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 遙憐小兒女,可憐父母心
欲仙宮里一派喜氣洋洋。
欲仙幫里幾個護法齊聲賀道:“恭喜幫主,謀劃功成!”
欲仙哈哈大笑:“只能說是成了一半,不過,才一開始,就直接就把劉丞相擼了下來,本座很滿意!”他又哈哈笑了幾聲,臉上換了陰鷙的神情,“這個丞相之位,我一定要拿下來!如此,我欲仙幫才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大幫!”
金亢龍為難道:“幫主,其他的小官小職我們拿著沒問題,只是這丞相之位,恐怕沒有千萬兩銀子是拿不下來的。我?guī)碗m然家大業(yè)大,但十二分舵天高路遠,而京城這邊根基尚淺,卻也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銀子。”
欲仙高聲道:“既然要買官,自然要買最大的官!丞相之位拿到了,其他的小官還能有問題?錢財嘛,菊妃會支援一些。木護法,你也好好算算賬,我們總舵里面能拿出來的都拿出來。叫那些分舵里的那些人也別閑著,統(tǒng)共十二個分舵,就算距離遠的來不及,那些離京城近的那些怎么都得把錢送過來!皇帝這旨意下得急,三日后就會拍賣,想必近幾日會有一些京畿的富商運財貨進京參與競買,呵呵,”他森森然一笑,“金護法,你帶著人去告訴他們,雖然有錢能使鬼推磨,但是,有錢,也得有本事用!”
十月一到,天黑得更早了。
馮素貞趕著飯點回到公主府時,天已黑透了。
一進門,她就看到天香正大呼小叫地指揮著府兵們東搬西挪,而桃兒杏兒則端著食盤茶盤跟著她跑來跑去,叮叮當當?shù)模貌粺狒[。
天香一看到馮素貞,馬上喜出望外地拽著她的胳膊過來:“怎么才回來?”
馮素貞一頭霧水地看著單世文忙來忙去:“剛和張大人聊了聊圜丘那邊的事情,又一道去探望了一下宋先生……你這是在做什么?”
天香沒回答,一邊從身旁杏兒端著的盤子里撿了塊點心塞進馮素貞的嘴里一邊問:“那圜丘是怎么回事?張大哥是查出什么來了嗎?”
馮素貞□□硬的點心噎得直抽氣,天香忙又端了茶水來喂給她,這才沒發(fā)生駙馬爺被點心噎死的奇聞。馮素貞蹙眉瞪了天香一眼,天香訕訕地幫她順了順背。
馮素貞道:“那祭壇旁近日搭了個三丈高的高架用來點火把,張兄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痕跡,恰巧能容納一個人,從外面完全看不出來。而于那個位置發(fā)聲,恰好能與站立其中發(fā)聲效果相近。”
天香驚訝:“如此神奇!”
馮素貞道:“不過是些雕蟲小技罷了,其中關(guān)鍵處,不過是周遭的陳設(shè),還有那新搭建祭壇的位置,恰好和高架相對,進而有了收聲擴聲的效用。”
天香思忖道:“負責祭天的禮部有人和欲仙沆瀣一氣?”
馮素貞點點頭:“想必是如此。”
天香磨牙道:“膽敢在祭天大典上動手腳,真是膽大欺天!”
馮素貞卻沉默了片刻道:“其實這手段并不高明,但是偏偏……偏偏就唬住了所有人。”她抬頭看著天香道,“你今日也在朝堂之上,有沒有覺得,一說起營建接仙臺,皇上便不管不顧,仿佛失去了條理?”
天香有些意外:“我今日看你表現(xiàn),不是支持父皇搭那臺子了?還攛掇了我老哥去做總督工?你們是有什么定計對不對,快快快,和我說說!”兩人從前在懷來時已看透過皇帝的斂財之策,而后馮素貞又神神秘秘的,想來是有了安排。
馮素貞垂下頭:“有些事是必行之事……具體的,過幾天公主你就知曉了。只是有的事我雖是知道,卻沒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渴慕長生不老,以至于居然被欲仙這等小人用這種法子牽著走……我從前對皇上知之不多,后來經(jīng)你的口才越發(fā)了解了陛下的過往,我只是不太理解,不理解昔日的那個少年英雄,怎么會成了今天這樣糊涂的老人。”
這樣啊,天香看著馮素貞年輕俊秀的面龐,不自覺地帶上了諄諄教誨的口吻:“駙馬,你能理解少年人,卻理解不了遲暮的老人。你知道這是什么緣故嗎?”
