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五十七章 麒麟原有種,螻蟻豈能逃
東時屬春,色屬青,故而東宮的琉璃瓦和文淵閣一樣,都是青色的。
整個東宮的建制和整個皇宮相類,宛若在皇宮之中又造了一座小皇宮。
前殿后院左右偏殿,本應住滿了太子的妻妾,只是,這個已成年的太子卻把自己大部分的空間和精力,都耗在了木工上頭。至今,這東宮里頭,也只住著太子一個主人。
東宮書房里,傳來了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殿下,臣懇請殿下放過馮素貞!”
太子心煩意亂:“東方勝,孤下午已經(jīng)答應過你的請求,你要懂得知足!”
“殿下,這是兩碼事!”東方勝懇切道,“下午您答應我的,是關(guān)于小皇子——”
太子打斷了他:“可你只答應了我一件事!”
東方勝無奈道:“臣愿意向殿下效忠,供殿下驅(qū)使,這難道還抵不上兩件事?”
太子搖頭道:“這可不是兩件事,這是兩條人命,兩樁公案,兩個交代!”他停了一下道,“東方勝,我可以答應你,奪了你的爵,讓小皇子襲爵,保障他的一生。但馮素貞的事,關(guān)乎我妹妹,關(guān)乎國法倫常,我不能輕易做決定。”
“殿下——”東方勝面肌微微聳動,連帶著臉上的疤痕都顯得更可怖了些。他壓低了聲音道:“臣愿意拋了聲名性命,行刺皇上,以助殿下早日登基!“
太子悚然,怒喝道:“東方勝,你胡說些什么!”
東方勝近前一步:“殿下,您應該也忍受不了陛下的霸道專斷了吧!你放心,成事之后,臣會引頸就戮,絕不會多說一個字!外人也只會當我因著馮素貞的緣故而——”
“住嘴,住嘴!”太子一疊聲地堵住了他,“東方勝,你以為這樣能保住馮素貞的命?癡人!不要想些不該想的,不要做你不該做的!你不能在宮中過夜,快出宮去吧!”
他慌忙喚了衛(wèi)士進來,將東方勝押了出去。
東方勝在東宮外踉蹌走了幾步,正看到一個劍眉鳳眼的年輕人迎面朝他走過來。
對方看到他時,臉上隱約露出了錯愕之色,擦肩而過時,竟不太自然地別開了臉。
東方勝有些迷惑,忍不住回頭去看,但較之那人身影更先入眼的,卻是東宮偏殿矗立著異獸的飛檐。他目光下移,看到了窗欞映出的燭火,不禁雙瞳一縮,仿佛被刺傷了一般。
東宮的偏殿里燒著地龍,縱然窗外北風呼嘯,室內(nèi)也是溫暖宜人,只是因著不能開窗的緣故,多少有些憋悶。
殿內(nèi)有床有榻,點著燭火,擺著點心清茶,甚至還放了幾本書。
這情形和想象中的“拿下”可不太一樣。
馮少卿合上手里的書,目光一動,看到女兒馮素貞正坐在火盆前,閉目沉思著什么。
馮少卿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素兒,其實若是你方才答應皇上,也未嘗不可啊。”
馮素貞無波的面上掠起了波瀾,她抬起眼皮,意外地望向自己的父親。
馮少卿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的女兒如此優(yōu)秀,當?shù)闷鹛渝纳矸荨?v然太子性格懦弱,但只要日后他登基為帝,憑著我素兒的本事,做一個皇后也沒什么難的。”
馮素貞苦笑:“爹,你這是在說什么?”
馮少卿忙解釋:“素兒,若是你不喜歡太子,那東方勝也可以啊——”想到東方侯府和自家的恩怨,馮少卿一咬牙,“雖然他在皇室地位尷尬,但為父看著,他較之一年前已經(jīng)穩(wěn)重了太多,是個有擔當?shù)哪袃骸O氡夭粫僮咚赣H那癡心妄想的老路,定然也能夠保護你一輩子!”
馮素貞哭笑不得:“父親,不管是太子還是東方勝,我都不會嫁給他們的。”
馮少卿悵然:“素兒,你是不是還念著李兆廷?可他已經(jīng)成婚——為父怎么舍得你去給別人做妾啊!”
馮素貞搖頭:“不,不是,我和兆廷的緣分已經(jīng)斷了,”她略一遲滯,坦陳道,“爹,我的拒絕,不止是因為我不想嫁。而是,我不甘心,淪為籌碼。”
“籌碼?”
