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兒戲天下計,霜寒老臣心
“祭壇里有上仙開口呵斥?什么鬼?!”公主府里,睡醒后正梳妝的天香愕然,“欲仙搞的鬼吧?”
杏兒苦惱地?fù)u頭:“這是干爹遣人帶回來的消息,就是這么說的,多的,奴婢也不知情了。那欲仙國師今天壓根兒沒出過宮,一直在他那個丹藥房里冒著煙兒。”
天香揉了揉眼,心道自己這養(yǎng)虎遺患的父親如今可是騎虎難下了,她琢磨了片刻問道:“我要的衣裳準(zhǔn)備好了嗎?”
杏兒緊張道:“備好了……從漿洗房拿回來的時候,差點被莊嬤嬤發(fā)現(xiàn),可嚇?biāo)琅玖恕!?br/>
天香寬慰道:“不怕不怕,又不是第一次了。”
杏兒欲哭無淚。
因著晨間在祭壇處的這一樁插曲,本應(yīng)輕松的朝會也沉悶起來。
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之中,群臣先是面面相覷,而后,繼續(xù)面面相覷,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皇帝高坐在龍椅之上,目光隨著一排排沉寂的烏紗帽移向遠(yuǎn)方。
終于,他先開了口:
“今日,按著舊例,朕是要賜裘衣于你們的。但是,今歲國庫空虛,朕還要逢迎上仙營建接仙臺,委實負(fù)擔(dān)不起眾卿的御寒之用,就賜眾愛卿一杯薄酒,權(quán)且暖暖身子吧。”
來了!
混在小太監(jiān)之中的天香險些驚掉了下巴:這小氣勁兒,父皇你這一杯酒可真是要名垂青史了!
尚服局辛苦趕制的寒衣還沒來得及出場,就被送回了庫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杯寡淡無味的米酒。
文武百官并沒有品嘗瓊漿玉液的心思,都是草草地一飲而盡,眾人都曉得,今日這事兒,還沒完。
果然,在宮人捧著杯盞退下之后,皇帝又幽幽地開了口:“爾等每日口誦‘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現(xiàn)下朕有天大的難題,你們誰人解得?!”
眾人都是心底明了皇帝這是要舊事重提,說那接仙臺的營建事體。原本大臣們還可以站在道統(tǒng)上抨擊接仙臺,但今天祭天之時上演了這么一出“仙人指路”,已經(jīng)沒有人敢說建接仙臺的不是了。說來此事拖了幾個月,萬事齊備,只差銀錢,若不是有察哈爾戰(zhàn)事拖延,以皇帝乾綱獨斷的性子,這臺子早就建成了。
知道是知道,可沒人愿意來做皇帝撒氣的出頭鳥和盤剝的冤大頭。
尷尬的沉寂之中,出頭鳥來了。
“陛下的難題即是天下黎民的難題,貧道不才,愿為陛下分憂!”欲仙國師慷慨陳詞著從側(cè)殿走了出來。
皇帝苦笑一聲:“國師,朕所憂心的,就是這接仙臺的籌建之事啊!”
欲仙恭謹(jǐn)?shù)溃骸敖酉膳_原是貧道出的主意,陛下憂心,貧道有責(zé)。敢問陛下,為何憂心?”
皇帝長長一嘆:“實在是國庫空虛,修接仙臺的事難以為繼啊!”
欲仙躊躇滿志,微微一笑踏上前來,飄逸的拂塵在空中一揮,正要開口。
一人忽然撲上前來搶了他的話:“接仙臺之事,悠關(guān)社稷蒼生。臣愿奉上全部身家,為接仙臺添梁加柱!”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驚的不是這人話語中傾家相送的壯舉,而是這人的身份——
吏部侍郎,馮紹民。
一時間數(shù)百道目光齊齊射向馮紹民跪伏在地的脊背,又齊齊抬起,端詳著皇帝的面色。
天香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前世的朝堂上馮素貞是如何表現(xiàn)的,卻還記得在懷來時馮素貞信誓旦旦地說要讓皇帝“明是非,知對錯”,怎么如今主動攛掇起搭臺子了?
百官心里門兒清:你一個為官不過大半年的寒門出身,哪里來的身家,明明是把天香公主的嫁妝都給捐了!