馮素貞一怔:“請公主賜教。”
“因為你年輕過,但你不曾老過,”天香嘆道,“你不知道身體每況愈下,精神日漸不濟的感受。你不知道打拼了一生,坐擁了江山美人,卻無福消受的憤恨。古往今來,那些個沉迷于金丹修仙的君主,往往是年輕時有不小作為的,所謂此消彼長,正是因為年輕時付出了太多,年老時才會更加執(zhí)迷。所以,哪怕明知道欲仙可能挖了天大的坑,但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會付出十分的期待。”
“原來如此……”馮素貞了然,她畢竟聰明穎悟,頓時感同身受,理解了天香的意思,但她又添了新的不解:“公主你也正值青春年少,為何會有這等滄桑感悟。”
“咳,不過是用心揣度罷了。”天香干笑道。
單世文擦著汗跑了過來:“公主,核算完了!”說著,將一本賬簿遞上前來。
馮素貞忍不住問道:“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天香翻開賬簿看了看,笑嘻嘻道:“嘿嘿嘿,駙馬,我發(fā)現(xiàn),我還真是個有錢人。”
馮素貞:“……”
天香道:“我在算賬吶,我把父皇這些年賜給我的財物盤點了下,約莫有個六百萬兩銀子。”
馮素貞怪道:“算這些做什么?莫不是急著和我分家?”
單世文插嘴道:“對,駙馬今兒不是把全部身家都捐了?公主自是要和你分家。”
天香翻了個白眼:“對,分家保平安!”
馮素貞瞪了單世文一眼笑道:“我可沒有,我只說捐了我自個兒的全部身家。”
天香揚起下巴問道:“你自個兒有多少身家啊?有我闊嗎?”
馮素貞老老實實道:“自是沒法和公主比,不過,六百兩還是有的,”她頓了頓,忽然反應過來,“公主你如此大的動靜,莫非是想?yún)⑴c丞相之位的競買?”
天香豪氣干云地贊道:“不愧是有用的,一眼就看出來了。”
馮素貞心里盤算了一番,有些不甘地道:“這些錢,怕是不夠啊。”
天香搖了搖頭:“只是參與而已,又不是一定要買下來。”
馮素貞訝然:“看今日情境,那欲仙是肯定會參與競買的,公主你這是已經(jīng)做好拱手相讓的準備了?”
天香眼睛一瞇,笑得囂張而狡黠:“縱讓給他又如何?”
馮素貞愣住了。
寒衣節(jié)的朝會一波三折,驚心動魄,很是熬人心神,加上昨夜被天香拉著盤賬,盤算后著,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聊到深夜,馮素貞第二天醒來時,竟已是天光大亮。
天香正邊哼著小曲兒邊給小花兒梳頭。
馮素貞虛眼看過去,猛然就想到了孩提時候,和父母住在京城逼仄的小宅子里。那時馮家統(tǒng)共也沒有幾個下人,自己的親娘便是這樣每日清晨哼著小曲兒親自給她梳頭發(fā)。
公主府里是不缺人的,天香也只是心血來潮,卻不知落在馮素貞眼里,惹了她幾分懷念之情。
馮素貞繞到梳妝臺前,躬著身子看著天香的手法,慢聲道:“公主輕著些。”
天香撂挑子:“要么你來!”前世皇兄去世后,她這個姑母如親娘般地在后宮里帶了十年孩子,比孩子王還孩子王,就不信馮素貞比她還會給小孩兒梳頭。
馮素貞笑笑,到一邊梳洗去了,天香繼續(xù)愉快地哼著小曲兒。
“你這哼的小曲兒是什么?好像是黃梅戲的調(diào)子,怪好聽的,唱詞是什么?咿咿呀呀什么‘狀元’什么‘潘安’的?聽不真切。”
天香頓時啞了火,不肯再唱了。
待馮素貞收拾妥當,天香也已經(jīng)把小花兒打扮成了個精致的小娃娃。
馮素貞贊道:“這小花兒本就生得好,如今這么一捯飭,又穿著好衣裳,更是個小美人兒了。”她看著天香也是盛裝打扮,把小花兒收拾妥當就自己披上了銀狐皮毛的大氅,她不禁問道:“公主這是要做什么去?”
