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篇
公主左右躲避,頗有怒意。我立即喚過幾名侍女,命他們扶公主入室補妝。此時有一人闊步趕來,對楊夫人一揖,道:“國朝儀制,公主見舅姑是在三朝后,夫人此刻不宜與公主敘談。”
說話的,是公主宅都監(jiān),我年少時的老師梁全一。他這些年在前省供職,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選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級內(nèi)臣去做公主宅都監(jiān),職責(zé)是指導(dǎo)公主與駙馬行止,觀察他們起居狀況,定期通報皇帝。梁全一品行出眾,有良好聲譽,今上選擇公主宅都監(jiān)時,覺得在后省供奉官中無法覓得合適人選,我便向他舉薦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納,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為兗國公主宅都監(jiān)。
現(xiàn)在楊夫人聽梁都監(jiān)這樣說,只好作罷,悻悻退往后院。心里大概很不自在,她邊走邊道:“這皇家規(guī)矩就是多,娶個媳婦,當(dāng)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較楊夫人過度的熱情,駙馬李瑋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穩(wěn)重,略顯拘謹(jǐn),一舉一動都完全聽梁都監(jiān)與贊者吩咐。此后在與公主行同牢禮時,連咬那一塊羊肉時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時看贊者,像是擔(dān)心所咬的幅度不符儀制。
而公主在此過程中一直面無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對面的夫君。
我與隨行的宮人內(nèi)臣始終侍立在公主身邊,直到夜間新人入寢閣,才相繼入席,領(lǐng)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宮人們此刻終于松懈下來,一個個笑逐顏開,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燈紅酒綠,觥籌jiāo錯,獨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視公主新房的方向,卻又不敢就此深思。為掩飾此際的失神,我攬過一大杯嘉慶子此刻斟滿的酒,仰首飲下。
這個gān脆的飲酒動作引發(fā)眾人一片喝彩,張承照當(dāng)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辭,含笑一飲而盡。這越發(fā)激起了他們探試我酒量的興致,幾乎每人都斟了酒請我飲,我來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轉(zhuǎn)側(cè)之間見梁全一對著旁人敬的酒面露難色,便走過去,接過那酒,笑對敬酒的人說:“梁都監(jiān)不能多飲,這酒我代他喝了。”
于是,我又多了一重繼續(xù)痛飲的理由。但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數(shù)十杯醇酒入愁腸,終于換來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現(xiàn)在……怎樣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腦,抹去我最后的意識前,我模糊地想。
初夜
5.初夜
這一夜不曾安穩(wěn)深眠。腦海中掠過的零碎夢境雜亂無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時我在畫院整理的畫學(xué)生筆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熱狂燥的感覺,仿佛有烈火在燃燒我的五臟六腑。我在這混沌夢境里奔跑,直到有一種清涼的濕意碰觸到我臉部發(fā)燙的皮膚。
那清涼觸感持續(xù)了許久,一點一點,好似盛夏山間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間。
我在這令人愉悅的涼意中睜開眼,面前一段紅袖拂過,繼而映入眼簾的是公主美麗的容顏。
“你醒了?”她微笑說,又用手中的棉質(zhì)巾帕拭了拭我的額頭。
瞬間的愣怔之后我迅速坐起,轉(zhuǎn)首一顧,見我身處公主宅內(nèi)自己的房間榻上,天色還只蒙蒙亮,庭戶無聲,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huáng門白茂先侍立在門邊。
我在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思索,漸漸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驚,未及行禮,先就問:“公主,你為何來這里?”
“哦,我想看看你,就來了。是小白給我開門的。”她說,把巾帕投入身邊的一盆涼水中,擰了擰,又展開要給我拭面,自然得像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么喝了這么多酒?臉都燒紅了,一定很難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聲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應(yīng)擅出寢閣。快回去罷。”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著那傻兔子么?”她黯然道,見我無語,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新婚之夜是怎樣過的?”
