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 世事皆學(xué)問,人情即文章
三日時光很快過去,皇宮午門口圈出了一個小小的拍賣場來。
出乎意料的是,購買小官小爵的富商絡(luò)繹不絕,但競買丞相之位的,竟然只有兩位——國師欲仙,和駙馬馮紹民。
實在是欲仙幫消息傳得太廣,京畿附近的富豪都知曉此次競標(biāo)的人中有這么兩號人,再怎么有錢,也不好明晃晃地拿出來砸在這沒譜的事兒上。就算有那有幾個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被金亢龍一套唱念做打的威逼之后,也都乖乖地把家財捐了出去。
天牢之中,劉韜枯坐在一堆稻草之上,雖然有人為他打了招呼,但以天牢的條件,再怎么優(yōu)待也好不到哪兒去。
收了好大一筆銀錢卻沒能照顧好這位老相國,獄卒自己也覺得實在不像話,因而知道劉韜關(guān)切這丞相拍賣的事兒之后,便時不時地跑進跑出匯報一下午門口拍賣的情形。
“駙馬出價兩百萬!”
“國師出價三百萬!”
“駙馬叫了四百萬!”
……
“誒喲真是,一個個都是一百萬兩一百萬兩的加,這會兒已經(jīng)到九百萬兩了!”
“好家伙,公主加到了一千萬!”
“國師一口氣加到一千兩百萬了!”
“公主加到一千三百萬!”
“國師加到一千四百萬了!”
“我去,還加,公主叫了一千五百萬!”
“一千八百萬,一千八百萬了!”
……
劉韜被他吵得腦仁兒疼,站起來從壺里倒水喝,在獄卒再次跑回來的時候忙道:“獄官,你聲音輕一些……”
但獄卒沒再說話,只是站在天牢門口默默看著他。
劉韜怔然抬眼,定定看著獄卒的臉。
獄卒嘴唇動了動,結(jié)結(jié)巴巴道:“兩千兩百五十二萬,國師中標(biāo)。”
“啪”的一聲,裝著白水的粗瓷杯子落地碎成了好些片。
劉韜仰天駭笑起來:“太【馬賽克】祖太宗啊,你們倒是開眼看看啊!這江山,怕是要完啦!”
競標(biāo)結(jié)束之后,天香哭喪著臉直接鉆到皇帝懷里撒嬌:“父皇,我太窮了,沒給駙馬買到相位。”
皇帝萬萬沒想到一個丞相之位居然拍賣出了如此高價,正樂呵著,隨口安撫道:“紹民已經(jīng)是駙馬了,得了我最寶貝的公主,又有吏部的實缺,便是當(dāng)不上丞相,也沒什么。”
但天香仍是悶悶不樂的樣子,皇帝道:“你也別不開心了,紹民還如此年少,來日方長,朕回頭看看有什么職位適合他,再給他升個官兒!”
天香還是噘著嘴:“父皇就會哄人家,許些空頭承諾,誰知道回頭是多久?”
皇帝捏了捏天香的臉頰:“這樣吧——”他抬頭一通打量,正看到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新晉丞相——欲仙國師正指揮著欲仙幫眾將買相位的錢財抬進宮里,戶部的官員正一箱一箱地核算估值。皇帝道:“那就給你些現(xiàn)成的,欲仙,你從這里面拿一百萬兩,抬去公主府!”
天香蹭地從皇帝懷里跳出來,笑嘻嘻道:“多謝父皇,多謝國師丞相,哪敢勞動國師丞相大駕,單世文,別傻站著了,來來來,叫小的們過來扛錢!”
單世文“欸”了一聲,當(dāng)時就“嗷”地竄上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府兵,也不管欲仙有沒有反應(yīng)過來,扛著滿箱子的黃金白銀珠寶銀票就跑,誰都不知道他們搬走了多少。
欲仙滿心的喜氣兒當(dāng)時就飄到了九霄云外,忙叫著手下的土行孫等護法護著點兒,別直接被人搶沒了。他這才注意到,剛才一個勁兒叫價、把價格一翻再翻的天香公主手下府兵都是空手跟過來的,什么都沒帶,而此刻卻是滿載而歸。
那剛才的叫價,是為了,專門抬價?
欲仙心里“咯噔”一下,有意再壓一壓手里的銀子,慢些再給,卻被全副武裝的大內(nèi)禁軍客客氣氣地接手取走了。
他有心去找皇帝敲敲邊鼓投訴一下,卻見皇帝笑瞇瞇的:“國師,倒是沒想到你一個出家人居然有這么多的家資啊!”