天香道:“串門去!”
馮素貞笑道:“不帶上我給你撐場面么?”
天香嘖嘖道:“后宮重地,駙馬還是安生些吧。”
“后宮?”馮素貞頗有些意外。
室外寒風呼嘯,天色也有些陰沉,花房內(nèi)暖烘烘的,卻有些干燥,連帶著房內(nèi)的花也有些干蔫。
畢竟是暖房里烘出來的造物,比不得天然的秀美。
菊妃挑了兩朵精神些的菊花,又剪了幾朵好看的插在瓶里,細長的眼掃過一片毫無生氣的花卉,眉宇間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愁意。
人沒了,只剩下這些花兒又有什么意思。
門口忽然出現(xiàn)了一道人影,她心里一動,但轉(zhuǎn)念又恢復了正常,冷聲問道:“我這就出來了?什么事?”
那人影微微欠身:“娘娘,天香公主造訪。”
御花園里,小皇子好奇地繞著小花兒轉(zhuǎn)了兩圈:“你叫什么名字?”宮里女人多,孩子卻少,他很少見到如小花兒這般大小的同齡人。
小花兒大大方方自我介紹:“我叫小花兒。”
小皇子問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新來的小宮女嗎?”
“我是跟著小哥哥小姐姐一起來玩的,”小花兒好奇道,“那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小皇子!”小皇子抬頭挺胸報出了身份,他自小便曉得自己身份矜貴。
小花兒咯咯直笑:“我是小花兒,你是小皇子,我們名字里都有個小字,你可以陪我一起玩嗎?”
小皇子有些懵:“大膽!”
小花兒耐心地解釋道:“是小花,不是大蛋,”她頓了頓,恍然大悟,“原來你名字叫大蛋!”
小皇子今天不開心,很不開心。
小花兒善解人意地拉起他的手:“大蛋,我給你念詩聽。”
室內(nèi)的兩人對室外孩童之間的交流全然不知,遠遠望著,只看著兩個小人兒仿佛格外和諧,天香笑道:“菊妃進宮的時候,我有小花兒這般大嗎?”
菊妃詫然道:“天香公主記不得了?我進宮時,你已有九歲了,可要比小皇子現(xiàn)下還大些。”
天香恍然:“是啊……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母妃過世不久。我每日里死氣沉沉,宮里沒什么人敢來理我,只有你,只有菊妃娘娘。我記得那是你剛進宮不久,你在御花園內(nèi)摘菊花,你還給我沏了一杯菊花茶。”
菊妃一怔,轉(zhuǎn)瞬即恢復了神色,笑道:“原來公主是想念我沏的茶了,”她站起身,對著外間招呼道,“來人啊,備茶,本宮親手為公主沏上一杯。”
宮人捧了茶具過來,菊妃起身,纖長柔軟的手指將菊花朵片片撕開,用透明的琉璃杯盞為天香沏茶,一舉一動從容優(yōu)雅,看著十分的賞心悅目。
天香接過熱茶,啜飲了一口,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道:“這宮里來來往往的女人雖多,但除了我母親外,沒有比你更端莊貴氣的。我打那時候見了你,就打心眼兒里喜歡你,敬重你。你是父皇的女人,在我心里,也是我的第二個母親。”
菊妃錯開目光道:“公主言重了,我不過是靠著一手好花茶博得陛下青眼,怎么敢和先皇后相較。”
天香笑道:“娘娘不必如此菲薄,你雖是妃,卻是事實上的六宮之主,是實際上的皇后娘娘。”
菊妃一時無話,只得低了頭繼續(xù)沏茶。
天香朝窗外望去,忽然笑了起來:“弟弟真是惹人疼,才多大會兒工夫,就把我?guī)淼男』▋航o誆走了。”她罔顧事實地給被小花兒拖走的小皇子扣了頂鍋。
菊妃一看,果然不見小皇子的身影,心里有些擔憂,忙一邊叫了宮人去尋找,一邊對天香道:“公主說笑了,他還小著呢,哪兒有這么多心眼兒。”
不多時,宮人過來稟告了小皇子的行蹤,說是兩個小娃娃一起去花房念詩玩了。
菊妃這才松了口氣。
天香打量著菊妃的神色,又是一笑:“娘娘擔心什么?通常只有養(yǎng)女兒的父母才會擔心自家閨女被拐跑吧。宮里一直沒什么孩子,小皇子這個弟弟,我是很喜歡他的。他長得像極了娘娘,容貌出眾,年紀小小就這么會哄女孩兒,若是長大了,定然是個風流倜儻的出色人物,怕是要摘走了不少姑娘家的芳心了。”
菊妃掩唇輕笑,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小皇子的生父,那個自帶著憂郁氣質(zhì)、風流倜儻的東方侯爺。她垂眉斂容,精致的容顏里帶上了一絲哀傷。
天香卻恍若不覺地自顧自說道:“這宮里也著實有些無聊,娘娘又不像我,能四處亂跑。鎮(zhèn)日里除了侍弄花草便是和命婦們打交道,娘娘青春正好,卻困在皇宮里。我真盼著弟弟快些長大,以后可以帶著娘娘去宮外走走。”
菊妃愣了愣,不知如何搭話,只好笑了笑,為天香斟茶,隨口說了句:“等這個小冤家長大,還需得等上十年吶!”