皇帝的神色非常復(fù)雜。
他這一番做派連敲帶打的自是要錢的,但從自家閨女手里拿錢豈不是左口袋倒進右口袋?
皇帝畢竟是皇帝,他沉吟了片刻道:“紹民啊,朕知曉你這一片孝心,但你還年少,家底不豐,說甚么奉上全部身家的胡話,朕難道是破家貪財之輩不成?”
眾人回想到數(shù)月前皇帝在朝堂上發(fā)飆說的話,不禁側(cè)目。
皇帝別過臉輕咳了一聲繼續(xù)道:“但念著你一片孝心,朕就收取你一年的俸祿,用以捐建接仙臺吧!”
馮紹民也不堅持,長身一拜,謝了恩回去站著了。
這下百官心里就琢磨開了,有疑心重的,已經(jīng)在懷疑方才這一出是這翁婿二人演的一出戲了:莫不是皇帝暗示大家都捐一年的俸祿出來?
這個好辦,一年的俸祿才多少錢,這堂上諸公,哪個是靠著俸祿活著的?
頓時就有幾個機靈的年輕官員跳到前頭去,道是效仿駙馬,愿為皇帝捐俸。
蒼蠅腿肉少,架不住人多,頓時一下子湊出十幾萬兩來。
皇帝有苦說不出,這賬面上挺好看,但是一個個都是空口白牙地預(yù)支俸祿,這錢,還是得從國庫里出啊。
方才被馮紹民的意外之舉嚇了個蒙圈兒的欲仙這下子也醒過神來,一個個說得好聽,這分明是在給皇帝打白條兒。
他頓時又恢復(fù)了精神,瞅準(zhǔn)了空子,拂塵一掃,又是一個跨步——
又一個身影撲到了他前面。
欲仙急了,也沒看清那身影是誰,直接將他一把拂開,上前一步竹筒倒豆子般地急急開口道:“陛下貧道新收了兩個弟子家資豐厚一片赤誠聽聞陛下想要修建接仙臺故而投到了我門下愿為陛下獻上全部身家——”他喘了口氣兒估算了下方才那些大臣們捐銀的總數(shù),把心一橫,說了個冠蓋朝堂的數(shù)字,“五十萬兩!”
好大手筆,眾人齊齊倒抽了口涼氣兒。
皇帝也頗為震動:“國師這兩個弟子如此富庶?”
欲仙得意道:“陛下有所不知,財在民間,貧道的弟子他們本是民間的富庶商賈,一心向道,為陛下的求道之心所感動。現(xiàn)在為陛下增壽故,為江山祈福故,這才將多年經(jīng)營全部奉上!”
皇帝贊道:“賢哉賢哉,這兩位義士,賞,賞,朕要賞!”話一出口,皇帝躊躇起來,說了要賞,那能賞什么呢,總不能人家送了錢,再賞點財貨還回去?還是說從尚服局那里拿兩件裘衣送給人家?
這算什么,小孩子過家家的還禮嗎?
皇帝畢竟是皇帝,他只略一停頓就有了主意:“朕就封這兩個義士為忠勇義士,準(zhǔn)許入宮大內(nèi)行走!”
國師連忙代為行禮謝恩,頗為得意地轉(zhuǎn)過身,朝剛才險些搶了他風(fēng)頭的人看去。
這一看卻是吃驚不小——方才那被他一拂塵掃到身后去的人,正是太子。
皇帝也才注意到太子,詫然驚問道:“太子有話說?”
百官今日已是受了好幾次驚嚇,這次見平素木訥老實的太子也主動站了出來,不禁揣測:這太子也要捐錢不成?
卻見太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施了一禮,道:“父皇,兒臣今日所有均是父皇賜予。父皇要建接仙臺,兒臣拿不出錢財來,卻所幸對營造高臺之事有些了解。兒臣請旨,愿為總督工,為父皇督建接仙臺!”
皇帝難以置信地問道:“太子所言是真?”
