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篇
但這一次,今上并未接納他的諫言,仍命籌備公主冊禮,毫不掩飾地把他對女兒的偏愛明示于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兗國公主受冊這天。
按制訂的新儀,是百官拜表稱賀于文德殿,戶部侍郎、參知政事王堯臣與樞密副使、禮部侍郎田況任冊使,自文德殿奉冊印至內東門,此前由任內給事的入內都知前往儀鳳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之衣,冊使再于內東門宣布奉制授公主冊印,內給事再奉冊印入內,捧冊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謝受冊印,升位受內命婦賀,然后前往帝后殿中拜謝父母。
那日宮中內命婦早早地來到了儀鳳閣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來,于庭中受冊印,入內都知也準時來到閣中,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而之后公主久久未現(xiàn)身,都知詫異之下又揚聲再請兩遍,卻也未見她有何反應。
苗賢妃在庭中統(tǒng)領內命婦,不便擅離,遂目示我,讓我進去看看。
我入內之前先問了公主門邊侍立的侍女,她們說公主早已梳妝好,但不知為何,又懶懶地躺下,也不肯著禮衣釵冠。
公主穿著襯褕翟的素紗中單,側身朝內躺在chuáng上,發(fā)髻由司飾jīng心梳過,倒仍是一絲不亂。
我過去輕聲喚她,她也沒有轉身,只是悶悶地說:“我不想行冊禮,你出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散了罷。”
我自然未從命,道:“公主欲免冊禮,之前便應力辭。而今諸臣及命婦皆已就位,公主閉門不出,是失禮之舉。”
“你道我之前沒有力辭過么?是爹爹怎么都不同意。”她側首看我,兩眸暗無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讓他們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頭你幫我寫個謝罪的章疏jiāo給爹爹。”
我微笑道:“臣只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內侍,草擬章疏不在微臣職責之中。”
“咦?你不是曾請我遷你為翰林學士么?“公主起身,對我襝衽作萬福狀,道:“煩請梁內翰為本位草擬一篇謝罪表。”
我就著她話頭應對:“公主詔命于理不合,臣不敢代擬表章,謹封還詞頭,望公主恕罪。”
她撫掌笑:“你連朝中大臣那點臭脾氣都學會了!”
我但笑不語。她猶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說,為我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快樂的么?你還說,你愿意為我做所有我想讓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說出這些話后,我們的關系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似比以前更親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討論這事,這是她首次提及當日我的言語。隨著這話重現(xiàn),雨夜中兩人相依的暖意好似chūn風拂過我心頭,那恬淡的喜悅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殘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絕她的誘導。
“哦?臣這樣說過么?”我若無其事地反問。
“當然,你當然說過!”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時說的呢?”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在哭,后來你進來……”她微怔,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說了,瑩潔如細瓷的面上有一層緋色隱隱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異樣,輕描淡寫地說:“是么?臣不記得了。”
然后轉首喚來門邊的笑靨兒和嘉慶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說了要更衣么?”公主不滿地頂我這一句。
我含笑應道:“兗國公主冊文是歐陽內翰寫的,臣猜公主一定會有興趣出去聽聽。”
“總不過是一些溢美之詞罷了,有什么好聽的呢?”公主嘆了嘆氣,雖這樣說,卻還是任侍女將她扶到梳妝臺邊,戴上九翚四鳳冠,飾以九株首飾花,再穿上大袖連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雙佩,加純朱雙大綬……
終于將那一層層隆重的服飾披戴上身,她對鏡自顧,忽然朝鏡中身后的我笑了:“瞧我這樣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擺布的磨喝樂?”
我無言以對。
她轉身正視我,以平靜的語氣說出一句令人感傷的話:“他們也把我當泥偶,包裝成一個花花綠綠的大禮物,然后,就該拿去送給那傻兔子了。”
出降
4.出降
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兗國公主出降。那日凌晨,秋和親自為她化盛妝,以螺子黛畫出倒暈眉,將金縷翠鈿貼在她兩側笑靨處,兩彎月牙真珠鈿飾鬢角,頰抹斜紅,額繪鵝huáng,一筆筆勾勒好了,再在兩眉間加一朵jīng心攢成的云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翚四鳳冠和金箔點鬢的時間,僅頭部的裝飾,就花費了兩個時辰,這其中,也有不少的時間是用來掩飾公主眼周異樣的痕跡。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嚴妝之后穿好褕翟,系上金革帶和綬玉環(huán),目光才越過侍女宮人搜尋到我,問:“好看么?”