馮素貞緩緩道:“爹,你離京已久,卻也應該知道——今上心智手段過人,不可用常情度之。今晚這一出鴻門宴,我并非主角,只是個籌碼罷了。”
“爹,我在來時的馬車上想了許多。皇上向來自負‘控而不死,縱而不亂’,所以這么多年來,他不殺東方侯,不殺東方勝,不殺欲仙,也不主動說殺我,他要將我身上最后一點價值榨干。而我這個女駙馬最后僅剩的價值,就是離間東方勝和太子。”
“當時在殿上,我是否答應婚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東方勝和太子的反應。若東方勝和太子都對我渾不在意,我便只有死路一條。但只要他們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維護我的意圖,我便有了分量。”
“我或是可以嫁給太子,在東方勝心里埋下仇,以期日后他重蹈東方侯的覆轍;或是可以嫁給東方勝,讓他被皇帝牢牢攥在手中,也讓他成為太子的眼中釘,為他種下禍根。”
“皇上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卻一直隱忍不發(fā),沒有發(fā)明旨來抓我,而是悄悄帶我入宮,在宗親面前揭穿我的身份。方才他半分沒有提及我女扮男裝的罪過,而是借著談婚論嫁,幾句話便把我女扮男裝的國事,變成了他皇家的家事。”
“皇上此舉,一可抹去馮紹民的一切,全了天香公主的名節(jié);二可將女駙馬這一公案化作風流美談;三則可以以此轄制自己的子侄——皇上之心,不可用常情度之,我若是真的卷進這場角力之中,只怕比死了還要難過。”
這一番剖析聽得馮少卿目瞪口呆,他啞了半晌,全然無心分析馮素貞這一番話里的因果,只好頹然地訥訥道:“素兒,都是爹不好,是爹把你扯進了這朝堂的渾水里,才舉步維艱,不得脫身。”
馮素貞神色沉靜:“爹,這渾水是我自己踏進來的,又怎么能怪你?”
馮少卿不住自責道:“若是,唉,若是當初讓你平平安安地嫁給兆廷,就、就沒這么多事兒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啊……若是早早為你和兆庭完婚,現(xiàn)在你便過上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了。”
馮素貞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爹,遲早有一天,你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你親手撫養(yǎng)長大的女兒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會擁有和其他尋常人家女兒不太相同的一生。”
馮少卿一怔:“素兒,爹只希望你能過得幸福。”
馮素貞正色道:“爹,所謂的幸福只是內(nèi)心感受而已,若求之于外物,謬矣。東方侯有妻有子有權(quán)有富貴,他的一生,幸福嗎?菊妃嫁入皇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的一生,幸福嗎?我過得幸不幸福,怎么能全靠婚姻這一件事衡量呢?”
她嘆了一聲:“我若想過得幸福,并非只在嫁人生子。若是我從心所欲,不負良知,過得坦蕩,生時心有光明,臨死庶幾無愧,這也是一種幸福啊。”
馮少卿聽得心里隱隱不安,只得打岔道:“素兒啊,眼下咱們父女倆都是砧板上的魚肉,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馮素貞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不,還未到死局,這滿盤棋子,看起來多方角力,步步死局。其實,關(guān)鍵的勝負手一直都只在一處。我今日在金殿上以靜制動,以死求生,也是勉力一賭——現(xiàn)在看來,我還能賭下去。”
馮少卿茫然望著她,為什么女兒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馮素貞笑了笑,將手覆上父親的手背:“爹,人活一世,除卻生死皆閑事。女兒已經(jīng)長大,不再像以前那般不懂事了,惟愿父親好好愛重自己。也愿父親學會放下,你的一生,不是為我而活的。”
馮少卿聽出馮素貞似有什么打算,立時驚惶起來:“素兒,你這是——”
馮素貞正欲開口,外間忽地傳來了些悶響,頃刻間,有人推門而入——
“快,你們快隨我走!”
單世文滿面焦急。
皇帝的寢宮外,銀光鎧甲的京營衛(wèi)兵取代了原本的禁軍,將天子寢宮守得密不透風。
一道披著狐裘大氅的影子靜靜矗立在宮門口,月籠輕紗,夜色沉寂,她的身影在漆黑而龐大的宮殿面前顯得單薄而凄清。
宮門很快打開,顧全忙聲道:“公主快進來吧,外邊冷!”