太子道:“父皇的長壽,是兒子的期盼。兒臣從小頑劣,總?cè)歉富蕚碾y過,現(xiàn)在既然有仙家示意,接仙臺能夠為父皇增壽,為天下求太平,兒臣身為太子,不論如何都應(yīng)該盡一份心力,這是兒臣應(yīng)盡的孝道。”
這番話一出,朝臣們頓時沸騰起來,滿口夸贊太子仁孝。
“難得啊……”皇帝長嘆一聲,卻也沒說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只是道,“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不過,朕現(xiàn)在缺的不是督工的人,而是銀錢啊。”
國師再次從蒙圈兒中醒過神來,他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太子身邊,道:“陛下,財富不在朝廷,定然就在民間!想必國中如我這兩個弟子一般的富賈多得是,不如傳召天下,號令天下富商為接仙臺獻財出力,而后陛下再對他們論功行賞就是!”
“論功行賞?”皇帝抓住了關(guān)鍵,“該如何論功行賞?”
國師臉上露出了奇異的微笑,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云山霧罩地扯了起來:“陛下,這些富賈不缺錢,卻有著一顆向往朝廷的心,只是苦于自身才華所限,無法上考場奪功名,他們所需的,只是一個名分罷了。自古以來,士農(nóng)工商,為商者排在最末位,只要皇上給他們名分,他們自然會心甘情愿的獻出錢財……”
“這——”一直裝聾作啞的劉韜終于聽不下去了,“國師,你這是攛掇皇上賣官鬻爵啊!”
始終在殿前冷眼旁觀的天香幾乎想笑出聲來,從來都是劉韜云山霧罩地繞別人,這欲仙真是能耐,居然繞得這位甘草相國跑出來戳破這層窗戶紙。對于賣官鬻爵,她倒是沒有什么反應(yīng),畢竟她有前生的經(jīng)歷,自是知道遲早會演變成這樣。至于馮素貞,也是早在懷來就已經(jīng)推演到這一步,想必也不會太驚訝吧。她想著,瞪大了眼睛想從人群里看看馮素貞是個什么表情,卻左看右看,沒找到那道熟悉的人影。
“此言差矣,”欲仙拖長了聲音,“怎么能叫賣官鬻爵呢?這分明是賞官賜爵!獻多少財,賞多大官啊!”
劉韜搖著頭:“換湯不換藥,遮人耳目而已……”
欲仙義正言辭道:“劉丞相,我怎么可以遮人耳目呢?修建接仙臺,是為了皇上能夠長生不老,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是普天下臣民的共同心愿。為了皇上的長生不老,我們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都是再所不惜的。難道,你不希望皇上長生不老,天下太平嗎?”話鋒一轉(zhuǎn),已是誅心之言。
劉韜不去接他的話茬,轉(zhuǎn)而對皇帝道:“皇上,賣官鬻爵也好,賞官賜爵也罷,總之,萬萬不能為之啊!”
皇帝也是氣性上來了,劈頭蓋臉詰問道:“有何不可為的?朕要修接仙臺,你們不肯捐錢,幾次三番推諉推脫,就只用那幾個子兒來打發(fā)朕!民間若是有人捐錢,朕為何不能要?要了又如何不能賞?”
劉韜苦笑一聲,跪下長聲哀嘆道:“陛下,古往今來,賣官鬻爵之舉怎能寫上悠悠青史啊!”
劉韜畢竟是百官之首,他這一跪,堂上群臣跟著劉韜烏嚷嚷跪倒了一片。天香從黑壓壓的官帽里望去,終于看到了馮素貞冒出來的腦袋。原來,馮素貞自方才率先送了一年俸祿之后就縮在了柱子后面,此刻并沒有跟著眾官一起跪倒,正藏頭藏尾地站在柱子后面往外看。她這一躲,顯得鬼鬼祟祟的,和往日的氣質(zhì)全然不同,天香大為驚奇,結(jié)果仔細(xì)一看,見馮素貞還扯著個李兆廷,天香頓時哼了一聲,把眼睛挪開了。
另外兩個沒有跟著跪的,一個是欲仙,一個是太子。
皇帝冷笑一聲,并沒有理會這一地的忠臣們,反而是轉(zhuǎn)臉看向太子:“太子,劉韜的意思是,朕若是做下這賞官賜爵的事,就會在史書上遺臭萬年,你是太子,你怎么看待此事?”