欲仙忙笑著解釋道:“貧道兩袖清風(fēng),身無長物,都是一些家資豐碩的弟子捐給貧道助貧道一臂之力的。”
皇帝樂呵呵道:“那你現(xiàn)在就不該自稱貧道啦。”
欲仙干笑著:“是,臣遵旨。”
天香直看著單世文帶著銀錢和人消失沒影子了,這才又重新鉆回皇帝懷里:“父皇,你有了新的丞相了,那劉丞相……啊,不,劉韜,怎么處置?”
皇帝斂笑,看了看欲仙:“丞相,你說,劉韜他,該如何處置呢?”
欲仙一愣,他倒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會問他,若按著他的本意,自然是想將劉韜千刀萬剮踩到泥里去。但皇帝既然直接問了他,他也只好含混道:“劉韜年事已高,想必壽限已經(jīng)不多了……”他本想接著說死罪免了,就流配或徒刑吧。
卻見天香點點頭,搖著皇帝的胳膊搶先道:“父皇,國師丞相顧念劉韜年高,不忍加罪,真是個仁義人兒。”說著,還比了個大拇哥。
皇帝滿是深意地望了欲仙一眼:“既然丞相這么說了,那我就把他放回老家吧。”
欲仙茫然,他到底說什么了。
但此刻他到底說了什么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天香仍是膩在皇帝懷里,眼角余光卻看到一直默然立在一旁的馮素貞仿佛釋然地舒了一口氣。
在丞相競買結(jié)束后的翌日,劉韜就被釋放回了家,而馮素貞也和天香在當(dāng)日一同登門探望。
公主夫婦到時,劉家正燒了柚子葉為遭了無妄之災(zāi)的老爺驅(qū)逐晦氣。
劉韜身上沒受什么苦,心里卻受到了極大的摧殘,他望著馮素貞連連嘆氣,竟是話也不說地直接關(guān)門進了書房。
水月兒見狀很是不安,忙陪著解釋道:“公主駙馬莫怪……”
天香一疊聲地說著沒事兒,問起了劉長贏。
“贏兒他……”水月兒臉上頓時露出了更為沉痛的神色。
馮素貞見狀心里很是不忍:“夫人不要急,我們?nèi)タ纯磩⑿帧!?br/>
“妻兄現(xiàn)下不愿見客,不勞駙馬大駕,二位還是請回吧。”一個聲音冷冷地打背后響起來。能稱劉長贏為妻兄的,自然只有李兆廷了。
天香很不爽。
哪怕是劉長贏親自出來用更冷厲的話語逐客,她可能都不會這么不爽。她心里暗自想著,就算誰都能對馮素貞呼來喝去,你李兆廷也沒資格對著馮素貞甩臉子。
這是兩輩子的積怨,輕易消解不了。
馮素貞沒有理會李兆廷,仍是溫言對著水月兒道:“夫人,我有事找劉兄說。皇上下了旨意,令劉家明日離京。我實在是不得已,須得今日和劉兄見一面。”
水月兒還沒說話,李兆廷立時氣急詰問起來:“皇上要將劉家驅(qū)出京城?你為什么不攔著?馮大人,你現(xiàn)在是只會虛與委蛇,已經(jīng)不知直諫為何物了嗎?”
雖然寒衣節(jié)那日馮素貞回來沒細(xì)說,但天香也多少知道李兆廷對馮素貞的不滿是從哪兒來的。那邊馮素貞還在勸慰著水月兒,這邊天香冷冷一笑,嘴上就不饒人了:“李大人倒是慣會對著我夫婦二人不假辭色,怎么不敢去對著我父皇和新丞相去耍橫呢!”
李兆廷不敢對著天香頂嘴,只是道:“他們翁婿之間,自是比我這個外人好說話。”
天香驚奇:“原來你還知道你這馮兄不止是你的馮兄,還是我父皇的女婿啊!”