天香緩步跨過高大的門檻,卻一時腿軟,險些摔了。顧全忙撐住她,扶著她到了皇帝的床前。
皇帝焦聲道:“你怎么進宮來了?不是說傷還沒好?萬一傷口開裂了可怎么好?”
天香在皇帝榻前坐下:“父皇,我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沒那么容易開裂,只是下午被醫(yī)婆扎了幾針,有些手腳酸軟——您怎么樣了?”
皇帝神色一凝:“你年輕,很快就恢復了,不妨事的。朕沒什么,就是有些精力不濟。”
天香道:“父皇,您年紀大了,要平心靜氣,休養(yǎng)生息。”
皇帝垂頭:“是,朕是老了……朕老眼昏花,居然給你挑了個女駙馬!香兒,父皇對不住你啊……”
天香搖搖頭:“父皇……你沒有對不住我……是女兒,對不住你。”
“傻孩子,說的什么傻話!”皇帝面上難得露出了些許慈愛來,“一直以來,你都是朕最喜歡,最省心的孩子。”
天香澀聲道:“父皇,我從小就貪玩胡鬧,您也不生我的氣嗎?”
皇帝長嘆了口氣:“不,你一直都很懂事,很懂事——你做的,都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你是孩子,孩子哪有不貪玩不胡鬧的?你是朕的女兒,便是朕嬌慣了又怎么樣?最多,就是朕分分神,多看顧著你就是了——你比你哥哥讓朕省心多了。”
天香心頭一酸:“父皇,我已經(jīng)長大了,您不需要再為我操心了。”
皇帝順口應道:“是是是,朕的乖女兒長大啦,已經(jīng)不需要我這個老父親了……等張紹民從地方上回來,朕就讓他接過朕的這個操心擔子——朕給你們賜婚!”
天香呼吸一滯:“父皇,我不嫁張紹民。”
皇帝忙道:“香兒你放心,朕已經(jīng)當眾揭穿了那馮素貞的身份,沒有人敢嫌棄朕的女兒!”
天香垂下眉眼,堅決道:“父皇,我誰都不想嫁。”
皇帝略一思忖,怒道:“香兒,你若是怕什么流言蜚語,朕現(xiàn)在便下旨殺了那馮素貞,將她暴尸于京門,讓每個皇城人都看清她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天香屈膝跪地,哀聲道:“不,女兒唯一的心愿,就是請父皇諒解她,放過她!她并沒有犯什么錯!”
“你、你、你這是干什么?”皇帝痛心疾首,“父皇心疼你被這個賤婢蒙騙,騙婚于你,污了你的名節(jié),你竟然幫著她求情!她算是什么東西?”
天香懇切道:“父皇,不管她是男是女,是馮紹民還是馮素貞。她有功于朝廷,有著常人難以匹敵的智慧和情懷,這還不能抵了她的罪過嗎?”
皇帝死死盯著天香,從齒間溢出幾個字來:“君威,不可犯;皇權(quán),不可欺。”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滿腔怒火幾欲噴薄而出:“朕欣賞她的才思她的風華,這才想讓她嫁入皇室,讓這場鬧劇變成一場美談。她卻對此斷然拒絕,分明是藐視皇家!藐視朕!”
天香搖頭:“父皇,您乾綱獨斷了太久,早已經(jīng)不知道體諒為何物了。太子哥哥不愿娶,馮素貞不愿嫁,您卻偏要亂點鴛鴦譜,還怪別人不感激您的恩賞,這是哪里的道理。”
皇帝忽然醒過神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馮素貞的身份?”
天香直直盯著皇帝的眼睛:“是。她早就將她的身份告訴了我,是我心甘情愿替她隱瞞。所以,她算不得欺瞞于我。”
皇帝想到之前關(guān)于公主伉儷情深意篤的傳言,他瞳孔一縮,驀地想到了一種可能來:“你是不是喜歡馮素貞?”
天香眼神一閃,她心里盤算了下時間,此時單世文應該已經(jīng)將馮氏父女帶出城去了。她咬咬牙直起背來,坦然道:“……是,我喜歡她。”
“你……你這逆女!”
寒冷的冬夜,呵氣成冰。夜色中,三個披著黑衣裘氅的人沿著高大的宮墻匆匆行走,宛若鬼魅,只有不時升起的白色水霧和隱隱的喘息聲佐證了這是三個活人。
御馬監(jiān)外的隱蔽處,一架駟馬套車躍入眼簾。
一人低聲問道:“單世文,我們?nèi)绾纬鰧m?就如此坐在馬車里頭正大光明地出去?”
