，而比者遘疾，日臻彌留，補過無由，思及惟增愧恨……”
    “繼而臨終罪己：因言獲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jiān)者釋放復(fù)職。欲仙幫余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齋蘸采買事物盡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罷免……”
    “好，好，好！”皇帝連嘆了三聲，“好一個臨終罪己……寥寥數(shù)語，撥亂反正，妙哉，妙哉！”他抬頭笑道：“就用這篇吧！”
    太子痛聲問道：“父皇，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皇帝神態(tài)從容：“哪樣？”
    “‘定禍亂而偃兵，復(fù)禮教于朝綱，’”太子神色微動，聲氣也隨之拔高，“‘過求長生，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您本來是個英雄，為什么，為什么你會變成這樣？！”
    皇帝微微抬起下頜，傲然道：“你懂什么！若不是朕定下驅(qū)狼逐虎之策，你這榆木腦袋，現(xiàn)在怕還是滿腦子木鳥！”
    太子反駁道：“木鳥……我為什么會寄情于木鳥，父皇你不知道嗎？若是你如其他父親那般對我，若是你讓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于韜光養(yǎng)晦如履薄冰嗎？！”
    “父慈子孝……”皇帝一愣，目光渙散了些，“你這傻兒，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氣道：“你知不知道，其實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繼續(xù)道：“太/祖起兵之前跟著李成梁平遼，收服失地，驅(qū)除韃虜，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你的祖父、我的父親是太/祖嫡子，卻是個耳根子極軟的，呵呵，就是個軟蛋！”
    “父親的元配夫人嫁給父親五年無所出，這才給侍妾停了絕子湯，朕的親娘不走運，頭一個懷上了朕……”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后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為朕是嫡出的少爺，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個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愛的光，”皇帝冷笑起來，“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歲就從軍，跟著太/祖武皇帝征討。卻沒人想過，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稱帝，我也是侯府的孫少爺，生來就是落地的富貴，根本沒必要刀光劍雨里去掙前程！”
    沒等太子細(xì)思清楚，就聽到皇帝輕飄飄地補了句：“還不是那個女人，怕朕擋了她親生兒子的富貴，百般設(shè)計把我逼去了遼東，逼去了那個修羅場。”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你覺得自己在懷來經(jīng)歷的事情，可怕嗎？那算什么！你可曾有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驚恐地發(fā)現(xiàn)方圓十里地，只有自己一個活物？朕只能憑著太陽的位置斷定方向，一步一步拖著傷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過那二十里地回到營帳。朕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見了鬼！”
    “十五歲，到祖父南面稱帝時，朕身上已經(jīng)滿是疤痕，其中有三條都是為太/祖擋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沒想到他會傳位給最不成器的父親，我卻知道，他傳位給父親，是因為我，”皇帝一哂，“那個女人，居然又活動了心思，千方百計地想讓父親冊立十三弟為太子。笑話！朕是好色，朕是嗜殺，但朕知道怎么平天下，知道怎么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個富貴窩里養(yǎng)出來的坐了這把龍椅，遼東那幫不安分的韃子隨時都會如前朝一般兵臨城下！”
    “父親果然聽了那個女人的話，想改立東宮，呵——”皇帝目光一凜，“朕沒給他這個機會。”
    太子脊后生寒，頓時挪開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覺，繼續(xù)道：“朕二十歲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沒殺那個女人，讓她做了太后。立國之初，遼東并不太平，朕南征北戰(zhàn)，故意讓膝下空懸，登基十年未立東宮。朕知道那個女人一定不會死心。朕由著她上躥下跳，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疼愛的親子被朕養(yǎng)廢。哈哈，朕由著那個女人從希望到絕望，讓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變成這樣，朕，一直都是這樣，”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兒，朕也很遺憾，遺憾沒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親緣淺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見多了，實在是沒有勇氣養(yǎng)大一頭狼。朕不知道，朕的選擇，是對是錯。朕長生夢碎，身后事也和朕沒什么關(guān)系了，就這樣，你動手吧！若是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就去問王總管，下手要干凈，莫要讓外朝生了疑！”
    語畢，他合上了眼，仿佛引頸就戮一般，等著兒子的決定。
    卻聽到“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開了窗，干凈清冷的空氣自外間涌入，將室內(nèi)的沉悶郁氣置換了個干凈。
    皇帝困惑地睜開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張酷肖自己的年輕面龐上滿是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