天香笑道:“也是。回頭我和父皇說說,請些個戲班子進宮來,唱些新鮮的曲目,也好給娘娘解解悶兒。”
“那倒是不錯,”菊妃笑了笑,神色里竟有幾分向往,“皇上不愛好曲藝,除了年節(jié),咱們宮里確實很少聽戲。”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個多時辰,天香喝了一肚子的花茶,見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了。
菊妃送天香出門,兩人一同先去了花房尋小花兒,正看見小皇子頭上被小花兒插了滿頭的花,不由得都笑彎了腰。
天香叫了宮人來給小皇子重新梳了頭發(fā)擦了臉,贊道:“我弟弟長得真是俊俏,小花兒,你看,我弟弟好看嗎?”
小花兒點了點頭:“大蛋很好看!”
小皇子急急問道:“天香姐姐,外面真的有小花兒說的那么好玩嗎?有會倒流的水,有會噴火的龍,還有會飛的木頭鳥?”
天香刮了刮小皇子的鼻子:“那當然,等你長大點,姐姐帶你去看。”
小皇子眼中閃過了一抹亮色。
天香牽著小花兒走出菊妃的寢宮時,小花兒突然小聲地對天香說道:“小姐姐,我覺得大蛋很可憐啊,什么都沒見過。他說,他連這個大房子都沒走出去過!”
天香心頭微微酸澀,她躬身把小花兒抱起來:“是啊,他是好可憐,回頭咱們常常來找他玩。你就像今天這樣,給他多講講外頭的天地好不好?”
小花兒鄭重其事地伸出小手來,和天香拉了拉勾。
天香才走了沒多久,欲仙就匆匆造訪,臉上頗有幾分不耐:“這天香公主怎么在這里盤桓了這么久?”
菊妃淡淡道:“不過是來找我閑談罷了。你怎么來了?”
欲仙道:“娘娘,我打算競買丞相之職,需得娘娘提供銀錢做助力。”
“你?”外朝的事菊妃當然有所耳聞,何況剛才天香還和她就此事八卦了半晌,但她仍是忍不住笑道,“你這個道士怎么當?shù)昧素┫啵俊?br/>
欲仙冷笑道:“丞相是百官之首,若是貧道做了丞相,自然對小皇子登位有極大的助力!”
菊妃想了想:“我這邊估摸著拿得出三百萬兩銀子。不過,我聽天香說,她要給她的駙馬買這個相位,國師,你可得多準備些銀子。”
“馮紹民要參與競買?”欲仙吃了一驚,他皺眉想了想,“倒也不算壞事,只要我們比他錢多就是了。”他憂心忡忡地又傳了指令,勒令幫眾再努力點兒“賺”錢。
他在宮中卻是不知,張紹民接管了京營之后,對京畿的治安很是用心。京畿各州的進京之路上,都能看到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帳來。雖然各處人數(shù)不多,也就幾十個,但這密密麻麻的撒點布置也串聯(lián)起了一只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wǎng),只要哪處有了異動,登時就能引來千軍萬馬。
金亢龍頓感頭大,折騰了一上午才搶到一車,還沿路丟了好些東西。
他不愧是欲仙座下第一護法,立時就琢磨開了:搶一趟費力費精神,還容易斷了財路,干脆也不搶了,只是把守著城門守株待兔,見到哪家富賈進了京就直接逼上門去,威逼利誘著讓那些有意買官的簽了文書投入欲仙門下,把錢財都自愿地獻給欲仙。
天香回到公主府不久,就有客人來了。
許久不見的劉長贏帶著幾十臺箱籠聲勢浩大地上了門:“這里,是二百萬兩銀子,我把我的清雅林給賣了。”
馮素貞一驚:“劉兄,你這是?”