“駙——你不用擔心,這馬車是特制的,因著宋先生之前做過更改,所以底下有減震的中空夾層在。我來時已經(jīng)做了處理,你們藏在這馬車的夾層里,自是可以出了宮去。車上已備好了金銀細軟和文書路引,我會帶你們南下徽州,去尋一個棲身之地!”
馮素貞怔了怔:“她也來了嗎?”
單世文緊張道:“什么?”
馮素貞聲氣柔和了幾分:“你不是一個人進宮的吧,否則如何能趕馬車入宮?”
單世文明白了她問的那個“她”是誰,回道:“公主殿下去面見陛下了——我們必須在宮門落鎖前出去,快些上車吧!”
馮素貞頷首,轉(zhuǎn)身對馮少卿道:“父親體豐,先上車吧!”
馮少卿連連點頭,笨拙地爬上車在拆開的夾層內(nèi)躺下,馮素貞隨之跟了上去。
單世文左瞧右看,見周遭無人,松了口氣。
他正要上車去把夾層恢復原狀,卻看到馮素貞跳了下來,他驚問道:“你,怎么還不躺下?”
馮素貞答非所問:“我父親睡著了,醒來后可能會鬧一陣子,你不要理會,徑直帶他走就是。”說罷,她深施一禮,“有勞單侍衛(wèi)急公好義,若有機緣,馮某定當報答!”
單世文退開兩步,朝車內(nèi)張望了一眼,見翻起的擋板已經(jīng)被馮素貞蓋好:“你——不行,我可不是什么急公好義,我只是盡忠職守!公主將你托付給我,我就必須得將你帶走!”
馮素貞微微一笑:“單侍衛(wèi),你是不是,一直覺得公主是個很好的人?”
單世文不假思索道:“我們公主自然是很好的!不然,怎么被你騙了,還要一直替你周旋隱瞞?又怎么會,自己帶著重傷勞心勞力地……所以,你不要辜負她的好意啊!”
馮素貞低下頭,長長的眼睫微微翕動,她將手撫在身上暖和柔軟的黑色裘衣上:“是啊,一直以來,都是她將我護在身后,我才得以在這場戲里周全保存自己。”
她抬起頭來,眸子里綻出柔和的光芒來:“她從來沒有將欲望強加于我,從來沒有逼迫于我,她委屈的,一直是她自己——所以,這一次,我不能逃,我絕不能逃!”
東宮的書房里常年堆著木工材料,便是冬日,也不好輕易燃起炭盆,只燒了地龍,室內(nèi)也只在太子的案前點了幾盞燈。
太子在案前查看著奏折和邸抄,還有二十幾日便是大年,手頭堆積的事情實在是不少。
他伸手去觸了觸已經(jīng)半冷的茶水,卻壓到了一張紙,他目光移動過去,看清了那張紙的文字,內(nèi)心泛起了一絲漣漪。
門外有人叩門,太子信手將那信紙湊近燭火燒了,隨口道:“進來吧。”
他將燒著的信紙丟到地上,用繡著麒麟的靴子將它踏滅,他聽到進來的人腳步輕微,便道:“那三人走了?那可以把調(diào)開的衛(wèi)兵調(diào)回去了。”
來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單世文深夜進宮,是先見過了殿下吧?”
聽到這熟悉的、卻柔和了許多的嗓音,太子一愣,抬起頭來,看到了馮素貞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她的頭發(fā)重新挽過,仍是梳成了男子發(fā)髻,窈窕的女子身形有身上寬大的官袍遮掩,在昏暗的燭光下,仍然是一個面容俊俏的小郎君。
太子長眉揚起,朝著門口望了一眼,看到王總管正朝著他施禮。太子頷首,擺了擺手,王總管便將書房的門帶上了。
太子抬眼望向馮素貞,嘆道:“果然瞞不住你啊——是,沒錯,放你們出去,是孤默許了的事情。只是,你走便走了,又回來做什么?”
馮素貞長身一揖:“民女馮素貞,謝過殿下今日在金殿上的活命之恩。”
太子輕嘖一聲:“你折回來便是為了向我謝恩?那大可不必,我在殿上保你,只因我曾在天香面前起過誓:無論我是太子還是皇帝,絕不傷你分毫,也絕不許你在我面前為人所傷。”
“原來如此……”馮素貞若有所思道,“殿下為何會答應公主這樣的事?”