天香的心懸起,父皇居然拋了這么一個大難題出來。
眼下太子身邊沒有任何謀士,他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
莫說是天香,此刻,滿朝文武的心都是懸著的,就連躲在柱子后的馮素貞也凝起了眉。
劉韜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這個問題相當(dāng)不好答,太子若是同意了賣官鬻爵,就會失了臣心,若是打了皇帝的臉,就會失了君心。他心底自責(zé)起來,自己果然是老朽了,一時激憤,居然忘了太子也在這里!圓場圓了一輩子,這一次,卻是圓砸了!
他狠下心腸,正要起身為太子解圍,卻聽到太子開了口:
“兒臣不知青史會如何評價,”太子說得很是誠懇,“兒臣只知道,寫青史的人是誰。”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難以置信,欲仙方才的得意表情已經(jīng)變成了詫異。
誰都沒想到太子會如此回答,誰都沒想到他自己能夠回答得如此之好。
書寫青史的人,只能是帝王。不是說得皇帝,便是說的他自己——這個未來的天子。
但子不言父過,何況他都旗幟鮮明地支持皇帝來建這臺子,青史的筆鋒又怎么可能亂加撻伐?
劉韜看著前面這個身形瘦削的年輕人,回想起當(dāng)初他因為在皇帝的壽宴上送上木鳥而被逐出的落寞身影來。
不知不覺,心底竟然浮起了一絲欣慰來:我老了,但是太子,已經(jīng)長大了。短短數(shù)月能夠有此應(yīng)對,想必是駙馬等人教導(dǎo)得當(dāng)。
看來,自己已經(jīng)可以退場了。
皇帝愣了片刻,很快就朗聲大笑起來,笑聲一停,他高聲叫道:“吏部天官!”
吏部尚書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聽宣上前。
皇帝懶散道:“去將地方上的空缺官位理一理,什么官,什么價格,吏部擬個章程出來,明碼標(biāo)價,童叟無欺,天下,也好公平競爭啊!”
吏部尚書斜眼朝劉韜看了一眼,見后者一臉木然,不由得繼續(xù)掙扎道:“陛下,今歲剛剛開過恩科,恐怕朝廷中沒有這么多空缺官職,縱然是都賣了,怕是也湊不齊接仙臺所需要的千萬兩黃金啊……”
國師淡淡笑道:“若是天下有錢人都來求官求爵,恐怕僅以現(xiàn)在的空缺官職來說,是會不夠。方才不是有許多大人心甘情愿地獻上俸祿嗎?若是有人如獻上俸祿一般爽快地獻上官職,那不就夠用了?”
朝堂鴉雀無聲。
就連皇帝也被欲仙這一番高論唬住了,怎么,為了接仙臺,就把滿堂的官員都擼了?
“國師說得有道理。”一道聲音滄桑響起,卻是劉韜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一直被馮素貞扯在一邊的李兆廷見狀,知道不好,忙一個跨步走上前去,想去阻止自家岳丈,馮素貞只好跟著從柱子后面繞出來,繼續(xù)扯住他,兩人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拉拉扯扯。
馮素貞余光里瞥到有人看著自己,循著視線看去,正看到在立柱旁一個勁兒地朝自己擠眉弄眼齜牙咧嘴的“小太監(jiān)”,才恍然天香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何解。
“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子’。”她心底莞爾,但很快收斂了形容。
劉韜的聲音在空曠的朝堂上回響開來:
“啟奏陛下,臣是一品,忝列相位,想來也是值些銀錢的。與其這么一毫一厘的賞官賜爵,不如將臣的這個丞相之位拿去賣了,所得銀錢全都獻給皇上!”他微微欠身,蒼老的臉上看不出悲喜,“方才兩個忠勇義士獻給陛下五十萬,那么臣的烏紗帽,應(yīng)該至少值一千萬兩!與其明碼標(biāo)價,不如直接拿去拍賣,說不定,會有更高的出價。”
丞相劉韜說完了這番話,緩緩地彎下了自己佝僂的身子。
劉韜畢竟是三朝元老了,是被譽為定海神針的朝廷柱石。他這話一說,眾人都當(dāng)他是以退為進,頓時起了同仇敵愾的心思,紛紛上前附和起來:“皇上,微臣等也愿意捐獻出自己的官職……”
皇帝勃然大怒:“你……你們,你們都把官職給賣了,誰來替朕治理江山啊!”
