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篇
我與梁都監(jiān)相視一眼,一時都無語。
雖然身為內(nèi)侍,我卻也聽說過這種在婚chuáng上置白色布帛,以驗視新婦貞潔的習(xí)俗,可這一細(xì)節(jié)并不適用于公主婚禮。
“你可曾跟國舅夫人解釋過,公主下降,無此儀制。”梁都監(jiān)問韓氏。
韓氏嘆道:“當(dāng)然說了,但她笑著說,她萬萬不敢質(zhì)疑公主節(jié)操,只是民間習(xí)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規(guī),此前為駙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這樣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規(guī)行事,并不為過,就算官家知道,應(yīng)該也會應(yīng)允的。說完,硬塞在我手中,說了聲她明天來取,便走了。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做,便只好來找你們,請你們出個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舉并非質(zhì)疑公主節(jié)操,而只是借此bī宮,給公主施加壓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實的結(jié)果。但以公主性情,又豈會甘受她擺布?
于是,我開口對韓氏道,“不能讓公主知道此事。她必會認(rèn)為這是對她的侮rǔ,若因此與國舅夫人傷了和氣,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但是,”梁都監(jiān)沉吟著,道:“國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綾置于婚chuáng上,若不這樣做,她一定會反復(fù)要求,甚至親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說明,屆時事態(tài)恐怕更加難以收拾。”
他說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嘆息:“但要將這事跟公主說明,談何容易。”
“不必為難,我已經(jīng)知道了。”公主聲音在窗外響起,隨后裙幅一旋,她已出現(xiàn)在門邊。
我們來不及顯露太多驚訝表情,一個個迅速起身,向她行禮。
她面上仍是淡淡地,并無羞惱憤怒的模樣,只徑直走到韓氏面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綾給我。”
韓氏依言遞她以白綾,她接過,垂目打量,唇邊勾起了一絲嘲諷笑意。
翌日公主回宮復(fù)面拜門,在父母面前不露一點情緒,對駙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面對父親詢問時,更是連稱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松了口氣。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這段婚姻中的隱憂很快顯露。
從宮中回來,公主依國朝儀禮,在宅中畫堂垂簾端坐,接見舅姑。
國舅已過世,如今要見的其實也只有楊氏。楊夫人早已穿好禮服,著盛妝,歡歡喜喜地進(jìn)來,在簾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說了兩句吉利話,便趕緊噓寒問暖:“公主這幾日在我家過得可還習(xí)慣?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還稱公主心?若他們有何不妥公主盡管告訴娘,娘該打的打,該罵的罵,一定會調(diào)教好了再給公主使喚。”
公主暫未理她,側(cè)首一顧身邊的張承照,問:“堂下說話的是何人?”
張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話,是駙馬都尉的母親楊氏。”
“哦,原來是楊嫂子。”公主作頓悟狀,再對堂下道:“賜阿嫂坐。”
“阿嫂?”楊夫人嘀咕著重復(fù)了一遍這個稱呼。
張承照走至簾外,笑對楊夫人道:“國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如今說來,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對公主自稱‘娘’,亂了輩分。”
楊夫人略有慍色,梁都監(jiān)見狀對她好言解釋:“國朝儀制是這樣規(guī)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聽人說過罷?禮儀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處,還望夫人海涵。”
楊夫人勉qiáng笑笑,道:“我知道。對公主自稱‘娘’無非是想讓她覺得親切一些,像是在母親身邊。既然公主不樂意,我改過來就是了。”
“國舅夫人果然明理。”張承照銜著他那不甚嚴(yán)肅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點,“還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銷費(fèi)用,都是官家賜的,這宅第本是官家賜給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這里的正主兒,并非住在國舅夫人家里。國舅夫人原是客,隨駙馬住在這里,若覺有任何不適之處,倒是可以隨時跟公主提出,公主必會盡心為夫人安排妥帖。”
楊夫人的臉色越發(fā)沉了下去,卻又不好反駁,只得恨恨地應(yīng)道:“如此,老身先謝過公主,公主費(fèi)心了。”
公主聞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氣。”旋即又吩咐左右:“賜國舅夫人見面禮。”
隨后兩列內(nèi)臣各托禮品,絡(luò)繹不絕地從門外進(jìn)來,將禮品一一擺在畫堂中。