劉長贏拱了拱手:“萬望駙馬將這個丞相之位買下來。”
馮素貞搖頭:“劉兄,我不能收……”
“既然人家辛辛苦苦地將錢運來了,就先放著吧。”天香搶先開口做主把銀子留下了。
劉長贏笑了笑:“這就對了,可千萬不能把相國之位拱手讓給那妖道!”
他臉頰消瘦,皮膚帶著些不健康的蒼白,但他整個人卻呈現(xiàn)出了亢奮的狀態(tài)。
馮素貞對著他有些愧疚:“劉兄,我沒能保住恩師,實在是對不住,我會盡力保證他在天牢中的安全。待這公案了了,再向皇上求情赦免。”
劉長贏沉默了片刻,對于父親,他沒什么可說的。畢竟被關(guān)了這么久,父子之間的嫌隙還沒來得及化解,他也只能沉默著施禮致謝。
天香出去指揮著府兵抬銀子去了。
劉長贏道:“駙馬,你有想好怎么勸諫陛下放棄修接仙臺嗎?”
馮素貞黯然地搖了搖頭:“李兄回去和你說了朝堂上的情形沒有?皇上想做的事情,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
劉長贏忽然大笑起來,他內(nèi)心里是一包火,這會子是怒極反笑:“千萬兩黃金啊,一年稅賦才不過幾百萬兩白銀,皇帝居然要用這么大的手筆來滿足他一人的私欲!只為了,修一個大而無當?shù)慕酉膳_!”
馮素貞一時接不上他的話頭,只能連連苦笑。
他似乎也沒等著馮素貞的答話,轉(zhuǎn)頭告辭,令人抬著一個大箱子走了。
天香躥回馮素貞身邊:“欸?怎么還有個箱子?不是把錢都給你了嗎?”
馮素貞無語:“你個小財迷。人家送來,你怎么還就真收了!咱們又不指著買那相位。”
天香被馮素貞的一句“咱們”哄得眉毛揚起:“抬都抬來了,就暫時替他保管著好啦!”
馮素貞想了想:“也好。就是不知道劉兄抬著的箱子里又是什么。”
天香招了單世文過來打聽劉長贏的去向,扭頭對馮素貞道:“他好像抬著箱子進宮了。”
御書房外,劉長贏站得筆直。
他終于有機會,將自己苦心數(shù)月寫成的萬言書呈給皇帝。
王公公好聲好氣地解釋道:“陛下和太子正在御書房里議事,請劉公子稍微等著些。”
劉長贏沒有搭腔,站到另一邊兒去了。
王公公曉得他這個少爺脾氣,倒是好性兒地沒說什么酸話,只是笑了笑,還使人幫他端了杯茶來。
不多時,他看到太子和一個須眉俱白的老者從御書房里出來,兩人比劃著說著什么,都沒看見劉長贏,就直接走了。
王公公進了御書房通秉,很快又出來,請劉長贏入內(nèi)。
劉長贏器宇軒昂地踏入御書房內(nèi),看到皇帝手里正把玩著一個細長的純金物件兒,他沒有細看那是什么,徑直長跪行禮:“御史臺劉長贏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將手里的東西扔到一旁,將目光轉(zhuǎn)向劉長贏。
數(shù)月不見,這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蒼白了些,但仍是個英俊英武的好男兒。
皇帝戎馬半生,膝下正經(jīng)的只有兩個兒子,小皇子還小,看不出什么模樣來,太子木訥文弱,也全然沒有他年輕時候的風采。
他看著劉長贏,總覺得穿越了三十年的時光,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年輕真是好啊。
皇帝有些悵然,心念轉(zhuǎn)了百轉(zhuǎn),才開口道:“起來吧。”他收起了方才的思緒,半抬著眼,“你父親之前給你請了長假,今日可算是又重見天日了?來找朕是為了什么事啊?”