李兆廷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了。
天香卻是牙尖嘴利:“都說疏不間親,你平時怎么‘間’,找誰‘間’,我都不管。但今日,本公主在此,你居然還敢‘間’!你都‘間’到皇家頭上了,你說說你……”天香倒是有興趣繼續(xù)罵,馮素貞卻是喚了她一聲:“咱們是來做客的。”
天香一聽到那個“咱們”,就乖巧地縮到馮素貞身后,宛若貞靜賢淑的正人淑女。
水月兒被馮素貞勸得情緒平復(fù)了些,帶著二人朝內(nèi)院劉長贏的書房走去。
劉長贏一臉胡子拉碴,比三日前馮素貞看到的模樣還要頹然。
二人進去時,劉倩正連聲勸著劉長贏用些食水。
兩人聽明白了,敢情這位少爺三日里都是不吃不喝,就在這兒枯坐著。
馮素貞知道他被皇帝奪了功名趕出宮的事,心里很是體諒他,因而并沒有就此多做勸慰,只是道:“劉兄,皇上下了旨,令恩師合家出京。劉小姐是外嫁了的,還是可以隨著李兄留在京城。恩師比你受到的打擊更大,你現(xiàn)在是家里的頂梁柱,為了恩師,為了師母,你要振作些!”
她說完就上前一步,將一沓子紙張撂在了書案上:“這是你當(dāng)初變賣清雅林所給我的兩百萬兩銀子,我們沒用上,公主全都拿去兌成銀票和宅子了。”馮素貞見劉長贏沒有反應(yīng),繼續(xù)道,“公主在妙州買了田地和宅子,恩師年紀(jì)大了,應(yīng)該好好休息,頤養(yǎng)天年了。”
李兆廷卻反應(yīng)過來了:“公主人在京城,何時買了妙州的田宅?”先前天下清查資財?shù)臅r候,李兆廷和劉倩可是把妙州的魚鱗圖冊翻了個遍,對那邊的產(chǎn)業(yè)多少有些了解。
此言一出,室內(nèi)的人均覺察到了異樣,劉長贏也坐直了身子。
馮素貞轉(zhuǎn)臉看向天香,天香不想搭理李兆廷,但耐不住馮素貞的注視,遂嫌棄地撇撇嘴道:“你們不知道,這兩天因為我父皇搞的這賣官鬻爵的破事,金銀貴得不得了。不少薄有資產(chǎn)的都急著將手里的田宅脫手換錢,好趁機撈個一官半職。我就壓著價把手里的金銀都換成了田宅。”
形容枯槁的劉長贏這才明白過來:“你們從一開始,壓根兒就沒打算競買丞相之位?”
李兆廷又有些激動了:“這樣豈不是把江山社稷拱手給了那妖道去禍害!?”
天香平心靜氣道:“丞相這個位置,并不是誰說能做,就做得來的,說起來欲仙買到的也不過是個名頭而已。”
李兆廷不忿:“怎么可能只是名頭,那是丞相之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外廷首輔!”
天香氣惱這烏鴉嘴腦子不開竅,自己又實在不知怎么表述,只得求助于馮素貞。
馮素貞畢竟是狀元,隱晦地幫忙解釋道:“欲仙雖買到了官位,不過也是‘斜封墨敕’之官,得之不正,是得不到百官的認(rèn)可的。”
能考上榜眼探花的另外二人,自然知曉斜封墨敕的典故,一時都是沉默了。
隨著丞相之位賣出的天價,接仙臺的花銷一下子就湊夠了一大截兒,賣官鬻爵的事兒昨日就停止了。吏部尚書算了算,統(tǒng)共只賣出去一百多個官職,大多都是京畿一帶的虛職,可謂波及甚微。
而花錢捐了官的這些人,既是斜封官,那么只要日后太子順利登基,若是看得不順眼的,自是可以輕易撥亂反正。
劉長贏又道:“就算是斜封墨敕,他也是得了官位,手里就有了權(quán)。他從前只是國師就敢胡作非為,做了丞相,豈不是要扒下一層皮來?”
天香聳聳肩:“就算他當(dāng)了丞相,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是太子,我父親是皇帝,內(nèi)閣閣老們唯一怕的是我父皇,何況張紹民手里還掌握著京營,朝野上下千萬雙眼睛盯著欲仙吶,何至于如此如臨大敵?”