無懈可擊的妝容美輪美奐,只是那沉重釵冠和多層禮衣束縛得她舉步維艱,姿勢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磨喝樂。
好看么?我還是對她笑,說:“當然。”
歐陽修與禮院諸博士擬訂的公主婚儀頗循古制,令駙馬家用雁、幣、玉、馬等物,陳于內東門外,再由入內內侍送入禁中。清晨駙馬李瑋乘馬而來,至東華門內下馬,禮直官引其入內,立于內東門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寧殿拜別父親。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淚,卻還是微笑著連聲勸公主:“別哭別哭,秋和今兒給你化的妝很美,可別哭壞了。”
此時公主的鹵簿、儀仗已陳于內東門外。從福寧殿出來后,公主在數(shù)百宮人簇擁下,緩緩來到內東門,升厭翟車。
厭翟車駕赤騮六匹,車廂是赤紅色,飾以次翟羽,御塵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紅絲絡網、紅羅畫絡帶、夾幔錦帷。車廂內外有金飾,間以五彩,兩壁有紗窗,四面雕有云鳳、孔雀,刻鏤guī文,頂輪上立著一只金鳳,橫轅上則立鳳八只。車內設紅褥座位,有螭首香匱,設香爐、香寶。整個車身金碧輝煌,jīng致得像個jīng雕細琢的首飾盒。
美麗的磨喝樂在左右侍女攙扶下進入這個首飾盒,門簾隨即垂下,完成了禮物的最后包裝。
俟公主升車,李瑋再拜,先引馬還第。待吉時到,公主車駕啟行。儀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數(shù)十人,各執(zhí)掃具和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稱為“水路”。其后是兩列著紫衫,戴卷腳幞頭的侍者,擔抬著公主那數(shù)百箱嫁妝。之后跟著的,是數(shù)十名乘馬的宮嬪,皆著紅羅銷金袍帔,戴真珠釵插、簇羅頭面,兩兩并行于道路左右導扇輿,這一行列名為“短鐙”。再往后,便是數(shù)十名陪嫁隨侍的宮人內侍和公主及后妃車馬。
公主厭翟車前后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圓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燭籠二十盞,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龍檐子親送公主,苗賢妃與宮中有品階的內命婦亦乘宮車緊隨其后。車馬隊列浩浩dàngdàng,綿延數(shù)里,一路行去,京中人cháo涌動,觀者如堵。
此前我亦獲推恩進秩,階官升至內侍殿頭,帝后商議后決定,給予我一個新的職務——勾當公主宅,統(tǒng)領公主陪嫁宮人內臣,及掌管公主宅內具體事務。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騎馬行于公主車駕之側,許是服色與前面著褐衣的內侍不同,我引起了圍觀者的特別關注。
“這位郎君穿青綠衣袍,莫不是駙馬?”有人指著我這樣問。
國朝男子婚禮禮服是用與自己品階相稱的公服,若無官,便穿綠袍,故這人有此猜測。
立即有人駁斥他:“好沒見識!駙馬都尉是從五品,應該穿紅袍。這小郎君細白面皮,臉上無須,多半是服侍公主的huáng門官兒。”
問話那位愈發(fā)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來是個閹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聞,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視,面不改色,繼續(xù)策馬前行。
儀仗隊列前進徐緩,遷延一個多時辰,才至公主與駙馬的新宅第。李瑋早已在大門前等候,俟公主降車,有贊者上前引駙馬向公主長揖為禮,迎接公主入內,公主行至寢門前,李瑋又揖,并導之升階,請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妝容之后,婚禮掌事者請公主與駙馬對位而坐,李瑋又再向公主一揖,才與公主同坐,對飲三次,再拜,然后接受皇后所賜的御筵。
御筵共九盞,一一行過后,皇后與諸內命婦惜別公主,起駕回宮。公主最難舍苗賢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親衣袖淚落不止。苗賢妃亦很傷心,但也只能含淚帶笑安慰她說日后可經常回宮,母女見面并不難。在內臣催促下,賢妃咬牙推開公主,疾步出門,匆匆上車而去,沒有再回顧女兒。
公主悲泣不己,幾欲哭倒在地上。rǔ母韓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攙扶,不料有一婦人倏地閃出,搶在我之前從另一側挾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國舅夫人楊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雖與苗娘子分開,但既進了我家門,便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會像你娘那樣,好好疼你。”楊夫人笑對公主說。
公主嗚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楊夫人盯著她面容,搖頭道:“嘖嘖,哭成這模樣,胭脂都花了……”
一壁說著,一壁牽過袖子,就要去給公主拭淚,公主厭惡地決然側首避過,她卻還不放棄,依然笑著說:“滿臉都是淚,來,娘給你抹gān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