公主賜舅姑之禮不薄,有銀器三百兩,衣帛五百匹、妝盝數(shù)匣、禮衣一襲、名紙一副、藻豆袋一個……這些都是儀制中規(guī)定的禮品。但最后內(nèi)臣送呈入內(nèi)的,是一個紅錦覆蓋著的托盤,暫時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個禮物,都有內(nèi)臣高聲唱出名目,而當(dāng)送來這最后一個時,內(nèi)臣噤口,沒有再唱名。
這時公主褰簾而出,緩步走至楊夫人面前,再掀落托盤上的紅錦,讓楊夫人看到其中的禮品。
楊夫人轉(zhuǎn)頭看了,立時變色——那是一段白綾,潔凈得跟她送到韓氏手中時一樣。
“我為阿嫂準(zhǔn)備的這禮物,阿嫂可還滿意?”公主低目問楊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牽起白綾一角,大袖一揮,白綾如虹,在空中舒展開來,旋出波紋狀優(yōu)美的弧度,再裊裊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潔白的,沒有任何被別的顏色污染過的痕跡。
看白綾的末端掃過楊氏驚愕的臉,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戰(zhàn)般地,對她呈出了冷淡笑意。
納妾
6.納妾
楊夫人自然無法忍受新婦對自己的態(tài)度,次日便入宮,求見帝后。
梁都監(jiān)見勢不妙,亦隨后入宮,望能在楊夫人抱怨訴苦之下為公主稍加解釋。我在公主宅中靜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楊氏會在帝后面前怎樣形容公主。
將近huáng昏時,梁都監(jiān)與楊夫人一齊回來。楊夫人面色不佳,未按儀制向公主行昏時禮,便徑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監(jiān)則先找到我,敘述了宮中情形。
“楊夫人入宮時,恰逢官家下朝回來。那時官家手握一卷章疏,憂思恍惚,郁郁不樂,楊夫人向他噓寒問暖,他也未聽進(jìn)去,楊夫人連喚幾聲他才有反應(yīng),雖勉qiáng笑了笑,但還是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開口問楊夫人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一切可好?’于是楊夫人大概也不敢隨便抱怨公主了,只唯唯諾諾地說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無事,她是專程來向帝后謝恩的。
“倒是皇后看出了楊夫人入宮是有話要說。待官家離開后,她和顏對楊夫人說,公主原是官家獨生女兒,一向受父母寵愛,比起尋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難免要qiáng幾分。若有言行不當(dāng)之處,還望國舅夫人多體諒,她日后也會多加勸導(dǎo),讓公主收斂性情,秉持婦道。楊夫人聽了思前想后,欲言又止,最后終于什么也沒說。皇后又賜她珠寶綢緞若gān,再請苗娘子過來,與她略坐了坐,便讓她回來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放下心來,松了口氣。梁都監(jiān)沒有忽略我這一刻的釋然,著意看我,道:“雖則如此,但公主與駙馬是夫妻,這樣長期下去,終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尋機(jī)會多勸勸她,既然已成婚,這夫妻相處之道還是應(yīng)耐心經(jīng)營。平日在公主面前,切勿說駙馬短處,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為駙馬辯解。主子夫婦歲月靜好,對我們做侍者的內(nèi)臣來說,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頷首一一答應(yīng),但亦不想就此問題與他繼續(xù)討論。須臾,問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懌,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梁都監(jiān)道:“我后來問了隨官家上朝的鄧都知,他告訴我,今日歐陽修上疏請皇帝選宗室子錄為皇子,在朝堂上公開說,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愛,上慰圣顏。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漸簄左右,則皇帝萬幾之暇,處深宮之中,誰可與語言,誰可承顏色?不如于宗室之中,選賢良可喜者,錄以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問安侍膳,以慰悅圣情。官家聽了沉默著未表態(tài),偏還有好幾位臣子附和,都請他正式下詔選立皇子。官家始終未答應(yīng),亦沒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頭都是皺著的。”
三朝之后,公主gān脆請李瑋搬出公主寢閣,于別處獨寢。韓氏擔(dān)心駙馬難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監(jiān)默許后,特意去跟李瑋說,國朝有規(guī)定,駙馬須先經(jīng)公主宣召才可與公主同宿。李瑋也未多問,從此后便與公主分居,獨處一閣,每日晚間與公主共進(jìn)晚膳后即回自己房中,并不打擾公主。
楊夫人看得氣悶,常旁敲側(cè)擊地說家里不像娶了新婦,倒像是請了一尊神來。公主也未與她計較,不理不睬,只當(dāng)是耳邊風(fēng)。最后還是楊氏沉不住氣,索性到公主面前,直接提出要為兒子納妾:“駙馬以前原本有兩個屋里人,但后來我怕公主進(jìn)門后見了不喜歡,便都賣了出去。可如今駙馬房中沒了持帚的人,亂糟糟的,畢竟不像話。公主矜貴,我原不敢以這等事煩請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尋個丫頭放在駙馬房中,做些灑掃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韓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幾天,夫人就要為駙馬納妾?”
公主向她擺首,示意她不必去爭,再平靜地答應(yīng)了楊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盡管去尋合適的人,將來那小娘子的月錢由我來給。”