天香自然是有底氣說出這番話來的。
她在前生主政十年,見慣了鐵打的張紹民流水的官兒。內(nèi)閣從來都是暗流涌動,不是沒有人和張紹民打擂臺,甚至有不少人曾和他平起平坐地唱對臺戲,但往往這些人都在沒有刀光的血雨腥風(fēng)中黯然敗退了。
她早就參透了“位高未必權(quán)重”的官場隱秘,再加上前世的記憶,曉得這個買來的丞相之位委實雞肋得很,于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心參與競買,只是明面上大張旗鼓,又放出消息渲染自己的豪富,打算攛掇欲仙多出些血來。
但馮素貞覺得只是這樣不夠,反過來建議天香干脆私底下投機倒把,低價吃進京畿周遭的田地店鋪。如此,天香總算是明白,上輩子李兆廷那一攤子家業(yè)是怎么來的了。
室內(nèi)眾人都被這兩口子的“無恥”震驚了。
劉長贏倒是最先從震驚中醒過神來:“我劉家一門已經(jīng)倒了,這產(chǎn)業(yè)留著也是守不住,駙馬你就收著吧。”
馮素貞含蓄地說道:“劉兄,我特意請了一位女俠士,提前去妙州替你們打理產(chǎn)業(yè)了。恩師和夫人都已年高,不好再受苦了。”
女俠士?
劉氏兄妹腦海里都浮現(xiàn)出了張馨的面容。
劉長贏有些意動:“她、她還好嗎?”
天香道:“她好不好,你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劉長贏沉默了。
正此時,一道蒼老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好,謝謝駙馬和公主的一番好意,老朽明日就合家動身去往妙州。”
劉韜站在門口,不知已聽了多久。
李兆廷大驚:“岳父大人!你真就這么走了嗎?”
劉韜淡然道:“皇上既已下了口諭讓我合家離京,我留下豈不是抗旨?”他走到近前,愛憐地拍了拍劉倩的肩膀:“倩兒,你要不要和父母一起去妙州?”
劉倩猶豫地看了看李兆廷,咬咬牙狠心道:“女兒暫時,還是要和兆廷留下……”
劉韜也不多勸,只是道:“也好,你要知道,你的父母和兄長都在妙州,若是受了委屈,就過來找我們罷。”
“岳父——”
“父親——”
兩個男人的聲音撞在了一起,兩道聲音中都滿是矛盾和痛苦。
劉韜對劉長贏道:“贏兒,你去見過皇帝了,撞過這塊鐵板了,你現(xiàn)在覺得,直諫死諫,可還有意義?”
劉長贏枯槁蒼白的面容一時因痛苦而愈發(fā)扭曲起來:“沒有,全然沒有意義!”
劉韜長聲一嘆:“贏兒,你不適合做官,隨為父走吧。”
劉長贏沉默不答,這連番的打擊襲來,再加上天香方才的那一番話,讓他對這些現(xiàn)實中的政治失望透頂。
或許,那靠著一腔熱血致君堯舜的理想,本來就是虛假的鏡花水月。
他的神色陡然一松,徒然地向著父親點了點頭。
劉韜拉過水月兒的手:“夫人,這些年辛苦你了,我們回去收拾收拾,隨為夫去過幾年安生日子吧。”
“欸好,”水月兒連聲答應(yīng)著,抹了抹眼淚,“老爺,我這就去收拾。”
李兆廷急了:“岳父,您為朝廷兢兢業(yè)業(yè)三十年,不能就這樣走了啊!”
劉韜搖了搖頭,嘆道:“兆廷,你還年輕,心思活絡(luò),也懂得做人,官途想必不會差。只是,你油滑有余,擔(dān)當(dāng)不足,向張紹民和駙馬多學(xué)習(xí)著吧。”他扭頭對馮素貞道,“紹民啊,一切,就交給你了。”說罷,他拉過妻子的手,相攜著出了門去。
“弟子定不負(fù)恩師重望。”馮素貞向著劉韜的背影深深施禮,不論劉韜這些年功過如何,她仍是敬重著這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宰相。
李兆廷繞到劉倩身邊,急道:“倩兒,你勸勸岳父。他仕宦多年,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聯(lián)名上書,總能保得下他的。”
劉倩苦笑連連,暗忖:門生故吏遍朝野,父親下獄這幾日,你可有看到那些門生故吏來家慰問?
天香見劉倩一臉難色,實在是忍不住了:“烏鴉嘴,你就讓他去吧——你這樣,只會逼死他。”
李兆廷沖口道:“他是我的岳丈,我怎么會逼死他,你算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夠替劉家人做主?”