這問題讓我難以作答,我低下頭,并不接話。她淺笑著,壓低了聲音說:“我事先囑咐了云娘和嘉慶子她們,就睡在我臥室外面,如果李瑋對我無禮,我開口呼喚,她們就立即進來。不過,那傻兔子還真是傻,見房間里只剩我們兩人,倒比我還緊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也不知該往哪里擺好。我就對他說,我不習(xí)慣與別人共用衾枕,讓他取一套被褥,在帳外另選一處鋪了睡。他也沒意見,抱了被褥在窗邊地上鋪好,就在那里睡下了。”
“這一夜,駙馬是在地上睡的?”我訝異之下脫口問。
公主頷首:“不錯。”
我沉默許久,才說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臥榻之側(cè),豈許他人鼾睡?”她這樣應(yīng)道。
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當(dāng)年他出兵圍攻南唐,南唐后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國,他便如此回應(yīng)。如今公主這樣引用,未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我聽后不禁一笑。
“駙馬是公主的夫君,并非‘他人’。”我對她說。
“他就我而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話鋒一轉(zhuǎn),又指向了我:“我以為,告訴你這事,你應(yīng)該會感到高興。”
我頗感窘迫,側(cè)首看窗外:“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么?”她反問,亦側(cè)身過來,一定要直視我的眼睛,然后笑道:“我一不留神,發(fā)現(xiàn)有人昨晚喝了悶酒。”
心中的防御工事不堪這一擊,我節(jié)節(jié)敗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對的,從她對駙馬的態(tài)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應(yīng)該勸阻、制止。但是,如果說我沒有因此感到一點愉快和溫暖,那也相當(dāng)虛偽罷。
明知延續(xù)目前的話題會是件危險的事,卻又硬不下心來請她出去,我回眸觸及她目光,于這矛盾感覺中對她澀澀地笑。
“你出來找我,駙馬知道么?”我問她。
“不知道。我出來時,他睡得像只豬一樣。”她回答。在我注視下,她的輕松笑意逐漸隱去,繼續(xù)說:“他還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過了很久才勉qiáng睡著,但半夜又被李瑋的鼾聲吵醒了。我睜大眼睛,借著龍鳳燭光打量那陌生的環(huán)境,才漸漸想起我嫁給了那個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邊了。
“他的鼾聲一陣響過一陣。我輕輕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他。見他是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無心無思地睡得正熟,嘴還沒合攏,流出的口涎在窗外映入的月光下發(fā)著晶亮的光……
“我默默地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想著這就是將要與我共度此生的人,以后幾十年中,每天都要與他朝夕相對,那么這一輩子,又還有什么是值得期望的呢?……我轉(zhuǎn)頭看窗外夜色,覺得這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她的語調(diào)平靜,目中也未盈淚,然而此時說出的話卻比日間與母親離別時的悲泣更令我感傷。
“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十年前,做回一個沒有煩惱的小姑娘,在這樣的月夜,和你吟詠‘檐下芋頭圓’。”她勉qiáng笑了笑,“所以,我想來找你,看你還有沒有月光下的小芋頭。”
我無奈地對她笑:“真抱歉,現(xiàn)在我這里沒有芋頭。”
她搖搖頭:“無妨。看見你,就會有還在家中的感覺。”
我很想擁她入懷,安慰她,回應(yīng)她,告訴她我此刻那些細微復(fù)雜的感受。然而,感覺到室內(nèi)逐漸明晰的晨光,我終于什么也沒做,最后只另尋話題,和言建議道:“公主宅花園中花木繁盛,清晨空氣清新,公主不如移箜篌去那里練習(xí),或可稍解心緒。”
公主同意,于是我請她先往園中。待她離開,我隨即披衣加冠,稍事盥洗后手持橫笛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白茂先不知何時已遠遠避了開去,此時正立在庭中,看見我便迅速過來請安,問我可有何吩咐。
小白這年十二歲,聰穎靈秀,愛讀書,行事也穩(wěn)重。我讓他去找人移箜篌去花園,然后自己朝園內(nèi)走去,邊走邊想,他還真是個聰明孩子。
很明顯地,公主與駙馬的第二夜也是這樣過的。翌日公主的侍女竊竊私語,甚至笑說地上太涼,不如給駙馬搬個軟榻擱在公主房間的角落里。
關(guān)于公主這閨房中的細節(jié)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開,成了宅中內(nèi)人侍者的主要話題。當(dāng)然,最關(guān)心這對新人相處狀況的尚不是他們。
“國舅夫人在后院數(shù)落駙馬呢。”午后張承照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向我報告他看到的情景,“說他乾綱不振,連老婆都不敢碰,真不是男人。說得冒火,還伸手去擰駙馬的耳朵,嗓門也越來越大,聽得周圍的小丫頭們都偷偷地掩口笑。”
我遲疑著,向他提了一個問題:“那駙馬是何反應(yīng)?”
“嗨,咱們這李都尉是個悶葫蘆,還能怎樣?”張承照笑道:“無非是捂著耳朵一味低頭聽老娘教誨,半天沒吭聲。”
楊氏與李瑋雖是母子,外貌與性格卻都大大不同。李瑋樸陋敦厚,楊氏卻是面尖唇薄,目中透著幾分jīng明氣。李瑋全盤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親對此應(yīng)該不會袖手旁觀。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這日晚膳后,我與梁全一正在商議公主與駙馬三朝復(fù)面拜門時的禮儀行程,韓氏于此時進來,取出一段白綾,低聲告訴我們:“這是國舅夫人剛才jiāo給我的,要我鋪在公主的chuáng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