太子道:“她是我妹妹,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她來求我,我自是會答應。我初時還不太明白,明明是她受了傷,卻要為你求恩典。現(xiàn)在,我卻是懂了……”他長嘆一聲,“我妹妹帶傷進宮,遞了條子給我,說父皇那邊,她去周旋,我只要把你放走就行。”
太子重新將視線投到馮素貞身上,見她神色不明,若有所思,便又說道:“天香如此待你,孤便愛屋及烏。今日在殿上,父皇給了你兩個選擇。但孤不想娶你,也不勉強你嫁給誰,我妹妹又不許我殺你,所以,孤現(xiàn)在給你第三條選擇:隱姓埋名,隱遁江湖,讓馮素貞這個名字,就此消失吧。”
馮素貞長揖及地:“殿下,其實,還有第四種選擇。”
“哦?”太子疑慮。
馮素貞起身,一字一句道:“我繼續(xù)留在朝堂,庶竭駑鈍、傾我所能,助您成為一代明君。”
太子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一摞已看過的邸抄傾倒了半邊,將桌邊那半涼了的茶盞打翻在地,響起一片破碎的“砰啪”之聲。太子一邊手忙腳亂地扶起邸抄,一邊手指遙遙點了點:“馮素貞,你、你好大的口氣啊……”
馮素貞箭步上前,一邊幫他將散落在地上的邸抄從茶水中搶救拾起,一邊說道:“殿下,我自知我自己并非曠世奇才。但我有沒有狀元之才,有沒有庶務之能,您是親眼見過的。若是殿下認可我這點才干,便請殿下考慮我所說的事情!”
太子把邸抄搬到另一邊,辯駁道:“是,你是聰明,你是有才華。但,但你是一個女子啊,我朝從來沒有一個女子當官的先例。”
馮素貞不卑不亢:“所謂先例,就是要人去破的。太子你以太子之尊醉心匠人技藝,又有多少先例呢?我已經(jīng)以女子之身當了狀元,以女子之身成了駙馬,便是繼續(xù)以這個女子身份做官,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太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氣道:“之前你是偽裝成男子的,眼下你的身份已是泄了,不可能再裝下去了。”
“反正已經(jīng)泄露了,此事不論如何都是皇家的笑柄,殿下為何不將我這人的些微能力用到極致呢?”馮素貞退開兩步,“要知道,堵不如疏,靜不如動,皇家殺了我或者逐了我,天下只是少了一個馮素貞。但殿下若是留下我,您身邊就會有一個只忠于您的孤臣。”
“孤臣?”太子微微挑起了眉,困惑地望向她。
馮素貞解釋道:“您自幼便在皇上的霸道之下長大,乃至于到了成年,仍然沒有自己的臣屬,沒有自己的幕僚,甚至沒有可以親信的外家。朝中大臣擁護您并非出自對您的忠誠,而是出自對正統(tǒng)和長君的認同。而張紹民對您的忠誠,您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嗎?他也只不過是擁護正統(tǒng)的士大夫罷了,而您缺少的,是親信,是無條件的忠誠。”
太子覺得有些好笑:“馮素貞,鐵打的龍椅,流水的官,天底下人才那么多,我不缺你一個。”
馮素貞眸光一沉:“民女知道。”
太子嘲諷道:“那你憑什么說服我?憑什么我就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呢?天下就只有你能給我無條件的忠誠不成?”
馮素貞長嘆一聲:“因為,我有把柄在您手上。”
太子不耐煩道:“你是女子這事,過了今晚,怕是半個皇城都要知道了,算什么把柄!”
“不,不止是這一件事。”馮素貞頓了頓,撩開下擺直身跪下,用她平生最為鄭重的口吻說道,“我最大的把柄,是天香公主。”
太子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馮素貞如他所愿,重復道:“我最大的把柄,是您的妹妹,天香公主。我傾心于她,愛慕于她,對她懷著不可言傳的愛意。我愿意為她赴湯蹈火,也愿意為她的哥哥效忠,竭盡所能。”
太子瞠目結(jié)舌:“你……你……我得去找個嬤嬤來給你查驗一下,看看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不必——”馮素貞凄然苦笑道,“我是馮素貞,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正因為我是女人,若您信我,用我。我將沒有親族,沒有子嗣,沒有士大夫和勛貴的支持——我所有的,只有一點才干;我所能倚仗的,只有您的信任,我會全心全意地效忠于您。”
太子心神已亂,再也沒法保持沉穩(wěn),索性氣道:“你這瘋子,傻子!”他越想越生氣,想上前教訓馮素貞,又想起這人是女人——而且自己決計打不過她,便強忍住,罵道:“你、你居然敢覬覦我妹妹!”