皇帝的口吻非常隨和,甚至有些溫柔,但劉長贏全然感受不到皇帝對他的優(yōu)待,他站直身子,中氣十足地說道:“我此來,是為了給皇上講講楚靈王修章華宮的故事。”
他沒等皇帝開口,就顧自地講了起來。從楚靈王舉國營建章華宮講起,講述那章華宮的堂皇富麗,描述細腰宮女的弱不禁風,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網(wǎng)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突廈,夏室寒些。川谷徑復,流潺湲些……”能考上探花郎,自是不缺誦讀功底,劉長贏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就連御書房外隔著湖都聽得到他的聲音。
皇帝沒有打斷他,只是直愣愣地看著他,從他烏黑的頭發(fā)絲一路打量,看到他結(jié)實精壯的腰身和修長的腿,不由得低低嘆了幾口氣。
年輕真好啊……
劉長贏話鋒陡然而轉(zhuǎn):“如此舉國之力得到的章華臺,并未給江山社稷帶來什么福祉,反而招致禍事,終于毀在大火之中,淪為灰燼。皇上如此大費周章地修建那接仙臺,怕是和修這章華宮是一樣的道理啊!”
皇帝慢吞吞道:“劉長贏啊,你如何篤信你能勸得了朕?”
劉長贏搖了搖頭:“臣不自信,但勸諫陛下,是臣應盡的職責。”他將他帶來的木箱子打開,從中取出若干紙卷來:“陛下,臣在家中枯坐冥思,寫了數(shù)稿萬言書,特呈給陛下,望陛下閱之思之,而悔改之!”
皇帝的御案在瞬間就堆滿了寫滿了字兒的紙卷,堆得滿桌子都是,還有的半截浸入了黑漆漆的筆洗里。
皇帝臉上的那點柔情頓時就收了個干凈,他看也沒看那些萬言書,只從筆架上拎起一只毛筆來,面上浮起一個冷峻的笑:“劉長贏,你,去看過劉韜了嗎?”
劉長贏曾預設(shè)過皇帝的反應,猜測他會大怒,會痛斥,會把自己下獄,卻沒想到,他開口問了自己這么一句話,一時怔住了。
皇帝見他不答話,又慢慢地說道:“劉長贏,你父親已經(jīng)年近古稀,現(xiàn)在身陷囹圄,在陰暗潮濕的天牢里受著苦,你,去看過他了嗎?”
劉長贏垂下眼皮:“臣,沒有。”
“為什么沒去看?”
劉長贏拱了拱手:“天地君親師,如今國事為大,勸諫陛下自然要排在孝親之前。更何況,我此來,想必也是我父親所愿,我向陛下盡了為臣之忠,即是向父親盡了為子之孝!”
“啪嗒”一聲,皇帝手里的筆落在了案臺上。
“我向陛下盡了為臣之忠,即是向父親盡了為子之孝”這句話讓他周身一震,驚駭不已。
他當然知曉水月兒對劉長贏隱瞞了一切,劉長贏對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
他也知道,劉長贏這句話不是他所領(lǐng)會到的那一層意思。
但是,他還是一廂情愿地,想按照那一層意思去解讀。
許久,皇帝才吁出一口氣來:“你想錯了,你的父親,怕是不是這樣想的。”
劉長贏強辯道:“陛下,臣的父親怎么想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您,萬萬不可再如此任性地去修那大而無當?shù)慕酉膳_了!”
皇帝沒有理會,從一旁抽出一張紙來,撿起方才落下的筆,從容地寫了起來,邊寫邊念道:“御史臺劉長贏罔顧人倫,不孝不悌,今去其官職,革去探花功名,永不敘用!無詔無令,永世不得踏入宮門!”
“陛下!”劉長贏大驚。
“你不是不忠,你只是不孝!”皇帝將玉璽扣了上去,松松地向后一仰,冷冷道:“來人啊,將庶人劉長贏驅(qū)出宮廷!”
立時有侍衛(wèi)沖了進來,架住劉長贏,向外拖去。
“陛下三思!”
“臣赤子之心天地可鑒!”
“陛下,你糊涂啊!”
門外傳來一聲聲劉長贏的申斥,皇帝置若罔聞,只是合掌抱在腹前,微微合了眼:
“這,才是你父親所想的。”
你的兩個父親,都希望,你只是個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