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篇
“既如此,王翰長為何還要提議追尊貴妃?”我再問他。
他坦然告訴我答案:“為報她瑞香花之恩。”
見我不語,他繼續(xù)說:“她想要什么,就會為之努力,一定要達到目的,這點,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顧后,喜歡的東西也不敢力爭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現(xiàn)在我愿意代她爭取,以她想要的皇后名位,向她的堅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為代價?”
他這樣答:“我常做出錯誤的決定,在面臨抉擇的時候,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我再無話說,最后向他道謝:“多謝王翰長坦誠相告。”
他對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沒齒難忘。”
溫成
7.溫成
這一日,關(guān)于張貴妃治喪事宜,宮中幾位都知曾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多數(shù)認為今上既有追冊的意思,不若即將張貴妃靈柩移往皇儀殿,而張惟吉力排眾議、qiáng烈反對,說此事須翌日與宰臣商議后再定。
文彥博罷相后,今上又把陳執(zhí)中召了回來,已復(fù)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爭于群臣之前,堅持請求治喪于皇儀殿。陳執(zhí)中見今上也有此意,最后終于點頭許可,讓參知政事劉沆為監(jiān)護使,與石全彬等人負責(zé)處理喪禮事宜。
當(dāng)這消息傳到禁中時,張惟吉老淚橫縱,望正殿方向頓首叩頭,直叩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陛下!”他哭泣著,高聲質(zhì)問,“不能正嫡庶,何以嚴內(nèi)外、正威儀、平天下?”
為張貴妃之事抗爭的遠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布輟朝七日,四日后,追冊張貴妃為皇后,以后又陸續(xù)下詔令,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后廟祭享樂章。這些決定中的每一條都遭到以臺諫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對,進諫的章疏絡(luò)繹不絕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許正如皇后所言,今上覺得這是他可以為貴妃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并不理睬這些反對者,唯一采納的,是樞密副使孫沔關(guān)于張氏謚號的修改意見。
起初今上為張氏賜謚為“恭德”,顯然這美謚與她生平所為嚴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后來孫沔找了個令今上易于接受的理由來進諫:“太宗四位皇后的謚號皆用‘德’字,乃是從其廟謚。今恭德之謚,又是以何為依據(jù)?”最終今上從其所請,將張氏的謚號改為了不溫不火的“溫成”。
因諫言不被接納,多名臺諫官自請補外。而其后張氏喪禮越制,兩名禮院官員,同知太常禮院、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與太常寺太祝、集賢校理鞠真卿為此將奉行喪儀的禮直官移jiāo開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負責(zé)治喪的執(zhí)政劉沆等人,于是建議今上,以吳充知高郵軍,鞠真卿知淮陽軍。
不久后,一份寫有馮京消息的朝報在后宮被眾人悄悄傳閱:直集賢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馮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細節(jié)也不難打聽到:他此前上疏論吳充等人不該被貶黜,言辭直切,說吳充等人所為是為維護禮法儀制,并無過錯,反而是溫成喪禮逾制,顯得今上薄于太廟而厚于姬妾,大損圣德,應(yīng)追究治喪者之罪。執(zhí)政劉沆大怒,立即請求今上外放馮京知濠州,但這次今上卻不答應(yīng),說:“馮京直言論事,又有何罪?”所以只暫時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職務(wù),不讓他做這期間的實錄。
但對這位當(dāng)年轟動?xùn)|京城的狀元郎,今上始終有一種如對子弟般的愛惜之心。不過數(shù)月后,又復(fù)其原官,仍命他執(zhí)筆再修起居注。
整個至和元年,宮廷內(nèi)外都籠罩在溫成之死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yīn影中。十月間,對皇后忠心耿耿的老內(nèi)臣張惟吉與世長辭。為此難過的并不僅僅是他長年守護的皇后,也不限于裴湘、鄧保吉、張茂則和我這樣的同僚、朋友或下屬,還包括曾經(jīng)拒絕聽他勸告而堅持追冊張貴妃的皇帝。
聽到張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淚流滿面,親往臨奠,并將張都知的謚號定為“忠安”。
關(guān)于朝中大臣,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歐陽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遷外放多年的歐陽修為翰林學(xué)士,兼史館修纂。
我于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見到他。那天我與張承照因故外出,路過翰苑時正巧遇見他托著一卷文書出來,張承照忙低聲喚我看,目指他說:“那就是歐陽修!”
如果說王拱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馮京是秀美,那么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該用什么詞來形容呢?
滄桑。
是的,經(jīng)年風(fēng)霜已染白了他兩鬢,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抹不平的皺紋,令他在如此平靜的狀態(tài)下都像是在蹙眉嘆息。
他目不斜視地自我們面前走過,步履平緩,面上有明顯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卻又并不像馮京那樣的明亮,或唐介之類的年輕臺諫官那般銳利,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光彩,像泛著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遠后,我問張承照:“歐陽學(xué)士今年多少歲?”
他望天數(shù)指算了算,說:“好像是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么?”我覺得詫異,“看上去竟如此蒼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張承照說,“聽說他去年回京述職時,官家見他兩鬢斑白,臉上滿是皺紋,當(dāng)時就忍不住要落淚了,一迭聲地問他:‘卿今年多少歲?在外幾年?’不久后便召他回京,現(xiàn)在升他做翰林學(xué)士,對他挺好的,這不,看樣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還手舉文書,不知道擬的是什么詔令。”
后來我們得知,歐陽修那日所舉的并非詔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諫言章疏。此前今上宣布要朝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實意在借此致奠溫成陵廟。歐陽修雖已不屬言官,卻還是特擬了章疏論此事,說今上圣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議者謂皇帝意在追念后宮寵愛,托名以謁祖宗,虧損圣德,“陛下舉動為萬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這次進諫也為今上嘉納,此后今上朝詣山陵時,過溫成廟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節(jié)前,今上命翰苑詞臣寫端午帖子時也為溫成閣寫幾副。這時王拱辰已被遷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學(xué)士們面面相覷,都不愿為溫成閣寫。后來給其余閣分寫的都呈jiāo入宮了,而溫成閣的卻遲遲未進。今上因此不懌,學(xué)士們聽見,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沒靈感提筆去寫。最后,是歐陽修接過了這任務(wù)。
他寫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后宮,宮中人皆圍觀爭睹,見他為溫成閣寫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葉花成子,新巢燕引雛。君心多感舊,誰獻辟兵符。
旭日映簾生,流暉槿艷明。紅顏易零落,何異此花榮。
彩縷誰云能續(xù)命,玉奩空自鎖遺香。白頭舊監(jiān)悲時節(jié),珠閣無人夏日長。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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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節(jié)物舊年光,人去花開益可傷。圣主聰明無色惑,不須西國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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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娘
1. 穎娘
一些關(guān)于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于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后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fā)后去了閣中后院花圃邊,練習(xí)箜篌。
我隨即去后院找她。尚未入內(nèi),便已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fēng)而至,迎面飄來。
那聲音婉轉(zhuǎn)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自有了箜篌以后,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xí)慣于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桿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系純紅石榴裙,沐后的長發(fā)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于身后,末梢蔓延至褶裥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yōu)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后,低眉擘弦。
她專注于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cè)身看我。
“懷吉,你來了。”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后的花圃——那里的芍藥純紅鮮艷,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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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后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fēng)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皇后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了眾多后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shè)于后苑群玉殿,后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shù)盞酒后,有內(nèi)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nèi),在簾后奏響箜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