他越想越是惱火:“虧得天香如此真心待你……你居然對她——”他忽然一噎,結(jié)巴道,“天香,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吧?”
馮素貞默然頷首:“公主從一開始便知道。”
太子心里隱約知曉了些什么,而后更亂了起來。
他心事重重地靜思了片刻:“你別跪著了,先起來吧。”
馮素貞從善如流站起身來。
太子左思右想,最終慎重道:“孤沒有給你任何許諾,孤也沒答應什么。有什么事,都等孤見過天香之后再確定。”
他朝外面喊道:“王總管,去父皇寢宮,將天香公主請過來!”
外面有人悶悶應了一聲,而后就聽到腳步移動的聲響。
書房里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太子重新翻開了桌上的邸抄,眼前的字每個都認識,卻連不成句,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
太子煩躁地將它丟到了一邊,又覺得不對,伸手撈了回來。
馮素貞忽然開了口:“殿下,您已經(jīng)不滿足于只做太子了吧。”
太子心驚肉跳,怒斥道:“馮素貞,你在說什么?”
馮素貞不驚不懼:“皇上昏迷的那幾日。張大人明著離京剿匪,暗里私調(diào)京營入宮,王總管又對您鞍前馬后,以至于皇上能夠差遣的人居然是平素掌燈弄炭的顧全。而現(xiàn)在,一向?qū)P挠谀竟せ鹌鞯哪尤婚_始主動臨朝理政——您是不是也覺得,改朝換代的時機已經(jīng)到了?”
太子重新坐下,伸手去夠茶盞,卻摸了個空,他只好合眼定了定神。
即使閉著眼,他也感受到了馮素貞凝視自己的目光。
太子不自覺地低頭摸了摸腰間的竹筒,卻又看到了地上那未燒完的殘灰。
他慢慢抬起頭來,直勾勾地望向馮素貞:“馮素貞,你確實是個聰明人……如果不是妹妹遇襲,我也不會走下這一步。”
馮素貞面色一變,心頭豁亮起來。
太子繼續(xù)道:“馮素貞,冬至夜公主府里的刺殺,張紹民好生查了一番。雖然那批刺客沒了活口,但到底因為行事匆忙留下了些蛛絲馬跡——我們斷定,那是父皇的手筆。”他稍一停頓,打量著馮素貞陰柔的面頰,“或許今時今日,此事應該重新看待,但,你明白我知曉此事時的心寒嗎?”
他失聲駭笑起來:“天香,我的親妹妹,他的親女兒。他居然為了一個欲仙而大發(fā)雷霆,派出死士下此殺手,差點讓天香喪命!我不是一個聰明的太子,但他確實是一個糊涂的帝王!一個不稱職的父親!”
馮素貞很是理解太子的感受,她無言相勸,只得緘默。
太子平素木然驚惶的臉上,露出了鮮見的漠然和恨意來:“他做出這種事情來,半點不奇怪。昔日我被冤枉,他把我趕出宮去。我立了功,他不賞我,只是防著我。東方勝追殺過我,他不顧惜我,他只想著這個棋子還能利用,他教我把人的價值榨干——在他眼里,我也只是枚棋子。”
馮素貞忍不住嘆息道:“控而不死,縱而不亂。陛下打熬帝王心術(shù),已經(jīng)入了迷。”
太子拍案而起,咆哮起來:“什么帝王心術(shù),什么權(quán)衡之道,他被這些東西弄得沾沾自喜,他忘了,忘了他自己是個人,是個父親!”
吼過之后,太子有些氣促,聲音復又轉(zhuǎn)低:“是,我是榆木腦袋,我不聰明。我的木鳥沒有心肝,不能飛。但我有心肝,我有火氣。”
太子冷笑道:“你看的沒錯,是大伴助我將京營士兵藏于宮中。而張紹民確是離京剿匪,同時,也是替我做說客去了。各州各衛(wèi)他走過一遭,天下人便都會知道,我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已經(jīng)可以當政——而他,不過是個求仙問道卻被妖道戲耍,落了大笑柄的老糊涂!”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嘩聲大作,有近在咫尺的聲音疾呼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還有一道熟悉的女聲響起——“父皇,父皇!來人,傳太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