國師本就是存了要讓朝廷大換血的心思,見劉韜主動辭官,更是心里一喜,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道:“劉丞相,你倚老賣老,不以皇上的長生不老為重,以辭官相要挾,故意戲弄皇上,你該當(dāng)何罪?”
皇帝更怒:“好,劉韜,朕今日就收回你的丞相之職,公開拍賣,用拍賣所得的銀兩修建接仙臺。”
吏部尚書忙道:“陛下三思,丞相之職關(guān)乎社稷,豈能如此兒戲處置。有錢未必有才啊!”
欲仙涼涼道:“此話差矣!有錢也就必有才,沒有才,他怎么能賺到錢呢?有錢,他競買宰相之職,不僅說明他有大才,而且也體現(xiàn)了他對皇上的忠心。這一切,可都是為了皇上長生不老和天下蒼生的福祉啊!”
吏部尚書語塞,只能求助般地把目光投向吏部侍郎馮素貞,而馮素貞只是緘默不語。
李兆廷上前一步道:“請陛下三思,此才非彼財啊!劉丞相歷經(jīng)三朝,一生勤勉……”頓時又有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為劉韜求起情來。
紛亂之中,劉韜摘下了自己的烏紗帽放在一旁,微微閉了眼,對周遭的喧鬧置若罔聞。
“閉嘴!”皇帝心頭火起,猛然一拍龍案,喝問道:“劉韜,朕問你,你是當(dāng)真要賣你的丞相之位?”
劉韜抬起頭來,他老眼昏花,這樣的距離壓根看不清皇上的神情,只看得到赭黃色的一道輪廓,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道:“老臣年邁,請容臣告老還鄉(xiāng)!”說著,他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呵呵呵呵……”皇帝怒極反笑,“好好好,劉韜,你居然敢威脅于朕。自從朕要修建接仙臺以來,你不但消極對抗,而且處處與朕作對,你……你眼里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劉韜忙道:“臣不敢!”
“不敢?哼!那忠心譜是怎么回事?你那五百兩是捐給誰看的?而后的裝聾作啞還是假的不成?”皇帝越說越怒,“你分明是瞧不起朕,朕就要你親眼看著,朕是怎樣登上接仙臺的!擬旨,三日后,公開拍賣丞相之職!來人,將劉韜押入天牢,聽候發(fā)落!”
居然下了天牢!
這下馮素貞也不能無動于衷了,她上前下跪,開口替劉韜求情。但皇帝已是厭恨至極,不再聽任何人的勸諫,徑直擺了擺手,勒令退朝了。
百官退朝,各懷心事地離宮而去。李兆廷狠狠瞪了馮素貞一眼,眼里是深深的失望:“馮兄,今日,著實令李某對你刮目相看!”他沒像以前那般對馮素貞如影隨形,而是憤憤地拂袖而去。
馮素貞定定望著李兆廷離去的身影,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喊出聲來,只是默默目送著他出了宮門,漸漸地看不見了。
忽然,她覺得自己袖子一動,回頭一看,卻是太子一臉緊張地拽著她:“妹夫,我剛剛,是不是也應(yīng)該給丞相求情?最后實在太亂了,我沒反應(yīng)過來……”從圜丘回宮之時,馮素貞特意囑咐了太子,不論朝會上發(fā)生了什么,跟著自己行事,但凡涉及到接仙臺的,便按著從前的定計說話。除此之外,除非是皇帝親自發(fā)問,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動作。
馮素貞恢復(fù)了從容,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太子放心,你做得很好,說的也很好,恐怕任誰來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了。皇上雖然沒有直接答應(yīng)讓你去督建接仙臺,但是也沒有反對。你快些回東宮去,把我們從前商量過的那些物件準(zhǔn)備齊,我們務(wù)必要將此事做成了!”
