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篇
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聞馬蹄聲又起,我們放眼看去,見是一匹適才未系牢的馬突然發(fā)力狂奔,跑得極猛,一腳踩死了一只臥于街道上的huáng狗。
歐陽修見了,若有所思,隨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請公主允許臣對眾舉子說幾句話。”
公主頷首答應,歐陽修遂轉朝眾舉子,手指那條適才被逃跑的馬踩死的狗,道:“剛才的情景,各位賢俊應該都已看見。各位既有心借貢舉出仕,將來便很可能會入館閣修書治史。修但請各位試書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賢俊用語比修的說法言簡意賅、通順直切,修明日便辭去翰苑之職,自請外放,再不預文教之事。”
眾舉子左右相顧,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開口回應:“有huáng犬臥于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歐陽修不動聲色,很快另一人又給出第二種說法:“有犬臥于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歐陽修仍不語,轉顧其余人,于是又有人說:“有馬逸于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淺笑道:“若這樣修史,萬卷難盡一朝之事。”
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聲,循聲望去,見是剛才那位青衫士人。
劉幾怒道:“我這話很可笑么?”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里。我只是乍聞太學體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于色罷了。”
劉幾“哼”了一聲,道:“想必兄臺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聽。”
青衫士人道:“歐陽內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內翰指教罷。”
歐陽修再問周圍士人可還另有說法,而那些人大概見劉幾都已說過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請內翰指教。
于是,歐陽修徐徐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馬殺犬于道。”
六字言簡意賅,頗類太史公筆法。在一瞬的靜默后,公主先開口道好,圍觀的人群中也逐漸響起一片撫掌喝彩之聲。
歐陽修再轉朝劉幾,和言道:“出仕入朝,無論任館職還是做言官,無論修史還是寫章疏,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須簡而有法、流暢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應怪僻晦澀。質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讓人易于理解。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輝光。”
劉幾默然,似有所動,垂目沉吟,也不再爭論。其余舉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還在想歐陽修所說的一席話。
歐陽修又代舉子向公主求情,請公主放了他們,公主雖不悅,卻還是依言命皇城司侍衛(wèi)放人。
待鬧事舉子相繼退去后,公主問歐陽修:“他們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懲戒?”
歐陽修道:“治民以刑罰,雖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無所感化,于君國無益,不若曉之以理,齊之以禮,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雖如此,但此番內翰得罪的舉子太多,未必個個都能受內翰感化,只怕還會有人伺機生事。我還是撥一些侍衛(wèi)護送你回家罷。”
歐陽修施禮拜謝,公主微笑道:“內翰無須多禮。若真要謝我,以后就少寫些詩文罷。”
見歐陽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釋今上要公主背誦他大作之事,歐陽修頓悟,不由解頤,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連連擺手,笑道:“我是說笑的。朝中這么多大臣,我最愛看的還是內翰你的詩詞文章。”
待送走歐陽修,公主上車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馬四顧,見他展袖闊步,已走至數(shù)丈之外,忙策馬追去。待馳至他身邊,我下馬,拱手道:“秀才妙論,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諱,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還禮,道:“學生眉山蘇軾。”
我亦告訴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蘇秀才:適才你所說李義山拜謁白樂天之事,出處為何?”
蘇軾大笑,大袖一揮:“何須出處!”
原來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側,竟只有你一人質疑,足見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釋,“論事作文先有意,則經史皆為我所用,何況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冊禮
3.冊禮
回到宮中,公主先就在父親面前告了落第舉子一狀,把他們圍攻歐陽修之事說了,也敘述了歐陽修出題經過,只是略去她威脅劉幾等人一節(jié)不提。鄧都知聞后與我相顧而笑,但也都沒多嘴補充這點。
今上獲悉歐陽修之事,不由嘆息:“這些落第士人忒也囂張了。攻擊考官,這并不是第一出。據(jù)說歐陽修前日剛從貢院回到家里,便有人從墻外扔了一卷文書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見竟是一篇‘祭歐陽修文’……”
公主揚眉道:“這等鬧事的舉子,不如抓一個來,殺一儆百,至少,也打斷他一條腿,或關他個一年半載的,估計他們就老實了。”
“如此,他們更會口誅筆伐,連朝中大臣也會幫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鉗人口舌、焚書坑儒的bào君。”今上笑而擺首,諄諄教導:“女兒呀,這世上有兩種東西萬萬碰不得,見了也要繞道走,一種是馬蜂窩,另一種,就是扎堆的讀書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彎了腰:“真是呢,今日歐陽學士的模樣,可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么!”