馮素貞攔住了張牙舞爪想要上前揍人的天香,一字一句道:“李兄,他也是我的座師,”她盯著李兆廷的眉眼認(rèn)真道,“李兄,這世上,鼓勵,二字,并非只是能鼓勵旁人披荊斬棘,激流勇進。真有人累了,拼不動了,想要急流勇退,也是應(yīng)當(dāng)鼓勵的。”
“這,這是什么道理?”李兆廷不解,“這樣豈不是沒人能制衡那欲仙,縱容了奸邪?”
“誰說會縱容奸邪?”天香瞪眼,“難不成朝廷上下就只得劉韜一個人了?你不是人嗎?”天香知道李兆廷這人并非沒有優(yōu)點和能力,不說別的,就說他總能挑動天香的無名火這本事,還真是國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面對公主對他不是人的質(zhì)疑,李兆廷氣呼呼地沒有回話。
馮素貞知道現(xiàn)在劉家上下心情都是紛亂,還忙著收拾行囊動身啟程,就拉著天香告辭了。
回宮路上,天香感慨:“沒想到劉韜反而是最好說話的。”
前生劉韜夫婦慘死的剛烈著實讓她記憶深刻,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懟李兆廷,生怕他又把人給逼死了。
馮素貞怔了怔,默然道:“正如公主你前幾天和我說的那般,人老了,想法是會不同的……恩師他,老了啊……”
天香嘆了口氣,見馮素貞頹然,她便安撫了幾句。
馮素貞自是不好低落太久,便笑道:“公主揣度人心果然厲害,又行事坦蕩,體貼入微,紹民需要向公主學(xué)習(xí),日后還望公主不吝賜教。”
“那當(dāng)然,本公主可是個洞察人心、光明正大的人!”天香大言不慚地自夸起來。
她本以為馮素貞會如往常那般打趣自己一下,但奇怪的是,身邊居然一片沉寂。
馮素貞沒有搭腔。
她覺得不對,轉(zhuǎn)頭去看馮素貞,卻意外地,在馮素貞臉上看到了自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嚴(yán)肅神情。
不,不止是嚴(yán)肅。
那神情帶著一些僵,又無比凝重,仿佛有千鈞重物壓在她心頭一般。
天香嚇到了:“有用的,你怎么了?”
馮素貞凝重地轉(zhuǎn)過頭看向天香,嘴唇微張,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天香的自夸讓她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對東方勝信口說的八個字來——
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這說的不就是天香公主嗎?
她會對東方勝說出這八個字,究竟是因為這些時日和天香的相處而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說,天香的性情恰恰好好地?fù)軇恿怂男撵海?br/>
不管是哪種情況,馮素貞此時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莫非……莫非……
莫非自己喜歡上天香了?
馮素貞心里翻起了驚濤駭浪。
她思緒萬千,腦中情境閃現(xiàn),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一一具現(xiàn)于眼前。
那親昵,那然諾,那無間的信任,那驀然出現(xiàn)的思念……
這是喜歡么?
這難道不是嗎?!
可是,天香,是女子啊……
雖然馮素貞自幼見的男子少,但她其實并不缺乏和女孩子親近相處的經(jīng)歷。
從小,是梅竹陪著她長大的,兩人既是主仆,也是密友,同食同宿,同起同臥。
近來,她總是不知不覺地就和天香親近起來。原來避之不及的肌膚相觸,也似乎變得頻繁而尋常。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和梅竹相處的時光。
馮素貞自我紓解起來:或許,是在這一身男子衣衫之下的自己,太過孤獨,才格外渴望著和友人的親密吧。
但是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啊……
面對東方勝的追問,自己到底是為什么會說出那句話的呢?
或許,是自己傾慕天香的性情吧……
但是……
天香看著馮素貞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地變幻莫測,只覺得莫名其妙。她不由得憂心忡忡起來,這馮紹民和劉韜這對名分上的師生真就有這么深厚的感情?
天光還未明,彎彎的晨月尚掛在頭頂。
劉家人走得冷冷清清,合家人頂著這彎晨月踏上了行程。
昔日榮光無限車水馬龍的丞相府邸,如今只剩了李兆廷夫婦二人。
皇城西南方最高的角樓里,皇帝披著厚厚的大氅扶欄直立,初冬的霜露沾在他的衣襟上,沉甸甸的。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從劉府中出來的那一支車隊,目送著他們一路抵達(dá)四九城的南門,終于再也看不見。
他并未從那支車隊里看到自己想見的人,卻覺得滿心的慰藉。
走吧,走吧,就去做個富家翁,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