太子篤定地點了點頭,步履堅定地朝著東宮去了。
馮素貞在宮門處的金水橋又呆呆站了一會兒,不多時,便看到張紹民直奔自己而來。
李兆廷憤然出宮奔回了劉府,將劉韜下獄的消息帶回了劉家。
劉家頓時紛亂成了一鍋粥。
水月兒當(dāng)時就吃不住這驚嚇,昏厥了過去。李兆廷連忙親自去請御醫(yī),為水月兒把脈。
劉倩見家中一片人心惶惶,便去書房將被父親軟禁了數(shù)月的劉長贏放了出來,盼著哥哥能夠擔(dān)起家中的主心骨。
劉長贏面上浮著不健康的蒼白之色,他被軟禁太久沒見到陽光,整個人看著都有些虛浮。
他在水月兒的病榻前靜靜聽著李兆廷將圜丘處、朝堂里的所見所聞一一說明。
提及馮素貞和太子在朝堂上的反應(yīng),李兆廷越說越是憤然:“這兩人積極建臺,分明是助紂為虐,煽風(fēng)點火。我本以為,太子在懷來歷經(jīng)生死,是有了一國之君的擔(dān)當(dāng),沒想到,卻成了糊涂的孝子。”
劉倩忙道:“兆廷你莫要如此說。我在懷來見太子和宋先生他們時時密談,或許是有其他打算。”
李兆廷嘆道:“便是如此,也不能縱容陛下真的賣官鬻爵啊!今日正是他們一步步縱容,才讓欲仙得寸進尺提出將滿朝文武換血,岳父正是為了保滿朝文武而主動獻官,從而激怒了陛下。”
水月兒此刻已悠悠醒轉(zhuǎn),她在床上哀聲道:“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去面見皇上,”她流下淚來,“我要去求他,看在往日的——看在往日的功勞上,把老爺放出來。”
劉長贏忙轉(zhuǎn)身去安撫母親:“母親莫要憂心,兒子會去面見皇上的。”
水月兒握住劉長贏的手:“贏兒,你莫要沖動,定然要和皇上好好商量。”
劉長贏輕聲哄著,讓水月兒睡下,眾人退出房來。
“大哥要去為父親求情嗎?”劉倩問道。
劉長贏默然不語,而是去書房翻箱倒柜地取了些物事出來,徑直說要出門去。
劉倩忙派了人跟著他,免得讓他莽撞地闖進宮去。
家中一團亂麻,劉倩只覺得心力交瘁,卻看到李兆廷收拾著衣物。
“你要走了嗎?”劉倩心中恐慌,莫不是李兆廷見自己父親倒了便要離開?
李兆廷動作一頓,詫然道:“你想哪里去了?”他舉起手中的衣物,“我去天牢打點一下,縱然一時半會兒地救不出岳父,總不能讓他吃太多苦頭。”
劉倩怔怔望著李兆廷,忽地沖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李兆廷:“兆廷,我現(xiàn)在心里好累……”
李兆廷愣了片刻,伸手撫了撫劉倩的背:“倩兒莫要擔(dān)心,我是你的夫君,是岳父的女婿。這場風(fēng)雨,自然是要和你們共擔(dān)的。”
他緩聲安撫了劉倩陣子,便也出了門,向著刑部天牢奔去。
今日正是寒衣節(jié),是添衣御寒的日子,也是向故去的人送寒衣的日子,所經(jīng)之處看得到不少灰黑的紙衣灰燼。
李兆廷從天牢出來時,天已快黑了。
劉韜的幾句叮囑他聽著很不認(rèn)同,憑什么劉家要傾盡全力去幫那駙馬馮紹民將這個丞相之位買下來?
李兆廷嘆息著,又穿過一片瑩瑩火光朝著劉府回去。
那馮紹民……馮紹民……
他想起馮紹民的臉,不由得就又想起了馮素貞。
已快一年了,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佳人,現(xiàn)下可重新入了輪回?
李兆廷深吸一口氣,在紙扎鋪子買了些寒衣,在路邊靜靜地點燃了。
紙灰兒借著熱浪盤旋升起,在明亮的火光里跳著舞。
李兆廷心里明白,這紙衣并非燒給那一縷芳魂,而是燒斷了他自己心里的絲絲念想。
待火光全然熄滅,他直起身來,大步朝著劉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