笑過之后,她也沒忘為歐陽修說話:“歐陽學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參加了殿試的舉子會落榜,難保這類事日后不會重演。爹爹總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再被馬蜂蜇呀!”
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為保護歐陽修,作了一個多么非同尋常的決定:這年凡參加殿試者皆賜進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數(shù)百人名字一個個唱出,令這次唱名儀式顯得尤為漫長。太清樓上的宮眷看得興味索然,好幾位打著呵欠,低聲抱怨說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狀元容貌并不怎么出色。
本屆狀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約三十,老成莊重,但論容止風度,自然遠不及昔日馮京。
就公主與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點:進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為歐陽修辯護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蘇軾。
公主看來對他也頗有好感,所以在眾進士于太清樓前拜謝皇后時,她特意命人多賜塊餅角子給他。
皇后見狀問:“徽柔也聽過蘇軾文名么?”
公主說沒有,也許一時也不好細說前因,便很簡單地找了個理由:“我瞧他順眼。”
這一語立即引來宮人笑,她也懶得辯解,心中無所私,神色倒相當坦然。
皇后含笑,亦顧蘇軾,道:“這蘇軾才思敏妙,文風跟歐陽學士有相似處。他有個弟弟,名叫蘇轍,今日也是一同中舉了的。如今兄弟倆在京城已頗有聲名,你爹爹前幾日看過他們的殿試文章后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說:‘歐陽修果然慧眼識人,本屆貢舉選出了不少文章才學之士,其中有一雙兄弟,名叫蘇軾、蘇轍的,皆為宰執(zhí)之材,蘇軾文章更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許用不上這二位相材了,不過把他們留給后人,也不錯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歡,為何卻不點蘇軾做狀元?”
皇后道:“這我也不知道,回頭你自己向你爹爹打聽罷。”
后來,公主果真問今上此事,今上笑嘆:“這事說起來竟是個誤會。殿試的試卷由考官先閱,再按考官建議的名次呈上來給我審批。起初歐陽修批閱殿試文章,見了蘇軾文章大為贊賞,有意定他為第一人,但那時試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誰,又覺此人文風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擔心這文章是出自他的門生曾鞏筆下,若點為狀元,恐日后惹人非議,便抑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閱卷時,雖覺第二人的文章好過第一人,但轉念想,歐陽學士既這樣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罷。所以,最后還是按歐陽學士的建議定的名次,委屈蘇軾做了榜眼。豈料唱名后,進士入殿謝恩,我見歐陽修盯著蘇軾,一臉愕然,問他原因,他才低聲告訴我此事,我們相顧無語,都頗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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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進秩之時改封以國名,禮遇俸祿皆有所增加。這年六月,今上進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這時的歐陽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學士,繼知貢舉之后,今上又對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禮部侍郎,率禮院諸博士,為公主冊禮和婚禮擬訂儀制。
之所以要重擬婚禮儀制,是因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規(guī)模和莊重古禮嫁女兒,而公主冊禮細節(jié)更是必須著意設計的,因此前國朝沒有一位公主曾行過冊禮。
故此,公主行冊禮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評,尤其是在今上進封苗淑儀為賢妃,賢妃辭冊禮,而今上從其所請之后。
翰林學士胡宿為此進言:“陛下即位以來,累曾進封楚國、魏國二大長公主,都不曾行冊禮,今施于兗國公主,是與大長公主相踰越。何況賢妃亦蒙殊典進秩,若不行冊禮,母子之間一行一不行,禮意尤不相稱。書于史冊,后世將有譏議,必定會說陛下偏于近情,虧圣德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